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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1年第5期|趙燕飛:來,我們玩跑得快(外一篇)
    來源:《湘江文藝》2021年第5期  |  趙燕飛  2022年01月04日08:23

    趙燕飛,女,中國作協會員,現居長沙。著有長篇小說兩部,中短篇小說集五部,多部作品入選重要選刊或年度選本,曾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最佳讀者印象獎、第六屆毛澤東文學獎、《湘江文藝》首屆雙年優秀散文作品。

    來,我們玩跑得快

    文/趙燕飛

    多年前,臺下是黑壓壓的觀眾,臺上是歡天喜地的她。

    “好春光啊,”她唱道,“過了一山又一山,叢林茂密遮日光。連理枝頭比翼鳥,粉蝶成對映晨窗……”這個對人類和愛情充滿向往的小狐仙,單純美麗的模樣令多年以后的我心生惶恐。

    如此年輕如此迷人的母親,其實我從未看到過。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里,母親那些腋下總有黃漬的汗衫,顯得格外清晰。華美的戲服,層層黃漬的汗衫,母親手里的拐杖輕輕一點,戲服與汗衫之間便隔了銀河。銀河水深浪高,我的想象力無法泅渡。

    前些日子,母親突然給我打電話,說要買公墓,雙棺的那種。我當時正在陽臺上侍候茶花。那是一盆烈香,芬芳更勝其美貌?;ㄊ乱呀猜?。凋落的花朵,香氣依然不管不顧。從地板上撿起來的烈香,我一朵接一朵,全曬在了窗臺上。我要用她們做一個香囊,雖然毫無理由也毫無必要。

    手機開了免提,倚放在窗戶旁,我一邊接聽母親電話,一邊修剪茶樹的枯枝敗葉。母親的話有些突兀,我的手一抖,剪刀碰落了一朵將謝未謝的烈香。

    母親說:“十五棟的劉姨走了,上午還在公園里散步,下午就走了?!?/p>

    十五棟的劉姨“走了”與母親買公墓有什么關系?

    母親又說:“我和你爸存了點錢……”

    “不是錢的問題,”我打斷母親的話,“錢不是問題?!?/p>

    我的話有點繞,母親囁嚅著還想解釋什么,我忽然明白過來,母親要為她和父親做最后的“劃算”了。母親常說過日子要有“劃算”。我沒想到買公墓也在母親的“劃算”之內。母親有很多忌諱,過生日時桌上不能有豆腐,過年時不能穿白色衣服,初一、十五要給觀音菩薩上香上供品……自從摔傷腰椎,母親對自己的未來更加悲觀,但越是這樣,我越不敢在她面前提到買公墓之類的事情。我甚至企圖在潛意識里過濾掉父母終有一天要棄我們而去的真相。公公去世時,我假裝不知道生我養我的父母也有永遠離開我的那一天,假裝不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自己會有怎樣的悲傷。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莫名其妙就濕了眼眶。車開得好好的,忽然憶起那次一大家子去韶山玩,兩三臺車,公公想坐我這輛,我卻建議他坐另一輛,就因為公公常年抽煙,而我無法接受自己的車里有煙味。我的自私甚至不需要有人來提醒。公公上山的那天,我站在一間大門緊閉的房子里,做著所謂的面試答辯。早知結局已定,早知自己不過是一只小小的螞蟻,我卻固執地要將那些巨大的腳掌看個真切看個明白。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錯過的,永遠都錯過了,從此再無機會彌補。哪怕是在為了準時參加第二天上午的面試而連夜獨自開車趕回長沙的途中一直淚眼蒙眬以至差點出了車禍,哪怕之后的每個清明節我都會去公公墓前想要和他說聲對不起,哪怕此刻的我不得不向后仰起頭……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母親喜歡逢人就夸她的兒女有多孝順。以母親的爭強好勝,哪怕自己的子女不夠孝順,她也會夸出一朵花來。為了對得起這些夸贊,我會假裝自己真的很孝順。那天,我為母親按摩腿,隨口問她怎么不染頭發了,如果染發劑沒有了我可以馬上去買。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反對母親染發的。一則經常染發有害健康,二則六七十歲的人了,滿頭白發是正?,F象,有什么必要總把頭發染得那么黑那么亮。母親淡淡地說:“有什么好染的,連路都走不動了還染什么頭發?!边@話,不像是從母親嘴里說出來的。大前年受的傷拄的拐杖,前年一直染發,去年一直染發,今年怎么就不染了呢?不染頭發的母親,反而讓我更擔心了。

    近幾年,母親變了很多。我從小喜歡種花,母親卻頗有微詞。當我嫁為人婦,可以在屬于自己的小陽臺想種什么花就種什么花,想種多少花就種多少花時,我甚至一次又一次引誘母親種花,母親始終不為所動。直到母親買了新的電梯房,為了去甲醛,破天荒同意我搬了幾盆綠蘿回去。慢慢的,母親的飄窗上有了吊蘭,有了小家碧玉,有了長壽花,甚至還有了動不動就開爆盆的天竺葵。

    那盆烈香剛到我家時,滿樹繁花,我特意和母親視頻聊天,將鏡頭貼近開得最美的那朵,我問母親這花好看不。母親說好看,確實好看。

    “不僅好看,還香得不得了,等我下次回老家,帶一盆給您,要不?”

    “不要不要,家里這幾盆我都不想養了?!?/p>

    母親說她不想養花了,我不太相信。母親的養花水平,遠在我之上。我家的花,換了一批又一批。米蘭,月季,凌霄,飄香藤,三角梅,木瓜海棠……她們乘興而來黯然而去,除了那棵對我死心塌地的幸福樹。母親卻是養什么都活潑潑熱辣辣的。那些長壽花,紅的紅,粉的粉,紫的紫,從春開到夏,從秋開到冬。母親隨便折幾枝下來插在什么空盆子里,便又是嶄新的花花綠綠的一大盆。我說這花了不得,好看,吉祥,還這么好養。母親反問一句:“你不是養死了一盆嗎?”

    母親偶爾得理不饒人,尤其是在父親的面前。父親經常被母親駁斥得啞口無言。每回都是父親早早“投降”,“好好好,我蠢,全世界就你最聰明,我們家幸虧有你這么個聰明人……”

    母親聰明一世,也有難免糊涂的時候。比如打跑得快,她總是看不出自己手里有順子。作為老師,父親不急也不躁,他告訴母親按數字的大小順序扯出牌來,3、4、5、6,7、8、9,母親還拎得清,到了10、J、Q、K、A,母親便半天數不出來。我是個急性子,啟發式教學不奏效時,便直接去扯母親手里的牌,母親沒握穩,被我一下就扯落了好幾張。父親慢條斯理地發話了:“莫急,一張一張地扯?!边@方面父親比母親厚道些。若是拎不清握不穩牌的是父親,母親肯定要罵他蠢了。

    學打跑得快的母親,完全顛覆了幾十年來聰明而又強勢的能人形象。母親盯著手里的撲克牌,臉上的表情很投入也很無辜,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你無法想象母親曾經有多討厭打牌之類的“不務正業”。父親歷來喜歡打撲克,他有一群比較固定的牌友,都是退了休的煤礦工人。當然,父親也是一位退了休的煤礦工人。只要不下雨不下雪,他們每天吃了中飯就會圍坐在小區花園的石桌旁打撲克。玩的是升級,不打錢,也不粘胡子。有時熱得衣服濕透,有時凍得直打哆嗦,但他們照打不誤。母親想不通他們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癮。小區里有很多麻將館,滿屋子男女老少,好幾桌同時開戰,吆喝喧天的,一塊兩塊的賭注,不大,但絕對不會不打錢。贏錢的想多贏,輸錢的想扳本,上癮還可以理解。連胡子都不粘一根,一坐就是一下午,難怪母親想不通,連我都想不通。

    每每母親埋怨父親不該打撲克,我就勸母親別生氣,老人家就該打點牌,可以預防老年癡呆,回過頭來我又說父親,打牌可以,但不能一坐就是一下午,打個把小時,站起來走動走動再接著打。父親只是笑。去年,母親中過一次風,出院后,拄著拐杖都走不穩路了,兩只手也不太靈活。我建議父親教母親打撲克。一是鍛煉雙手的靈活度,二是鍛煉腦子。刀不磨會生銹,腦子也一樣。剛開始時,母親很抗拒。在她看來,打牌賭博是敗家子才干的勾當。我說打牌和賭博是兩回事,如果不想變成“老糊涂”,就得每天打幾把撲克……固執了幾十年的母親,忽然就開竅了。某個周末,我抽空回了趟老家,吃完晚飯,母親坐在升降茶幾旁叫我:“來,我們玩跑得快?!蔽乙詾樽约郝犲e了。父親從廚房里走出來,邊擦手邊對母親說:“等一下,我幫你熱了中藥,吃完藥再打牌?!?/p>

    我不想評價父親和母親誰對誰更好,誰為誰付出更多,但自從母親摔傷,父親就成了一個盡職盡責的好保姆。做飯,熬藥,洗腳,按摩……有一回,我看到父親蹲在母親腳畔,為她穿襪子,母親的腳有點腫,襪子便有些緊,父親的動作卻非常熟練。我的鼻子忽地一酸。父親高又瘦,母親矮而胖。母親坐著,父親蹲著,看上去差不多高,那一刻的他們,從未如此般配過。很久很久以前,外婆家門口有一棵楊梅樹。拖著鼻涕蟲的父親,趁著外公外婆都不在家,噌噌噌爬到樹上去,揪一顆青里泛黃的楊梅,往嘴里一扔,酸得齜牙咧嘴。再揪一顆,閉上眼,又往嘴里一扔……母親站在樹下,警惕地望著通向菜園的那條小路。遠遠的,看到外公掮了彎嘴鋤朝這邊走來,母親對著樹上喊:“別吃了!我爸回來了!”父親趕緊往樹下一梭,黑不溜秋的鞋子穿反了,他也顧不上,沿著另一條路撒腿就跑。父親的這些“丑事”都是母親告訴我的。我便開玩笑說:“論身高,老媽配不上老爸;論聰明,老爸配不上老媽?!蔽业脑捯粑绰?,母親懶懶地斜了父親一眼。那眼神,貌似不屑,我卻忽然想起了小狐仙嬌羞的模樣。

    母親坐在茶幾旁喝完父親端來的半碗中藥,我已將撲克牌洗好擺在了母親面前。母親抓牌握牌都很慢,我一邊等母親一邊順手替父親抓了牌。父親坐下來整理屬于他的牌時,我便指點母親整理她手里的牌。小的放右邊,大的放左邊,按順序來,我對母親說:“這樣就能一眼看出來有沒有順子?!蹦赣H小心翼翼地扯著手里的牌,一張方塊K掉到茶幾上,母親好容易撿起來,卻分不清這張牌應該插到哪個位置了。我說別急,慢慢想。母親盯著左手握住的牌,右手舉著的方塊K僵在半空。好一會,母親還沒理清自己的思緒。她皺著眉,額頭沁出了微微一層汗。父親湊過去,想指點母親,被我搖手阻止了。母親又思考了一小會,還是不敢確定,她著急地說:“怎么得了,我腦殼里全是粥……”我這才提醒母親:“您從10往上數?!蹦赣H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數著,終于,母親明白過來,將那張方塊K插進梅花A和紅桃Q的中間。我笑著說:“非常好,就是這樣擺的?!蹦赣H的表情瞬間從懊惱變成得意。父親呵呵地笑了。

    在摔傷腰椎之前,母親無論做什么都是風風火火的,要她花幾分鐘的時間只為找到某張撲克牌的正確位置,那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我敲出風風火火這四個字,腦海里卻突然回放幾十年前的那場大火,那場我試圖將它埋葬在記憶最深處就當從沒發生過的大火。母親一手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弟弟,一手胡亂摟了床薄棉被,她那驚恐的尖叫聲嚇得我和妹妹跳下床赤著腳就跟著母親往外跑?!捌鸹鹆?!起火了!救火??!天哪!”母親的喉嚨很快嘶啞。有人來救火了。一個,兩個,三個,很快來了一大群?;鹕嘁畦F桶一般的黑夜,讓我們的悲傷無處遁形。我的身體不可控制地顫抖著,上牙齒嗒嗒地叩擊下牙齒。那一刻,父親可能正在遙遠的礦井里埋頭挖煤。他或許正想念年幼的孩子和年輕的妻子。父親知道,一旦走進礦井,他的命就攥在了老天手里。父親絕對想象不到,他的妻子和孩子差點被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吞沒。他絕對想象不到,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們跪在熊熊燃燒的房子旁邊瑟瑟發抖哭作一團,沖天火光映照出他們臉上的絕望……

    那場大火是一個謎。成年之后,我曾試圖解開那個謎,母親卻不肯多說半句。我理解母親。無法改變的痛苦過往,我們要么遺忘,要么原諒。當母親漸漸老去,剛說過的話轉眼就忘,終有一天,她會真的忘記她想要忘記的東西,甚至連不該忘記的東西也一并還給某雙看不見的翻云覆雨手。母親左手握著一把撲克牌,右手舉著一張黑桃J,她的眼神略顯慌亂。母親說:“這張牌要擺在哪里?我怎么又想不起來了?!蔽野参磕赣H:“沒關系的,您從3開始往上數,不要急,慢慢來?!蔽蚁?,母親可以忘了怎么數數,可以忘了我是她的女兒,只要她還認識撲克牌還想玩跑得快,只要她能吃能睡能發脾氣能拄著拐杖在家里篤篤地走過來走過去,我就應該知足了。

    因為家境不夠寬裕,父親和母親一直都很節儉。他們舍不得倒掉剩飯剩菜,更舍不得為自己買件好一點的新衣服。母親其實很愛美。再舊的衣服,穿在母親身上,也是干干凈凈的,有棱有角的。母親唯一舍得花錢的地方,就是染頭發了。家里來客,出門做客,母親都要事先染好頭發。這么多年,母親只跟我出了兩次遠門。一次是去北戴河和北京,一次是去杭州。僅有的兩次長途旅游,還是我再三做母親的思想工作,騙她說這是會員福利,不用我自己花什么錢,機會難得,如果不去的話,白白浪費了好容易才爭取到的度假指標。北戴河與北京之行,母親玩得很盡興。第一次乘坐豪華游船出海,第一次吃原汁原味的海鮮,第一次爬長城,第一次參觀清華北大天安門……母親沒讀多少書,但她很想看看我心心念念若干年的清華北大到底長什么樣子。遺憾的是,那一回,父親堅持留在家里“守屋”。我說又不是家財萬貫,有什么好守的。父親反正不聽我的勸。我知道父親其實是舍不得讓我多花錢。去杭州時,父親終于一起去了。他不得不去。母親的腰傷雖然痊愈,卻一直離不開拐杖,也離不開父親的攙扶。為了勸說他們去杭州,我天天打電話,又特意請了假跑回老家當面做思想工作,只差沒有聲淚俱下了,母親這才松口。母親松了口,父親自然也不好反對了。

    杭州之行,是父親和母親第一次一起出門旅游。作為母親的御用拐杖,父親自己其實也需要一根拐杖。父親的雙膝因半月板磨損嚴重而經常疼痛。父親牽著母親的手,母親蹣跚著,父親也是一瘸一拐,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后,心里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難受。好容易陪父母遠游一趟,也不過是坐了兩天火車睡了幾晚賓館,不過是去靈隱寺走了走看了看,打車去西湖邊轉了兩三圈。所幸西湖里的荷花開得正好。我給父親和母親拍了很多合影。母親的笑容比荷花更燦爛。他們從沒拍過婚紗照。我要父親和母親面對面手拉手,他們扭捏了半天,總算給了我這個“導演”一回面子:父親低了頭去看母親,母親微微仰起頭去看父親,兩人的雙手終于拉在一起。我趕緊按下快門……那張照片,成了父親和母親合影里最生動最有紀念意義的一張。

    母親常常抱怨父親不夠體貼。母親抱怨的時候,父親大多保持沉默。從他們身上,我無法驗證愛情作為命題的真偽。曾經做過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喜歡的男人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我是那個鞍前馬后的女司機。夢境無比清晰,我開著一輛陌生的銀灰色越野,接客人去酒店參加婚宴,一撥又一撥,一趟又一趟。夢醒之后,我還能明明白白地記起夢里發生的一切。我再三叮囑陪同新郎敬酒的人,要將白酒偷偷換成純凈水,不能讓新郎喝醉了,醉酒傷身……

    中過一次風的母親,就算有拐杖的支撐和父親的攙扶,也很少走出家門了。母親害怕再次摔跤,更害怕再次中風?,F在能讓母親暫時忘記病痛的,大概只有玩跑得快了。買了公墓之后,母親似乎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她不用再“劃算”什么,更不用擔心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了。那天晚上,因為身體很不舒服,母親半是賭氣地說:“天天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還不如死了算了?!薄澳窃趺葱??”我說,“要您陪我玩跑得快呢?!蹦赣H眉心的結立刻松掉了,高興地說:“要得,我們玩跑得快?!蔽艺f:“等一下吧,老爸還在洗澡?!蹦赣H說:“不等他,他喜歡耍狡?!?/p>

    等父親加入“戰斗”時,我問他為什么要在母親面前耍狡。父親嘆了口氣,“你媽有時手氣差,我好心好意告訴她出牌,她的牌實在太爛了,左打是輸右打還是輸,她輸了就怪我耍狡?!惫缓臀也聹y的一樣。等母親去上洗手間時,我悄悄對父親說:“您老人家實誠了一輩子,還不曉得變通?您讓老媽每回都先抓牌先出牌,如果她的牌實在太爛,您可以自己出錯牌讓老媽贏啊?!?/p>

    父親嘿嘿一笑,認真地說:“那有什么味呢,打牌就得講規矩啊?!?/p>

    胡蘿卜蹲

    成成是妹妹的兒子。

    成成走路不怎么穩當的時候就會跳舞了。我爸坐在沙發上喊口令:“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站在客廳中央的成成雙腳分開,手臂微微上提,小屁股像是裝了彈簧,身體跟著我爸的節奏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大家邊看邊鼓掌,掌聲越熱烈,成成跳得越起勁。他的表情很有意思,高興地咧著嘴,卻又有一點點繃,可能害怕摔跤:剛學著跳舞時,因為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如果我們忘了鼓掌,成成會伸出他那肉乎乎的小手使勁拍啊拍,好像在批評大家竟然把及時鼓掌這般重要的大事都給忘了。成成偶爾“舞癮”發作,跳得停不下來,我爸喊口令喊累了,起身去餐廳那邊倒水喝,成成急了,穩住身子就喊:“公!公!”如果我爸沒有馬上答應,成成會向躺在沙發上的我媽求助:“婆!婆!”我媽趕緊催我爸:“還不快來!”

    因為身體原因,我媽幾乎沒抱過成成。即便這樣,妹妹沒在娘家時,成成還是和我媽最親。那天,回去休假的我坐在沙發旁邊給我媽按摩小腿。我媽行動不方便,大部分時間平躺在沙發上,為了緩解我媽的疼痛,大家一有時間就幫她老人家按摩。成成正站在茶幾旁吃橙子,見他吃得那么認真,我忍不住逗他:“成成,大姨要吃?!背沙膳e著手里那瓣吃了一小半的橙肉搖搖晃晃走過來,我激動地張開嘴巴,成成卻將橙肉伸到了我媽面前,“婆!吃!”我媽說:“婆不吃,成成自己吃?!背沙蛇@才將橙肉舉到我的下巴旁,我張嘴咬住橙肉,吧吱吧吱地嚼著,“真好吃,謝謝成成?!背沙墒箘排钠鹗謥?,臉上半是得意半是期待。我咽下橙肉,連忙鼓掌表揚。

    成成回到茶幾旁繼續吃橙子。給我媽按摩了好一陣,我媽要我休息休息,我哪里閑得???邊往防盜門那邊走邊吆喝:“誰想去公園玩?”成成一把扔了手里的橙子來追我,嘴里不停地“姨姨姨”。我打開門,自己先走到門外,成成站在門里對著我伸出雙手,意思要“抱抱”。我蹲下去,小心抱起成成。進了電梯,成成抬頭指著電梯顯示屏不斷變化的數字,我馬上反應過來,大聲報出那些數字,成成也跟著小聲地念?!耙粯堑搅?,”我和電梯一起說出這句話,又在成成腮幫子上啵地親了一下,這才接著說,“我們要去公園嘍?!?/p>

    所謂的公園,其實是小區綠化帶,因為面積比較大,又有涼亭和各種健身設施,大家便叫它公園。剛出單元門,一輛小汽車從我們面前緩緩駛過。我隨手指著車屁股上的四個圓圈圈對成成說:“奧迪?!背沙筛盍司洹皧W迪”。我有點不敢相信,成成一歲多了,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完整說出由兩個發音不同的字組成的詞語。樓下停了很多車,我佝了腰牽著成成的小手,從這輛車走到那輛車,從車頭繞到車尾,只為認識那些五花八門的車標。成成平時看起來憨憨的,認車卻很快。剛看完一輛藍色的別克君威,又到了一輛商務車前,我的眼神不太好,還沒看出這是什么車,成成一眼就認出來了,指著商務車的車標興奮地說:“克!克!”走近一看,果然是別克。不用成成提醒,我跟著他一起鼓掌,邊鼓掌邊說:“成成好厲害!”認識凱迪拉克后,再碰到別克或凱迪拉克,成成大喊“克!克!”我故意裝作沒聽懂,“什么克?別克還是凱迪拉克?”成成的小臉憋得通紅,一個勁“解釋”:“克!克!克!”

    從那以后,每當成成想出門玩,就會拉著某個人的手,嘴里嚷嚷著:“奧迪奧迪?!被氐介L沙后,我常和遠在冷水江的成成視頻聊天,成成好動,不愿意陪我多聊,我就哄他:“成成,看奧迪去?”成成馬上用手指著防盜門的方向,“奧迪!奧迪!”

    成成愛車,這個可以理解。妹妹懷著成成時,每天都要坐公交車上下班。因為是高齡孕婦,為保險起見,妹妹的孕檢大多是在省婦幼保健院做的。就算一路通暢,從冷水江坐車到長沙也要兩三個小時。我擔心妹妹吃不消,妹妹卻說坐車沒事,坐多久都沒事,就是晚上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很難熬。妹妹還說了一件事,剛懷成成沒多久時,有一天她下班回家,突然暈倒在公交車上,多虧車上的兩個好心女人,送她去了醫院……

    妹妹為成成吃了多少苦,旁人可能想象不到。妹夫是桿老煙槍,喜歡吞云吐霧,偶爾還喝醉酒,妹妹生怕腹中的胎兒畸形,醫生還動不動嚇唬人。唐氏篩查高風險,說要做羊水穿刺。想去省婦幼做穿刺,醫生說馬上過年了,不接收新的標本了,年后才能做,可是等到年后又過了穿刺的最佳時間點。趕去另外的醫院,醫生也是同樣的說辭。妹妹都快急哭了,我只好狂打朋友電話,終于問到一家可以馬上做無創DNA檢測的醫療研究機構,據說準確率和羊水穿刺差不多,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而且沒有導致流產的風險。妹妹有點猶豫,我勸她當機立斷,時間很緊,馬上做無創DNA,不要等到過了年再做羊水穿刺。妹妹聽了我的話,我的肩頭卻像突然多了百斤重擔。好不容易等到結果出來,盡管一切正常,我還是很擔心。準確率再高,也沒達到百分之百,萬一運氣不夠好呢,萬一是那萬分之一呢……不能讓妹妹看出我的焦慮,我裝作滿面春風的樣子,要妹妹放寬心,好好保重身體,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妹妹拿到檢查結果就回冷水江了,我卻陷入了越來越深的焦慮之中。是我找的醫療機構,是我建議放棄羊水穿刺,萬一無創DNA的結果并不準確,妹妹生出個殘疾兒,我就罪不可恕了。那段時間,我一遍又一遍地上網查資料,到底羊水穿刺好些還是DNA檢測好些,DNA檢測的準確率到底有多高……高度緊張的我幾乎夜夜噩夢,有一個我至今記得很清楚:我站在一間空曠的廠房里,在我頭頂忽然出現一輛巨大的坦克,眼看就要壓到我了,我拼命往前面跑,沒想到前方也有一輛巨大的坦克正在下降,回頭一看,后面的坦克竟然追過來了,往前是坦克,往后也是坦克,轟隆隆的響聲震耳欲聾,陰影從四面八方襲來,我嚇得趴在地上,緊閉雙眼等待命運的無情碾壓。不知過了多久,世界安靜下來,我睜開眼睛一看,在坦克與地板之間,有一道剛好夠我爬出去的縫隙,我不顧一切地朝著光亮爬去,成功逃生的那一刻,我總算醒來了。

    剛過完年,妹妹要來長沙做地中海貧血基因診斷,說是在冷水江孕檢時發現有問題。又是擔驚受怕的幾天,終于等到復查結果出來,一切正常,大家才稍稍放下心來。孕齡七個多月時,B超顯示胎兒手腳比正常孕齡短兩周。妹妹緊鎖眉頭,滿臉愁云。我笑著安慰她,“胎兒的個子有高有矮,手腳有長有短,沒關系的?!蔽业淖焐线@么說,心里卻忐忑不安。沒過幾天,醫生又說妹妹的凝血功能有問題,要打五天針。妹妹“唉”了一聲,我問她為什么那樣嘆氣,妹妹說:“我同事的姐姐,就是因為凝血功能有問題,生完孩子后大出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我摟了摟妹妹的肩,安慰她說:“現在的醫學技術這么發達,只要按時孕檢,防患于未然,生孩子不會有任何問題的,放心吧?!?/p>

    妹妹離預產期還有十來天時,妹夫開車送她來長沙待產。剛到我家,妹妹就說肚子有點隱隱作疼,嚇得大家飯都沒顧得上吃,趕緊開車直奔醫院。

    妹妹在省婦幼住了八天院,第九天上午,護士才將成成從妹妹肚子里抱出來,交給一直守候在手術室門外的妹夫。同樣守候在門外的我想要抱抱成成,妹夫竟然舍不得給,直接抱著成成去打疫苗了。對于妹夫的“不近人情”,我沒有半點不高興,相反,我的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感動。母子平安!謝謝老天,孩子很正常很健康,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妹夫工作忙,妹妹出院后,他將母子倆送到離我家不遠的月子中心就回去上班了。我更加忙碌了。雖說妹妹和成成在月子中心有團隊和專人照顧,我還是下了班就往月子中心跑。專門負責照顧妹妹和成成的月嫂姓張,白白胖胖的,可愛又喜慶。每當成成哭鬧,小張就抱著他一上一下地搖晃,成成不會走路時就會無師自通地“跳舞”,可能是小張這般早教的緣故。小張抱著成成上下搖晃,嘴里跟著碎碎念:“白菜蹲絲瓜蹲洋芋蹲胡蘿卜蹲……”我忍了笑站在小張身后,琢磨半天,也沒弄懂這些“蹲”到底是什么意思。某天忽然想起某位偉人說過的話:“那些看起來了無意義的東西,了無意義就是它們的意義?!?/p>

    “蹲”的意義可能就在于此。

    成成在月子中心住得還算舒服,想睡覺就睡覺,想游泳就游泳,游完泳小張還會幫成成做全身按摩。成成那副半瞇雙眼的神情,看起來很享受。那段時間唯一揪心的就是成成的黃疸。剛開始的黃疸指數是十五,很快升到二十,兩三天工夫,就飆至三百多,我和妹妹都嚇壞了,趕緊帶著成成去醫院照藍光。醫生說要住院,我和妹妹一樣急。有什么辦法呢,只好把成成一個人放在醫院了。第二天去探視,護士不讓進,拍了個小視頻出來給我和妹妹看。成成光著身子,眼睛上面蒙了一塊黑布,躺在一個透明小箱子里,身體時不時抖一下:可能剛剛哭過。我倆差點看哭了。熬到第三天,成成的黃疸指數降了很多,在妹妹的堅決要求下,醫生才讓成成出了院。成成好像變了個人,臉上屁股上長滿了紅疹子,偶爾哭幾句,聲音都是嘶啞的,有氣無力的?!搬提淘卺t院吃了好多苦頭吧……”妹妹緊緊摟著成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也鼻子酸酸的很不好受。

    到了月子中心,成成還是那副懶得動彈的可憐樣,小張心疼得不行,成成不哭不鬧,她也抱著成成不停地“白菜蹲絲瓜蹲洋芋蹲胡蘿卜蹲”……

    成成離開月子中心回到自己家了,關鍵時刻大家還用各種“蹲”來哄他。不,還有新招。窗外不遠處有一條年紀很大的鐵路,每天都有快要淘汰的綠皮火車咣當咣當經過,成成不肯喝牛奶時,妹妹就會唱歌一樣地喊:“火車來了嗚——,咔啦咔啦咔啦咔啦嗚——”

    成成的注意力被那些奇怪的聲音吸引,不知不覺就喝完了小半瓶牛奶。

    成成的模仿能力很強。我拿著大按摩棰在我媽小腿上輕敲慢打時,成成會找到沙發上的小按摩棰,和我一起為我媽按摩小腿。我媽要上洗手間,我爸彎腰去扶我媽的時候,成成會把我媽的坐凳式拐杖拖到我爸身后。我爸牽著我媽的右手,我媽的左手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往洗手間挪。我媽步履蹣跚,我爸患有膝關節退行性病變走路也有點瘸,成成跟在我爸我媽的身后,高一腳低一腳地模仿我爸我媽走路。妹妹見了又好氣又好笑,當即批評他,“成成的腿腿不疼,不能這樣走路?!背沙赏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身走到一邊玩去了。

    在成成面前,大人說話做事都很注意,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成成學了樣?!昂⒆佑袝r就像一面鏡子,大人能從孩子的一舉一動里看到自己的模樣。想要孩子成為什么樣的人,自己就得先成為那樣的人?!蔽疑酚薪槭碌亍敖逃泵妹?,是因為她企圖帶著成成闖紅燈。妹妹覺得路上一輛車都沒有,何必巴巴地站在路邊等。我卻認為不管有沒有車,都得等綠燈亮了再過斑馬線,要讓孩子懂規矩,就得從小開始教育,從小事開始教育。成成仰著白白嫩嫩的小臉,看一眼妹妹,又看一眼我:他還小,搞不懂誰對誰錯。

    路上一輛車都沒有的時候,該不該等紅綠燈?我和妹妹站在路邊爭論著,兩人一激動,聲音都大了起來。成成哇地一聲哭了,我伸手想去抱他,他卻將臉埋進妹妹懷里,也不管我那雙伸得長長的手臂有多尷尬。

    可能因為妹妹在長沙的每次孕檢我都在場,可能因為妹妹當初的擔驚受怕我同樣備受煎熬,可能因為妹妹在省婦幼剖腹產時我一直守在那里,也可能因為妹妹和成成住在月子中心的那二十八天我每天都去陪他們,我總覺得成成就像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對成成的想念,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姨媽對于一個外甥的感情。

    妹妹坐完月子剛回冷水江時,我每天都要和她視頻,不是想她,是想成成。妹妹知道我想成成,隔三差五就拍小視頻發到家人群里。成成會笑了,成成能站一小會了,成成可以往前爬了,成成曉得喊媽媽了……印象最深的是玩桌布的小視頻。還沒學會走路的成成坐在他的高級定制小推車里,小推車挨著茶幾,茶幾上面鋪著咖啡色的桌布,妹妹坐在沙發上,時不時捏住桌布一角往上撩,成成以為妹妹和他捉迷藏,圓睜著烏溜溜的小眼睛,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兩只小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小拳頭,桌布被撩起的那一剎,成成咯咯直笑,兩個小拳頭跟著笑聲一抓一放,兩只小眼睛緊緊地盯著桌布,那種認真而又有趣的小模樣,讓我恨不得立刻抱住這個小小的人兒,狠狠地親上幾口。

    成成學會走路后,再和他視頻就不好玩了,他才沒有耐心和手機屏幕里面的“大姨”聊天,于是,這樣的情景經常出現:妹妹拿著手機追成成,一邊追一邊喊,“別跑啊,大姨和你說話呢,快來喊大姨!”好容易和成成見上面了,還沒說兩句話,他卻伸手搶手機,妹妹說:“你干嗎?不要掛……”妹妹的話沒說完,我的手機響起“嘀”的一聲,顯示視頻通話中斷了。

    成成不喜歡陪我視頻聊天,老實說,除了失落,我別無他法。成成畢竟是妹妹的兒子,他們常住冷水江,我也不能每周都往那邊跑,除了視頻通話,我和成成一年到頭難得真正見幾次面,想他的時候,我只能找手機幫忙。遺憾的是,無論我怎么和成成視頻,這個豬寶寶也不會明白:對于大姨來說,他到底有多重要。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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