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1期|楊少衡:小事端(節選)

楊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和省直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F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
責編稿簽
立足小天地,做足大文章。這或許是《小事端》的內在美學追求,盡精微而致廣大。楊少衡以醫院中的一次小事端舉重若輕地引發出一場官場風暴,主人公柳宗源經過各種暗自較量和努力后,既保全了艱難中求生的鄉下漢子,也在博弈中完成了命運的自我和解,而機關算盡的陶峰終于自食其果。那些微妙的不能言說的暗流涌動,那些隱秘的風口浪尖的個人獨白,都構成了命運中暗自沸騰的詠嘆調,既有靜水深流般的沉潛,又有煙花綻放般的斑斕。盡管官場生活中千瘡百孔,但正義和善良從不缺席,這一切恰好彰顯出楊少衡深邃的人性探究能力。
—— 安 靜
《小事端》賞讀
楊少衡
1
醫生下令:“側身。翻過去?!?/p>
柳宗源遵命,翻身,背對醫生,面對墻壁。
“松皮帶。脫?!?/p>
這是要脫褲子。無須全脫,把皮帶松開,褲頭紐扣解開,褲頭往下褪,后邊露半個屁股,前頭脫到小腹根部即可,不必再往下暴露,下身物件肢體無論多么隱私,不在該醫生及其助手關注之列。
醫生很年輕,男性。身邊助手卻是年輕女子,該女對柳宗源的部分裸露表現出職業性無感,柳宗源也努力無感,畢竟這兩位就年齒論只屬小輩,女孩不見得比柳宗源的女兒大。此刻醫生及其助手面對工作臺并排而坐,工作臺上有電腦等設備,有一張鐵床緊挨工作臺靠墻擺著,鋪有白床單,供柳宗源躺臥。上這張床除了需要半脫褲子,還需要掀衣服露肚皮,柳宗源自嘲為“半祼”。年輕醫生性子急,手腳麻利,柳宗源剛把內衣掀起,褲頭褪下,肚皮右側就感覺一陣涼,是醫生給他抹一種液體。據說那玩意兒叫“耦合劑”,水性高分子凝膠,其作用是排出探頭與皮膚之間的空氣,讓探頭直接與皮膚接觸以完成檢查。
這時電話鈴響。是座機,擺放于工作臺上。
女助手接電話。應了兩聲,即把電話聽筒交給男醫生。
“院長?!彼f。
年輕醫生話不多,似乎懶于言辭,亦像不太情愿,不高興。他聽了好一會兒電話,中間有三次發言,各講一句:第一句是“是我”,第二句是“正做呢”,第三句是“知道了”。
然后他放了電話,回過身,伸手嘩啦嘩啦從桌旁紙卷上抽出幾圈衛生紙,做一團一把按在柳宗源肚皮上。
“擦掉?!彼f。
柳宗源吃了一驚:“完了?”
“有那么快嗎?”醫生反問,“出去吧?!?/p>
“怎么啦?”
一旁女助手說:“大叔,是臨時調整?!?/p>
這女子比較和氣,略有禮貌。她說發生了一個特殊情況,只能先暫停,請柳宗源諒解?!安灰谶@張床上躺了,起來出去吧,在外邊等,一會兒叫名字再進來?!彼f。
“看我褲子都脫了?!绷谠凑f。
“不好意思?!?/p>
柳宗源躺在鐵床上一動不動,第一個念頭就是打個電話。手機就在他的褲口袋里,盡管褪了半個屁股,掏手機也不困難。他知道一個電話可以解決問題,無論天大的事情,這兩個年輕人必須讓他繼續半祼,給他繼續涂那種液體,把該他的那些事做完,無論禮貌與否,情愿不情愿。問題是有必要嗎?此刻畢竟是他找醫生,不是醫生找他,支配權在人家手里。在這張床上賴著有什么意思?調侃而言,人家本來就不高興,再勉為其難,有事給你查沒,沒事也給你查有,一聲都不用吭。
柳宗源決定聽命。他從床上坐起來,拿醫生按在他肚子上的那團衛生紙擦去剛涂上身的“耦合劑”,感覺該液體稍有點黏,類似某種辦公用品,或可戲稱為膠水。然后柳宗源把臟紙團扔在床頭邊垃圾桶里,放下衣服,拉起褲子,下床穿鞋,離開那房間。整個操作期間,房間里靜悄悄的,一聲沒有,兩個醫生一個看電腦,一個看手機,對柳宗源視而不見,似乎此人就是一張紙片剪出來的。
柳宗源到了門外,門外等候區鐵長椅上坐著一二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基本上人手一機,都低著頭各自欣賞,旁若無人。這些人當然不是無所事事跑到這里看手機玩,無一例外都是來做彩超的,柳宗源剛剛離開的房間便是彩超室。彩超很費時間,以柳宗源親身體驗,如今各大醫院,無論是省里的還是市里的,彩超室門外總是生意興隆,人滿為患,等候者特別多。柳宗源自己今天起個大早,七點半到達,那時醫生還未上班,彩超室外已經坐著幾長椅排隊人員。柳宗源把自己的單子放在護士站排隊,在彩超室外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聽到廣播喊他名字。興沖沖進門上床,豈料剛把褲子脫下又給“臨時調整”,悻悻然回到外頭等候,說來挺沮喪。
這時候還能怎么樣?等著二進宮吧,耐心點,調整好心態。問題在于感覺不舒服。肚皮上的膠水已經擦掉,那種黏糊糊感還是揮之不去。這類耦合劑據稱無毒、無味、對皮膚無刺激且易擦除,只是擦它的衛生紙已經扔進垃圾桶,感覺卻還在,可能因為還得再抹一次。
根據常識,一個已經被涂上膠水者又被要求穿上褲子,那一定是發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于當事醫生也屬“不可抗力”。會是什么事情呢?很簡單:有人要插隊。時下各種排隊場合插隊現象并不罕見,醫院在所難免,但是通常不會太過分,哪怕是醫生自己的岳父大人需要臨時緊急照顧一下,情理上也會讓已經躺上床的那位先做完,然后再插入岳父大人,不至于硬生生把人家從床上趕下來。柳宗源有幸享受特殊待遇,一定是不湊巧碰上了一位超岳父大人,特別特別重要的人物插隊,立刻就要,不容拖延。從剛才醫生接電話的三段發言判斷,似乎是醫院院長親自下令,讓柳宗源立刻讓位,即便已經抹了膠水。一般情況下,彩超室跟急診手術室略有區別,急診室常有急難險重,弄不好一場車禍,救護車拉來幾個重傷員,其他病號可能得先讓手術床,救命優先。彩超室這邊有那么急嗎?莫非插隊進入的該重要人物就要死了?
柳宗源決定“關注”一下,這是個誰?有多重要?重如航母,或者高及珠峰?活蹦亂跳,或者半死不活?媽的。碰上這種事,一般人都會感覺氣惱,在不得不服從、隱忍之際,難免有所發泄。柳宗源未能免俗,除了在心里罵,情不自禁就“關注”上了。他自忖這一心態還是有點問題,別說弄清楚有多費心,即便認出個張三李四又怎么啦?難道把對方從床上也拉下來?
柳宗源所在的等候區側向彩超室大門,只要不是專注于手機,讓眼光保持觀察,誰從那個門進去,然后怎么出來,可謂盡收眼底。柳宗源坐的位置是倒數第二排,前面幾排人員個個低著頭,柳宗源的視線未受任何阻擋,觀察很方便。但他很快便意識到情況不是那么簡單:從他走出彩超室大門起,那扇門始終緊閉,沒有人從里邊出來,也沒有誰從大門進去。里邊那張床有可能空置這么長時間嗎?不可能。否則醫生盡可從容為柳宗源做完彩超,無須急急忙忙把他請出房間。那么只有一個可能:彩超室另有通道,為內部使用,概不對外,里邊人來人往,外頭無從得見。
柳宗源站起身離開座位,往走廊另一側走。他久坐不適,起來活動筋骨狀,同時深入進行考察。那天他戴口罩,還有一副遮陽眼鏡,足以掩蓋真容,不易讓人認出,可以臨時充當福爾摩斯。柳宗源有一個基本判斷:任何通道無論多么“內部”,它都要有一個出入口。彩超室這種地方不屬于國家機密單位,它的內部通道主要是為醫務人員工作方便而設,不需要把出入口弄得像藏寶洞一般神秘,找到它應當不難。柳宗源記得彩超室里,緊挨著工作臺有一個邊門,從邊門進去,里頭房間應當是輔助工作室,供醫生們辦公或做操作前準備等??磥磉@個輔助工作室還有另一扇門,通往另一個地方,需要的話打開門就形成了一個通道,好比潛水艇各個密封艙都有門,全部打開就能從船頭走到船尾。彩超室不是潛水艇,不需要設計得太精密,根據樓層建筑特點,它的內部通道口只可能與所屬科室其他功能區域相關,不會另搞一套。
柳宗源走到走廊拐角,右轉,抬眼一看,不禁一愣。
這里是護士站,今天一早到醫院后,柳宗源先在這里排號,然后才轉到側面彩超室門外等候。此刻護士站門口站著個人,拿著手機在接電話,就是剛才說“松皮帶。脫”的那個年輕醫生。年輕人個子不高,偏胖,身穿白大褂,臉上戴一個大口罩,該遮擋的地方全遮擋了,柳宗源怎么知道是他?因為那個電話,還有表情。年輕醫生懶于言辭,干什么都像不太情愿,“老子不高興”,接電話連個“嗯”都不應,回話簡單粗暴:“不知道”“沒有”“屁”。這還能是誰?就是他。
可見彩超室確有一個內部通道,其出入口就在護士站這里。這家醫院超聲科位于樓層東側,占據一個轉角,護士站正對自動扶梯口,而彩超室在轉角另一側。轉角內側房屋間肯定有通道溝通本科室相關部門,所以年輕醫生才不需要于柳宗源眼皮底下從彩超室大門出來,就能出現在護士站門外。柳宗源感到驚訝的是這年輕人本該待在他的工作臺邊,往那位超岳父大人的肚皮上抹膠水或稱耦合劑,怎么可以把那么重要的人物丟下不管,擅離職守,跑出來打電話?不會是輪班時間到了吧?
年輕醫生居然一眼也認出柳宗源。他沒吭聲,只是揚起一只胳膊,拿著那手機指著柳宗源,用力向走廊另一側比畫,接連幾下。這什么意思?應當與手機無關,他那電話該是打完了,手機已經“不在通話中”,可以拿來像粉筆擦一般應急比畫。該醫生這一套動作大約是要求柳宗源別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趕緊回彩超室大門那邊坐鐵長椅,不要叫名字時找不著人,耽誤了檢查。
柳宗源笑笑,問了句:“快了嗎?”
年輕醫生不吭氣。
“要下班了?”
“早呢?!?/p>
“里邊有醫生?”
“主任?!蹦贻p醫生不耐煩,再次使勁往走廊那頭擺手比畫,“那邊等?!?/p>
柳宗源不禁想笑。原來這回不只是柳某人趕緊提褲子讓賢,年輕醫生也得洗洗手讓位走人。所謂“主任”應當是本院超聲科的主任,通常那是專家、權威級醫生,無論年齡、資格、經驗都比這位年輕醫生高出幾個檔次。重要人物的重要彩超自然得重要主任親自做,有如重要領導才有重要講話。無論年輕醫生為什么總不高興,顯然還不夠重要,但是他幾番揮手比畫,竟讓柳宗源印象改善許多。此醫生雖然懶于言辭,卻也沒把柳宗源之流只當成紙片,他還有一顆心,會擔心這個被趕下床的人胡亂轉悠找不著北,時候一到耽誤了脫褲子。
柳宗源決定放棄,以他這種身份,充當福爾摩斯有些勉為其難了。既出來之則安心等之,待彩超室里邊插隊者做完,就輪到他二進宮了。插進來的那位無論多重要,于柳宗源實不算什么,沒必要去認個明白。就柳宗源本人而言,多脫一次褲子又不會缺斤少兩,渾身上下里外部件該在哪里還在哪里,因此無須放在心上,最多在肚皮底下罵兩句就行。心態擺正了,想明白就好。
柳宗源沒料到這一回真是見鬼了,他回到彩超室大門前,坐在鐵長椅上等候,轉眼半小時過去,然后又是半個小時,身邊眾多等待者躁動不安,頻頻起身打聽,唯那扇大門始終紋絲不動。里邊是在做開顱手術還是彩超?如果是彩超檢查,哪怕主任親自操刀,至于要這么長時間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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