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1期 | 張銳鋒:古靈魂(節選之一)

張銳鋒,當代散文家。出版文學著作30部。曾獲十月文學獎,郭沫若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
編者按
張銳鋒先生的散文,無涯無際,讓人肅穆?!豆澎`魂》之前,有《別人的宮殿》,有《馬車的影子》,有《世界的形象》 《沙上的神諭》 《祖先的深度》 《皺紋》《河流》等等,動輒十數萬字,數十萬字,中國的散文模樣,因張銳鋒和張銳鋒們“新散文”號召與實踐,呈現出另一番面目。就張銳鋒的散文而言,假如他的寫作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探險,那我們的閱讀,又何嘗不是一次炫目震耳的洗禮。宏闊想象,幽微筆觸,縝密思考,靈動遣詞,這部逾二百萬字的煌煌巨制《古靈魂》,他攜帶著那些古人們深不可測的命運與天機,款款而來。無數個口吻不斷疊加,讓業已消弭的歷史,又重重疊疊在我們的眼前聳峙。無限的視角相互交織,使化為塵埃的古人,又影影綽綽在單薄的紙上續命??梢哉f,《古靈魂》是張銳鋒幾年來散文寫作的又一次孤膽前行,也是又一次柳暗花明,展現出一個散文家窮極八荒、草木皆兵的語言法術。
書稿于2021年底煞筆,本刊對這部巨制創作追蹤數年,第一時間捕得,第一時間摘發,先睹為快,編者讀者大幸焉。
古靈魂(節選之一)
張銳鋒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
明明上天
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
弘于一人
——卿云歌
孩子
我來到了曠野上,這是一個荒涼的季節,寒冷仍然從很遠的北方來到這里,不過它已經不像前些日子那樣尖利、凌厲了。很明顯,已經出現另一種力量,開始侵蝕它,削弱它,使它開始收斂自己的鋒芒了。一個寒冷的、卻孕育著溫暖的春天來了,沒有任何聲息,也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預兆,只有天地之間的鳥獸和地下埋藏的草籽,感受到了它。我離開自己的院子,來到更大的地方。我喜歡曠野,因為它是這樣大,以至于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一眼望不到邊際。只有很遠很遠的藍色的山,擋住了視線。去年的枯草還依稀可見,今年的一切還在枯草的下面,可是,似乎它們已經開始騷動了,我已經感受到了腳下隱約的不安分的生機,我所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它可能就像我一樣,有著奇特的想法,有著自己難以理解的奧妙,有著緊張不安和莫名其妙的恐懼。當然,也有著不可理喻的好奇心。
總之,早晨的大霧從地上升起來了,它的下面一定藏著什么獨特的東西,以至于這么浩瀚的地氣從它的毛孔中蒸騰而上,就像在火焰上安放了蒸籠。我第一次看到這樣震撼的景象,我站在了土地的中央,感到漂浮到半空。頭頂上仍然是一片藍,一片暈眩的藍。大人們已經開始準備一年的種子了,他們將種子收攏到耬車的木斗中,犁鏵已經擦得雪亮,用它的反光把農人的眼睛照亮了。
我沿著還沒有開耕的田壟在濃郁的地氣中狂奔。眼前一片蒼茫。也許,大海就是這個樣子,海中的船激起一個個大浪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我已經感到自己的胸前沖開了混沌的仙境,前面仍然是鋪平了的花格布一樣的曠野。這樣的令人感動的、不斷上升的地氣,使得萬物都動了起來,即使一直保持靜止的事物,也取得了奔跑的自由。我聽到了耕作者的吆喝聲,聽到了牛的緩慢的腳步和犁頭劃開堅硬的土層的沙沙聲,它是那樣輕微,比耳語的聲音還要小,但它的節奏是有力量的,酷似某種沙啞的喊叫。
田野上的小路已經沒有了,這里不需要任何道路。人們只需要在有點兒濕潤的、松軟的土壤中行走就可以了。這種綿軟的質感使得腳底異常舒適,這樣,每一個腳印中都飽含著快樂。突然,我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塊石頭,也許是別的什么。我的腳趾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
它是什么?我停下來,彎下了腰。一塊陶片從土塊中露出了頭,它帶著從前的泥土和曾經使用過它的人的手跡,以及多少個年代的四季,碰住了我的腳。我看到了它上面隱隱約約的花紋,完整的圖案應該是什么?我想,沒有人能夠猜到了。它用這樣的方式隱瞞了真實,剩下了一個神秘的謎面。它一定是故意這樣的,可能有著詭秘的設計。世界上的任何一塊石頭,可能都是一個充滿了不信任的故事結局。
就是說,它的出現,說明這個地方曾經居住過什么人,他們將自己的日用品遺棄在荒野里,以便證明自己也有過令人羨慕或者悲痛的生活。不過,我不愿意想那么多,我只是將這塊殘缺的陶片撿拾起來,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為這一異物的占取,我的口袋顯得沉重起來,我的腳步也變慢了
農民
犁鏵把新一年的土地拉開了一道道口子,它們像河里的波浪,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向另一個季節流去。土地是有方向的,就像河流有方向一樣,只是我們在耕種的時候才能看見。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和犁地的耕牛,以及沖決土地的犁鏵,都沒有影子的伴隨。一個輕松的時刻,一個沒有影子的時刻,土地從來沒有這樣松軟,就像棉花一樣松軟,并且我已經通過自己緊握的犁柄,彎曲地伸向地層,感知到了它的漸漸升溫,它已經適合任何種子發芽和成長了。我在一片翻滾的、從犁鏡表面不斷上升又跌落的土垡中前行。
犁鏵不斷地碰到堅硬的東西。這是一些散落的陶片,從前的、也許很久很久以前的陶片。它們已經失去了完整的形象,只有那看起來光滑的曲面,暗示著它從前的樣子。有時顯示的僅僅是一些棱角,很難拼湊起來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碎片,它們是做什么用的?他讓我想到我們今天使用的碗、罐子和瓷盤,也想到盛水的大甕和擺在柜子上的花瓶。它們用這樣的碎片,代表了消失了的生活。
這些碎片屬于誰?誰使用過它們?它的主人距離我們有多少個世紀?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已經消失了,一些生活結束了,另一些生活開始了,這些碎片用它們破碎的身體說明了這一點。重要的是,我所耕種的這片土地,經常遇到它們,仿佛不斷遇到它們的主人一樣。在剛剛蘇醒的春天,犁頭會碰到它們,鐵鍬會碰到它們……經常會聽到砰的一聲。種子會碰到它們,種子發芽的時候,必須和它們悄悄地和談,并想方設法繞過這些堅硬的事物,然后才能伸出它們的胚芽,垂直頂破薄薄的最后一層地皮。夏天來臨,禾苗的根須和它們繼續交談,或者輕輕地撫摸它們,從而獲得了某種母性的寂靜安慰??墒?,對于我來說,就不一樣了。它們讓我的工作很不方便,把我的土地弄得很糟。我的鋤頭又開始觸碰到這些陶片,使得我的腳步慢了下來,將它們撿起來,扔到遠遠的地方。
但是,它們好像永遠也撿不完。它們不是一片、兩片、三片,而是很多很多。它們用這樣的方式說明自己的頑強,強調自己的存在。它們差不多無處不在。似乎在告訴我,它們原本就在這里,這是它們的土地,或者它們在執行某種神秘的歷史使命,代替主人守護著這片領地。它們不斷觸碰我,提醒我,它們在這里,不會離開。
事實是,我也在這里,我的莊稼、我的生活也在這里。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應該和現在一樣,生與死的循環和交織,是沒有盡頭的,從天邊到天邊,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也從一朵白云到另一朵白云,從過去流淌到今天,再流淌到另一個時代。是的,它們不會靜止不動,是一直流淌著的,上面飄滿了落葉和腐尸,也飄滿了生機。這意味著,它們不會離開,我也不會。不論你怎樣,我的犁鏵還是要開過去,以前被拋棄了的,現在也會將之拋棄。
老人
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滿頭白發,眼睛也昏花了。我喜歡坐在村邊曬太陽,暖烘烘的陽光照射著遠處的田野,一片徹亮。伴隨我的就是身邊這三棵柳樹和一棵棗樹,另一棵柿子樹遠一點,它的影子還落不到我的身上。它們像幾個老朋友,和我圍坐在一塊綠色的地毯上,默默地注視,或者靜靜地交談。我們所說的內容,只有我們知道,別人無法聽到。我們好像每天都沉浸在某一個節日里,舉著酒杯,彼此回憶著往事,經歷著景色完全不同的四季,然后被偶然飄過來的一片云朵打斷。
少年時代的我,青春時候的我,以及以后的一切經歷,都歷歷在目。我不喜歡講故事。面對現在的年輕人,我不想倚老賣老,因為每一個人都會老去,沒必要將自己已經消失了的時光作為談資。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會一點點走向衰老和死亡,這其中自有天道。但對于一個人來說,其中含有的都是悲傷——就像地上的青草,只有秋風到來的時候,才會感受到原本就一直醞釀的即將枯干的全部悲涼。
剛剛有一個孩子從我的身邊跑過,他告訴我撿到了一塊碎陶片。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卻讓他那么喜悅,我記不住了……我的孩童時代也是這樣嗎?他還告訴我,陶片的上面有著很漂亮的花紋,只是看不太清楚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出了陶片上的秘密。這些陶片也該非常古老了,也許過了幾千年,還更久一些?我曾聽上一代的老人講過一個古國的故事,這個古老的國家,就建在眼前的這片土地上。當然,上一代的老人也是聽更上一代的老人講述的,他們僅僅是憑借自己的心靈,記住了別人心靈里的秘密。這是心靈之間的傳遞,借助了一個故事的外殼。
孩子也許有著銳利的直覺,陶片上的花紋能夠講述的,遠比我們知道得多。我們也許是這個古國的后裔,血液里流動著昔日的生活,它經常躁動,顯出了對曾經的日子的懷戀和未完成的某一事情的遺憾。但是,耕夫的想法更切合實際,他將這些礙手礙腳的碎片扔到田埂之外,使自己的犁更加暢快地駛往地頭。我只是坐在田邊,看著一切發生,觀察著毫無意義的一片光陰,看著他從我的身邊一點點流逝——它在犁鏵掀起的、不斷奔騰的土浪中,在孩子奔跑的腳步中,在云層飄蕩時一掠而過的影子中,也在凝固的遠山和醞釀了再生激情的看起來干枯的樹木枝椏,以及衰敗的村莊屋頂的弧面、埋葬在地底的白骨、迷失于天空的飛鳥,或者,凝聚在這些遺落在地里的碎片上……它們有著最黯淡的光,照著我前面的虛無,以及沒有盡頭的、有著原始生命力的荒涼。
古老的故事能夠說明一切。即使是一個昔日的國家,也是虛幻的。據說,也許是一代代相傳,我所坐著的這個地方,屬于幾千年前的晉國。那是遙遠的西周時代,周成王繼承了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擁有了整個天下。那時的天下有多么大?可能很大很大,它的疆土遠在天邊,鳥兒可以飛到的地方,魚兒能夠游到的河流,以及野獸能夠出沒的森林,都屬于天子??墒?,擁有這個巨大疆域的天下之王,竟然是一個孩子,一個喜歡玩耍的、有著純真天性的孩子。蕓蕓眾生的統治者,有著神一樣的權力。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出生是偶然性的結果,有著上天賦予的宿命,他的世間的座位,是已經安放好了的。
據傳,周成王和他最小的弟弟一起玩?!词故撬麄兊挠螒蛞矊儆诘弁鯇S?,與我的童年游戲完全不同。周成王撿起了一片樹上落下的桐葉,裁成了圭的形狀,對他的弟弟說,我把唐國封給你吧。就這樣,一個兒童游戲,一片樹葉,和一個國家以及它的國君聯系在了一起。誰能想到,一個國家是建立在一個游戲和一片樹葉上。
不要僅僅將這個故事視為傳說。它說明生活的輕。我們現存的生活可能是一個被早已決定了的事實,它來自昨天,昨天來自昔日,昔日來自從前,從前來自從前的從前。那么,很早很早的時候,發生了什么?我們不能決定從前的從前,因而也不可能決定今天,這是事情虛幻的來由。我的一生都在為生活勞作,勞作的唯一意義是為了活著,現在,就像大自然的秋天,萬物都開始了萎縮,樹葉都枯黃了,最后將落盡那些繁茂的表象,還會剩下什么呢?下一個季節屬于另一些人,他們和我以前一樣流著汗,扶著犁,走在無盡的原野上。
許多事情在我們眼中是多么荒唐。在我的一生中,經歷了很多事情,可以說,都是荒唐的,毫無邏輯可言。我們以為根本不可能的事卻發生了,那些以為必然出現的,卻在最后一刻改變了方向。誰能預料一朵云下一刻的形狀?誰又能描畫每一個瞬間水面上涌起的波紋?既然一切都在變化,從前在哪里?未來又在哪里?一切就像奔跑的、不斷跳躍的鹿,我們總想抓住他的角,可是那么多枝杈,我們該抓哪一個?或者,鹿角只是我們的想象,生活中壓根兒就沒有可供我們捕捉的鹿角,所能抓住的不過是虛空。
故事歸故事,生活歸生活。我自己的一生,幾乎是一場夢。今年的春天就像往年一樣,既不會早一點,也不會來得太遲,太古以來就是如此。去年的雪在春天消融,給土地以補養,為了我們能夠順利地下種,也為了夏天時節看起來虛妄的繁榮。有時候,這里會出現干旱,一定是我們違背了上天的意志。我們犯的錯還少嗎?最嚴厲的懲罰莫過于不讓我們找尋借以維持生命的食糧。那時,一切關于勤勞的誡勉和傳說都失去了意義。
只有土地是真實的。我一生都與我眼前的這片土地捆綁在一起,它是我身上背負的最沉重的食物袋,我被他一直壓在最低的地方,頭觸到了泥土。這都是為了滿足簡單的欲望,現在想來,這些簡單的欲望都是暫時的,我們很難確切地知道自己來到世間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想,從前的人們也是這樣。從前的那些古國呢?那些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國君呢?為了一點點利益就要用雙手觸摸血腥的人們,最后都成為泥土的一部分。以至于我們耕種和收獲的糧食中,有著他們的血。就像一個人的記憶一樣,生活中那些連續的場景,最后只剩下了一鱗半爪,像那些陶片一樣的碎片。完整的東西消失了,記憶中的事實不可能連接起來了??赡芤粋€古國的命運就像人的命運一樣,陶片只是一個絕妙的比喻。
盜墓者
洛陽鏟是神奇的,這是我們的祖先最令人驚奇的發明。它的木柄,鐵質的鋒利的環刃,它對泥土的親和力,向深處不斷掘進的力量……它有著人所不具備的冷漠的心和憤怒的激情,讓那些死亡者望而生畏。死亡不再害怕死亡,似乎死亡已經是不可超越的終點了,但仍然有它的敵手,它的窺伺者。
我們掀起了土地的暗幕,揭開了古老的戲劇。我們是這些戲劇最早的觀賞者,它們的結局從一開始就露出了端倪,幾乎沒有任何懸念,死亡是唯一的謝幕詞??墒俏覍嵲诓焕斫饽切┧廊サ耐鲮`,他們生前曾占有那么多財富,享受了人生能夠得到的一切榮華富貴,還要將那么多珍寶帶到黑暗中。這些亡靈是貪婪的,卻給我們帶來獲得金錢的機會。他們根本想不到,他們為自己的貪婪將財富暗藏在自己的尸身旁邊,用腐爛的白骨守護這根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它們的幽靈在這些玉石和銅鼎的上面盤桓,將罪孽沉入到更深的深淵中。
我們的權利是剝奪。剝奪那些歷史的貪婪者的最后所剩,把那些毫無羞恥感的靈魂趕到沒有財富的地方,以便讓他們和所有的死者一樣一無所有。如果人死后仍然沒有平等,世界還有什么希望?如果永恒尚不能抵消短暫的生的痛苦,上帝還有什么公義?當然,我們還需要在生活中呈現我們的力量,用死者占有的財富轉化為我們賴以獲得意義的金錢,購置我們的所需,積累我們對未來的安全感,追尋那些前人和今人都為之瘋狂的富有。
不論是誰,都不得不承認,生存需要本領,需要必要的技能。從蛋殼中孵化出來的小鳥尚且需要飛翔的技藝,蜜蜂需要辨認含蜜的花蕊,猛獸需要從幼小的時候就不斷訓練捕食的技能、力量和勇氣,何況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難道盜墓不是一種復雜的、需要知識和勇氣的技藝?這一看起來并不是光明磊落的道路,卻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也有著秘而不宣和曲折多變和獨特蹊徑。這是賭徒的事業,有著一夜暴富的誘惑。是一場卑賤者與高貴者的對話以及越過時間邊界的較量,是富有者對其占有物的轉移,它不是交易,而是掠奪者被另一個掠奪者所掠奪,是生存者對已經滅亡的生存者的精心謀算,這是卑賤的生存奇跡之一。沒有非凡的天賦和膽量,應該到生活的另一邊去,到更加骯臟的糞堆上刨土覓食。
多少年來,我們已經練就了一雙可以穿透地層的眼睛,無論多么復雜的地貌,以及多么隱秘的埋藏,只要它露出一點點痕跡,就能讓我們找到尸骨和珍寶的埋藏地。我們很快就能從各種蛛絲馬跡中判斷眼前的古墓是否有開掘的價值,一般都很少失手。我們見不得光明,但不是完全拒絕光,沒有光,世界就不存在。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在夜間行事,在漆黑的夜晚,詩人們不斷歌唱的月亮,是我們最好的陪伴者。它微弱的光亮,即拒絕了完全的黑暗,又給了我們行動的便利。
這里經常傳來各種消息,經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們不斷發現并撿拾到青銅器的殘骸和古代使用過的器皿碎片。我暗訪了當地一些居民,他們津津有味地講述他們所見,還把一些世代相傳的故事告訴我。他們毫不設防,只是把他們所知道的,當做自己見多識廣的理由。是的,他們的生活是這樣貧乏,平凡的日子不斷地循環,生活毫無變化,也毫無傳奇和冒險,為什么他們對這樣的生活毫無厭倦之感?他們能夠炫耀的,也只有這些對他們來說毫無具體意義的事情了??墒?,這些消息的碎渣,對我是有用的。
我猜測這里一定發生過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一些重要人物的尸骸可能就埋葬在這一帶。他們不會想到,地下的秘密總會隨著時間上升到表面,就像雨前的烏云,用它層層包裹的暗,說出了它包含積雨的奧秘。用不著聽到隱隱傳來的雷聲,也不用照亮世界的閃電,有經驗的人只要抬頭仰望,就知道即將發生什么了。
我翻閱資料,并不是為了研究歷史,我不會像歷史學家那樣,熟知歷史的每一個細節,或者費盡心機地尋找歷史的證據鏈,將那些碎片絞盡腦汁地拼湊在一起,形成一個具有一定邏輯的圖像。我只是為了從歷史記錄中尋找現實中仍然存在的東西,就像一個卓越的偵探一樣,仔細觀察現場的每一個疑點,以便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古代的人們非常講究死后埋葬的地點,它們對大自然形成的某種地形有著特殊的癖好,一般地,他們會選擇山丘和河流之間作為埋葬點,這樣就能和他們生前的生活場景對應起來,形成某種模擬的效果。實際上,他們不相信人真的會死去,而是像走親戚一樣前往另一個地方??赡芩麄冋J為世界不是一個,甚至比兩個更多,這些世界相隔著一道界限,死亡僅僅是一次巧妙的穿越。所以,你只要憑著銳利的直覺感受大自然的地形之美,就能找到古代死者的藏身地。
好吧,讓我們來一次嘗試吧。為了不驚擾附近的村莊,一切需要精心的偽裝,我們用各種方式欺瞞那些好奇的眼睛。村莊的人們對這樣的事情毫無警覺,不是他們粗心大意,而是他們壓根兒不想與生活無關的事情,他們的目光是短淺的,僅僅盯緊自己腳下的一小片地方,只要不讓石頭將自己絆倒就感到十分幸運了。依據各種跡象,用精美的鏟子直接通往地下深處的秘密,被巧妙掩蓋的古代謎團煙消云散,剩下的僅僅是一系列的技術處理了,這對我們來說,并不需要高超的技巧。
國君
這是什么年代?我已經沉睡了多少年?我沉重的睡眠使我度過了無數日日夜夜,或者說是一個十分漫長的夜晚。身邊是漆黑的,我的上面蓋著厚厚的泥土,沒有熟悉的星空,也沒有太陽的光芒,只有無限漆黑將我的內心照徹。這樣的日子,既沒有美夢陪伴,也沒有噩夢驚擾,多么寂靜啊,就像多少年前的死亡一樣,蓋過了一切喧囂、一切時間。
那么多駿馬的尸骸,那么多戰車,已經朽腐了,融化成土地的精髓,變為不可辨認的模糊的輪廓。它們曾伴隨我在疆場馳騁,勇士的血沾染了馬的鬃毛和戰車的輪轂,并與沼澤里的泥混合在一起?,F在它們靜靜地躺在一邊,放棄了奔跑的本性和原初賦予他們的目的和沖動,用雪白的骨架說出最后的真相,找到了苦苦尋找的、已經被遺忘了的自我。
我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擁有這土地上的一切,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粒沙子和每一個人。只有天空中的飛禽是自由的,它們有著遷徙的權利,我的手可以抓住地上的一切,卻不能伸向天空。不過它們只要落在我的樹枝上,或者在我的頭頂漫不經心地飛翔,我可以用強弓和利箭將它射下來,讓它們知道,沒有絕對的自由,也沒有絕對的無憂無慮。即使我的刀劍夠不到更高的地方,我還有這另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利器,它攜帶著我的權力和凌駕于萬物之上的威嚴,有著威懾一切的寒光。
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死去。我喜歡做夢,每一次戰斗,每一次面臨抉擇,以及每一次在歌舞、歡謔和八音中的盛宴之后,上天都會將一個不尋常的夢帶到我的睡眠之中,讓我反復猜測其中含義。很多夢境是荒誕的,但它總是有著不同尋常的暗示。我已經不習慣沒有夢的夜晚了,不然日子太平淡無奇了,生活中應該有一些難以理解的、晦澀的內容,應該有奇跡,也該有不斷升向更高的云彩和能夠震撼心靈的雷霆。
但是現實生活中很少有我所期盼的,除了殺戮和血腥,更多的是令人厭倦的平庸。一個君侯的寶座有多少人在覬覦,他們可能就在你身邊,窺伺著可能出現的某一毫無察覺的機會,一個小小的縫隙,就可能引來一場風暴,掀翻你的冠冕。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必須有所警覺,即使是在睡夢中,也得祈求上天的眷顧,用一個恰當的夢給我以啟迪,不然我用什么力量和智慧安穩而悠閑地坐在河邊釣魚呢?又怎能在酒筵上舉起銅爵一飲而盡?
可是,這樣的日子不能持續太久。人生是如此短暫,就像一陣風刮起的草葉一樣,最后要輕輕地落在地上,和那些石頭、土粒、瓦片一起沉到荒野的溝壑里。我的靈魂最終要拋棄肉體,貪欲和享樂將離我而去,貪戀生的快樂是一種奢望,可惜我不能早一點兒看穿真相。每一個人都不可能,不然就會違背肉體的天性。我看著浩大的葬儀,人們用那么多玉石、寶鼎和車馬堆放在我的面前,可是這一切都已經與我無關。這些事情只屬于他們,我已經不可能從這些生前所需的物質形象中獲得絲毫安慰。我所需要的,他們已經不能給我,他們的想象只能是這些的了。他們已經盡力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感到了生的疲憊,死的永恒,才能感到世界實際上與自己并沒有多少關聯。不論你編織多長的繩索,最終要被割斷。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永遠隱藏在一個不被人打擾的地方,靜靜地和天地常在,安享永恒的時間。幾個世紀,幾十個世紀,甚至更久遠的,我被包裹在微微濕潤的泥土中,棺槨的木頭為我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空間,但它卻提供了人生未能找到的自由。然而,這是哪一天?鐵質的鏟子伸了過來,一只陌生的手摸索著我身邊的東西,一道來自天庭的電光,突然射到了外邊,我被這異樣的聲音驚醒了。我用失去了眼睛的空洞眼窩,注視著發生的一切,可我已經被牢牢地鎖在了腐爛的白骨里,我的戰車、奴隸和馬匹都沉默了,它們的奔騰和嘶喊,只有我能夠聽見。
我已經預感到,寧靜的日子結束了,時間將會突然中斷。我的藏身地一旦被發現,以后的事情就難以預測。地上生活著的人們會做些什么?無論是我的靈魂,還是我身邊豐富的器物,會遭到洗劫嗎?不過,我所不需要的,那些竊奪它的人們又能用它來做什么呢?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