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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2年第1期|若非:倒立
    來源:《當代人》2022年第1期 | 若非  2022年01月11日08:09

    01

    蔣歡的裙擺在夏風中微微晃動。她的小腿纖細,白凈,像兩截剝開的竹筍。想到竹筍,鐵蛋有些饞了,他已經有一陣子沒吃到竹筍了。他使勁往上看。他的脖子開始發脹,發酸,繼而發疼?;蝿拥娜箶[,讓他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在做啥。

    圍觀的人們喊,走呀,你走??!鐵蛋就邁開了手,往前走。他向蔣歡走,越走越快。他聽到蔣歡“啊”的一聲,隨后發出咯咯咯的笑聲。他知道蔣歡并不介意被他撞到,相反,每次被他撞到,蔣歡都會發出開心雀躍的笑聲。他喜歡聽蔣歡的笑聲,像開春后總在房外樹上叫的喜鵲,聽起來很舒服。他做過一次夢,夢見蔣歡變成了喜鵲,飛來飛去的,最后停在了他家房側的香椿樹上。香椿還不及發芽,蔣歡變的喜鵲就開始叫了,好像在沖他說話。他美滋滋的。

    鐵蛋停下來,把自己放下來,腳重新立在地上,手回到空中,癡癡地看著蔣歡。圍觀的人說,鐵蛋,你繼續走啊,走??!鐵蛋不想走了。他環顧四周,橫著臉——他覺得自己是橫著臉的,一副很厲害的樣子。我,我,我偏不,不,不走。蔣歡捂著嘴,鐵蛋,你再走會兒。蔣歡一說話,鐵蛋就又想走了,正要彎下腰倒立下去,大山就來了。大山扒開人群,去去去,各忙各的去。他把人趕走,對鐵蛋說,鐵蛋,別誰讓你干嘛你就干嘛。又對蔣歡說,你也跟著起哄。蔣歡嘟著嘴說,我是喜歡看鐵蛋倒立走路。鐵蛋一聽,又要倒立,被大山一把拉住,別玩了。他把鐵蛋交給蔣歡,帶他去吃飯。蔣歡就說,鐵蛋,走了,我們去吃飯。

    那時候蔣歡還不是落水灣人,她家在鄰村,隔了一個山埡口。遠倒是不遠,但極少來落水灣。她家家境殷實,土地多,據說每年玉米要收八九十背篼,養了一頭母水牛,幾乎每年都要下崽。她爸爸烤酒賣,媽媽掌持家務,一家人日子過得很像樣。人們都說,誰娶了蔣歡,就是祖宗三代修來的福分。這個福分被大山接住了,他們定在臘月結親。

    大山是鐵蛋的表哥。大山的媽媽,是鐵蛋爸爸的二姐。他們倆好,一方面是因為表兄弟關系,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大山從不取笑鐵蛋。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上小學四年級時鐵蛋幫大山擋過鄰村小孩揮過來的一塊石頭。鐵蛋雖叫鐵蛋,但身子是肉做的,那塊石頭將他的頭磕破了,鮮血直流,鐵蛋昏了過去,醒來后,就再沒有上過學。

    鐵蛋的爸爸說,你不上學怎么辦。鐵蛋說,你,你,你幫我,認,認字。大山說,我什么都幫你。鐵蛋的媽媽說,不上學娶不上媳婦。鐵蛋說,大山,山,山哥哥幫,幫,我,我娶。大山說,好,我都幫你。鐵蛋的爸爸說,你這樣,不上學你能干什么?鐵蛋說,我,我這,這樣,樣,上了,學,學能,干什,什么?小孩子鐵蛋,結結巴巴地把大人問住了。大山說,沒事,鐵蛋,有我,你什么都能干。

    不上學的鐵蛋,練起了倒立。也沒什么人教他,也沒什么事情刺激他,就是一個人待著,無所事事,總想倒立起來。后來還能穩住,慢慢竟然還能走路。很快,鐵蛋能用手走路的消息,傳遍了落水灣。村民們像看稀奇一樣來看他倒立走路。一開始,鐵蛋可興奮了,他依依呀呀的,倒立著,走一段,站起來,看大家笑,又走一段,站起來,看大家笑。大家笑,他也笑。但漸漸的,他就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倒立了。

    但他拗不過,尤其村里有人辦酒席的時候,大家圍著他,勸他,走一段看看,走一段看看。他只得無奈地走上一段應付了事。他走了一會兒,不準備走了。蔣歡來了,她從入院的地方進來,問氣喘吁吁的鐵蛋,大山哥呢?鐵蛋說,去,去,去收,收擺碗。那天落水灣張家立大梁,辦酒席,管事分給大山的活兒是收擺碗,一席吃完,把吃過的碗收回來,一席開席,又把盛滿菜的碗擺上去。蔣歡是來吃酒的,吃酒的人都穿得比較講究。鐵蛋看到蔣歡轉身去收禮處掛禮,她微微前傾身子,屁股就輕輕翹了起來,很好看。蔣歡轉身的時候,鐵蛋一咕嚕立了下去,他看到蔣歡的裙擺,被夏風吹得微微晃動。

    02

    那天吃了飯,蔣歡要走。她爸爸在家烤酒,媽媽去以列鎮上趕場,得到天黑才回來。蔣歡忙著要回去,一大堆事情等著做。她對大山說,不然嫁過來時什么也沒有,不給你家丟臉?大山不舍地說,那你小心點。鐵蛋說,我,我,我和歡姐,姐姐,走。他用腳走一段,用手走一段,惹得蔣歡咯咯笑。

    從大樹腳,到三岔路,走到大田邊,沿著田中的路走時,稻田里泥鰍翻滾,沖倒立過來的鐵蛋吐泡泡。鐵蛋放下自己,飛快地把手伸進稻田,抓住一條泥鰍。鐵蛋舉起沾滿污泥的手,說,歡,歡姐,泥鰍,泥,泥鰍。蔣歡害怕他把污泥甩到自己身上,后跳一步,說,別鬧啦,快把手洗干凈。鐵蛋在稻田里洗手,把滑溜溜的泥鰍遞給蔣歡,姐,給,給你。蔣歡又笑了,鐵蛋,姐姐不玩這個,你自己玩吧。鐵蛋說,歡,歡姐,收,收成以后,你,你,你就,是,我表,表嫂了。鐵蛋說這話時,竟然有一些悲傷。他又笑,表,嫂,表,表嫂。蔣歡愣了一下,笑,你個小屁孩,懂什么,我走了。蔣歡沿著大田中間的路往落水灣外走,回頭看時,鐵蛋倒立在路上。風吹動稻谷青青,起伏不定。他像一根粗壯的樹杈,如果再掛上塑料布和一頂氈帽,倒可以成為一個嚇唬鳥兒的假人。

    放羊,是鐵蛋每天要做的活兒。落水灣原本是沒人養羊的。鐵蛋的爸爸開了這個先河。上前年,鐵蛋奶奶去世,祭奠來了幾只羊,把白事辦完,愣是剩下一只,鐵蛋爸爸想著,養一只是養,養兩只也是養,便從村外買了一只來,就在落水灣播下了羊種。羊繁衍快,邊養邊生,邊養邊賣,固定的有十六七只。每天,鐵蛋就趕著羊上山,晚上再趕回來。他會帶上一大壺水,兌了鹽,到了山上,含一口鹽水,照著羊能吃的植物一陣猛噴,羊就圍著噴了鹽水的草吃個精光。羊乖巧,鐵蛋就在山上練倒立。他倒立早已經出神入化,現在要練的,是單手走路,用手跳舞。一天天的,羊群在一旁吃著,他在一旁練著,羊群偶爾看他一眼,他偶爾看羊群一眼。夏天結束,秋天到來。秋天結束,冬天到來。

    臘月一來,大山一家忙活起來,迎娶蔣歡的日子到了。迎親的隊伍走出院子,鐵蛋就跑上去,有人攔住他,你個小孩,別去礙事。鐵蛋說,我,我,我不是,是小孩。那人說,不是小孩,也不讓你去,礙事。大山穿著規整的衣服,走過來說,鐵蛋想去,就讓他去吧。大山一直這么照顧他的。蔣歡從家里出來,一身大紅的衣服,在冬天里特別惹眼。鐵蛋在人群里跳著,喊道,表,表,表嫂。圍觀的人群忍不住哄堂大笑。

    新娘子到了,也不進門,一直站在堂屋門前,給三親六戚看。鐵蛋躥過去,表,表,表嫂。蔣歡就塞一顆糖給他。有人說,鐵蛋,你表哥結婚,來一段唄。鐵蛋剝開糖,塞到嘴里,他感覺糖很甜,黏黏的,是他從沒有吃過的那種。他邊巴咂著嘴,邊擼袖子,對人們說,等,等,等著。蔣歡想要制止,他已經一咕嚕翻下去。鐵蛋來回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一走,人們就往后退,圈子越來越大。人們說,可以呀,鐵蛋,走得比以前還遠了。鐵蛋說,有,有,更好,更好看的。他放開一只手,單手跳了一步,又換了一只手,單手又跳了一步。他聽到蔣歡的笑聲,像一只喜鵲,悅耳,動聽。人們唏噓,鐵蛋這下可真厲害了。鐵蛋開始跳舞。有一刻,他似乎飛出了人群,在大山頂上,風聲為他配樂,閑散的羊群做他的觀眾。他反復倒立行走,直到筋疲力盡倒在地上。

    過了春節,大山和蔣歡要出門打工。走之前,大山領著蔣歡來看鐵蛋。我們去深圳,聽說那邊錢好賺,你要有一陣子見不到我們。鐵蛋說,有,有,多久?大山說,不知道,可能要到過年。鐵蛋說,深,深圳在,在哪里?大山說,在廣東。鐵蛋說,沒,沒事,你們,先,先,先去,我去,找,找,你們。蔣歡笑著,鐵蛋,深圳很遠,你找不到的,你就乖乖在家,等我們給你帶好玩的。大山去向鐵蛋爸爸道別,堂屋里只剩下鐵蛋和蔣歡。鐵蛋說,表,表嫂,我給你看倒立。蔣歡說,留著過年回來時吧。大山進門來,問他們在聊什么。鐵蛋想說話,蔣歡說,沒聊什么。

    大山和蔣歡走了有半年,鐵蛋就不想待在家里了。他問爸爸,我,我,可不,可,可以,去深,深圳?爸爸說,不可以,你這樣,去不了的。

    秋天的時候,落水灣來了一個耍猴人。他牽著一只猴子,在村里空地上耍猴。那只猴子聽話又機靈,會握手,會鉆鐵圈,還會騎單車,更會抽煙。當猴子倒立行走的時候,鐵蛋很想和它比一比。有人說,好看是好看,但走起來還是沒有鐵蛋走得精彩。鐵蛋聽了,突然又不想比了。他離開了起哄的人群,獨自回了家。耍猴人表演完,挨家挨戶問要不要掃圈。落水灣人認為,讓猴子在圈里掃一圈,能保佑牲畜健康、肥壯。耍猴人到了鐵蛋家,問鐵蛋,聽說你能倒立,還能跳舞?鐵蛋說,你,你,問,問這個,干嘛?耍猴人說,想不想賺錢?鐵蛋來了興致,想,想。耍猴人說,那我帶你去賺錢。耍猴人對鐵蛋的爸媽說,去城里,城里人喜歡看就給錢。鐵蛋的爸媽說,鐵蛋這樣,我們不放心。耍猴人說,我有個朋友,在市里管個雜技團,他們可以幫忙照顧。

    鐵蛋跟著耍猴人去了以列鎮上,從以列坐汽車去縣城,又從縣城坐上了去市里的汽車。耍猴人姓牛,鐵蛋便聽爸媽的話,叫他牛伯??粗巴?,車輛跑來跑去,樓房越來越好看,鐵蛋問,牛伯,這,這,這里是,是深圳嗎?耍猴人說,這里不是深圳,你為什么要問深圳?鐵蛋說,我,我,蔣歡表,表嫂和,大山哥,在,在深圳。耍猴人說,這里不是,但是團里會巡演,也許會巡演到深圳去。

    03

    他們在一個大院子里找到了雜技團。院子挺大,但沒多少活物,看起來冷清。團長看到他們,迎了上去,老哥子,是不是準備回來跟我干。猴子一見到團長,要死要活地往后躥,很怕的樣子。牛伯說,我說過不干就是不干了,我是給你送能人來的。團長這才把目光移向鐵蛋,很快他的臉就別了過去。牛伯說,別看他長這樣,可有能力。團長好奇地說,什么能力?牛伯對鐵蛋說,鐵蛋,來一個。鐵蛋就倒立,走路,跳舞。正在訓練的人都圍過來,竊竊私語。團長的臉上露出笑來。牛伯說,你把他收下,保準你賺錢,小孩子不懂事,你照顧著點。

    牛伯在團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走。他叫來鐵蛋,鐵蛋啊,我的猴兒,不喜歡城里,我帶著他到處走,自在,好玩。鐵蛋高興地說,那,那牛伯,我,我也要跟,跟你,去耍,耍猴兒。牛伯說,你不行,你就在這里待著,這里伙食好,工資高,聽話。牛伯走了,鐵蛋就聽話地待了下來。團里人多,得有二十幾個,每天晃來晃去,鐵蛋也認不出誰來,只認得團長。

    鐵蛋不需要訓練,他倒立行走的本事,已經很熟練了。團長教他,先是洗臉、梳頭、走路,又請裁縫師傅來量尺寸,訂做衣服。鐵蛋洗了二十年的臉,不知道為什么團長還要專門教。鐵蛋不懂,但他想,團長既然是團長,他說的就是對的,他照辦。

    那天鐵蛋要開始自己的首演,裁縫師傅把新做的衣服送了來,團長差了一個姑娘把衣服送到鐵蛋那里。姑娘放下衣服說,團長讓你穿上。鐵蛋正在倒立,有兩天了,他一直反復在長板凳上倒立,開始的時候立不穩,有些怕,慢慢就穩了,穩了就繼續往前走。他還想學會在板凳上跳舞,那樣應該會更好看。

    鐵蛋聽到人聲,嚇了一跳,從板凳上摔下來,看到一個又瘦又小的姑娘。你,你,你是,是誰?他問那姑娘。二丫,姑娘說,我叫二丫。她有些窘迫,感覺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你要不要緊?鐵蛋說,我,我沒,沒事。二丫捂住嘴笑了,你為什么這樣說話?你,你,你這,這人,真是,有,有趣。鐵蛋突然感覺自己的臉著火燒了一樣,很燙很燙。二丫捂著嘴,跳出門檻,跑了。

    換了衣服,鐵蛋去照鏡子,被鏡子里的樣子嚇了一跳。他上身穿的衣服是黑白的,一邊白,一邊黑,褲子是紅綠的,一條褲腿紅,一條褲腿綠,都很寬松。鐵蛋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衣服。他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團長,團長正在訓二丫,你一天就知道玩,讓你訓練你又不好好練。鐵蛋直著身子,站在門邊,團,團長,這個,衣,衣服,不好,好,好看。團長說,你說什么?二丫說,他說衣服不好看。團長說,讓你穿你就穿。鐵蛋只好往回走,一會兒二丫就跟了上來,你穿這身衣服很滑稽。

    晚上他們去市劇場演出,鐵蛋才知道,二丫是演魔術的。他看見有人把一個大箱子搬上去,擺在臺上,鼓搗了一陣。二丫從他身邊經過,撞開他,走到臺上去,站了一會兒,鉆到箱子里,又一會兒,有人拿著寶劍,往箱子里插。鐵蛋嚇壞了,他想上去救二丫,卻又不敢,一顆心像被什么揪著,很不自在。一會兒,那人拔出所有寶劍,打開箱子,二丫鉆出來,好模好樣的,鐵蛋松了口氣。

    二丫回到后臺,就輪到鐵蛋上場了。鐵蛋是倒立著從后臺走到舞臺上的,他走了一圈,聽到一陣掌聲,又走了一圈。然后他站起來,感覺身上那身新衣服像不存在一樣,輕飄飄的。他又倒立,單手走,跳舞。下面掌聲像他放羊時聽見山風吹過樹林。他看到大廳里,無數重疊的笑臉和揮舞的巴掌。

    演出結束,他們坐在后臺,等集合回去。鐵蛋走到二丫身邊問,你,你,剛才,沒,沒被,寶劍,殺,殺到?二丫不屑地說,那是假的。鐵蛋認真說,看,看起,起來,好,好真,嚇,嚇死,我了。二丫這會兒認真了,鐵蛋?鐵蛋說,嗯。二丫說,那是假的,劍殺不到我。鐵蛋說,那,那我就,就,放心,了。二丫說,不過我被殺著過。鐵蛋說,???二丫挽起袖子,舉起手。鐵蛋看到她的小臂上,有一個長長的疤痕。鐵蛋說,這,這是?二丫說,剛學的時候,調皮,在箱子里亂動,自己碰著的。又說,不過現在不會了,很安全。鐵蛋說,那,那就,就好。擠著上車時,二丫偷偷湊到鐵蛋耳朵邊說,鐵蛋,都沒人擔心過我,謝謝你。二丫說話時,熱氣吹著鐵蛋的耳朵,癢癢的。

    演出一共三晚,觀眾一晚比一晚少。第三晚結束,團長召集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出發巡演。鐵蛋問二丫,巡,巡演,是,是什么,意思?二丫說,就是到處去演。鐵蛋好奇地問,會,會去,很多,地,地方?二丫說,嗯,到處。

    二丫說話時,鐵蛋的目光被不遠處一個裸露的肚皮吸引住了。二丫說完話,發現鐵蛋并沒認真聽,生氣地揪住他的耳朵說,鐵蛋,看什么呢?鐵蛋說,那,那,那個人,肚皮。二丫說,那是紅梅,所有男人都喜歡看她。

    紅梅聽見聲音,循聲望來,沖鐵蛋一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鐵蛋打了一個激靈。

    04

    巡演通常從本市開始,一個縣城不會超過三天。雜技這種表演,都是圖新鮮,時間長了就沒用了。一個月后,他們開始往市外走。一般來說,最忙的是第一天和離開當天,中間比較清閑,除了晚上演出,其他時候沒什么事。

    中午時分,天特別熱,房間里的團員們都出去了。二丫來推鐵蛋的門,大家都出去,為啥你不去?鐵蛋說,我,我,不想,去。二丫說,切,是沒人愿意帶你吧。鐵蛋心里突然很難過。鐵蛋覺得,二丫說的應該是對的,她那么聰明,不會錯。二丫說,沒事,我帶你,我們出去玩。鐵蛋想了想,算,算,算了,我睡,睡覺。鐵蛋不是不想出去,只是他覺得,別人不愿意帶自己,一定是嫌自己麻煩。他不能給二丫添麻煩,二丫是好人,跟大山哥一樣的好人,跟蔣歡表嫂一樣的好人。二丫說,你不出去能干嘛。鐵蛋說,我,我,我睡,睡覺。說著就真的倒在小旅館的床上,真要睡覺的樣子。二丫去拉他。二丫那么小,那么瘦,她沒拉動鐵蛋,反倒被他一帶,滾到床上去。

    鐵蛋第一次如此親近一個女孩。他突然感覺像被一團云包裹住,軟綿綿的,滾熱滾熱的。在那團云中,他掙扎著,像抓住了什么,又像兩手空空。然后他回過神來,看到二丫站在床前,雙手死死揪著T恤下擺,紅著臉,轉身跑了。

    二丫走后,鐵蛋百無聊賴,他根本無法入睡。無所事事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房間太小了,他又打開門,透透氣。狹窄的通道里彌漫著燥熱的奇怪的氣味。

    鐵蛋突然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從樓道盡頭的房間傳來。鐵蛋知道,那是團長的房間。雜技團在外,只有團長一人住單間,其他人都是多人住。鐵蛋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便慢慢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

    他不知道房間里發生了什么。好像是打架了,卻又不太像。鐵蛋想進去看看。他敲了門,屋里瞬間安靜了,像一個人都沒有。他又敲,里面回,誰???是紅梅。他喊道,鐵蛋。紅梅說,自己回房玩去。鐵蛋沒回答,他一直站在門外,不出聲,他心想,我偏不回去。

    然后,門被打開,一股怪異的味道撲面而來,團長站在門口,他的臉上一片潮濕,頭發緊緊貼在額頭上。透過半開的門,鐵蛋看到床上半躺著紅梅,雪白的腰身像一條大蟒蛇。

    晚上開演前,鐵蛋對二丫說,大,大,蟒蛇。二丫問,蟒蛇?鐵蛋說,嗯,大,大蟒蛇。二丫露出恐懼的表情,環顧四周,在哪里,別嚇我。鐵蛋說,床,床,床上,大,大蟒蛇。他說話時,看著不遠處的紅梅。紅梅已經換好服裝,正在化妝,她裸露的腰部,白花花的,被電燈照得發亮。二丫循著他看的方向看,瞬間明白了什么,揪住他的耳朵,鐵蛋,都說你傻,原來腦子一樣的壞,你是不是偷看人家睡覺了。

    從那以后,鐵蛋留意起團長和紅梅來。在人們都無所事事出去玩的正午,紅梅總是窩到團長房里去。鐵蛋覺得,他們關系一定很好。

    有一天,紅梅從團長房里回來,拿糖給鐵蛋吃。鐵蛋吃著糖,想起蔣歡和大山,他們在深圳,不知道怎樣,有沒有這么好吃的糖,便又去找紅梅。房間里有四張床,上面堆著紊亂的被褥,其他人都沒有蹤影,紅梅穿著裙子,半躺在床上,軟綿綿的樣子。鐵蛋看到模糊的兩堆肉,堆在紅梅的胸口上。鐵蛋問,深,深圳,有,多遠?紅梅問,你想去深圳?鐵蛋說,想。紅梅說,去深圳做什么?鐵蛋說,蔣歡,姐,姐,在,在深圳。紅梅說,蔣歡是誰?鐵蛋說,是,是我,我表嫂。紅梅問,你表嫂好看嗎?

    05

    二丫很不滿。她問鐵蛋,為什么你總是不跟我出去玩?那時已經深秋了,天氣已經轉冷,但出太陽時,中午還是會很熱。二丫說話的時候,正穿著新買的小T恤,粉紅色的,上面繡著兩只老虎。鐵蛋覺得那是老虎,可二丫說那是貓。鐵蛋沒見過老虎,但見過貓,他覺得二丫衣服上的就是老虎。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二丫說,是不是老虎,我們去問賣衣服的就知道了。鐵蛋不去。二丫就不滿了。二丫不滿的原因還有,為什么鐵蛋對紅梅那么好。難道就是因為她胸大?鐵蛋說,不,不是,紅梅,姐,姐,可,可憐。二丫不屑,可,可憐?哪,哪,哪里,可,可,可憐了?鐵蛋知道她故意學自己,也不生氣,她,生,生,生病。二丫好奇地問,啥病,你咋知道的?

    鐵蛋和二丫出門,去找賣衣服的店家。店家看到二丫,趕緊說,衣服可不興退的。二丫說,我們就想知道,衣服上的是啥?店家說,貓??!二丫對鐵蛋說,看,是貓。鐵蛋說,不,不是,是,是,是老虎。店家又看了會兒,說,對,是老虎。二丫不高興了,到底是貓,還是老虎?店家為難地說,你們倆到底希望它是什么,你們想它是貓,那就是貓,想它是老虎,那它就可以是老虎。二丫說,怎么這樣說,這是你賣的衣服哎。店家說,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要不,你們去問問廠家。鐵蛋問,廠,廠家,在,在哪里?店家說,深圳。鐵蛋說,那,那我,會,會讓我,我蔣歡,表,表嫂,和大,大山,哥哥,去,去問的。二丫又揪住鐵蛋的耳朵,你真是傻。

    他們沒有問到答案,無所事事地在小縣城里走。遇到一塊空地,栽著各種樹,他們走進去,四下空無一人,只看到一個小亭子。他們就在亭子里坐著。鐵蛋說,我,我給你,倒,倒,倒立吧。二丫說,不要,天天晚上你都倒立,你不煩嗎?鐵蛋說,不,不煩,我一開,開心,就,就想,倒立。二丫說,倒立會讓你開心?鐵蛋認真地想了會兒,不,不是,我開心就,就,就想,倒立。二丫說,你現在開心?鐵蛋嗯嗯地點頭。二丫笑了,那你倒立給我看。鐵蛋就在亭子里的欄桿上倒立。他看到二丫的臉,和他的臉幾乎一樣高,看到二丫睜大眼睛,盯著自己。二丫嘴唇緊緊地咬著。鐵蛋倒立完,坐在凳子上,我,我還,還可以,多倒立,一,一會兒。二丫說,算了,留著力氣晚上表演吧。

    晚上,紅梅問鐵蛋,你這幾天咋不給我治???鐵蛋不說話。紅梅說,明天,中午。

    第二天中午,趁著沒人的時候,鐵蛋見到了紅梅。依然是一個悶熱的小房間,彌漫著奇怪的熱氣。紅梅沖他說,鐵蛋,來呀。他就像被什么牽住了魂。

    突然,“嘭”的一聲,門被踢開了。團長吐著粗氣,看著他們。紅梅從床上立起來,指著鐵蛋,哭著說,團長,這人欺負我。鐵蛋搞不清楚紅梅為什么這么說,他想說話,想告訴團長和紅梅,卻被紅梅搶了去,幸好團長來了,團長啊,你要為我做主。鐵蛋說,紅,紅梅。紅梅說,滾,你個丑鬼,又臟又臭的流氓。鐵蛋還想說話,突然被什么擊中頭部,他感到疼痛無比,一陣眩暈。

    06

    鐵蛋醒來,不知道已經幾點了。天亮著,不知道是天還沒黑,還是已經過了一夜。他感覺到頭痛,眼前也模模糊糊的。他翻轉身子,看到四人間里,人們都在忙著穿衣服。有人在說,嘿,看不出來,以為是個傻子,原來膽子這么大。另一個人說,你是羨慕他吧,你看紅梅的時候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說來這小子也挺有福氣,我要是這樣,被打一頓也值了。門突然開了,團長走進來,跳起來,照著床上的鐵蛋踢了一腳,媽的,趕緊起床。

    上車時,鐵蛋遠遠看見二丫,他想過去找二丫,人一擠,二丫就進了車門。一路上,鐵蛋都低著頭,怕看到別人的眼光。他知道,大家都在嘲笑自己。紅梅沒有來。從車上人的竊竊私語中,鐵蛋得知,紅梅心情不好,團長給她放了一晚上假。

    下車的時候,女團員們看到鐵蛋,都離得遠遠的,有的人還發出呸的聲音。她們從后門進了演出的大院,走到舞臺后臺,三三兩兩地圍著聊天,等著開場。鐵蛋看到二丫一個人蹲在墻角,一言不發,他向二丫走去,二丫就站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離我遠點。

    整個晚上,鐵蛋都心不在焉。舞臺傳來各種聲音,都是熟悉的,耳朵早就聽出老繭了。大廳里坐滿了人,他們鼓掌,他們歡呼,他們沒心沒肺地笑著。鐵蛋上了臺,一如既往地倒立。他轉身背對舞臺,看到帷幕縫隙后面,二丫小小的臉看著自己。他再轉身面對觀眾席,突然看到一張張排列整齊的臉,從觀眾席飛了過來。他一陣恐懼,手一軟,摔在舞臺上。觀眾席一陣嘩然,粗暴的聲音響起來。鐵蛋委屈得快哭了,他揉著摔疼的手肘,灰溜溜地下了舞臺。出了后臺,他在劇院后面的空地上,不停地倒立。以前他一開心就倒立,現在,他多么想倒立能讓自己開心起來。

    他就那么倒立著,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深秋的風吹著他,很冷。他的清鼻涕灌滿了鼻腔??伤€是倒立著,不要命一樣地倒立著。他聽到熱烈的掌聲,聽到反反復復的腳步聲,聽到人們指指點點的聲音,聽到人們散盡了,四下里一片寂靜。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怎樣才能開心起來。他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要睡著了??墒撬€是倒立著。

    鐵蛋,臭鐵蛋……

    他聽見二丫的聲音。他一下子將自己放下來,鼻腔里的鼻涕就止不住地流。他看見二丫站在不遠處,看著他。我,我,我沒,沒有,欺負,紅,紅梅姐。二丫說,你到底還回不回去?鐵蛋說,我沒,沒,沒有。二丫說,我知道。二丫走過來,走到他跟前,回去吧。深夜里,他們沿著陌生縣城的大街,問著路往住的旅館走。

    那之后,紅梅再沒理過鐵蛋,離他遠遠的。鐵蛋難過了一陣子,就不難過了。一陣子后,他們到了新的縣城,鐵蛋見到了牛伯。牛伯依然牽著那只猴子,走到后臺。鐵蛋很開心,牛,牛,牛伯。牛伯看起來也很開心,但卻伸手制止他,不讓他靠近。鐵蛋說,你,你,怎么,來了?牛伯說,找團長。團長也有點兒意外,說,老哥子,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牛伯說,有你們的廣告,能不知道嗎?我正好找你算算賬。

    晚上,剛躺到床上,鐵蛋就感覺不舒服,起身去上廁所,回來的路上,聽到團長房里傳來牛伯的聲音。

    什么?你說他強奸紅梅?

    是啊,我親眼所見。

    不可能,怎么可能嘛?

    我親眼見到,沒假。

    會不會是紅梅的什么心眼,就紅梅那樣,勾搭的人還少?

    老哥你再這樣就沒法說下去了啊。

    好好好,可就算他強奸紅梅,關我什么事?我們說好的,他一個月的工資,你寄一半給他父母,一半留給我,這可是說好的,你現在說一分都沒了,我白給你找這么個能人?

    是,是說好的,可這不強奸了紅梅,人家紅梅精神損失費,這不得從他工資里面扣嘛?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一分錢也不給他家里寄。

    你這人,還有點良心嗎?你連我也坑?

    老哥,我沒良心,你就有良心?你啥子也不用干,牽著那死猴子到處逍遙自在,讓一個傻子在我這里給你賺錢!

    聽到這里,鐵蛋很生氣,想也沒想,就推開半開的房門,你,你,你,你們。團長和牛伯都怔住了。你,你們,騙子,騙子。

    鐵蛋回到房間,收拾東西。本來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他拿著小小的包裹,出了門。走下樓,想起二丫,又到樓上去,敲門。里面問,誰?我,鐵蛋說,我,鐵蛋。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二丫的腦袋伸出來,找我?鐵蛋說,我,我要,要走了。二丫一愣,你等我下。二丫去加了件衣服,身子一閃就出來了,帶上門,問,怎么回事?鐵蛋說,我,我要,回,回家了。二丫跟著他往樓下走,問發生了什么事。鐵蛋結結巴巴地講,等講完他們已經到了馬路上。深夜,馬路上空無一人,偶爾跑過的車輛,發出撕裂的叫喊聲。

    坐在旅館門前馬路邊上,他們半晌沒說話。好久,二丫氣憤地說,你等我會兒。去了一會兒,二丫回來時拿著四百塊錢,塞給鐵蛋,說,沒錢,你怎么走?我剛才算了一下,四百塊錢,夠你回家了,我再給你寫個紙條,把你家地址寫清楚,你要找不到了,就問。

    他們又坐了一會兒。二丫說,這個團里也就你會關心人,可你就要走了。鐵蛋傻傻地笑。過了一會兒二丫又說,鐵蛋,聽我的話,以后可不能亂給人看病了。鐵蛋重重地點頭。

    回到落水灣,村里人們都去看鐵蛋,爭先恐后地問他在外面的情況。鐵蛋只是傻傻地笑,并不說什么。大家說,鐵蛋,來一段,好久沒看你倒立了。鐵蛋跟沒聽到一樣。

    撒下一粒向難而生的種子

    ——《倒立》創作談

    文/若非

    某年夏天出差西安,于街角偶遇一名江湖藝人表演,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倒立行走、跳躍、舞蹈,引得圍觀者頻繁鼓掌,也勾起了我的一段記憶。

    幼時老家,每逢紅白喜事,都會出現這么一個人——十八九歲,長得不高,穿著破舊的衣服,頭發蓬亂,面容丑陋,說話結結巴巴的,人們叫他“瘋子”。鄉親們對瘋子又厭又喜,厭的是他渾身臟臭,喜的是他會表演倒立。

    聽人說,瘋子來自不遠處另一個村寨,人也不是真瘋,只是腦子沒長好,智力只停留在幾歲。但不知怎的,偏就習得了這么個倒立走路的本事。家里條件有限,但凡附近有個什么酒席,一定上門吃上幾天,已經四里八鄉聞名了。

    后來我年歲漸長,外出求學,假期回家,逢著村里酒席,再也沒遇見過瘋子,聽人說,出去打工了。兩年多前,與村人提及瘋子,得到消息,早已去世好幾年。憶及過往,心里不免唏噓,后又反復在想,像“瘋子”這樣的人,在遼闊塵世會經歷些什么?內心會不會像看起來那么簡單?是否跟常人一樣有自己的夢想、思考甚至欲望?當他將自己顛倒過來,眼睛看到的又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這便是《倒立》的緣起。

    作為一種獨特的姿態,倒立意味著顛倒、眩暈和迷幻,更意味著矛盾、卑微和苦難。它是主人公獨特的行為和技能,是一種看待生活和世界的角度與姿態,更是一種應該被關懷被接納的人生與命運。生活中的“倒立”者比比皆是,他們生來卑微,但值得被尊重;看來白紙一般,卻有屬于自己的遼闊;澄明簡單,但有隱秘幽微需要被接納,被擁抱,被溫暖。塵世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值得被關注和了解。

    這大抵便是我想要表達的,也正是我理解的文學要抵達的——它應該是利刃,從庸常的生活中切開一道口子,給人疼痛,也給人以光;它應該是燭火,點燃一束璀璨的火焰,又可能一把將萬物融為灰燼??赡?,是我反復書寫的意義。而在《倒立》里,這種可能就是——點燃一束春天的火焰,撒下一枚向難而生的種子。它對我有意義,可能,對“倒立著”的人們也有一丁點兒意義,聊勝于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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