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2年第1期|趙小趙:請回到1984(節選)
小編說
幼年被寄養在鄉下的“我”,對父母總是有著一層隔膜。無意中,“我”發現了一張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上的父親時尚新潮,屬于那個年代的前衛,與如今的他判若兩人?!拔摇睂Ω赣H的年輕時代產生了興趣,而這張照片也似乎在向“我”發出邀請:請回到1984。那一年,身為派出所長的母親奉命監視一個疑似“流氓犯”。這個人穿著喇叭褲、花襯衫,留著長頭發,戴著蛤蟆鏡,聽著“靡靡之音”,對女派出所長不屑一顧。兩個格格不入的“對頭”,卻相互“改造”了彼此的一生,成就了一段別樣的父母愛情。
請回到1984
文/趙小趙
一次意外之后,母親和父親的認識從頭開始,我對他們的認識也從頭開始。
——題記
一、樟木箱里的秘密
在我把搖滾當時尚的時候,父親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小子,我年輕時可比你時髦多了。
我不信,去問母親。母親是老公安,口風很緊,顧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愿提起那些早已塵封的往事。我就更不信了,以為父親是吹牛。
直到前年春天的某一日,母親把一床舊棉絮拿到院子里去曬,我才明白父親沒有撒謊。棉絮放在閣樓上的樟木箱子里,我在最底層發現了一本泛黃的相冊,大都是父親的照片,他穿著花襯衣、牛仔褲、白色回力球鞋,還戴了副蛤蟆鏡,長發飄飄,夠酷的!
現在想起來,這件事發生得有點兒蹊蹺。那天陽光并非很好,空氣中還有一股潮味,長沙的春天一貫如此,像個皮膚嬌嫩的小婦人,一掐全是水。那床棉絮家里早就不用了,曬完后又塞進了箱子里再沒動過。這讓我不得不懷疑母親是故意的,想讓我看見照片上的父親。
我早就說了,母親是老公安,她把工作上的手段應用到生活中并不奇怪。讓我奇怪的是母親的動機,她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父親的摩登往事?我拐彎抹角地問了好多人,都是棉花街的街坊鄰居,終于窺破隱藏在那些照片后面的秘密。
難怪母親不愿直言,在父親年輕的時光里,在父親那把早已消失的吉他上,母親是一個很不和諧的音符。兩人能把二重唱演奏到底,完全是個奇跡。
母親很可能是想讓我自己去還原往事的本來面目,有些細節通過父母之口說出來,難免有加工的成分,不一定就最接近事實的真相。這也是母親在長期辦案中總結出的經驗,當事人的口供往往摻雜了很多水分,不能全部采信,要查清一個案子,特別是復雜的案子,還需要若干旁證。重口供,輕證據,容易導致冤假錯案。
母親如此用心良苦,說明那些事在她的人生中非常重要,或者說在她心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可能還有點兒疼痛。事實上,在我揭開父母那段封存的往事時,胸口也有點兒隱隱作痛。都說至親之間有心靈感應,從這一點來看,我絕對是親生的。
我之所以懷疑自己跟父母沒有血緣關系,是因為我從小就被寄養在離長沙兩百多里的外婆家——瀏陽河邊的一個小鎮上,直到初中畢業才被允許回長沙。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們和父母在長沙生活,那些年的寒暑假,他們都帶著城里人的驕傲來看我,憑什么?
從小我的內心深處就充滿了被遺棄的孤獨,盡管外婆對我很好。我現在動不動就喜歡用文字來記錄生活,長吁短嘆,這都是被父母害的,是被遺棄的經歷養成了我神經質的臭毛病。
我一度認為自己是母親在派出所門口撿的棄嬰,為自己“悲慘”的身世,在暗夜里哭過許多次,甚至想過離家出走,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但我一直沒有勇氣,主要是缺少路費。每個月外婆給我的零花錢只夠買幾支雪糕,在我的孩提時代,雪糕對我的誘惑遠遠超過了尋親的渴望。
我很慶幸當年沒有干這種蠢事,否則,我可能真的成了被人收養的對象。以我好吃的本性,我還沒有走出鎮子五里路,就會被人販子用一袋楊梅騙走。楊梅是我的最愛,每次我都會連肉帶核一塊兒吃下去,幻想能從肚子里長出一棵楊梅樹,讓我吃個夠。
你們說我這樣的智商,人販子不拐我拐誰?
正因為我長久地游離在外,所以對父母的過往知之甚少。我曾經有一種嫉恨心理,對我回城前的家庭生活故意忽略。我暗示自己,那些跟我無關,是他們的事。我對這個家庭的了解是從中考那年夏天開始的,在那之前,我的記憶里只有瀏陽河、原野、麻雀和稻草人。哦,還有外婆住的那棟經常漏雨的石頭房子,它總是爬滿各種各樣的青藤,有時是葡萄,有時是打碗碗花。
我曾經問父母把我寄養在鄉下的理由,父母的回答很冠冕堂皇——你從小就體弱多病,有必要在農村接受鍛煉。我的哥哥姐姐也證實,我出生時比一只貓還瘦。我將信將疑,很多年后才搞清楚,這都是借口,我的哥哥姐姐都作了偽證。
我很感謝那些幫我填補記憶空白的人,他們講述的不僅僅是我父母的往事,也是他們的往事,整條棉花街的往事,或者說是一個時代的記憶。
二、新官上任三把火
母親去派出所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訪被監視居住的流氓“小白鞋”。
母親身穿簇新的白色警服,腰佩一把锃亮的五四式手槍,胸脯高挺地走在1984年春天的棉花街上。半條街的人都在看著她,看著這個年輕漂亮的派出所女所長,目光中有驚嘆、艷羨,還有敬畏。
母親很享受這種注視,她故意放慢腳步,就是要告訴所有人,這條臭名遠播的老街的治安面貌,在她的任上即將煥然一新。誰敢跟她叫板,絕沒有好果子吃!這一天,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母親銀桂芳身上,她如同披上了一套白金鍛造的盔甲,看上去就像湖南花鼓戲里那個掛帥出征的穆桂英。
被監視居住的“小白鞋”就是唱花鼓戲的,還是個小生。母親走進了這個臭名昭著的流氓住的紅樓。這棟紅磚紅瓦、巴洛克風格的房子是棉花街最洋氣的建筑,“小白鞋”的祖父在新中國成立前買下的,當時花了五百塊大洋。
母親從沒有住過這么氣派的房子,她好奇地東張西望,還摸了摸一塊彩色花窗,想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以至于母親一時忘記了自己來這里的任務。
當“小白鞋”把目光從正在閱讀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上移開,透過茶色鏡片緩緩落在母親身上時,母親的臉微微一紅,仿佛自己不是民警,而是一個形跡可疑的小偷。
母親對“小白鞋”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完全是一副不良青年的派頭,叼著過濾嘴香煙,襯衣比女人的還花哨,頭發比她的還長,特別是那條包屁股褲子,看得她耳熱心慌。
母親把視線往下移,他穿的那雙回力球鞋白得晃眼,像初春下在瀏陽河面上的雪……他的打扮跟我家老照片上的父親一模一樣,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小白鞋”就是我的父親,他有個很不光彩的過去,曾經是母親看管的犯罪嫌疑人。那天,父親問母親找誰。母親反問,你能摘下眼鏡跟我說話嗎?“小白鞋”笑了,母親給他的第一印象同樣很糟糕——嚴肅、刻板、兇巴巴。
哦,對了,母親身上還有股很濃的土腥味,像是條剛從泥巴里鉆出來的蚯蚓。
當父親摘下蛤蟆鏡,母親對他的厭惡又增添了幾分。他的眼神是挑釁的、玩世不恭的。母親從來沒有被人這么輕視過,公安局長都對她客客氣氣的,一個臭流氓,憑什么如此看她?
父親坐在藤椅上,蹺著二郎腿,見了她連屁股都沒挪一下,煙照抽,腿照抖,音樂照聽,身后的雙卡收錄機里放著嗲聲嗲氣的歌,像吊喪似的。母親有種上前扇父親兩耳刮子的沖動,但她忍住了,剛走馬上任就動手打人,影響不好,以后有的是時間收拾他。
來之前母親就看過父親的檔案,眼前的父親完全可以跟檔案中的那個流氓形象重疊在一起。
父親出身花鼓戲世家,從曾祖父那一輩起就是唱小生的。特別是我祖父,人稱“嘯天虎”,曾紅透三湘四水。祖父母去世后,父親進了花鼓戲劇團工作。他并不熱愛唱戲,經常提著收錄機招搖過市,帶著一幫小青年跳搖擺舞。父親本名趙海陽,因為喜歡穿著白色回力球鞋,就得了個外號“小白鞋”。幾個月前,父親被人舉報猥褻女青年,因為證據不足需要補充偵查,他被監視居住。
母親壓住火氣自我介紹,她叫銀桂芳,是棉花街新上任的派出所所長。母親特意在父親面前強調,她以衛生員的身份上過南疆前線,還親手抓過敵人的特工。
母親沒有夸大其詞,她的確上過戰場見過血,她在部隊還當了連指導員,轉業后回老家擔任鄉武裝部長。那一年,母親才二十五歲,花一般的年紀,來提親的媒婆踏破了外婆家的門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棉花街人口密集,街辦工廠多,治安形勢復雜,因此在這里新設了一個派出所,有作戰和捕俘經驗的母親就成了棉花街派出所的首任所長。接到調令那天,母親興奮得跑到山坳里打了一下午的靶。她有制服情結,一穿上制服就像花木蘭披上了戰袍,眼角眉梢全是掩飾不住的英姿颯爽。
當初轉業脫下那身綠軍裝時,母親失落了很長時間,她覺得自己變得婆婆媽媽了。頭發枯黃了,身材也臃腫了,臉上還長了許多雀斑。隨著“嚴打”如火如荼地展開,母親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一夜之間她成了一名公安。
母親穿上筆挺的警服站在鏡子前時,又找到了上戰場的感覺。每天睡覺前,母親都把警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頭下面,只有這樣她才睡得足夠踏實足夠香甜。
母親試圖從氣勢上壓倒父親。她命令父親每天寫一份報告,把活動情況交代清楚。父親輕飄飄地“嗯”了一聲,然后繼續看《約翰·克利斯朵夫》,把母親當成了空氣。母親那個氣啊,感覺不是她讓父親寫報告,而是她在向父親報告。
母親以前聽的都是《打靶歸來》《軍港之夜》之類的軍歌,那些歌是雄壯有力的,朝氣蓬勃的,跟父親正在聽的歌完全不同。
盡管母親那時還不知道鄧麗君是誰,但聞出了歌里面有臊氣,她警告父親不許再聽這種靡靡之音,說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父親突然張嘴唱了一段花鼓戲《劉??抽浴?,他一人分飾小生和花旦兩角,惟妙惟肖。母親聽得有點兒蒙,不知道父親哪根神經短路了。
唱完后,父親對母親說,論格調,這些唱詞比鄧麗君的歌低俗多了,為什么《劉??抽浴纺艹?,鄧麗君的歌卻不能聽?母親回答不上來,最后她惱羞成怒沒收了那臺收錄機。父親當場表示抗議,并且抱著吉他在母親面前唱起了那種無病呻吟的歌。父親的意圖顯而易見,你可以塞住我的耳朵,但不能割斷我的喉嚨。
父親的聲音很有磁性,是男中音,聽得母親腦海里像駛過一列綠皮火車。
從紅樓離開時,春天的光影灑在母親鐵青的臉上,她意識到她和父親之間將有一場持久戰。
棉花街派出所警力不足,母親發動治安積極分子輪流監視父親,只要他有風吹草動,隨時報告。母親內心是很希望父親有些小動作的,這樣她就能找到把柄收拾他,出一口堵在心頭的惡氣。如果不忙,母親就會到棉花街上溜達,躲在暗處窺視紅樓里的動靜,她一直沒發現父親有什么異常,這讓她多少有點兒失望。但父親如此老實,有可能是對母親有所忌憚,這樣一想,母親又高興起來。
街道辦的同志每天都會把一份報告送到派出所,上面記載了父親頭天的活動情況,是他自己寫的。父親一手漂亮的柳體讓母親看了自慚形穢,跟父親比起來,母親的字就是春蚓秋蛇,是鬼畫符。
父親的報告并非記流水賬,而是像日記,不,更像散文——有記敘,有抒情,有感想,就好像他不是被監視居住,而是在享受生活。父親連日出和日落都會寫進報告中,日出的大氣磅礴,日落的悲壯蒼涼都被父親刻畫得淋漓盡致。母親嚴重懷疑這也是父親勾引女人的一種手段,她在心里很不屑地說,會寫有什么了不起,牛屎蛋外面光!
母親到紅樓突擊檢查過兩次。
一次母親剛到門口就聽見樓板咚咚咚地響,她以為有什么突發情況,沖進去一看,是父親在跳搖擺舞。那是母親第一次看到男人跳這種舞,屁股扭得跟麻花似的,她的臉立即滾燙起來,心里咒罵父親在抽風。
還有一次,父親坐在窗前寫報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母親提醒他以后不要寫廢話,要多做自我檢討。
父親甩了甩長發,說他是被人誣告的,他沒有犯罪,沒什么好檢討的。母親看過父親的案卷,指控他猥褻的是三個本地女青年,只有口供,沒有旁證。母親堅信受害者的指控不會有錯,一看父親吊兒郎當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鳥。母親要父親從靈魂上拷問自己,說紙是包不住火的。
父親懶得再跟母親辯解,他空洞的目光穿透籠罩在湘江上的白霧,靈魂似乎飄到了對岸蒼翠欲滴的岳麓山上,母親卻再次在這種目光中感覺到了父親對她的藐視。
母親終于找到了反擊父親的機會。
母親上任兩個月后,又有一名受害者來報案,這次不是猥褻,是強奸!受害者是幼兒園老師,因為跟男朋友吵了架,晚上獨自在湘江邊散心。一個留長發、背吉他的男青年走過來跟她搭訕。等她放松戒備時,那個男青年把她掐暈,強奸了她。因為害怕被男朋友嫌棄,她沒有及時報案,只是把這段屈辱寫在日記本里。后來日記被男朋友發現,她才報案。
公安機關偵查后發現,犯罪嫌疑人的打扮很像我父親。因為案發時間在半年前,這名幼兒園老師不能準確描繪強奸犯的容貌,公安機關決定讓她秘密辨認我父親是否為強奸犯。
這一光榮任務落到了棉花街派出所的頭上,由母親具體負責。母親以歸還收錄機為名,要父親到派出所來一趟。
那天父親冒雨而至,渾身濕漉漉的。受害者暗中辨認后,說父親跟那個強奸犯長得有點兒像,但還是不能確定,因為當時天太黑,她又是近視眼。她說如果聽到強奸犯用吉他彈唱,她一定能認出來。她學過音樂,知道每個人的音準、節奏和發聲技巧都是不一樣的,她還記得當時那個男人彈唱的歌曲叫《恰似你的溫柔》。
怎么讓父親當著受害者的面重新彈唱這首歌,讓母親頗費了一番腦筋。
五四青年節這天,母親打著法制宣傳的名義帶人來到紅樓,那名幼師戴著口罩隨行。其間,母親以活躍節日氣氛為由,讓父親用吉他彈唱《恰似你的溫柔》。父親原本黯淡的眼里立即閃爍出亮光。父親撥動著琴弦,他的嗓音如同X射線,有一種穿透人體五臟六腑的力量。那名幼師突然指著父親大叫,就是他!
幼師的吼聲驚飛了窗外香樟樹上的一群麻雀,母親讓她摘下口罩直面父親。陽光透過香樟樹茂密的葉子射進來,父親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比母親想象的要冷靜得多。其實父親一直都是這副德性,在我記憶中,父親從沒大悲大喜大驚大怒過。我姐總結得很好,父親的情緒都在琴弦上,都在花鼓戲的唱腔里。
不管母親怎么誘導,父親就是不承認自己見過那名幼師。母親逼視著父親,兩人的目光像刺刀一樣對撞,母親聽到了刺耳的金屬噪音。
父親的態度激怒了那名幼師,她像頭發狂的母獸撲上去對父親又抓又撓。母親沒有阻攔,她覺得這是父親應該遭受的待遇。很快,父親的臉就被撓花了,頭發也被扯掉了一撮。父親忍無可忍,一把將幼師推倒在地,他高舉吉他,警告她再胡鬧就不客氣了。父親發脾氣時也是冷冷的,并不歇斯底里,戲曲之家的熏陶使他很注重風度。母親卻沒有那么好的修養,她勃然大怒,強奸犯居然敢當著警察的面對受害者“施暴”,這還了得!
母親掏出手槍,啪的一聲,子彈打在父親的吉他上,然后穿過杉木面板破窗而出,擊中了香樟樹梢上的鳥巢,羽毛、鳥蛋和枝葉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父親聽見了吉他破損時發出的古怪的蜂鳴音。
母親以為這次可以收押父親了,但局領導不同意。因為仍然只有受害者的指控,沒有其他證據,而且局領導認為父親還會作案,監視居住有可能抓到現行。母親氣得血壓飆升,那些天她走在街上,總覺得自己像朵棉花頭重腳輕。
父親繼續著被監視的生活,看書、寫字、跳舞,抱著破吉他唱歌。久而久之,負責監視父親的母親對鄧麗君的歌也耳熟能詳了。有一天母親哼著小調去上班,同事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母親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哼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母親惶惑了一陣子,自己沒改造好父親,反而被父親悄悄毒害了。
從那以后,母親經常在口袋里放些零食,嘴巴想哼哼時就吃點兒什么,我高度懷疑我那個吃貨姐姐就是遺傳了母親的這個毛病。
三、父親的逃亡
端午節棉花街要搞警民聯歡會,請了花鼓戲劇團唱《劉海戲金蟾》,唱小生的演員卻突然急性闌尾炎發作。出席聯歡會的有從北京來的一位老首長,他是從棉花街走出去的將軍,還是一個花鼓戲迷。母親向局領導緊急請示后,接受了劇團團長的建議,找父親前來救場。
父親正在看小說《呼嘯山莊》,不唱歌跳舞的時候,他總是安安靜靜的,像窗外那棵孤獨而沉默的香樟樹。母親叮囑父親,這是政治任務,完成好了將來能減刑。父親不慌不忙地拿起那把破損的吉他,彈了幾下,琴弦發出沉悶的聲音,像是一個晚期哮喘病人的干咳。
父親說他沒犯罪,不需要減刑,要他上臺演出就賠他一把新吉他。
母親被迫當場立下字據,一周內賠父親一把新吉他,父親這才跟著母親來到聯歡會現場。為了避免父親被臺下的觀眾認出來,劇團團長特意對父親的臉部做了化妝處理。母親全程監督父親的一舉一動,生怕出任何紕漏,她甚至打開了手槍保險,把子彈推上膛。
父親一開腔就博得了滿堂喝彩,跟傳說的那個臭流氓相比,臺上的父親完全是另外一個形象,他把劉海的忠厚善良、幽默風趣演繹得淋漓盡致。母親看得有些呆了,她一度懷疑上場的不是父親,而是別人。
演出很成功。老首長非常滿意,還走到后臺主動提出跟父親合影。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父親突然喊冤,要老首長替他做主。聽完父親的冤情,老首長扔下“嚴查”二字,然后拂袖而去。
在場作陪的市領導和局領導都很尷尬,都把氣撒在母親身上,認為是她事先沒做好父親的思想工作。母親哪料到父親會唱這一出,回紅樓后,母親指著父親的鼻子破口大罵。父親沒有回嘴,我從少年時代就知道,在肢體語言方面,母親絕對是專家,父親甘拜下風。
那天晚上父親點了一支煙,吐著小蘑菇似的煙圈,淡淡地對母親說,你這個樣子怎么嫁得出去?
那時民警還沒有禁酒令,母親在聯歡會上喝了不少酒,她借著酒勁說,想娶我的男人能從小吳門排到韭菜園,你瞎操什么心?你個臭流氓還是想想自己以后能不能找到老婆吧!
母親罵人的本領大概率是來自外婆的遺傳,我見過外婆因為別人偷了她家的兩條黃瓜而罵街,起承轉合抑揚頓挫宛如唱戲。
罵著罵著,母親的舌頭就有點兒大了,后來又罵了些什么她已經不記得了,她醉倒在月影斑駁的地板上。等母親后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床上,她還發現警服扣子被解開了一半。更讓她驚恐萬分的是,皮帶上的手槍不見了!
母親嚇得酒意全無,跳下床四處尋槍。謝天謝地,手槍在枕頭下找到了!盡管身體沒感覺到任何異樣,半敞的警服還是讓母親意識到自己被人輕薄了。紅樓里沒別人,案犯肯定是父親!
母親那個恨啊,此時此刻,她一槍崩了父親的心都有!母親拿著手槍去找父親算賬,但從樓上找到樓下都沒發現父親。母親的耳朵里嗡了一聲,像是飛過了一架轟炸機。
父親跑了!
母親跳上摩托車追了出去,在棉花街上來回尋找。午夜的街頭一個行人都看不見,只有野貓野狗睜著綠幽幽的眼睛游蕩在黑暗深處。
母親堅信父親這次逃跑不是一時沖動,肯定早有預謀。父親的逃跑也意味著他的犯罪事實絕對板上釘釘,他不心虛跑什么?等抓到父親,母親要問問他是用哪只手解開了她的警服扣子,她一定要把這只手打折了!
終于,在漆黑一團的巷子里,母親發現有個人影在奔跑,腳上穿的白鞋子像兩張被風吹動的紙片。母親一個急剎橫在人影面前,車燈一照,果然是父親。
還沒等父親適應車燈的強光,他的腦袋就被母親摁在墻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父親掙扎著叫母親放手,說自己是來抓流氓的。母親又好氣又好笑,一個被監視居住的流氓跑出來抓流氓,這不是賊喊捉賊嗎?
想到父親趁她酒醉時干的齷齪事,母親的手上又加了把勁。毫不諱言,那一刻母親是動了殺心的,她再也不想看見這個臭流氓了。她甚至希望父親反抗得更激烈些,好給她一個就地正法他的正當理由。幸好母親沒有得逞,否則,她擊斃的不僅僅是我的父親,還剝奪了我和哥哥姐姐來到這個美好世界的權利。
父親說,他當時聽見母親睡覺的房間里有動靜,過去一看,一個男人跑了出來,他就趕忙追了過去。母親自然不相信父親的話,作案動機、時間、地點和條件,父親都符合,不是他是誰?
母親正要銬父親回去,父親突然從墻上摳了一把青苔朝她臉上撒去。母親的眼睛立即被迷住了,父親趁機逃之夭夭。
天亮了,太陽照在紅樓前的那棵香樟樹上金光閃閃,父親就像樹葉上的一滴露水突然被蒸發掉了,無跡可尋。走在棉花街上,母親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她感覺自己不再是穆桂英了,而是個受氣的小丫鬟。
母親把所里的工作移交給了副所長,然后換上便服,帶著一把手槍、一副手銬,踏上了追逃之路。
母親把父親可能藏身的地方全都搜查了一遍,可連父親的一根鞋帶都沒找到。她又在父親可能作案的地點守株待兔,餓了,就吃冷饅頭;渴了,就喝幾口自來水;困了,就找個涵洞露宿。一個禮拜下來,母親自己倒像個逃犯了——蓬頭垢面,身上散發出一股酸臭味。
就在母親準備擴大尋找范圍時,副所長帶來了好消息,犯罪嫌疑人抓到了,但不是父親,而是一個打扮酷似父親的男人。后來才知道他叫徐鳴,當過汽車修理工,因在女澡堂偷窺女人洗澡被發現,為逃避公安機關處理,他從外省流竄到長沙。
徐鳴在橘子洲頭侵害一個女青年時,被父親和群眾抓了現行。
民警訊問時,徐鳴對罪行供認不諱,他說自己租住在京廣鐵路邊的一個小房子里,以撿破爛為生,順帶干點兒小偷小摸。京廣鐵路從棉花街穿過,他經??吹轿腋赣H身邊簇擁著一群唱歌跳舞的女青年,就動了歪心思。正巧他也懂點兒音樂,就去報了個吉他培訓班,學成后就模仿父親的裝扮去作案。
為了不被父親發現,徐鳴每次都是在遠離棉花街的偏僻地段作案。端午警民聯歡會上,徐鳴也在現場觀看。當他發現父親找老首長申冤時,他就萌生了在紅樓里侵犯母親的念頭,以便讓父親坐實罪名。但他犯罪未遂就被父親察覺,只好倉皇逃走。
父親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逃離了監視居住地,到處尋找那個讓他背黑鍋的人,最終得償所愿,洗掉了潑在自己身上的臟水。父親身邊重新聚集了一批活力四射的青年男女,他們清一色花襯衣、牛仔褲、小白鞋。我可以很驕傲地說,父親就是那個年代棉花街的時尚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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