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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豆》2021年第9期|索南才讓:和一頭牛共進晚餐
    來源:《紅豆》2021年第9期 | 索南才讓  2021年12月21日08:28

    索南才讓,蒙古族,一九八五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在《收獲》《花城》《十月》《小說月報》《青年作家》《山花》《民族文學》《紅豆》等雜志發表作品,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青海省“五個一”工程獎、青海省政府文藝獎、二〇二〇年《收獲》文學獎、第四屆《紅豆》文學雙年獎等獎項。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哈桑的島嶼》,小說集《巡山隊》《荒原上》等。

    和一頭牛共進晚餐

    索南才讓

    說那頓晚餐之前,先說風力發電機,所有的事情都從風力發電機開始。所以現在說起我干的事情,我又自豪了。

    我朋友尼瑪,年紀輕輕梳著一個油亮的大背頭,一只耳朵戴著金耳環,另一只耳朵戴著銀耳環。眼下他來拜年,剛從巴音家出來,他喝了很多酒,出來后在風中打熬了一會兒,犯起了迷糊。

    “你說什么?”他大著舌頭問。我說:“去年比這晚一些的時候,我請一頭牛吃了一頓晚餐?!彼犷^紅眼地看著我。我起身給他添了一碗熱茶,不著痕跡地將酒盅移開:“你要是有興趣,我給你講講?!薄澳阏f什么?一頭牛?”“我請牛吃了一頓飯?!彼皟A的身子往后一靠,哈哈大笑起來?!澳懵牪宦??”他咧著嘴,笨拙地端起茶碗喝茶,然后又笑了一下:“你講吧!”

    “這做人的道理,我活到今天才算明白,才慢慢懂。道理不是講出來的,也不是生出來的。道理是一個人活出來的!這是我決定請那頭牛吃飯時才想明白的道理?!?/p>

    “那是頭什么樣的牛?”尼瑪好奇地問?!笆且活^很普通的牛。一頭母牛?!薄澳撬趺淳攘四??”“聽我從頭講,好不好?”“你講,反正我也走不動了?!彼麩o所謂地靠著沙發,放松了自己。

    “那天我開著車去了鄉上。前一天我剛從夏牧場搬下來,家里的爐筒一個夏天就爛得用不成了,我到鄉上買了三節爐筒,在大同飯館吃了碗炮仗面,在馬全商店充了話費,出來后碰上了劉貴蓮和她上大學的妹妹。我上前去打招呼,想瞅瞅她妹妹的模樣,但劉美蓮把臉捂得嚴嚴實實,除了一雙眼睛外沒有看頭。她的眼睛倒是很有看頭,但她極力躲閃著,好像我是一場災難。我心里不痛快,就挖苦了兩句,然后回家。大中午的日頭毒辣,吹進車里來的風也帶著熱浪。到了岔路口時有個女孩在等車,我心里癢了一下,但還是算了,我又不去鎮上。加油站那里有一群牛走在公路上。慢慢地走著,摁喇叭屁事不頂。我掛上一擋慢慢跟著。牛穗子是紅黃藍三種尼龍繩做的,我絞盡腦汁也沒認出是誰家的牛。我拐到加油站找龍知布?!?/p>

    “這牛群是誰的?”“我哪知道?”龍知布站在靠近路邊的墻角抽煙。鬼鬼祟祟還一臉怨氣。

    “最近怎么樣?”

    “我實在是不想干了?!彼趩实卣f,“一天都不讓休息,誰受得了?”

    “你真不想干了?”

    “干完這星期我就走人?!?/p>

    “那你還得跟村主任說一聲?!?/p>

    “我已經說了,他居然還發牢騷,說早知道這樣子就把這份工作給別人了?!?/p>

    “確實是這么回事,眼紅這個工作的人可不是一兩個?!?/p>

    “我哪里知道這種王八蛋工作,不是一個可以長久干下去的工作?我解釋,他說你別解釋,現在沒用,直接浪費了……你說我干得下去嗎?”

    “我覺得干不下去。我先走了,剛搬回來,事情多?!?/p>

    “一批車轟開了一條道路,我跟在后面從牛群里穿過去。這群牛大概兩百頭,有幾頭黃色的公牛。這不是我們村里的牛,我們村里沒有人養黃色的公牛?!?/p>

    “我覺得也不是?!蹦岈斦f,“是熱水村的牛,那個村的黃牛最多?!?/p>

    “他們的牛來這里干嗎?”

    “誰知道?!?/p>

    “總之我回到家的時候還氣得牙癢癢。所以當我看見我自己的一頭母牛正在風力發電機那里用屁股摩擦桿子的時候,我一肚子氣終于有了發泄的地方了。我繞到了它身后結結實實給了它一棒子。棒子應聲而斷。母牛一怔,身子后傾,倒退幾步,然后撒腿前奔。但牛就是牛,犄角碰到桿子都不知道繞開一些,被套住了,它還在跑,被硬生生拽回來。那根桿子哪里受得住它的蠢勁?吱吱慘叫,應聲而斷。我一看知道要壞事,但晚了。我明明躲開了,但桿子偏偏砸向我,我感到整個身子一沉,似乎像是往地上摁了一下,頭腦中產生麻酥酥的戰栗感,然后才感覺到疼痛。桿子無辜地壓在我的腿上,在膝蓋上面,再差一點點就砸碎膝蓋骨了。動了動左腿,它也麻酥酥的,使不上力。我試探出它好像沒受太大傷害?!?/p>

    “你老婆呢?”尼瑪將酒盅拉回到自己的前面,自己倒了酒。他叫我喝一杯。

    “不,不成,我等會要開車?!蔽艺f,“她去縣城家里了?!?/p>

    “我也開車?!彼f。

    “你也少喝一點。開車還是不喝酒最好?!?/p>

    “那辦不到,你可以但我辦不到?!?/p>

    “有時候,我也辦不到?!?/p>

    “有時候我就是可以不喝我也不想那樣?!彼似鸬诙偷阶爝?,若有所思地說,“我很不習慣聽別人說這個那個,因為我不需要別人來救我?!?/p>

    “我們只能自救,同時就是在救別人?!?/p>

    “這話說得高大上?!蹦岈敻挥幸娮R地說,“一旦懂得多了,就會表現到說話上,有的人把持不住了,什么都要發表意見但是你卻不是,你就不會什么都說,你只會說應該說的?!?/p>

    “所有的罪都在左腿上了。我無辜的腿已經變了形狀,腫脹著,發熱著,像一個散熱器。罪魁禍首居然沒離開,立于房子和發電機之間的空地上,驚恐地看著我。當初為了不讓風力發電機風扇聲音打擾,特意選了這么個位置,離家遠,不妨礙交通。雖然為此多花了幾十米的電線錢,但心里還是很滿意,直到現在才發現問題嚴重了?!?/p>

    “你的電桿子我記得是在一個墻角處?!?/p>

    “我安在那里,沒有出現一天不發電的情況,可是一出事……壞處就是根本看不到別的地方,我想叫人來幫忙,但看不見路。我能看見的只有半個牛圈。汽車在路上跑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但就是看不見,我喊了很久,無濟于事。我的腿被壓得結結實實,一點都不能動。所以我差不多兩個小時傻傻地躺在哪里?!?/p>

    “一直沒人來?”

    “正需要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來的。萬惡的犄角旮旯。我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我的房子前面幾十米的硬化路上過一會兒就會駛過一輛汽車,有大車也有小車,沒有一輛拐個彎到我家來,也沒有一輛車停下來。平時那些收牛皮、羊皮、瘦牛、病羊的微型貨車一輛沒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從來沒有這么慘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這么一想,開始反思起來,我最近干了什么壞事?我回憶了一遍,于是覺得這就是一件很普通的意外。我被自己逗樂了,火氣被砸得消沒了,或者我是想通了。我原諒了那牛。它本來走了,可又回來了。我朝它揮揮手,它就過來了。它過來的時候我想,這牛有意思,而且聰明得過分了。但我很快發現它不是來報復我的。它也沒有第一時間救我。事實是我都不知道它救我是真心實意還是無意為之。按照常理分析它當然是無心之舉,它應該是沒有那個智慧的,但它的所作所為讓我沒辦法這么想。我怎么都覺得它是目標明確來救我的?!?/p>

    “它做什么了?”尼瑪的酒杯底下剩下了一點酒,他沒喝光。這就說明他已經喝不下了,現在硬要喝是他的習慣。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最多半個小時他就會不勝酒力而倒下睡著。

    “它很果斷地來到我跟前,我看著它,它的眼睛里沒有我。它對電線桿子充滿好奇,嗅了又嗅,好像在疑惑這么粗大而結實的東西輕易就斷了。它應該沒有懷疑自己的力量。我是說它的力量一直以來都是一種常態,所以它才沒有懷疑。就像我們人一樣,一件事情成為常態了我們就很難去懷疑。它是詳細觀察完電線桿子后才看我的,這一回它看得更久、更詳細。它的鼻孔幾乎觸到我鼻子了。它根本不怕我。它的眼睛那么大,我從那里看到我自己很狼狽的身影。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高興起來,痛苦也減輕了很多。我伸手摸摸它的鼻梁,那里在顫動著,但看是看不出來的,只有摸到了才會有感覺,那是它的呼吸引起的氣流的波動。我好奇地感受著那種毛發和肉體特有的生命力,仿佛自己也有了力氣。這時,它的一個前蹄踢到了電線桿子。傳來的力量疼死我了。我喊了出來。聲音當然很大,它后撤了一些,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它知道主動權在它手里。我開始罵了,罵它的八輩祖宗。它又無辜地看著我。氣息噴涌得更有力了,那氣息里面夾帶著野蠻的味道……”

    “野蠻的味道?”

    “對,就是那種人不可能有,只有動物才會有的味道?!?/p>

    “家畜也算嗎?”

    “它們不是動物嗎?”

    茶太釅了,我添了另一個茶壺里面的開水,搖搖,給他重新倒了一碗,讓他醒醒酒。茶是醒酒的好東西。一個人醉著的時候有熱茶就不會覺得孤獨,而酒會越喝越孤獨。尼瑪的孤獨是會傷人的,他自己很怕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哭泣,有時喝酒到一定程度,他會愣住,然后詢問別人,你說我醉了會不會哭?當然會,你什么時候沒哭過?

    尼瑪的下巴很有特色,帶著兩塊突出而堅硬的骨骼。他哭的時候,臉上是沒有淚的,但你會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悲傷的人。他背負著一個巨大的整體悲劇,因為沉重,因而堅硬。

    但在另外一些喝了酒的時刻——譬如現在——他的眉心展開,沒有吃力的表情,他是幸福的。他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他猜測結局:“所以說你最后面對面和它吃飯了?你們吃了什么呀?”

    我說:“我眼睜睜看著它踢電線桿。電線桿沒動,它后退一段距離,兇猛地沖過來把電線桿撞飛……這過程是爆炸,仿佛我的腿全部炸沒了,但我沒傻,我抓住了它的脖子,摟住脖子,然后它就那樣把我提溜到家門口了,我翻進屋里。我想我那會兒已經虛脫了,勉強打了一個電話。我記得我打給了媳婦,但后來他們說是我的弟弟,我還有力氣在電話里罵他,‘我一天不見人影你瞎了嗎你看不見人房子的門這么大的風天里張開著你不知道出事情了你的狗腦子就不會想想還是你想讓我悄悄地就這么死掉……’

    “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弟弟后來說我說得又快又準,聲音又大,狀態好得他都以為我只是一點小傷,可看到的卻是已經暈過去的我。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里面了,弟弟在。他笑著問:‘你怎么了?我們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p>

    “‘怎么了?你還好意思問怎么了……’我的火氣一點沒消退,我跟妻子也發火了,就不知道猜測一下,難道在家里就沒有禍從天降嗎?她當然不會再氣我,她哦哦呀呀的,算是認錯了。在他們的再三追問下,我將事情講述了一遍,他們嘖嘖稱奇,不敢相信。

    “‘那牛真的救了你?’弟弟再三地問。

    “是先傷了我,然后才救了我。

    “就是說它真的救了你?

    “ 我已經不想理他了。下午他離開醫院,去看它去了。他說要好好研究研究它是一頭什么樣的牛。但他注定失敗,因為它看上去和一頭正常的牛一點區別都沒有,除非發生什么?!?/p>

    “其實我也很想認識一下這頭牛,它在哪兒呢?”尼瑪可能有點餓了,他開始削肉吃。

    “它在海爾克,快生了,奶盤都下來了?!?/p>

    “哎,估計一下牛犢就會變傻了,就跟女人一樣?!?/p>

    “有這樣的事?”

    “千真萬確,女人一旦生養就會變得傻傻的,這連她們自己都承認?!蹦岈斝ζ饋?,紅著臉,“看來所有母的都一樣!”

    他老婆生給他一個兒子已有三年,他肯定是從老婆那里觀察,得到不少心得。而我們,我和妻子結婚比他們早幾年,但到現在都沒有一兒半女,問題不是她,但我也沒查出什么可疑。我們屬于真正的疑難雜癥一類,連現代發達的醫學也無能為力?,F在她已經放棄了,開始考慮抱養,或者她提到了受精。我不知道她確切是怎么想的,她的主見是堅決而隱秘的,我不得而知。但我因為孩子的問題而產生的懦弱和無助,是不會在尼瑪面前表現出來的,即便是他從蛛絲馬跡中洞悉我的苦澀,他也不應該說出來??伤f出來了。

    “我覺得這是因為女人把一半的聰明才智都分給了孩子,所以她們才會有這樣的變化?!?/p>

    “沒錯,其實當母親真可憐,不管是人還是動物,當母親的都可憐?!?/p>

    “但沒有機會當母親的更可憐?!?/p>

    “你到底好好查了沒有?還是你們兩口子都沒有好好查?這可不能馬虎大意,說不定現在又有了變化。你今年查了嗎?”

    “我們一年去兩三次醫院?!?/p>

    “去好醫院,去大醫院。我們縣的醫院是垃圾,去了也白去,說不定去了就是大禍?!?/p>

    “省二醫院。查不出來,其實我們已經絕望了?!?/p>

    “其實沒有孩子也好,我都快被煩死了,一回家一刻也不讓你消停,我喝酒了他連影子都看不見……”

    “你打孩子嗎?”

    “打,怎么不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太皮了,打了也不長記性?!?/p>

    我心里有一絲嫉妒,覺得他這是在炫耀,但看他的表情不像。他好像真的很苦惱,又愛又恨的樣子?!昂⒆佣歼@樣?!蔽規缀跏菬o所謂地說。然后我接著講。

    “我二十天后出院回家。路上就已經想好了。其實在醫院里我就有此打算,但還有些疑慮,覺得真傻,請牛吃飯,聞所未聞,一件注定被人笑話的洋相。但在路上,風還是那么大,仿佛從來就沒停過。那些風從青海湖面上吹過來,帶著幾乎察覺不到的水汽,撲到臉上會有一股帶水的涼氣。這個時候的季節變化開始了,我看見一群即將要產牛犢的母牛走在去往那卡諾登水房的路上,沒有人跟著,看耳朵上的穗子是挖掘機斗克力的牛。你知道的,他的牛的體質永遠那么好,那些母牛體格高大強壯,讓你眼紅。我看了幾眼,回憶起母牛那天的所作所為,于是下定決心請它吃飯。我知道它會同意也會來赴約的,我會去請它?!?/p>

    “哈哈,有意思?!蹦岈斦f,“你做得沒錯,好樣的!”

    回到家的第十天吧,我可以用拐棍走路了,我去請它。它和其他的一些要下牛犢的母牛被妻子趕到冬窩子這邊來了。一天傍晚它們喝水的時候,我拐著棍子走過去,和它對視?!拔蚁胝埬愠詡€飯,表示感謝!”我說。它還是看著我。我又指指屋子那邊,重新說一遍。它看著我,但我知道成了,而且就算沒成我也會讓它成的。我跟妻子說這件事。

    “請牛吃飯?”她以為聽錯了,“請誰吃飯?”

    “請牛,那頭牛?!蔽业钠拮拥芍?,她有些僵住了。

    “這沒什么奇怪的,它很聰明,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想請它吃點好的?!?/p>

    “吃什么?吃拉面嗎?”

    “你別一副搞笑的嘴臉?!彼谋砬樽屛液苌鷼?。

    “幸災樂禍地看洋相的樣子嗎?”尼瑪的影子在燈光下顯得臃腫、笨拙。

    “就是那個樣子,她很想大笑,但還是極力忍著,但她心里一定是認為我幼稚透頂?!?/p>

    “但仔細一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是吧,既然馬能吃那么多好的,那牛也可以?!?/p>

    “可不是,馬吃雞蛋可比人更多,我們都沒吃過那么多,還要考慮營養均衡,我們自己這么費心過嗎?”

    這幾年此類事件層出不窮,他們先是驚愕,再學習,如今習以為常。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比賽的馬顯得異常金貴,不再和人是一個等級了,從前那種天然融洽的牧人和馬的純粹關系因為比賽而破碎了,幾乎是不堪一擊地碎了。

    這會兒已經是晚上快九點了,有半個小時我們完全拋開了那頭牛和那頓晚餐,全心全意地聊馬、比賽、巨額的獎金和那些為了獎金而讓馬拼了命的人。各種比賽越來越多,為了錢很多人都快瘋了,對自己的馬好起來的時候是在伺候祖宗,可要是沒有讓他如愿也會有爆發的時候。抽打馬又下不去狠手,因為接著還有下一次比賽,下下一次,馬就是本錢,但淤積在心里的怒火總要有出口,而十有八九遭殃的就是家中的妻子或孩子……

    我們再次回到故事里。尼瑪問:“所以說你和老婆吵了一架?”

    “沒有,我跟她說了些話,但沒吵,她依然不理解?!?/p>

    “我實在不理解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請一頭牛吃飯,虧你想得出?!彼f。

    “又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蔽艺f。

    “可是也太奇怪了,別人知道了會怎么想?我怎么跟別人解釋?”她說。

    “需要跟別人解釋?有這個必要嗎?”我說。

    “那你不要讓別人看見,以后也不準說出去?!彼_始用一種他沒見過的眼神打量他,語氣也變得捉摸不定。

    “我知道她的顧慮,雖然顯得很沒道理,但我答應了,而且要求她做好那頓飯就可以走開,不用看著后面的事情發生,但她被勾起了興趣,非要留下來。我去請它的時候,好說歹說才沒有讓她跟著?!?/p>

    “我是怎么請它的?哈哈,這個說起來就太有意思了。自從那天我跟它那樣說過之后,你猜怎么著?它每天都有意無意地到家門口來逛一圈,到處找東西吃,好像我請它吃的東西就扔在外面的地上似的。我跟妻子說,你看見沒有,它聽懂了我的話,這不已經等不及了嗎?”

    “任何嘴賤的牛都這樣,你忘了夏天它們是怎么來吃帳篷的?”她問。

    “這是不一樣的,現在只有它一個來,其他牛怎么不來?那時候所有牛都來,因為帳篷邊角還有帳篷周圍有咸的味道,它們需要那個,我跟你說過把用過的污水倒遠一點你就是不聽?!蔽艺f。

    “那我叫你晚上尿尿去遠一點你聽了嗎?它們都是沖著你尿尿的那點土來的?!彼f。

    我們又毫無意義地吵了一會兒,我累了。那天的計劃泡湯了,我很氣憤,晚上她要給我腿上換藥我拒絕了,她氣哭了。于是我又心軟,但也乘機教育她以后不要總是胡攪蠻纏,哪怕她是我的妻子也不行,我討厭不講道理的人。

    “你現在說話像極了你曾經最討厭的那個人?!彼\懇地說。

    “誰?誰是我最討厭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我問。

    “你看,你連他也忘記了,說明早已放棄自己的一言一行了,幸虧我們沒有孩子?!彼f。

    “她這話說得實在太狠了?!蹦岈斶瓢瓦瓢妥?,擔心地看著我,“你沒打她吧?”

    “我那時候你說我能有那個能力嗎?你說的沒錯,她的話扎心不見血,我氣得渾身抽干了力氣,差點暈倒?!?/p>

    “女人一旦狠起來真可怕!”

    “但你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是有意的,她說完就后悔了,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她來扶我,我推開她,她的眼眶立刻蓄滿眼淚,倒是把我弄緊張了,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p>

    尼瑪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他已經猜到后面的情節了?!拔液拖眿D吵架了也會那樣,而且更激烈,嗯,大部分時候是?!彼Φ煤茆?。

    “我說了事情結束了?!?/p>

    “沒有,事情的結束是在床上,我說的對不對?你們肯定做了,床下吵架,最好的解決方式就在床上?!?/p>

    “我可受著傷呢?!?/p>

    “哎,那點傷又不妨礙那啥,只要你不動不就沒事了?”

    “你這個流氓!”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因為這家伙說對了,當天晚上我讓她將功贖罪,她乖乖就范了,羞羞答答的。黑暗中氣息紊亂,我發現她的身體戰栗著,她屏住呼吸足有一分鐘,而后長長地吐出來,身體仿佛也活過來了。她的大膽和激情前所未有,仿佛還帶有一種豁出去的放縱。

    “第二天很早她就起床了,收拾完家里的活開始準備晚上的宴請。她問我準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能是一把草。我說它可能愛吃咸一些的東西,但不能是肉食,它不吃肉。蔬菜、鹽、面食肯定也行,它肯定也喜歡油性的東西。她點頭說懂了。下午的時候,它如期而至,帶著期望看著站在家門口的我。那會兒我讓妻子把炕桌搬到了外面的草地上放好,晚餐已經擺好了。有素炒的白菜、油菜、酸菜炒粉條,涼拌菜有一大盆木耳拌洋蔥(它肯定喜歡)、土豆絲、豆芽……還有一大盆拉面。為了照顧它的口味,這些全部油汪汪的,菜籽油永遠是牛的喜愛之物。這是一桌很豐盛的晚餐。

    我做了個請的手勢,惹得躲在門背后偷看的妻子咯咯笑。我回頭很嚴肅地瞪了她一眼,她這樣笑搞不好會嚇跑它。還好它并沒有。它很干脆地過來了,站在炕桌的另一面。我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下來,拿起筷子,我的眼前也有一碗拉面,我端起來開始吃。我想用這種方式讓它得到一些啟示。果然,它再次湊前了一些,抻長了脖子,但它還不吃,似乎在擔心什么。

    “我請你吃飯,請放心大膽地吃?!蔽堇镉质菗溥暌恍?。

    它瞪著我,那眼睛真是又干凈又明亮,仿佛能夠把整個地球裝進去。我端起飯碗故意弄出吃的聲音。它終于嘴唇碰到了豆芽上,馬上被這盆菜吸引,張口用舌頭舔進一卷豆芽,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嗅別的菜,這里嘗一口,那里咬一嘴,品嘗得不亦樂乎。那一盆洋蔥拌木耳,在它嘴里沒能堅持三分鐘便變得干干凈凈,它用粗糙而寬厚的舌頭舔著盆,盆輕飄飄地到處移動,桌面一片狼藉,但它一點不在乎,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起拉面來。

    “牛啊、羊啊的都喜歡吃菜,但它們也愛吃面,我們家的牛羊也一樣?!蹦岈斪祓捔怂频奶蛱蜃?,一臉佩服地問,“你怎么會想到這個主意呢?而且你做得一點沒錯,難道牛救了命就能不當一回事嗎?要是馬救了人一命肯定會被當成先人供著?!?/p>

    “是啊,我們有時候真的很偏心,為什么牛就不能享受和馬一樣的待遇?用它吃它則罷了,卻連最起碼的尊重也沒有?!?/p>

    “所以我說你做得一點沒錯,你媳婦不懂?!?/p>

    “不,她懂,她就是覺得怪怪的,因為沒有人這么干過?!?/p>

    “正因為是第一個人,你才會被記住。我們應該對它們好一點,不能老是打呀殺呀。這些年,你氣頭上打死過多少牛羊?我算了一下,打死了七八只羊和三頭牛,還打斷了一條馬腿?!?/p>

    “我沒算過,但肯定少不了?!?/p>

    “我們這些人,為什么這么暴力?難道內地人也和我們一樣嗎?”

    “應該有點不一樣,越是有知識的人越是不打架?!?/p>

    “嗯嗯,可能就是這樣?!?/p>

    “自從我請它吃了一頓飯之后,我的心里甭提有多舒服了,我仿佛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p>

    “你的確完成了,就好像贖罪。后來呢?”

    “那天吃完飯天色剛剛麻黑,它很自然地回牛群里面去了。妻子收拾了殘羹剩飯,外面冷清得很。她叫我進屋,我答應著,但不想動彈,那種從身體到靈魂的慵懶感覺很是舒服,我很留戀地享受著,看著它在牛群里悠然自得地反芻著,直至留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后來我們并不經常見面,我們都仿佛忘了一起吃過飯這回事。它在過它的生活,我在過我的生活,互不打擾,各自安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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