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12期|張雅麗:長坂坡
【張雅麗,1987年生,河北石家莊人。文學碩士。小說見于《大家》《清明》《山東文學》《天津文學》《莽原》《長城》等?!?/span>
長坂坡
張雅麗
一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小舅了。
自從上中學后,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姥姥家,上了大學,工作以后,一直都是在外地,回來的次數就更少了。村里面的土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了水泥路,再也不會雨天泥濘、晴天揚塵了。好多人家都已經把灰頭灰臉的石窯推倒,蓋成了紅頂的二層小樓。而姥姥家也因為兩個舅舅逐漸長大,將原本闊大的院子分隔成了兩部分,院中繁茂蔥郁的樹木也都消失不見了。這些日積月累的變化對我來說,似乎是一瞬間突然發生的。這個祖祖輩輩叫它石頭村的地方,包圍在它四周的青山并沒有任何變化,但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我剛剛研究生畢業,在上了七年學的一線城市順利考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這樣我焦慮的心終于可以安頓下來。剛剛拿到第一份工資,我迫切地回家看望父母,順便看望很久不見的姥姥。我當然知道這次回家就是為了迎接親戚們贊賞的,能在大城市落腳,我是家族第一人。而那座大城市,是我很多親戚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姥姥、大舅、舅媽都圍坐在我身邊,詢問我的工作單位具體在大城市的什么位置,離哪個名勝古跡最近,一個月能拿多少工資,有沒有戶口,給不給分房等等問題。我有點應接不暇,我媽還沒有等我開口,就會搶先回答,似乎要去工作的是她。我看出來我媽心里的驕傲,當然也看出來大舅媽心里有點泛酸,他們的兒子高中都沒上完就到外地打工,不但見不著人,還經常伸手向他們要錢。在親戚的包圍中,我的虛榮心得到滿足,我想衣錦還鄉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我能感覺到大舅和大舅媽和我說話時的那種謹慎刻意的客套和討好,似乎我一下子要擔負起光耀家族的重擔一樣。從前的大院子被分隔成兩戶之后,大舅和大舅媽住在東邊的院子,已經翻蓋成了兩層小樓,而姥姥和小舅住在西邊的院子,還是老舊的石窯,雖然外觀變化不大,但是房屋里面高處的墻皮已經斑駁脫落。小時候我最喜歡住石窯,除了新鮮,還因為它冬暖夏涼?,F在我才發現,石窯南面只有一扇毛邊紙糊的木格窗戶,屋里常年陰暗封閉,現在正值盛夏,暑氣蒸騰,我的胸口有些憋悶。在熱氣騰騰的交談中,我想去院子里透透氣。
小舅是突然闖進門的,當時我正在院子里看新出生的一窩兔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新出生的兔子,五六只兔子眼睛閉著抖抖索索團在一起,明明是夏天,它們看起來卻很冷。小舅穿一身藍得發烏的中山裝,看起來不但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符,也和夏季的天氣十分不相稱。之前幾次來姥姥家,因為來去匆忙,都沒碰見,他不是去石子廠打工就是去周圍撿拾一些能換錢的東西,算起來有幾年了?,F在他雙手推著一輛破自行車,看見我立馬臉上堆滿笑,眼神清亮,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來……來了”。小舅是口吃加重鼻音,說話本來像重感冒的人嘴里含著一大塊糖,現在嗓子里還多骨碌著一口痰,我很難分清他在說什么。他把自行車靠在墻邊,興奮地張著胳膊,用手指著自行車,嘴里不停地說話,我能聽清的只有“那……那個……路邊……草”,我這才看見他自行車的后座上馱著一大團苜蓿??磥硇【耸侨ソo兔子弄草去了。因為我實在聽不清他又說了什么,只好尷尬地沖他笑著點了點頭,我的點頭似乎又給了他一些鼓舞,他又胳膊舞動著說開了。我正在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我媽出來了。
“看你一身土,快去拍拍再進來?!?/p>
小舅不好意思地笑著,鼻子里哼哼著叫著“姐”,就去門洞拿掛在墻上的破布條做的拂塵返回到院子門口。他不停轉身拍打,我才看見他的褲子屁股上縫著一大塊補丁,補丁的針腳非常細密,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硬生生將柔軟的棉布變成了一塊針扎不透的硬板。我在小時候見過人們的衣服上打著這樣的補丁,大部分是在肩部和屁股的地方。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小舅居然還在穿這樣的衣服。
我小時候,父母因為工作忙,假期就把我寄養在姥姥家,小舅比我大十歲,因為智力上有點問題,也不用上學,就陪著我玩。以前小舅說話不像現在這么含混不清,只是口吃,說一句話需要費半天勁,臉憋得通紅。一說話汗珠瞬間一粒粒從毛孔中擠出來,明晃晃的。他是家里或者說村子里唯一愿意陪著我玩的人。他教我爬樹,編柳條帽子,抓知了。我們基本就在自家院子里面玩,很少出去,因為出去小舅就會被村子里其他孩子欺負,說他是“小傻子”“小啞巴”,而我也會跟著受連累。很多時候我想要躲開他,單獨出門找別的孩子玩,但是別的孩子一見我就會模仿小舅說話的樣子,邊模仿邊大笑??匆娝麄儗W著小舅說“就……就……就……是”憋得臉通紅的樣子,我知道他們的嘲笑里也含著對我的看不起,即使我甩掉了小舅,也沒有辦法加入別的孩子的團伙中。就因為他是我的小舅,我倆被緊緊拴在一起,因此我心里有些埋怨他,甚至瞧不起他。
后來我課業越來越重,回姥姥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住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和小舅漸漸有些生分了,感覺已經沒有什么話可說。但他每次見我依舊特別高興,舞動著胳膊和我說這說那,盡管我越來越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小舅結婚了。媳婦是鄰村的一個跛子,走路的時候身子會朝左側大幅度歪斜,長得也丑,身體特別胖,身上總是汗津津的,靠近時會聞到一股腥臭味。雖然我自己有些瞧不起小舅,但是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從心里覺得她是配不上小舅的。小舅就是腦子不太靈光,口齒有點問題,但絕不是傻子,而且人長得很精神,大大的眼睛,白凈的面皮,個子也不矮。我偷偷問過我媽,為什么會給小舅找個這樣的媳婦。但是我媽說姥姥和她都對這個新媳婦很滿意,村里有很多沒有媳婦的光棍兒,小舅這樣的條件能有個媳婦就應該燒高香了。我開始不情不愿地叫這個新媳婦小舅媽。小舅媽人倒是能干,家里處處收拾得干凈利索,小舅也一天天更精神,我也漸漸覺得這個小舅媽還不錯,看來人不能只看外表。但是后來發生的事,讓我對她的看法徹底改變了。
那時我已經上高中了,有一天晚上,我媽從姥姥家回來后就和我爸一直關在屋子里說話,隔著墻聽得出她聲音里面壓制著的憤怒。我偷偷扒著門聽了幾句,大概意思就是小舅媽外面有人了。我聽見我媽把小舅媽罵得一無是處,說她又丑又跛,還不老實本分。我已經能聽懂不老實本分的意思了,心里十分替小舅不平??次覌尩募軇?,八成小舅是要離婚,反正他們也沒有孩子,離就離唄,我才不信小舅媽,不對,應該說是那個丑女人,能找到什么更好的人。那個女人欺負我小舅就是欺負我們一家,我心里涌起一股難以下咽的憤憤之氣。我靜靜等著他們離婚的消息,可是過了一個多月,也沒從我媽嘴里聽到什么。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就旁敲側擊地問,小舅最近咋樣?
我媽說,好著呢。
我吃了一驚,話脫口而出,沒離婚嗎?
離什么離,誰說你小舅要離婚?誰給你說的?我媽瞪著眼的樣子一看就是真和我急了。
我懷疑我媽在蒙我,覺得我還是個孩子,不愿意對我說實情??墒沁^了半年,也沒有小舅離婚的消息傳來。我放假去姥姥家的時候,看著小舅的日子一切如常,姥姥、小舅包括其他人對待小舅媽還是很好,小舅媽也像以前一樣手腳不停地干活,看起來家里一片和睦。我有點疑惑,難道我那天晚上沒聽真切?
又過了一年多,突然傳來小舅媽跟別的男人跑了的消息,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小舅媽。小舅媽這個稱呼和那個女人的名字也就成了家里的禁忌。
二
這些年,關于小舅的消息,一般都是從我媽嘴里聽說的??赡苁怯X得我已經長大了,她會和我在電話里談親戚的各種消息,尤其是不堪的消息,即使我不問,她也會主動和我談起。我樂于享受這種可以和大人分享秘密、真正長大的感覺。
我媽談到小舅,總是用一種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的語氣,談的事情也是斷斷續續、林林總總,讓我對小舅的狀況有了了解。小舅開始喜歡上抽煙,每天的量很大,得兩三包??偸强人?,嗓子里老有呼嚕呼嚕的聲音,說話也越來越不清楚。又還多了一個毛病,亂吃藥。不管什么藥,哪怕是姥姥的降血壓降血脂的藥,只要讓他看見了就會往嘴里放一兩粒。為這個,姥姥打過他,但是沒用,他一看見藥還是要往嘴里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總胡亂吃藥,小舅似乎更傻了,口齒也越來越不清楚。一開始這些消息給我帶來的是驚異、感嘆,后來從這些消息里,我漸漸感到了小舅的可憐。
塵土飛揚中,傳來小舅一陣帶著痰音的猛烈咳嗽。
“他的腦子越來越不清楚,以前的石子廠也把他開除了。沒有人愿意用他?!笨粗【嗽陂T口拍打塵土的樣子,我媽嘆了一口氣。
“那他每天干什么?”
“能干什么?就是喂喂兔子,摟點草。兔子長大了就賣掉?!崩牙巡恢朗裁磿r候出來了,用黝黑干裂的手指著那一窩兔子說,“這就是他每天的營生?!?/p>
“這才能賣多少錢?”窩里面大大小小兔子加起來也不夠十只。
“還不夠他自己抽煙的呢。抽吧抽吧,有一天抽死算完?!崩牙艳D身往屋里慢騰騰地挪著,姥姥的背已經被歲月壓成了弓形,她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和我媽說:“你可不能給他錢,給了他就去買煙。他手里不能有錢,要也不能給?!?/p>
我不解地看向我媽。
看著姥姥進屋了,我媽才說話:“他現在煙癮大,又沒錢,總是想要點錢買煙。一纏磨能纏磨人半天,纏磨得煩了,就多少給他點。也不多要,五塊十塊的吧?!?/p>
“你給過?”
“每回回來都纏磨著我,知道我準給。就別讓你姥姥看見唄?!?/p>
“小舅就知道你心最軟,準能給錢?!蔽覌屍綍r說起我小舅嘴里像下刀子,實際數她心軟。她這性格我小時候就摸透了,我要是干了一件準要挨罵的事,就裝可憐,她就不忍心了??磥硇【艘稽c都不傻,看人精準。
“你就別給了,一旦給了以后準得纏上你?!?/p>
“也沒多少錢,給就給點?!?/p>
“給得越多,他抽得越厲害,讓他過過嘴癮就行了,還真讓他抽出毛病來?不能給啊?!蔽覌屟劬Φ傻美洗?,一副真著急了的表情,又強調一遍:“不能給啊?!?/p>
小舅拍打完身上的土,回到院子里,沖著我呵呵樂,然后把自行車架上的苜蓿抱到兔子窩邊,開始喂兔子。我也過去拿了些草遞到一個黑白花的兔子嘴邊,它蹦跳到柵欄邊,粉色的鼻子嗅了嗅,就一下咬住,在三瓣嘴的伸縮蠕動中,草梗在迅速變短。我沒想到兔子吃草速度居然這么快,怕咬到我的手,猛地撒了手。小舅在旁邊笑了,說:“不……不咬?!彼咽稚爝M去,用手摸了摸兔子的背,然后眼睛看著我,咧著嘴笑,他在鼓勵我,于是我也把手伸進去,兔子的皮毛柔軟光滑,還帶著溫度,我的心也跟著暖和了。手剛觸碰它的時候它的嘴停了一下,耳朵支棱起來,覺出沒什么危險后,嘴巴又開始快速蠕動。小舅在一旁看著我,突然眼神發亮,手開始快速地比畫,沖我哼哼著,我大致猜出來他說要送我一只小兔子。我趕忙揮手拒絕。我喜歡這樣幼小溫順的小生命,卻并不代表我愿意養它。兔子窩里面沖的臊味就讓人受不了,更別說每天喂養和打掃。小舅大概覺得我是不好意思,就抓起一只小兔子往我懷里送。我被嚇得后退幾步,一半是因為不敢接受柔弱無骨的小東西,一半是因為小舅黑乎乎臟兮兮的手以及身上煙、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費力推辭了好幾次,他才把兔子放回去。小舅的眼神迅速暗淡,表情有些失望,嘴里嘟噥了一句:“真不……咬”。
為了緩解尷尬氣氛,我環顧院子,想要找點新的話題??匆娍吭趬叺淖孕熊?,突然想起小舅之前是不會騎自行車的,我表示了這個疑問之后,小舅就和我說了一大堆話。從他囔囔的鼻音中,我大概聽見了“剛學會”這三個字。他明顯變得很興奮,邊說邊推上自行車要給我作演示。這是一個老式的28式自行車,是我姥爺留下的,它的車把和座子中間有一根長長的橫梁。我看見小舅不是像別人一樣從后面蹁腿上車,而是將右腿從前面橫梁和車架的三角區域掏過去,由于個子不矮,橫梁卡在他的胯部,半蹲著的身子以一種極其難看別扭的姿勢側歪著。最好玩的是,他還做不到蹬整圈,只能蹬半圈,兩條腿就這樣一上一下地在院子里騎起車子來。我被他這怪異難受的姿勢惹得笑出聲來,小舅反而像是得到了鼓勵,一邊跟著笑一邊繼續騎。我終于恍若從小舅的身上找到很多年前那個對我來說既遙遠又熟悉的影子了。我在想,我已經開始掙工資了,如果每次回來能給他些零錢,讓他多開心一點也行啊。
“別在那兒丟人現眼了,進來吃飯?!崩牙押拔覀冞M去吃飯。
小舅從自行車上猛跳下來,跑了幾步才停住車子,戀戀不舍地將自行車靠在墻邊,然后用袖管擦了擦車座。
“以后出門就推著車子走,前兩天騎車剛摔了一跤?!崩牙咽⒘艘淮蠛M朊鏃l,澆上茄子肉丁鹵,又在上面夾了好幾筷子配菜,堆成了一個尖尖的塔,在上面放上一雙筷子,遞給了小舅。
小舅用袖管擦了一下汗和鼻涕,就端著碗到院子里去了。
“小舅咋出去了?”
“別管他,他自己在院子里吃?!?/p>
“為啥?”
“他不住嘴說話,不住嘴吐痰的?!?/p>
我媽給了我個眼神,示意讓我別管這事。因為我們來,大舅和大舅媽也留下一起吃飯。姥姥說這話時,大舅媽和大舅一直沒吭聲,我心里就猜出了一二。
吃飯時,我的眼睛穿過屋門的紗簾,看見小舅端著大海碗蹲到兔子窩旁邊,邊吃飯邊和兔子嘰里咕嚕說話,嘴里兩不耽誤。姥姥也總是時不時往院子里看一眼。
吃完飯,大舅和大舅媽回隔壁院子里了。正午的陽光熾烈地照射下來,我在梧桐樹的陰影里陪著姥姥說話。我媽在院子里給菜澆水,水灑出去就能看見一片淡淡的彩虹。小舅圍在她旁邊腳步輕快地來來回回幫忙拎水。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小舅給菜地澆水的情形。那時候沒有自來水,需要從水井里壓水,壓完水小舅要提著水桶走到菜地邊上,我手里拿著葫蘆瓢在旁邊一直催促小舅走快點。我喜歡看彩虹。水桶里的水邊走邊晃蕩,很快就把小舅的褲子打濕了,我刮著臉笑話小舅沒羞,這么大還尿褲子。
一會兒,姥姥回屋里睡午覺去了,我媽趁機從兜里掏出幾張錢幣塞給小舅。小舅高興地扔下水桶就往門外跑。我知道他肯定是拿了錢去買煙,我追到門外,喊住他,從兜里掏出二十元錢遞給他,期待著他能露出比剛才騎自行車還要開心的笑容??墒?,我沒想到,小舅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帶著這種僵硬怪異的表情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錢,愣了幾秒鐘,臉突然紅得鼓脹起來。我以為他是不太好意思要,就想把錢往他兜里塞,他像是突然受到灼燒一樣,猛地跳開一步,轉過身拼命地跑了起來。我像個傻子一樣,手里拿著錢站在原地很久。那天,直到我和我媽離開,也沒有看見小舅回來。
我隱隱感知到,我可能傷害到了小舅。
三
自從上次和小舅分別后,就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也沒敢向我媽打聽,偏巧這一陣子我媽也沒有什么關于小舅的消息傳遞給我。我想著可以趁過年放假回家時去看看小舅。
工作和生活我也開始逐漸適應了。單位早已經取消了福利分房,只能在離單位通勤時間一個半小時的地方租了兩室一廳中的一室,但這已經足夠讓我興奮。我感覺在這座城市終于有了自己的家。盡管房子是租的,但我堅信生活是我自己的,每個月月初收到工資后去逛超市,這是我最期待的事情。盡管每次只買一件東西,但是從窗簾、被罩到桌布、地墊,房間一點點地在我的期待中具有了獨屬于我的審美和溫度,這是最讓我開心的事情。我幻想著以后爸媽來這座城市玩的時候,帶他們來看看我的家,這是從頭到尾完完全全靠我自己收拾出來的。
我租住的是一個老舊小區,我的房間位于二樓,房間南面有一個不大的舊式木制窗戶,關不太嚴,窗戶外面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樹影婆娑。春天玉蘭盛開時,窗外滿目白色繁花,房間也被襯得燦爛起來。只是玉蘭的花期太短,一個星期就會落敗,滿樹焦黃枯萎的大花瓣,看起來有些失落,還不時有花瓣突然墜落的聲音,心也隨著一驚。我還發現,五月份的時候,玉蘭樹上長出綠色的果子,果子上生出一團團的疙瘩,越長越像毛毛蟲,看著讓人惡心。那段時間我連窗戶都不愿打開。
我的工作強度不算大,但是經常加班,只是工資實在不高,每個月除了支付房租和購買家居用品之外,所剩無幾,幸好單位食堂飯菜便宜。我媽總和我說人要懂得知足常樂,慢慢都會好起來的。過兩年她會和我爸想辦法給我湊夠首付,按揭買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我知道,這無論對他倆還是對我來說,都不容易??墒?,電話里明顯我媽要比我樂觀得多。
年假終于來了,大年初二要去給舅舅們拜年??匆娦【藭r,我心里吃了一驚。他的臉頰已經凹陷進去,眼睛、顴骨凸了出來,整個臉看上去干癟、暗淡,和以前比瘦了一大圈。小舅看見我,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就算是和我打過了招呼,不再像以前那樣滿臉憨笑同時用力揮動著兩條胳膊。我心里產生了疑團,小舅還在為上次的事情而不高興嗎?很快我就發現小舅走路時腿有點跛,很明顯是他的右腿出了問題。這件事情我媽絲毫沒有和我說起過。疑團在我心里越積越大,我急于知道小舅在這段時間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舅這是怎么了?”我給姥姥、小舅拜完年,坐在炕邊陪姥姥聊天,聽著姥姥聊親戚鄰居的家長里短,趁姥姥喝水的工夫,我沖著小舅的腿抬了抬下巴。我本來是想用食指指的,但想起上次我給小舅錢時他紅漲的臉,就覺這樣也許會讓小舅尷尬。
“嗨,沒啥大事?!崩牙训难凵裼悬c猶疑、躲閃,似乎不太想和我提起這個話題。
“腿受傷了?”我追著繼續問。
“就是前兩天不小心傷的,養一陣就好了?!?/p>
“沒聽我媽說起過啊?!?/p>
“當時都快過年了,和誰說都是找不痛快。就讓你大舅把他拉到縣醫院看了看。沒啥大事,回去別告訴你媽,白讓她跟著擔心?!?/p>
“那,怎么受的傷呢?”
小舅本來坐在炕角,身子軟軟地靠著墻,聽著我和姥姥說話,沒有一點反應,但是一聽到這句話他就猛然坐直身子,往前挪了挪,突然亮起來的眼睛越過姥姥直直盯著我,開始向我著急地比畫,嘴里嘰里咕嚕。但他說得太快太急,我一個字也聽不清。
“行啦,你就別氣憤了,見誰都說一遍。你見啦?誰見啦?讓你個傻子瞎逞能,不該管的你非管,最后受罪的是誰?”姥姥猛地給了小舅后背一巴掌,想讓小舅把嘴閉上。
小舅根本不聽,還是焦急地說著,我聽清了“就是……他們,錯不……了”,然后他用手做了個推人的樣子,舉起床邊一個癢癢撓,對著自己的腿連續做猛敲的動作。我聽不清,但是看明白了,小舅是被人推倒,用棍子之類把腿打壞了。
“誰干的?太過分了。小舅是被人打的?”
“不是,他的車閘壞了,下坡時候從自行車上摔下來的?!?/p>
“那小舅咋那樣比畫?”
“他懷疑車閘是村西頭李二嘎弄壞的。因為李二嘎以前和他在石子廠干活的時候,就帶人打過他?!?/p>
小舅趕忙點頭,嘴里明顯是在罵人。
“有人看見?要是有,咱就找他要個說法,最起碼醫藥費能給出了啊。要有人能作證咱就走?!崩牙艳D過身抓住小舅領子就往起拽,“走,現在就去找他?!?/p>
小舅明顯拽不動,縮成一團,往床里面使勁挪著。
“你就是個傻子?!崩牙褮獾靡黄ü捎肿卮采?。
“那李二嘎以前為啥打小舅?”
“之前石子廠好幾個月開不出工資,李二嘎他們幾個就想著把石子廠的粉碎機偷出來,想讓你小舅幫忙把風,結果你小舅就嚷嚷起來。他們機器沒偷成,還反說是你小舅想偷東西。這一群人把你小舅打了一頓。他就一分錢沒拿被趕回來了?!?/p>
“那很有可能他們還記恨小舅,把他車閘弄壞?!?/p>
“好好的車閘咋會自己壞?就算碰巧,也不能兩個都壞了。多半就是那個嘎咕小子干的,從小就沒冒過好水??墒?,還是那句話,誰見了?”姥姥從胸腔里沉重地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認了吧,誰讓他傻還多管閑事,就怪他自己個兒?!崩牙颜f完用力戳了小舅的腦袋一下。
我明白姥姥的意思。姥爺走得早,小舅又是這么個情況,這樣的人家在村子里難免要受欺負,忍忍總是沒壞處的。這是姥姥恪守了一輩子的信條。
小舅蜷縮在墻邊不說話,姥姥戳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往后躲,他剛才眼睛里的光亮在漸漸暗淡、熄滅。他整個人此時看起來是那么瘦小又可憐。我的心頭一酸。
看著氣鼓鼓的姥姥和委屈的小舅,我發現自己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關心是那樣沒有意義,除了和姥姥、小舅一樣氣憤、慨嘆和沉默之外,我根本幫不上任何忙。這種無力感我并不陌生,我的工作、生活處處都有這種使不上勁的不甘心。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和小舅有什么不同嗎?
我也禁不住蜷縮了起來。
四
我媽還是會經常在電話里和我談論親戚們的各種消息,只是漸漸地我不再像之前那樣好奇和期待,相反這些消息聽得多了,會有些厭煩,只是不好表露。因為我已經察覺出這些是我媽退休后必不可少的娛樂,甚至她的語氣里也會帶有一種和別人生活對比之后的洋洋自得,這是我沒有勇氣戳破的。她的這份自得當然是因為我,因為我現有的工作??墒?,這份在所有親戚眼里體面的工作,卻讓我漸漸感覺到了疲憊。我突然感覺這一切似乎都是為了滿足那點虛榮心。而我自己呢,每天來回三個小時的通勤時間,日復一日工作的單調乏味,讓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螺絲釘,長久固定在那里,并無多大價值。
我已經不知不覺工作兩年了,那個窗前有玉蘭樹的房間因為房東兒子要結婚而被收回,我也輾轉更換了兩次租住房。而之前花大力氣購買的那些窗簾、地墊等房間裝飾品也在一次次輾轉中被無情拋棄了。這兩年的時間讓我對這座城市和自己有了新的認識。對于這座城市來說,我一直就是個外地人,盡管我有了這座城市的工作和戶口。每天往返于單位和租住房之間兩點一線的工作生活,似乎給我圍起了一座巨大的玻璃罩,將我保護起來的同時,也與外界隔離。兩年里,我對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我熟悉我每天活動的狹小區域,對于之外的地方卻是那樣陌生。我幾乎沒有去過周圍旅游景點,也不用關心糧食蔬菜的價格。每天獨自上下班的路上我都會路過一個過街天橋,站在那座天橋上,看橋下疾馳而過的車流,我都會有一種站立不穩的漂浮搖晃之感,似乎滾滾而來的車流隨時能把我沖走。在橋上,只要天氣晴朗,眺望西方,會看見一抹淡青色的群山。在那座我自小生活的遙遠的小城,周圍到處是這樣的山,只是它們更高大更綿長。
再次聽到關于小舅的消息,是小舅住院了。我媽在電話中告訴我,小舅偷吃了大舅媽瓶中剩余的所有安眠藥,大概有十幾二十片,被發現后拉到醫院里洗胃了。這是他偷吃藥后果最嚴重的一次。而這時,單位正好面臨上級部門的突擊檢查,每個人都如臨大敵,忙得焦頭爛額,如果請假就要把自己的工作分擔給其他人。我實在沒有勇氣因為這個原因開口向領導請假,就和我媽說暫時不能趕回去看望小舅。我媽很支持我的做法,認為工作的事情最重要,說小舅這時已經沒事了。我很擔心小舅,只能忙中偷閑在電話里向我媽打聽,確認小舅身體沒有什么大礙之后,我就開始說出心中的疑問。
“沒問具體原因嗎?”
“問了,咋沒問,你沒見,把你姥姥氣得在病床上就揍他?!?/p>
“結果呢?”
“結果就是你小舅啥也說不出來,在那干哼哼。這是他老毛病了,平時偷吃個一兩片藥沒啥大問題,但這次吃的是安眠藥,又吃了那么多,會死人的。這是傻到一定份兒上了。你姥姥就罵他咋不早點去死,多余救他?!?/p>
“說得也太過分了,小舅就算再傻,也是姥姥的親兒子,也是人命一條?!?/p>
“你不懂,給你說了也不懂。哪能真要他去死?你沒見你姥姥哭成啥樣了。你姥姥哭,旁邊你大舅媽哭天搶地,說你小舅要是因為吃她的藥死了,她也沒臉活了,你大舅媽在村里也是逢人就哭。這幾天真是雞飛狗跳,你不回來正好,幫不上啥忙還白添心煩?!?/p>
我是不太懂小舅住了一回院怎么就把家里搞得雞飛狗跳了,不過這些我并不關心,我關心的是,小舅到底為什么總是偷吃藥。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在腦中大概捋出了一條線索。我記得小舅偷吃藥大概是從他大量吸煙不??人蚤_始的,那么他也許是為了緩解不舒服的癥狀,就本能地嘗試吃身邊能找到的各種藥。他吃完后肯定要看看這種藥對于自己的咳嗽有沒有緩解,沒有的話再嘗試其他的藥。所以他總是間隔一段時間才會偷吃藥,藥也不重復吃,并且每次只吃一兩片??墒?,我想不明白的是,安眠藥我記得之前他偷吃過一次,肯定是對于治療咳嗽沒有效果的,那他為什么還會吃第二次呢?而且還一下子吃了這么多片?他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我想得頭疼也想不出來結果,也許,真的像我媽說的,小舅就是單純傻人干傻事吧。
五
五一假期,我終于可以回家一趟?;疖囌救耘f擁擠不堪。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坐火車回家了,從剛上大學時乘坐特快,到研究生時乘坐動車,又到工作后乘坐高鐵,窗外的景物向后流逝速度的變化提醒著我和家的空間距離在不斷縮短??墒?,我在心里知道,每次回家看到家鄉大大小小的變化又在無形中拉大我和家鄉的距離,因為它的變化已經和我越來越沒有關系,盡管我是那么努力地想要親近它。
這次我記掛著要去看看小舅。我一進門看見小舅彎腰在院子里面忙碌著,還穿著那件藍得發烏的中山裝,屁股上的補丁磨得明晃晃的。滿地都是花花綠綠的紙和橫七豎八的竹篾。我走進去他根本沒有聽見。我拍了拍小舅的肩膀,小舅猛地回頭,看見是我,愣了一下,突然咧嘴大笑。
“腳好了嗎?”我用手指指小舅的腳,指完我才反應過來,小舅只是口齒不清,又不是聽不見,我用手指的動作似乎沒有必要。
“嗯?!毙【耸箘劈c著頭,還沖我伸伸腿,走了兩步。
看來確實已經問題不大了,我放下心來。其實小舅洗胃的事情是我更關心的,但是話到嘴邊就是問不出來,只好轉移話題。
“這滿院子的紙是……”
小舅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我只聽見“馬”“送葬”這兩個詞。
我心里咯噔一下,沒聽說這兩天有誰去世。我急忙進屋去找姥姥,姥姥看見我回來很驚喜。我顧不上噓寒問暖,張口就問這是給誰送葬。
“給村里的一個孤寡老頭,你應該也見過,小時候愛逗你們玩的那個?!?/p>
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叫“四毛”,村里人都這么叫他。小的時候,我記得他總是一個人坐在村口曬太陽。我和小舅路過的時候他總是愛和我們開玩笑,還愛用手刮小舅的頭,有時把我逗得不高興了,就用狗尾巴草給我折小兔子、小狗。他愛看戲,那時候村子里還有個戲臺,廟會或者有紅白事的時候會在戲臺上唱戲,他每場不落。我和小舅也愛看戲,一看到我們他就招呼我倆過去。小舅會端端正正坐在他旁邊看臺上的人咿咿呀呀,我不愛看,可我喜歡這種難得一見的熱鬧,也賴著不走,就在他們腳底下玩石子。偶爾聽見戲臺上打斗得激烈,我就抬起頭看一會兒,看得沒意思時回頭看他倆,小舅總是半張著嘴一動不動,四毛就一直咧嘴笑,一笑就露出一口黑黃色的牙齒。
“小舅要去送葬?”
“四毛的侄子找來了,說是四毛沒兒沒女,送葬時人太少不好看,來叫村里的小輩們一起送葬。去就去吧,往上推起來也都算是親戚。不過你大舅忙,估計沒空?!?/p>
“什么時候下葬?”
“明天,今天晚上要去送車馬。你小舅在這扎紙馬呢?!?/p>
“小舅會扎紙馬?”
“他就看過唄,以前別人扎車馬他愛看。這不,早晨去把一窩兔子都給賣了,買了這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在這忙乎半天了。我勸他多余,現在人家都是買點現成的,誰還像以前那樣扎車馬?!?/p>
我走到院子里一看,兔子窩里果然空蕩蕩的,一只兔子都沒有了。小舅在往一個快成型的馬肚子上穿一根竹篾片,然后用繩子牢牢系緊。我從來不知道小舅還有這樣的手藝,神情專注認真的他現在看來是那樣陌生,不再是那個見到我就只會手舞足蹈傻笑的小舅。
“看你這一腦門子汗,快擦擦?!崩牙堰f給我一塊手巾。我這才覺察自己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今天晚上送紙馬嗎?大概幾點?”
“一般也沒個準點,就是晚飯后吧?!?/p>
“那……我能去嗎?”
“不用,除你小舅,村里還有一些人去,人不少了?!?/p>
“我就是沒見過送車馬的,想去看看?!?/p>
“你這孩子,城里待久了,啥都稀罕。那讓你小舅看好你,晚上路不好走?!?/p>
“放心吧?!?/p>
小舅的紙馬終于在晚飯前扎好了,他的紙馬不大,看起來更像一條皺皺巴巴的狗。晚飯后,小舅緊緊抱著他的紙馬一聲不吭快步往前走,我拿著燒紙緊跟著小舅出門。四毛家大門上已經掛上了白布,這是村子里過白事的標志。這個平時安靜的院子已經擠擠挨挨站了很多人。燒過紙哭過靈后,聽明了我的來意,村子里的女人們趕快圍過來,很快有人給我遞過來孝衣孝帽和白色鞋子。她們推搡著,裝扮著我,告訴我穿戴好后馬上就要去五道廟送車馬。四毛整個家族人丁不旺,所以真正戴孝的人也不多,四毛侄子就請一些村子里沾親帶故的小輩加入戴孝送車馬的隊伍里。我們穿戴好后一行隊伍就要前行了,我仔細數了數,也就十來個人。男人們在前面拿著要燒的車馬紙錢,打著手電筒,女人和孩子們在后面跟著,邊走邊哭。我看見小舅鄭重地抱著他那個像狗一樣的紙馬慢騰騰地走在隊伍前面的第三個位置。
石頭村是在一個山坳中,三面環山,五道廟在一座山的半山腰處。說是每一個去世的人的靈魂在離開前都會暫時寄放在這個地方,因此在下葬前一天要給死去的人燒些車馬錢物,好讓他第二天順利上路。在村子里走的時候,前后女人們的哭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我用眼睛余光可以看見一些人站在自家門口看熱鬧,還不時捂嘴私語。我知道他們是在看隊伍里誰哭得聲更大更痛苦,我也想跟著隊伍里的人一起哭,可是眼里卻沒有一滴淚水。我們離村子越來越遠,隊伍里的哭聲也逐漸變小,最后只剩下偶爾的啜泣和吸溜鼻涕的聲音。
周圍的山色陰沉,將我們包裹其中,一彎淡淡的新月掛在山脈低洼處的山頂,在云層中若隱若現,四下里極為安靜,只能聽見遠處村莊里偶爾的狗吠和頭頂烏鴉的叫聲。大家一句話都沒有,相跟著默默地走著。在黑夜中,白色的孝衣變得格外顯眼,如果從高處看,我們也許像一條白色的蟲子,由一束弱小的光牽引著,在山路上緩慢地蜿蜒爬行。大家走得很慢很謹慎,腳下時不時會踢到石頭,而這條路也似乎永遠不會有盡頭??斓轿宓缽R了,女人和孩子們被要求停下,男人們要繼續往前走,抱著紙馬的小舅在隊伍前面還是慢騰騰地向前走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后變為一點螢火,最終在一處停止了移動。當看著遠處一團火焰在濃墨一般深沉的夜色里猛地升騰起來時,我們要跪在地上開始哭,聲音越大越好。但是在沉寂漆黑的山里,一群女人孩子尖細的哭聲剛出口就像被山坳黑洞洞的大嘴一口吸進去,顯得那樣微弱無力。這時我聽見一個深沉悲涼的吼聲從遠處傳來,在山坳之間來回震蕩,我心里一驚,以為是動物的號叫,細聽才分辨出是個男人的聲音,一下子掙破了這無邊的、黑壓壓的沉重和寂靜。
我的悲傷在這時一下子洶涌而出,淚水和哭聲一下子堵塞了我的視覺和聽覺,我只能感覺到從心里噴涌而出的一股情緒源源不斷向外流淌,不可斷絕。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恢復了對外界的感知時候,我感覺像是結束了一場朝圣。我看見遠處的火苗逐漸暗淡熄滅,手電筒的光又開始若隱若現,男人們要往回走了。女人孩子們相互攙扶著站起身,等待著男人們的會合。當男人們回來經過我們身邊時,我看見小舅在隊伍的最后面耷拉著頭、垂著手一步一步地艱難挪動,似乎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氣神,看起來就像一只口袋。他走過我身邊時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我驚訝于他的樣子,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小舅。我有些擔心他,但又不敢去打擾他,只能轉身相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往回走。
快到村里了,大家的心情開始放松,三三兩兩地走著,邊走邊說話。我和小舅逐漸落在隊伍的最后面,我看著小舅的腳步越發沉重。
前面一陣吵嚷,鬧騰起來,很快圍攏起了很多人。我往前緊走幾步,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有個孩子從人群中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說了很長時間,我才聽明白,大概是有人不讓給四毛送車馬的人從她家門前經過,說是晦氣,正站在自家門前破口大罵呢,嚷嚷得村里很多人都出來看熱鬧。
“無兒無女的就是受欺負,死了都不讓人安生?!蔽衣犚娕赃叺囊粋€嬸子氣憤地說。
村里怎么還會有這樣不講理的人,我胸中鼓蕩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憤恨之氣,擠上前去想要分辯幾句。只見圍攏在一圈人中間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婦女,她雙手掐著腰,本就鼓脹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著,像在不斷給自己打氣,周圍的人勸解或反抗兩句,反而讓她的聲音更加高亢,引發又一輪的罵聲。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聲“啊呀呀”的嘶吼聲,我看見披掛著一身孝衣的小舅,雙手舞動著一根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帶著枝葉的粗樹枝,從黑暗里猛然沖將出來,樹枝在他手里發出呼呼的響聲。
在昏黃不明的路燈的光照中,我恍若看見小時候廟會戲臺上踩著鑼鼓點手持銀槍的白衣將軍趙子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