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1期|田十七:葉安娜不明去向(節選)

田十七,本名陳田田,女,1999年生。紐約大學帝勢藝術學院和斯特恩商學院本科在讀學生。曾在《青年文學》《西湖》《中國校園文學》等文學雜志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時光請別叫我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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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和人,其實一直都在分分合合,不論是橡皮泥般灰色的紐約還是深綠色的杭州,在雜糅了太多的人和事,在斷裂又黏合之后,依舊繁華而冷漠,身處其中的人甚至是貓,都在其中浮沉,而后不知所蹤去向不明。但人終究不是浮塵,不論是葉安娜還是葉小芳,她野蠻生長在蘇州和紐約,甚至可可西里,她懷抱理想和藝術,頑強和堅毅是她深扎入土的根,她流浪,但比任何人都頑固、堅如磐石。年輕的作者田十七用悲憫而深邃的目光注視著世界,注視著人與人之間的分離、斷層與聚合,肉體的自我放逐并不可怕,精神上的自立、堅定與追求永遠不可缺失。
—— 胡 丹
《葉安娜不明去向》賞讀
田十七
1
當安德烈被送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近乎恍惚的不真實感。他棕色的瞳孔與我的目光對接,讓我恍若置身夢境。我特別奇怪命中注定的怎么會是安德烈,他像被派任務一樣派到了我的面前,讓我猝不及防。
我有貓了。
當朋友告訴我有一只貓需要寄養的時候,我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其實我不會養貓,但那天我望著窗外紐約天空鉛灰色的云,覺得關于寄養這件事,用不著考慮,哪怕一分鐘。這大概是安德烈一定會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原因。而在這個人人都很孤獨的時代里,“有貓”可以算作一種“成功的標志”。于是我就在這一天變成了半個成功人士。
這是只很普通的橘貓,其實并不肥胖,圓滾滾的,像一只碩大的長了毛的土豆。如果我是主人的話,肯定會給他取名叫土豆。但他不叫土豆,他叫安德烈,所以身上的氣質也隨之改變了,一下從憨態變得男子氣概起來。這種差距也注定了他并不屬于我。安德烈很自來熟,剛到家的第一天就主動占據了我床頭的柜子,瞇起眼看著我,不厭其煩地拍打著尾巴。我一有動靜就會忘乎所以地跑到我面前,還會發出和他體型不相符的細軟的叫聲。所以我覺得他有時候不像一只貓。他像一只狗。
我并不了解他的主人,只知道是一個叫葉安娜的女孩。通過朋友圈發現她長得好看,很白很瘦的那種好看,總是穿著各式各樣很有風格的連衣裙,也總展示自己設計的花束。她大概像花一樣熱烈地開放著。在我懶洋洋地告訴她接到貓的時候,她說,那好的呀。她沒有說真好,她說好的呀。于是我繼續懶洋洋地向她打聽貓的習性,她也說,沒什么特別的,安德烈好養得很。在手機發送給她看貓的照片的時候,她又說,當一只貓挺不錯的。我便猜想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不懂為什么會有人有這樣積極的心態,我清楚在紐約養貓需要不低的費用,就很隨意地猜測可能她生活在一大堆幸福里。
我從沒有見過這位幸福的葉安娜。貓是上一個收養的人送來的,他說他叫峰。峰真是一個十分普通和普遍的中國名字。因為新冠疫情的緣故峰要回國,所以他必須為貓找到下一個飼養員。峰語重心長地給我叮囑了許多安德烈的奇怪癖好,比如喜歡每天五點隨著日出蹦迪,喜歡啃充電線,喜歡在看到飛蟲的時候只用兩只腳把自己立起來。隨后,便消失在了這個混亂的三月里。日后我又發現了一些安德烈隱藏得很深的癖好,比如安德烈喜歡蹲在體重秤上,比如安德烈喜歡吃魚肉罐頭不喜歡吃羊肉罐頭。峰信誓旦旦地說,他養了安德烈六個月。所以我就想,其實六個月并不足以完全了解一只貓。更不用說了解一個人了。然后,峰說完這一切,丟下了安德烈,像沒有來過一樣消失在這個混亂的三月。我一下子記不起他的臉,只記得他當時穿著一件衛衣,帽子下面的臉變得十分模糊,像一張平面的電影海報。
也許是疫情不能出家門的緣故,我每天都致力于訓練安德烈,這讓我的生活變得生動起來。我教他坐下,教他改掉清晨五點蹦迪的習慣,教他在固定的時間一日三餐,教他不要咬我的家具。其中最難的是給他洗澡。像許多貓一樣,安德烈對水有一種超出人類理解的恐懼,所以我也總是想不明白,如果貓是怕水的,那為什么貓又吃水里的魚?每次我給他洗澡的時候,就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聽著他不甘心的嚎叫,然后一邊看著他一動不敢動的樣子,一邊在他身上搓出許多薰衣草味的泡泡。這時候他的毛耷拉下來,體形顯得不那么胖了。身上的泡泡包裹著他,讓我覺得他不像是個貓。他像一個夢境。
有時候我會給他的主人葉安娜打視頻電話,讓她看看安德烈,也讓安德烈看看她。一般來說都是紐約時間的晚上,葉安娜的早上。我總是看到葉安娜在一個花店,她一邊開著視頻,一邊招呼客人。如果沒有客人的話就是自己擺弄花,或者在紙上寫寫畫畫,不太搭理安德烈。安德烈每次也只是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便轉過身,顧自去磨爪子,并不想搭理葉安娜。有時候我都懷疑葉安娜是不是安德烈的主人,或許 只是他倆聯合起來欺騙我的感情。
這段時間的我很寂寞,像空氣里的一粒小心翼翼的浮塵,疫情的消息就像打亂了空氣的風,讓我上下浮沉。我每天的生活里就只有安德烈,和新聞里不斷飆升的確診甚至死亡的數字。說實話我沒有太擔心自己的安全,因為我從不出門,把自己緊緊地封閉在轉不過身來的小房間里。但我總是忍不住想象數字背后是怎樣的人們。一個人在房間里待久了,就會有一種強烈的割裂感,好像世界都是不現實的。房間里的安逸和安全,與外面的痛苦和各種不確定性,只隔了一道門。也不知道這條界限會不會有一天變得模糊,因為我總是能聞到隔壁鄰居抽煙的味道,于是我也被迫浸在煙味里直到慢慢習慣。我用手機保持著和外界的聯系,用安德烈保持著和生命的聯系。于是我時常抱著安德烈坐在窗邊,我看著窗外曼哈頓的天際線,看出每天不一樣顏色的天空,看出帝國大廈的輪廓,好像又看到了中城擠滿了游客的鬧哄哄的街道。安德烈看著樓下進站的地鐵,我聽著老舊的地鐵發出吱呀作響的刺耳剎車聲,仿佛能聞見地鐵站混合的各種臭味。最后我和安德烈一起逐漸困倦,然后他跳進他精心挑選的快遞紙箱里,我選擇在床上躺平。我們相安無事、相濡以沫,一起看著白天越來越長又越來越短。我們總是喜歡待在陽光下,好像這樣黑暗就永遠不會侵襲我們。
這樣的日子其實很安穩,但再安穩都是有結束的。
2
漫漫無盡頭的疫情讓我最終選擇離開這座城和這只貓,回到了杭州的家人身邊。出于小小的私心,我原本想要把安德烈也帶回國內,這樣我就能多與他一起待幾天,或許還能繼續養著他,帶他看看除了紐約以外這個世界的樣子。但是葉安娜始終沒有同意。她在她的花店里,通過視頻告訴我,安德烈是安德烈,他是屬于紐約的貓,他需要留在紐約。我想也是,如果把安德烈帶到杭州的話,他可能真的得叫土豆才行。
在離開紐約的前一天,下一個收養人來接安德烈了。他是一個活潑的男生,叫何小書,剛剛畢業半年,正留在紐約找工作。我覺得他和安德烈一見如故,都是很自來熟的樣子,才剛一見面他就把貓抱在了懷里,安德烈也很配合地在他懷里舒服地哼哼。我有些難過,原來我養了安德烈這么久,在他眼里跟一個陌生人是一樣的。有些感情,也許真的不在于時間的長短。
我說,安德烈你下來,最后跟我告一次別吧。他聽懂了話似的把頭轉向我,用棕色的瞳孔盯著我,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只是臉更圓了。我把安德烈接過來,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腦袋,跟他說,我要走了,但是我沒有不要你,我會想你的。他蹭了蹭我,說,喵。我聞著他身上剛洗過的薰衣草沐浴露的味道,突然覺得他很快就會將我遺忘,而我只是他貓生中短暫的過客。
最后他還是被何小書抱走了。臨走前,何小書突然說,他其實可能只能養三個月了,但他沒有在聯系收養事宜,把這個消息告訴葉安娜??粗吐涞臉幼?,我沒有追問為什么,只是告訴他有問題記得微信聯系,安德烈會帶來好運的。我也沒有告訴他很多安德烈的癖好,畢竟,六個月不太足以了解一只貓,而且貓也是會變的,就像人一樣。
我每天都在微信里看著何小書發來的安德烈的照片,有時候還會跟安德烈視頻。安德烈總是對著鏡頭發出呼嚕的聲音,我自作多情地假定他依然認識我。但是每次他都只是稍微對我叫幾聲,就又跳回到何小書的床上。我開始羨慕貓這種生物,我行我素,對一切的態度都不是很好,靈魂里散發著自由不羈的氣息,囂張,卻能招人喜歡。但葉安娜好像不太喜歡他,據何小書說,葉安娜總是對這只貓興致缺缺的樣子,只是按時打給他一點錢,對安德烈吃什么用什么絲毫都不在乎。何小書則是另一個極端,特別寵溺安德烈,把安德烈寵得無法無天。從何小書朋友圈的照片里,我總是看到安德烈出現在藏食物的柜子里、冰箱里、被套里,甚至水池里、鍋里。我瞅了很久,在安德烈臉上得意的神態里看出寫滿了“叛逆”二字。何小書說,當一只貓不容易,要尊重安德烈的愛好。兩個孤獨的靈魂相遇,總是有一點火花的。
這就是他跟安德烈的火花。
我在杭州過著很平穩的生活,透過網課的鏡頭眺望著大洋彼岸的紐約。除了都擁有糟糕的交通以外,杭州是一座和紐約很不一樣的城市。紐約是復雜的,充斥著整個世界的融合和拉扯,像一塊巨大的五顏六色的橡皮泥,不斷地斷裂又黏合,最后變成了灰撲撲的一塊,就是鋼筋水泥的顏色,繁華卻冷漠。每個人都在紐約里,不斷地斷裂又黏合,成為紐約的一部分。如果再次分離出去的話,這些人或許總會帶著一點紐約的灰撲撲的氣息,走路走得飛快,下雨天從不帶傘,擅長不看信號燈就過馬路,習慣在沒有信號的地鐵發呆。紐約不僅不排斥這些陋習,甚至還很自豪,紐約人也是這樣,好像被世界上的所有人討厭,依舊很自豪。但杭州除了自詡是個城市外,還堅持想要發展悠閑宜居的特性。所以如果說要躺平的話,我一定會選在杭州。盡管我沒有躺平。
癱在家里的時候時間過得是最快的。一閉眼,一睜眼,天就又亮了一次。在熟悉的城市里,我過得不好不壞。
何小書的夢也很快醒了。
此時已經十二月多,我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鳳起路地鐵站一號線轉二號線,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很洶涌,我就順著人流被推著向前走。路過地鐵站里的肯德基,我想買一個甜筒,又不想買一個甜筒。就在我想不清到底要不要買甜筒的時候,收到了何小書發來的微信。
“我要回國了,不過已經給安德烈找好了下家,下一個收養人明天就會來接他?!?/p>
他說,因為簽證到期了。原本得到的工作,因為疫情,公司把他的資格取消了,他也沒能在這個艱難的時段找到新的愿意提供工作簽證的工作。
我沉默了一會兒,對話框里的字打了又刪,打了又刪。我想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他本應得到機會的。也想告訴他很多人都不喜歡紐約,慌忙畢業回國想要逃離紐約街道上垃圾腐爛的臭味。也想告訴他或許也可以去別的城市看看,說不定能碰到更喜歡的呢。
最終我還是安慰他,沒事,現在情況特殊,以后還是有機會到紐約的。
“你信命嗎?”
我說我信。
“可能這就是命運在告訴我,我跟紐約的緣分到頭了。等下次來的時候,我應該就只是游客而已?!?/p>
何小書的話有些落寞,像十二月的天氣。然后他把下一個收養人的微信推給了我,說以后他可能對安德烈幫不上什么忙了,也最后給我發了一些安德烈的照片。很難想象平時像跳跳糖一樣的他,在這一天是多么的落寞。那天我看到照片里的安德烈一反常態地沒有在臉上寫上“叛逆”,而是很溫順地趴在何小書的身邊,用頭抵靠著他。
這是安德烈的命。他必須不停地更換收養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差不多像個孤兒,在紐約流浪。
地鐵進站發出呼嘯聲,隔著玻璃門的聲音并不聒噪??梢苑Q得上十分干凈的站臺把我的思維從紐約拉了回來。此時依然不斷有人乘坐電梯下降,在每個開門口堆積起長隊,也不斷有人乘坐電梯上升,去往別的方向。我突然想,對于人流中的某些人來說,是不是杭州城也是跟紐約城一樣的,也是雜糅了很多顏色的一塊土,只是顏色沒有紐約那么豐富。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猜測杭州是深綠色的,有一種愜意背后的緊張,平靜下的暗流涌動。我其實不清楚我以后會去往何處,有沒有可能會長久離開家門。所以城市和人,其實一直都是在分分合合,講的是一個緣分。
但安德烈不一樣,他是一只貓,不是一個人。安德烈是一只紐約的貓,他就應該待在紐約,也有辦法待在紐約。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