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1年第6期|李郁蔥:李郁蔥詩十首
題花盆里的薄荷
先得扎下根,
哪怕是一小片的土地,讓它有容身之地。
它的綠是濃的,它的味道并不飄散
需要輕輕地摩擦,需要
用手去擠壓這時間里的汁液
如果我嗅到那種特殊的味道,它俯瞰著
我的身體,多么難忘的火焰
如果我看到一匹驚馬消逝于綠色
茂盛之物有著稍縱即逝的
流光。無人看見,也無人哀悼和惋惜
在野地里的搖曳是無法挽留的遺址
它的氣味似曾相識,
也可能漏過了某種味覺的欲望:
它菲薄的輪廓?
一瓣葉子徘徊于我的指尖
暗中的分泌?有它短暫的傷感
像我涌上的偶爾愁
那輕易被移植的,束縛于狹窄的盆中
如果它自有天地,扎下根
把每一個乏味的早晨堅持成黃昏
入夜:不盡料峭香溢出?
與友人在微信上談到詩之功效后上樓去挖土豆所得
已經收獲過一茬,但似乎還有遺漏
如果手摸到了那圓滾滾的身子
埋在看不見的土層下,寂寞的事物
在它的晦暗里茁壯。我有些微的驚訝
像剛才用拼音打出的定義:詩,
對個人有效。一首好的詩,對于愚蠢的
免疫力能夠抵達,起碼看起來不那么明顯
我們的蠢行,我們是否能為這行為
而擺脫遲鈍的觸摸?在能夠挖掘出的地方
得到那些食物?這是時間的恩賜:
有種子,在恰當的條件下它就會萌芽
土和水,我把這土豆種到了樓上
即使沒有土地可以精耕細作,但讓它
活著,簡單的澆灌:它有自己的命運
在黑暗中斂結出果實,漸漸膨脹成
沉甸甸的糧食。它無法改變這狹窄的盆栽
但即使是落在浩瀚之地又如何,它
能夠占據更加廣闊的空間嗎?更多的只是
向下,在蚯蚓和螞蟻出沒之處,它有
贊美的甘甜,但也僅僅如此,像枝葉
都是火焰在綠色的風中呈現,而一首詩
寫出后會猛然有意外,仿佛被遺忘了的記憶
草葉上的瓢蟲
總能夠引起迷惑,為它們的色彩
和遲緩的行動。保持住一個孩子的發現:
它是一個宇宙傾向于星期天的
悠閑。仿佛我的無所事事?
七天,在造物的秩序里,七個印記的
篝火,能夠對應于七天的勞作?
它幾乎不動,像是淚珠
卡住了一個綠色夏季的風之浩蕩
它的工作,或維持住一縷氣息?
它在想什么?鞠躬于一葉
闊大的枝葉,吮吸,還是閉目于鳥類的
啁啾,如果太近了得逃離這種壓迫
這鳴叫是你們的天堂,卻可能是
我的地獄。比如冬天能夠延長它生命的周期
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在另一個季節
但顯然不是眼前的這一只,也許是
它的后代:暴力在日常不動聲色,
繁衍也是。它或許完成一個偉大的承諾
在我們所知道的一個月的長度里*
乏善可陳的生平被軀體的痙攣所眩暈
力之循環?它對這世界注入一生
*瓢蟲的生命周期通常為四周,冬眠可延長它的生命。
湖邊吃茶萢后所作
瓜熟蒂落。它不是,就像
藏身于一瓣被遺忘的葉片之下
膨脹,成熟,蛻去表面的薄皮
消退了那種苦澀:我們稍縱即逝的
品嘗,卻是它無從琢磨的一生
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它是這茶樹一個斜逸而出的夢?
在平常的時日里,那變厚了的葉片
猶如諦聽中的耳朵豎起
和它有著一樣的深邃,它們
是這山野掙脫了自身而被滋潤的
暗河?或者是靈魂被風所掠過后
細小的影子?我們向著自己的眺望
有什么如影隨形,長成了
另外一種果實,短暫、孤獨
綴掛于葉片的呼吸之間,依然
被地心引力所牽引,掉落到
土地之中,完成一個循環:
微小的甘甜如那只翠鳥飛起
讓我看見的童年,高聲唱著接班人的
謠曲。我們有樹一樣的人生。
無花果之夏
似乎還在開始之時,一個圓滿
從果實退回到花朵,從花朵
退回到樹枝,退回到
那剛剛孕育的時刻:最初,
在我們看到之時,甚至沒有花
只是我們的想象,而花,盛開在
內部的秘密里,也許是盛大的
或者是沉默的一種,我們看到它的抵達
一個世界的小,自有它幽深的花徑
如果我們已經汲取了那廣闊
一粒沙中的宇宙,芳菲之初
夏天的脾氣從內而外
像一個人的甜,交換著他繽紛的淚水
那是一間饑餓的銀行嗎?
我們儲蓄著的,翻到了負利率
果實依然托住那穩穩的樹枝
是陰涼賦予我們過于旺盛的陽光?
夏日的舞蹈在干涸和煎熬中
但它綻開,呈現這世界的低語
如果我有著開始時的耐心:我栽下它。
七月的無花果
凋敝,乃至于枯萎。持續的高溫里
如果曾經有陽光流動在它渾圓的果實間
它自己的世界,復雜而自足的宮殿
在枝頭,它再不能保持
曾經讓雀鳥歡欣鼓舞的甜美
一切改變,在光的堅硬里,最遠的距離
恰恰被我們觸手可及:我們
沐浴在這樣的光線中,黎明時,有著
美麗的一瞥,但被它的狂暴所鞭打
我們封閉在白天和夜晚的循環中
溫柔、天真,以前我會掰開它的甜
細細咀嚼,品嘗那一縷泥土的蜜
大地的芬芳被縮成小小的一團
像是攥緊了的在抗議中蒼白的手
它是一種沉默,抽干了的虹,挫敗了
我們的聲音,不曾涉足,不曾眺望
當過強的光灼傷了我們,光是一種傷害
樹忍受,不能挪動,它抖落樹葉
像是醒著而走入無夢的睡眠里——
在反復的澆水中,我等它醒來
早起讀微信有感
總歸會淡去,那些經驗和天真的承諾
他們說的并不是讓你相信
但他們說了,在睡夢里跳起炫技的華爾茲
在你相信和并不相信的邊緣,
他們,這些面目模糊、口齒清晰的人
在你的時間里他們隨意的進出
并不需要你的同意,假如樹起了
一個標桿:那陰影晃動如望遠鏡
計算遺忘的重量?放在身體那一邊
那通往暗中時間的橋梁,
被遮蔽在成片的書寫中:那些照片,那些字句
那些空隙里吹過來的沉重的風
它們抓住了你,它們并沒有抓住你:
它們,在孤獨針尖上那成噸的地心引力
彎曲成彩虹。你的臉龐也被隱藏
微醺
那是夜色和今天,在微微劃過的寒風中
那是我們對飲時的身影:
城之西,水之源,歲月的小點心
我聽到天命還有五寸那么遠,
兄弟,你已經不再困惑
我習慣于一個舒服的姿態
喝,那是打開我自己的鑰匙
一點點的醉,一點點的火,怎么樣的焦慮
舔著我:生命的熊熊之火
如果它燒著了我的冰涼?
多么美妙的想法在這一年的末梢
兒女都已高過了我們,而時間
它有琥珀般的壯志,但它伶仃的鎖骨
那滑落時的愉悅:如果打開這一頁
我們保持怎么樣的速度去閱讀?
那是小小的理智之風,
遞過來的杯,我有偶爾的羞怯
有斟酌時的剔透:那杯子
映著一個遲鈍之人的妙語,如同
一座被打開的庭院,恰有風吹
草
有時,我摸到了它們的低
藏身于風,藏身于我們的視線
它可以讓我們視而不見
它是舞者,它是聽者,它是盲聾
它帶著憐憫在這世界占據一個位置
但甚至連命名都不需要——
打開一個早晨的方式,
偉大的魔術師,它如愿藏起
如果我們被黑暗秘密的滋養
那些忽略我們的,有一刻
被我們所驚訝,正如春風綿綿
幻聽者咀嚼著草莖
或在微苦中抵達幽深的暗
每一種事物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們幻聽的來源:當火
從內部燒起,從看不見的地方
開始蓬勃、扭曲,并且注視著我們
像這里,我聽到它們沉浮的面容
月出東山
過于皎潔以至于讓我們看得太久
像是凝視著空虛,而我們,鏡中的幻影
一次相互的看見,其實還隔得老遠
這距離讓我以為自己就是遼闊
差一點信以為真。來,抿一口酒吧
饑餓的糧食從腸胃席卷到肺腑
曾經那么熟悉,遍地都是它的流淌
習以為常得讓我們不想打量
故園景色:當窗含西嶺,雪非千秋
我看到緩慢中依然消逝的
慢并不延長,也不是全部
但擴大了門所推開的視野,容納風之呼嘯
我熟諳于這風的孤獨
它所攜帶和俯瞰中的,
風就是一棵走動的樹。
它舞蹈,張開如濃蔭
但能夠遮蔽我們的聲音嗎
像山遮蔽遠方,夜遮蔽群山的喧囂?
月色洶涌,對坐無語
舉杯,如果把我們漸漸洗得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