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1年第6期|臧棣:臧棣詩九首
劍魚協會
唯一的一次,藍色的閃電
在大海的秘密中
被它身上無鱗的白肉
徹底說服,甚至劇烈的
曾刺瞎過獨眼魔鬼的強光
也情愿有這樣一個例外,
就那么輸給它身體表面
比活潑的流線型
還迷人的光滑。
至于你,一個恭喜絕對是必要的——
你身上幾乎沒有什么
可以輸給它的東西;即使你
記住了它的所有習性,
記住了它的食物鏈中魷魚
從來就沒有機會憂郁,
取勝的可能也無望擠進小概率。
而比賽仍在繼續:一把利劍
脫胎自它的上頜不斷
朝宇宙的尖細延伸一個眼神;
主人豈止是另有其人,
無形的波浪之手更是從做夢的
大海深處,將一個真相劃開,
露出新的瀕危物種:和它的游速相比,
你太慢了,慢得就好像
另一個你確實還能
在我們的道德中找到
一萬個完美的借口。
金槍魚簡史
成年之后,特別的覺悟
注定和特別的味道
關系密切。在別的物種身上,
不可能出現的交叉回味
沿著它光滑的紡錘形
甚至追溯到我們共同的起源
豈止非常深邃;至于肉質
確實鮮美,不過是
一個剛剛剪開的小口子。
可公開的部分,尤其歡迎
偉大的探險記也穿上一次
花泳褲,比直觀還參觀。
它身上的金子呈深紅色,
且醒目地長著新月狀的背鰭;
它身上的槍的形狀比較隱晦,
實在克制不住的話,
你只能從一條重達85公斤的雌魚
每年可產700萬粒魚卵,
推想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重點在這里:和金子相比,
它摸上去很柔軟,暗含著可愛的彈性;
帶著宇宙中最快的海洋速度,
飛快沖向鯖魚的隊形時,
正如你有時會向撒旦的智慧抱怨的,
它就像一顆渾身披滿銀色圓鱗的魚雷
正在冰冷的深海中全速醒來。
紅珊瑚簡史
那年夏天,收拾舊時光的死角時,
一座大小如臺燈的紅珊瑚
被翻出來;凸起很局部,
像被溫柔的厚厚灰塵裝飾過的
張揚的鹿角;用水清洗后,
只要有片刻的寂靜,從你的身邊
刺穿生活的喧囂,它就會把這些寂靜的碎片
像跳舞的電流一樣收集起來,
用他們的常識以為絕不可能的方式,
存入它堅硬如鈣化石的骨頭中;
這之后,人的眼光已卷入
涌動的波浪下一個潛伏的期待;
而你會轉身,沿腥咸的
折射率追蹤到新的時間刻度——
就好像一個大海的秘密已慢慢孕育在
你的好奇心總有一天會注意到
它美麗的八角觸須像
殷勤的勞作,參與制作了
最可信賴的星光的胃口。
大白鯊簡史
反射回來的超聲波里
獵物的味道已接近完美,
但作為移動的目標
或陌生的對象,怎么會有
這么大的區別:很少見到的,
笨拙的四肢和金槍魚
或青魚的鰭比起來,簡直太丑了;
就好像大海的另一邊,
天堂已輸給過地獄不止十次。
這是它的另一面,
除非幸運于詩的秘密,否則你
永遠也不可能察覺到
這些不文明的插曲。
但從語言的角度,你熟悉的,
也恰恰是“它的另一面”:
古老的血腥尖利在它的牙齒中,
一共六排,傳說中至少有
五千顆鋒利的頂級白牙
才能令大海的內部保持好平衡;
仔細數的話,連密密麻麻的
藏在里面的白色小星星
也會激動得哆哆嗦嗦的;
如果你忘記了帶誘餌,或者
總是習慣于傲慢地想象
世界上的誘餌只可能存在于
你的身體之外,那么緊張的時刻
就會隨著露出水面的背鰭,
迅速游向你的恐懼,游向你
仿佛還來得及發出
和人有關的,一陣叫喊。
海豹協會
海族館里,伴隨鉆套圈,
頭頂旋轉的花皮球,它的角色
仿佛已被不屬于它的天性
在厚厚的脂肪中用無形的繩子
固定得毫無破綻;以至于
你難免會有這樣的印象:
它好像愛上了新家,活潑在
流線型公主和圓滾滾的小丑之間
有一個聰明的比例幾乎從未失調過。
只要回到冰藍的咸水中,
怎么翻身,它都是肥美的公主;
本色你剛剛聽說,最快樂的交配,
只能由它和兇狠的打斗中
獲勝的雄性伴侶在水下完成;
來到地面,鰭狀物尚未進化成
和我們類似的四肢,所以,一舉一動,
它只好笨拙已被你遺忘的
哺乳動物的笨拙。畢竟,這是你
已付過費的,并印在了
節目單上的快樂,白紙黑字,
盡管有點廉價。至于道德與否,
從它被禁錮的天性中,按對等原則,
分泌在你腦海深處的多巴胺,
正被菌群加工著,如果還沒有變質,
聞起來,會有股淡淡的酸奶味。
海豹叢書
熟悉的身影,卻有很多
不為人知的側面,
像被撕裂過的命運的插曲;
巧妙好旁觀后,剝落的碎片
一沾水,直接就變成了晶白的浮冰;
一只帝企鵝剛從死亡追逐的
第一個回合中暫時逃脫,
半蹲在搖晃的浮冰上,驚恐地觀察著
海豹的圓腦袋不時從
不同方向的浮冰邊緣露出來。
貓與鼠的游戲,在真實的海洋戲劇里
已替換成海豹和企鵝的智斗。
但只要鏡頭稍一切換,你就會看到
北極熊也曾圍著冰窟窿,
用同樣的方式追殺海豹。
從現在開始,還剩下多少時間?
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的世界里
看上去從未融化過的現實,
其實也是一塊巨大的冰。只是晃動
太聰明了,連神秘的浮力都無法解釋。
鸚鵡螺協會
如果那可以稱為微風,
芭蕉的寬葉即使沒有顫動,
也像是撩撥著火辣的熱帶陽光;
陰影里有隨時都會
受驚的陰涼,卻顧不上
涼爽是否古老;還是心經最效果,
看見白云的影子,立刻就
夢到冰的透明,已融化成呼吸。
矮墻騎著風景里的現實,
瘦高的檳榔繃緊空氣的肌肉,
像是在放哨;朋友的熟人
陪著我,緊隨著他的親戚,
紀念品店的老板,穿過破舊的
后門,沿著僻靜如
黑幫電影里才會有的午后小徑,
左拐右拐,去見識
一個大寶貝:名字里有鸚鵡;
據說,在進化史的低谷期,
它也曾是海洋中的頂級掠食者,
就連海豹才剛夠塞一塞牙縫;
如今,體形小得只能專注于
從我們的好奇中發掘
培養自然的情感是否還有可能;
畢竟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它身上漂亮的羽毛已被
卷曲的貝殼替代,美麗的尺寸
不再涉及恐懼或危險。必須承認,
我從未體驗過在我的身上
沖動和占有欲會像下泄的泥石流;
最后為理智挽回一點面子的,
居然是,我沒帶夠錢。
就這樣,我錯失了擁有它的
唯一的機會。即便后來,
購買力已大幅提高,付得起
一百只鸚鵡螺,我也從未想過
重新占有它。畢竟,
在那個不大不小的挫折中,
記憶的獎賞已從時間中獨立出來,
很值得玩味;就好像事情
已和本人無關,而理智的面子,
卻是用幾乎就要到手的
一只鸚鵡螺挽回的。
白星寶螺叢書
陳列在記憶之美的
三角區,收藏者的愛,
已反復涂抹過橄欖油,
潤滑的效果卻依然不明顯;
時不時還會感受到來自靜物的內部,
一個隱隱的壓力仍然試圖
在我們的注視下繼續
完善它的隱遁術。
一個和宇宙的潮汐暗中較勁的
距離漸漸拉開:從它的活體
很柔軟,不容易見到,
一直到世界的情人也想跟死亡
玩同樣的花招,并留下
外觀同樣精美的空殼。
掂在手心里很輕,毫不顧忌
這樣的線索最終會觸發
一個感嘆:曾經圍繞它的生與死
都顯得過于短暫;唯有它
憑借自身出色的堅硬,
沿生命之歌中最偏僻的角度,
提醒你:它光滑的弧度
絕不僅僅借鑒自大海深處
有你從未見過的梨形物。
海馬協會
一開始,幾乎所有的人
都會吃驚于它的名字
與它的外觀比例失調得像
一次雙重的背叛:大海的想象
出現了內亂。不僅背叛了
草原上奔馳的駿馬,而且也涉嫌
從大自然的疏忽中獲取
非法的玩笑。雄性海馬腹部突出的
育兒袋的確很過癮,很富于
戲劇性,幾乎用一個傳說
兌現了一個真相:地球的進化史中
渾身無鱗的海馬是唯一
由雄性來孵育后代的生物。
據說,這是一種很值得借鑒的
生物學策略,只是前提過于深奧,
遠遠超出造物主對我們的戒心。
所以,更合理的期望是,它的體魄
至少應該和海象海獅海豹
保持隊形上的一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比鄰著我們的變形記,并暗示
如果我們也會遭遇例外,
即使海神被揪出水面,
也不會宣稱他愿意對此負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