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1年第9期|劍男:舊事物(組詩)

劍男,本名盧雄飛,湖北通城人。大量詩歌、小說、散文及評論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青年文學》《作家》等發表。曾獲丁玲文學獎、《芳草》漢語文學獎女評委獎、現代漢語詩歌雙年十佳。著有《激憤人生》《散頁與斷章》《劍男詩選》《星空和青瓦》等?,F于華中師范大學任教。
兩株扁豆苗
開春時播下的種子
一株苗條細長,一株矮小粗壯
在屋前這片小小的空地上
它們穿過黑暗的泥土各長各的
像各自經受各自的教育
清晨在鳥鳴中醒來
清晨在鳥鳴中醒來,風過窗
過遠處樹梢,輕輕的,像一片樹葉
吹動另一片樹葉,一個人應和另一個人
昨夜輕輕放下的,在潮濕的青石板
留下的,在蒲團上簌簌往下撲落的
那寄在偈語和箴言中的(——啊
何來命運的斷喝和真理——),風又
輕輕地把它們送到黎明的曙光中
這風何曾是昨夜風,這鳥鳴何曾不是
昨日的鳥鳴?想起在青檀下躲雨
輕言細語的雨滴把世界推得越來越遠
想起燈光下眾師在茶禪中把詩意
——送回俗世生活中的庸常和閑適
仿佛自己昨夜被洗過一遍的皮囊
此刻正一件件返回我自己
干凈、明亮、空有,但充滿了歡喜
舊事物
秋天山中的色彩比以前要舊一些
從白楊的葉到一件從春末穿到中秋的布衫
從裸露的河灘到一雙黯淡的塑料涼鞋
從滿地松針到又灰白了一些的母親的頭發
我喜歡這些在時光中變舊的事物。我
喜歡它們就像這個秋天被洗凈的藍天,風
吹過來一陣涼過一陣,但我們緊貼著
它們的肉身仍是溫暖的
石上苔蘚
山中沒有立竿見影的事物,只有
蔭翳密蔽的山林
走在山谷底部,我獨愛
貼在地面的苔蘚和苔蘚下的青石
及青石沉默的外表
和堅硬的內心
在幾乎不見天日的地方,青石上
紙片樣的土層供養著
薄薄的青苔,或者說薄薄的青苔
如單薄的衣衫緊緊覆蓋著
青石的寒涼
似乎陽光無法深入的地方,生命
也有它幽暗的通道
似乎是這些爬滿青苔的石頭
壓住老瓦山蒼老的山峰
使它們不再繼續升向虛妄的高度
老水車
一架老水車
葉片上還殘留著泥沙的污漬
我把它拉得嘩嘩作響
想起它從前把頭伸進水中
只有一副直腸子
想起它在水底憋氣的時候
自己撕扯著自己
此時空轉的聲音
就像聽見自己的骨骼在劇烈地錯動
又像聽見一個人在哽咽著哭泣
五元錢
五元錢是多少錢?——是
五個一元、五十個一角、五百個一分
四十多年前可以買七斤豬肉
二十五斤大米,四百斤上好劈柴
可以一個人坐汽車到四百里外的漢口
現在只夠買兩個土豆
一碗素米粉或者半碗牛肉面
從武漢坐汽車回老家還不夠出武昌城
想起一九七三年春節前
父親在清水塘鎮被小偷偷走五元錢
一個人在路邊暗自垂淚
我走到傷心的父親身邊說爸你不要哭
等我長大給你掙好多的五元錢
五元錢,那時候農村
一個壯勞力一年的工分錢啊
如今像眾多一角一分的鋼镚丁零零地
滾到我面前,像父親曾經滴落的
那些淚珠又從土里涌了出來
在早晨的大海邊
我一直在逃離一些庸俗的事物
站在冬天海邊,我從不
假裝自己懂得大海,極盡個人
視力視野,我覺得大海
和我們在青海見到過的青海湖
沒有什么兩樣,假如它
足夠風平浪靜,它的沙灘和我
在長江江邊看到的沙渚
也沒有什么兩樣,海水那么苦
我從不相信人間清流都
葬身其中,如果它的水被抽干
我相信它的底部一定會
像被抽干的水庫一樣積滿淤泥
就像人世間任何事物都
積有無法驅除的污漬,我相信
大海無非是一座被無限
放大的水庫或湖泊,無非是你
向它投進一顆石子,自己
在心里蕩起漣漪,或掀起波瀾
冬天河邊有一片茶花
冬天河邊有一片茶花
因為突然來到的寒冷,它們來不及開放
就像一朵朵凝固的火焰從枝頭落下
傍晚飛鳥撲入林梢
我看見一只小鳥仍然停在落下的茶花間
而一對情侶正對著小鳥拍攝
小鳥迷戀落花,情侶拍攝小鳥,我觀察
情侶,在這漸漸沉下來的黃昏
我想一定還有
一雙眼睛也在看著我
那在時光中把美運送到虛無的事物一定
有它們暗不下去的部分
蛙鳴
青蛙從后半夜一直叫到了黎明
春天剛剛來到,這些大嘴巴的青蛙
就開始喋喋不休地為春天鼓噪
其時我正在燈光下修改一張簡陋的
民居圖紙,依山傍水的平面上
虛有的大門正對著泛著白光的水田
師傅說里面有逃離俗世的學問
可偏安,但青蛙在夜晚的鳴叫徹底
結束了我對清靜的認識,它們的
鳴叫可使安靜的事物更加安靜
也會使不安寧的事物更加躁動不寧
習慣在黑暗中緘默無言的是我們
在這個春天里看到的、最普遍現象
我們盡管可以討厭青蛙,質疑
它們在漫長冬天為何一直沉默不語
但相對人世間更多莫名的鼓噪
我理解青蛙們這樣引頸一快的歌唱
當一切還處在黑暗中,我敬佩
它們能夠率先在此發出自己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