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1年第6期|梁平:沙溪辭

梁平
輔相江淵
相國老院子,雜技的眼花繚亂,
可以想見一個遠去的年代,
忽明忽暗的褶皺。
朝中的江淵也無法想象,
很久以后,自己的家有這般雜耍。
相國府離京城很遠,
大學士江淵和這里鄉親很近。
門前流過的長江一直相伴,
流作夢,以及夢醒以后的淚痕。
輔相、輔國,輔佐大明王朝,
留下生命的學問。
江津的江
長江在這里拐彎,一個幾字,
圍一座嚼不爛古音的半島。
城市浸泡在水里,生長柔軟的陽光,
通泰門舊時的煙火散了,
中渡客船的汽笛,糾纏在夢里。
行走在江上的濤聲一成不變——
平上去入,入成巴蜀天籟。
獨秀
一個老人的獨秀,
遺落在中國革命的詞典里。
斑駁的紅墻院老了,老人最后的燭火,
弱如游絲,行走在曾經的仰望中。
唾沫如江水,淹沒了最初的光芒,
南京豐厚的許諾,買不去紅墻的奄奄一息。
紅墻院的紅,紅得頑固不化,
成色暗了一些,還在孤獨地燃燒。
五里坡
五里坡在城外五里的地方,
坡沒有五里,走這段路用了五年時間。
我在半坡茅屋里,認識了涅克拉索夫,
那個寫《通紅的鼻子》的俄國人。
五里坡和高加索,有了或明或暗的聯系,
我和我的詩有了聯系。
現在五里坡,找不到那間茅屋了。
而我相信,挖地三尺,我和那個俄國人,
還在煤油燈下,一火如豆。
良渚遺址
良渚,從犁耕的聚落到琢玉的城邑,
反山墓地里主人一支冷艷的玉鉞,
威武了王的氣概。
隱約城墻下石頭坐實的國度,
夏的禮制以遠,貴族與平民已經分野,
靜默的墓葬等級森嚴。
玉器、絲織、黑陶、木器的遺存,
那些無法辨認的“原始文字”
我看見了遠古的舞蹈。
那個反復出現的戰神是我的祖先,
五千年前國王曾經的驍勇,
或為蚩尤的前世。
良渚主人攜帶一個古國的秘密
消失了。莫角山俯視過大半個中國,
祭祀臺上的風,屏住了呼吸。
石頭沒有說話,符號沒有說話,
我把我的這首詩落款在史前,
能不能讓我的先人開口?
資陽表情
最后一滴血化成碧玉,
雁江忠義鎮高巖山上的石頭,
有了蓋世的名分。
春秋戰國的禮樂埋伏沱江濤聲,
萇弘的音律樂理源自蜀地原鄉,
驚動了齊魯圣賢。真正的圣賢絕非自命不凡,
決不自戀??鬃影輲熑O弘拉長的鏡頭,
定格為資陽的封面。
左臂牽手一個重慶,
右臂牽手一個成都,
巴與蜀主干延綿的年輪,面目清晰,
枝繁、葉茂,分分合合都是等距離。
北宋的那尊臥佛一直睜著眼睛,
我從身邊走過不敢喧嘩,退后百米,
默讀滿腹經綸。此刻秋風捎來的雨點,
拍打臉頰、嘴角,每滴都是原漿。
三萬五千歲的“資陽人”,作封底,
眼花繚亂,街上流行的紅裙子,
招搖過市的高跟鞋,如此時尚和光鮮,
看得年邁的先人真想翻身起來,
過把癮。最早的古人類唯一女性,
應該封存了最好的顏值。
在資陽,車水馬龍的一個縫隙,
都有現代刻度,版本天天更新。
梁灣村
我的姓氏從西江河上岸,
繡水做外套,披掛在梁灣村身上,
溫婉、窈窕、水靈,無與倫比。
我確信梁的族人在這里有過久遠的煙火,
有過野釣,與林家、劉家,以及
趙錢孫李親近一方水土,過往甚密。
比鄰濕地的蘆葦,杏花、櫻花的花落花開,
紛紛揚揚都是記憶。
梁灣村灣里最美鄉村的夢,
被水潤,所有外來的客家都是主人,
林盤院落里夢的章節可圈可點。
青白江毗河以南,流水依依不舍,
落款:成都鄉村別院。
二郎灘
酒就是水。赤水河從二郎灘上岸,
密封了天寶洞里的鼾聲,瓦缸上的苔蘚,
是哪個年份受的孕,二郎說得清楚,
不問隔壁。
二郎行事低調,從未覬覦老大的座牌,
老二一滴酒攪動的江湖,神采飛揚。
洞前年老的年輕的年少的飲者魚貫而入,
出來彼此忘年,留其名。
其實酒的秘籍很多都是花拳繡腿,
真正的絕活——良心當基酒,謙虛走流程,
與“工匠”里典藏的荷爾蒙勾兌,
可以青云直上,鴻運當頭。
我在莊園隱秘處調制一壺醬香,
非常確定,那一刻找到了天地人的精華,
那些微生物在水里游弋,比蝌蚪快樂。
回不去了,醉臥二郎灘,水也是酒。
在縉云山尋找一個詞
縉云山不在三山五岳排位上,
也從來不覬覦那些與己無關的名分。
身段與姿色與生俱來,一次不經意的邂逅,
都可以成為永遠。
很多走馬的詞堆積在山上,
被風吹散,比落葉還輕,不能生根。
所以我不敢給山形容,不敢修辭,
不敢自以為是,牽強附會。
縉云山不說話的石頭飽讀詩書,
拒絕抬舉、拒絕粉飾、拒絕指指點點。
縉云滿滿的紅,讓人的想象無處留白,
七彩遜色,所有的詞不能達意。
一只鳥在陶樂民俗的木欄上瞌睡,
它的穩重讓我驚嘆不已。
我深信那是我見過的鳥,那年,
它醒著,四周安靜得聽見露珠的呼吸。
縉云山端坐如處子,還是那么年輕,
而我,和所有的人已經老態龍鐘,
我感到羞恥。嘰嘰喳喳里驚嚇出一身冷汗,
害怕那只鳥醒來認識我,無地自容。
面對縉云山滿腹經綸,我尋找一個詞,
搜腸刮肚之后,才知道任何詞都不匹配。
只有名字沒有褻瀆,純粹、干凈,
于是我一遍遍重復:縉云山、縉云山。
縉云山聽雨
山的胃口很大,
很輕松地吞吐太陽和月亮。
我從來不敢貿然進山,禁不起這樣折騰。
縉云山的誘惑,是人都無法抵擋,
山下找個角落,在沒有太陽和月亮的時候,
聽雨。
縉云山的雨長出很多絨毛,
絨毛與絨毛之間透出的光影很曖昧,
那是夜的霓虹、夜的魅,與日光和月光無關。
此刻,我愿意在心里呢喃山的乳名——
巴山。然后,巴山的夜,雨。
李商隱已經作古。
巴山夜雨演繹上千年別情、隱情,
有一滴留給自己夠了,不枉然一生。
在縉云山聽雨,靈魂可以出竅,
順雨而下,嘉陵、長江,直到漂洋過海,
我就在北碚,等你。
沙溪辭
沙溪古鎮小販的吆喝,
夾雜元明古韻,石板與石板的縫隙里,
探出頭來的小黃花已經隱姓埋名。
沒有招牌的門臉和攤位,
像一件對襟長衫齊整的紐扣。
深巷里促織機的睡夢被流水帶走,
再也不會復原。
當年監察御史和刑部郎中的官靴,
行走沙溪也不會有大動靜。
外來達官貴人建造府邸的青磚紅瓦,
接上煙火和地氣,生出紫煙,
威乎乎扶搖直上,小戚戚逗留花間月下,
簾卷細雨清風,庇佑天倫。
枕河人家南來北往的方言混為一談,
身份、官階落地皆隱,階級模糊,
鄰里就是鄰里,一壺明前好茶,
煮釅的情感一衣帶水,任憑雨打風吹。
溫婉的七浦河就是沙溪枕邊書,
水流一千種姿勢都是抒情。
順水而下,在沙溪遇見一桿老秤,
麻繩滑動的刻度在手指間,
遲疑不決。我明白這里的刻度不是斤兩,
而是時間長度,我想停留此時此刻,
停留我在沙溪一見鐘情的眼神。
看過太多古鎮的贗品,唯有沙溪,
年紀模糊的老秤,涇渭分明。
石拱橋上二胡的插曲
石頭橫拱七浦河的利濟橋已經年邁,
要身段有身段,顏值頂配。
過往的人在橋上走不動了,各種姿勢擺拍,
好看和不好看的一個神態,笑盈盈,
美滋滋。
一把二胡在哭。拉琴老人臉上沒有表情,
看不出流淌的琴聲與他的關系?;蛘?/p>
為亡人,或者為橋下的流水,
或者這里埋伏憂傷。我靠近他身旁,
感覺風很冷。
和他席地而坐的一只空碗,裝著謎,
謎底誰也看不見。流浪藝術在生活的碗底,
空空蕩蕩。突然想起瞎子阿炳的墨鏡,
想借來戴上,假裝不在現場,
因為找不到接濟的方式。
有人習慣性在碗里留下紙鈔,有人俯身
詢問有沒有二維碼,老人毫無反應。
我什么都不能做,一個叫二棍的詩人,
坐在他身邊,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水在橋下被風吹,起了波瀾。
在武勝
從春天來了到花兒開了,
三百米籬笆墻,一個魚躍,
或者單腿跨欄,就有滿滿的芬芳。
也可以想起飛龍的樣子,
臥龍、飛龍,在那里被花兒鬧醒,
庭院、別墅、洋房,和泥土相依為命,
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命題。
城市里的鳥語花香多少有些奢侈,
而這里的花鳥像天上的星星,
有名有姓,有武勝的戶籍。
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負氧離子,
醉氧就睡他個百無禁忌,
醒來神清氣爽,逆生長,
一夜間還你膠原蛋白,
青蔥不問歲月。
武勝去吃英雄會
英雄不問出處,英雄的情結,
與生俱來,寶箴塞森嚴的壁壘擠壓,
或者南宋蒙哥軍帳外的威風,
注入武勝的都是血性。攻守與成敗,
都有自己的結局,不能偷偷摸摸,
否則就是勝之不武。
多少年以后,英雄無須下帖,
威乎乎走上餐桌,英是英,雄是雄。
英雄忽略名號,會的是含蓄,
淺嘗,大飲,三杯兩盞以后,
冷兵器時代的渣渣魚,
游進熱兵器時代的三巴湯,
湯里的海市蜃樓有了虎豹和鸞鳳。
僅僅就是一道菜,浮想聯翩,
那些舊年的太監和嬤嬤,
想想心酸,絕不敢登堂入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