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6期 | 李驚濤:七橋鎮的遮羞布(節選)
小編說
七橋鎮是一個“舞臺”,一場夢中的實境夢想秀正在這里上演,進入這個舞臺的人需要按照既定的規則表演自己,重塑自己的角色。小說為我們構造出一個個體異化和眾聲喧嘩的世界,它以虛幻的鏡像映射人間的景況,以夢中說夢的極致虛構呈現荒誕,借此穿透那些紛繁蕪雜的現實中堅硬的壁壘。

李驚濤,1960年生于山東郯城,中國計量大學教授,現居杭州。有長篇小說《兄弟故事》、中短篇小說集《城市的背影》、散文集《西窗》、文藝評論集《作為文學表象的愛與生》《文藝看法》等多部行世。曾在本刊發表《戰靴》《砂子》等多篇中短篇小說。
七橋鎮的遮羞布
文/李驚濤
1.撬開木板的聲音
在床上躺下后,我聽見書房里好像有人低聲說話。這種情況并不多見。莫不是電腦忘了關機,剛才看的電影又在循環播放?我起身查看,果然見書房門縫里透出些許光亮。推門一看,落地燈前的椅子上竟然坐著一個人,戴著口罩,正好奇地翻閱我下午看過的《瑪婭·普麗謝斯卡婭傳》。
您是誰?我問,怎么會在我書房里?
那人轉頭看著我,卻好像沒有看見我,只是仰起下巴向我展示他的喉結。他的喉結有什么特別之處嗎?我看了看,覺得喉結部位除了比較平滑外,并無異常;卻聽見一些含混的聲音,從口罩后面的嘴里發出來。隨著聲音的出現,落地燈影后又探出一顆腦袋,同樣蒙著口罩,俯得很低,顯然在聽那人說話。原來那人向我展示喉結,不過是我的想象。他是在仰頭和身后的人交換看法;更確切地說,他們在悄悄耳語??墒?,這是我的家啊。書房里什么時候進了人,而且是兩個?還竊竊私語?
你們怎么進來的?在這里做什么?我加重語氣說,必須說清楚,否則我報警了!
他們站起來,互相碰了碰拳頭,似乎在相互勉勵,又像是在告別。他們高大的身影被落地燈光投到墻上,顯得搖曳而又模糊。在他們身影的遮蔽下,書房里的陳設也變得影影綽綽、虛實莫辨起來。接著,我看見一個人揮了揮手,意思似乎是跟他走。只是我無法判斷,那個手勢是兩個人中的一個朝另一個做的,還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朝我做的。不過,既然有了明示,又似乎沒什么惡意,我覺得不妨照那人示意的做。畢竟我是男的,才二十啷當歲,有什么好擔心的。
告訴您也無妨,我是個大學畢業生,舞蹈專業,目前待業。我們鼠年這屆運氣不佳,畢業后碰上新冠肺炎疫情。企業裁員、商鋪關張不必說,影視演藝公司當年倒閉的,就超過了五萬家??紮C關事業單位的更如過江之鯽,錄取的只有極少數專業對口的“江鮮”級。為了求職,我也曾寄出N份簡歷,筆試和面試過N家單位,都因為專業限制,彼此間從未確認過眼神,只好宅在家里。而現在,已經是牛年深秋了。
隨那兩個人在夜色中走了一程后,光線漸漸好轉。我覺得眼前的一切越來越似曾相識,尤其是一架車水的大風車,像是我家附近城北地帶那架,又像在哪部電影里見過……嗯?莫非眼前所見,是我看過的哪部電影?電影當然是虛構的。但這并不妨礙里面的大風車、吃草的黃牛、路旁的樟樹與河里的帆船都是真實的;而且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有只蠓蟲竟隨風潛入到我眼里,揉過之后澀澀的,這更假不了。是哪一部電影呢?我需要回憶。那兩個人是電影中的角色,應該沒有疑問了。但他們的穿著不土不洋,不城不鄉,不男不女,甚至不倫不類,臉上的口罩更是讓他們成了蒙面人,實在找不出能幫我回憶起電影名字的蛛絲馬跡。
站??!我喊道,你們這是要到哪里去?
他們并沒有站住,卻警覺地往身后瞥了一眼,似乎在查看是否有人跟蹤,或者在確認我是否跟丟了他們?我不確定;能夠確定的,是我確實走進了一部電影。他們不跟我說話,應該是劇情不允許,或劇情的推進讓插話變得困難吧。我進入了電影情境,卻不是劇中角色,至多不過是路人甲。這讓我產生了興趣。能夠置身電影之中卻又可以保持旁觀者身份,豈不比在電影院或書房電腦里看電影更加有趣?
但是不久,我發現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或者說,不只是有趣或無趣那么單純。雖然我身在劇中,卻并非劇中人物,對所見所聞無法參與,很難與人交流;唯一能夠抓住的稻草,便是前面那兩個身份不明的人。從我專業的角度看,兩個人的身手都不錯,步履柔韌,富有彈性。他們過了一道小木橋后,似乎等了我一會兒;我剛趕上,他們就消失在一片竹林后面了。他們在一條河流的左岸或右岸忽隱忽現,又過了一道木橋后,好像已經把我忘了似的。我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完全找不著北,漸漸掉進了時間的深淵,不知今夕何夕,心里隱隱生出不安。要是有字幕就好了,我想。但是,沒有字幕。我忽然意識到,由于身臨其境,不要說沒有字幕,即使有我也是看不見的。
我開始后悔對那兩個人的貿然跟進,想嘗試著走出劇情,很快發現就像走在蜀道上。由于時間和方位晦明不定,無論我怎么努力,看上去都像在劇情設計當中。天色雖然漸漸放亮,卻看不見太陽,老是有一團一團的霧涌過來,涌過去,能見度總也超不過五十米。一種暈車的感覺很快溢滿腦殼。我不想再跟進了。我需要靜一靜。我將屁股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安頓下來,用手摸摸身邊濕漉漉、涼絲絲的芒草,想定定神,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什么都沒帶出來。正懊喪著,忽聽不遠處傳來擊打或撬開木板的聲音,在夜霧里格外的響。接著,好像有喊聲傳過來——
嗨,別傻坐著了,快過來呀!
是在叫我嗎?路過的行人,好像都患了失聰癥。我從警覺到茫然,開始左右張望。
左看右看的看啥?叫儂吶!那人說,儂是來白相相的?
鑼鼓聽音,聽話聽聲,喊話者應該是吳語方言區的吧。循著聲源,我辨認出那人正是引我進入電影情境的兩人中的一個?;秀遍g,另一個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到了我跟前,將我拽起來朝前猛一推。推力切實,讓我踉蹌了一下。不過同時,我感覺那一推并未超過班里女生在舞蹈課上推我的力道。我很納悶,他們倆不是一直在我前面嘛,什么時候已經到了我身后……
您推我干什么?我有些費解,也有些不快。好在我是學舞蹈的,對這種動輒突破身體邊界的做派勉強還能忍受。
推儂干啥?那人說,拆橋。
拆橋?我更加詫異了。為什么要拆橋?
因為儂已經過了河。那人說。
過河拆橋?我張大了自己的嘴巴。雖然看上去像個傻瓜,但要合上,難度很大。
他們對我的莫名驚詫似乎不以為意,或者見慣不驚,卻用嚴肅的口吻要求我協助他們拆橋。我這才注意到,他們倆的身材也像吳語方言區人,并不高大,也算不上強健。而那座木橋雖小,拆起來卻是個力氣活兒,因為橋樁和橋面在加固時,有些釘子釘得很深,有些鐵絲捆得很死。橋架結構犬牙交錯,各種隼頭勾心斗角,卡得很牢,拆起來費勁得很。忙活了半天,小木橋終于毀在我們手里。那兩個人拍了拍手,望著眼前的一堆爛木頭,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其中一個,用近乎歡快的腔調對我說,好啦,現在,儂再也回不去了。
這算怎么回事兒?我詫異地問,為什么要斷我后路?
不斷后路,那人說,儂會老老實實跟阿拉走?
他們中的另一個隨手扔給我一包軟軟的東西,上面印著一些類似狗尾巴圈的文字。由于光線晦暗不明,我一個都看不清楚;不過即使看清楚了,我也不認識。我問道,怎么現在才想起發口罩?
不是口罩。那人笑著,將臉上的口罩下拉了一截,為自己點燃了一支細長的香煙,抽了一口,又拉上口罩,這才說,是進口貨,省著點用;配額只有三張,用完可就沒啦!
啥格物事,還進口?還配額?我故作鎮定,學著用吳語應和,其實心里并不托底。
遮羞布。那人拉開口罩,又吸了一口香煙,沉郁地說,進了阿拉七橋鎮,儂用得著。
原來他們帶我到達的,是一個叫七橋鎮的地方;原來我走進去的,并不是哪部看過的電影??晌以趺磿兴圃嘧R的感覺呢,難道是以前到過七橋鎮?我緊張地搜索記憶,腦海里只蹦出幾個雞零狗碎的詞:一條河,兩個島,七座橋,哥尼斯堡,歐拉回路……和眼前所見完全不搭界,只好問他們為什么要給我遮羞布,我為什么要遮羞,遮什么羞。
儂問題老多啊。另一個不抽煙的,看上去比較友善,耐心地回答我說,儂為啥要遮羞、遮啥羞,阿拉勿曉得;只曉得在儂害羞的辰光、害羞的地方,把它貼在臉上,抹一抹就好。
既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顯然是為我著想,而且似乎沒有惡意,我放了心,鄭重地將遮羞布包收好,對那兩個人說,很高興認識你們。
儂高興得太早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說完相視一笑。
我聽了,心下不悅,覺得他們好像不并友善,而且話里有話。但轉念又想,也許他們只是在提醒我,既然來到七橋鎮,心理上最好有所準備。如果是這個意思,那也不能說人家的提醒乏善可陳。因為如果想看笑話,確實犯不上提醒誰。想到就要跟他們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我忽然有些緊張,有些內急,東看西看的,提出能否如廁。他們看著我,好像很理解的樣子,帶我找到附近的公共衛生間,便駐足不前了。我看了一眼男女標志,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走向左邊那間,并對那兩個人客氣道,要不要一起進去,方便一下?
他們倆彼此望望,嘿嘿一笑。抽細長香煙的那個,將煙蒂掐滅后扔進衛生間附近的垃圾筒,目光閃爍了一下說,儂去吧;儂朝左面那只走,阿拉只好去右面那只了。
2.直杠車和彎杠車
如您所知,我被兩個操著吳儂軟語的女人從自己書房里引出來,帶到一個叫七橋鎮的地方。七橋鎮果然就像在河之洲,夾在一條分岔的河流中間,水草豐茂,綠蔭匝地。不過,這座枕水小鎮是否有七座橋聯通著,不得而知;即使有,我想,由于剛才的大費周章,眼下也許只剩下六座了。
但是我怎么也沒想到,由于初來乍到,會不經意間被那兩個女人擺了一道。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本不該放在心上。說出來,似乎顯得我襟懷不高;不說又很郁悶。因為事情從頭至尾都像一出惡作劇,就是我走進她們帶我去的衛生間,見左右兩邊各自畫著一輛自行車,有些犯懵。細看之下,才發現左邊的自行車大梁,是直杠;右邊的,是彎杠。我明白過來后走向左側那間,剛撩起睡衣下擺,便聽到一聲尖叫。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身后有個人,頭發燙得像雞窩,正對我虎視眈眈,好像隨時要撲上來咬我一口。出于本能,我立即道了歉,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錯地方了。
儂講啥?走錯地方?那人問。儂不騎直杠車的?
騎啊。我說,可您剛才一叫喚,我還以為自己該騎彎杠車呢。
儂騎彎杠車,該到右面那只方便去。那人問,怎么跑到左面來了?
我不騎彎杠車。我說,誰說我騎彎杠車了?我不是該進左邊這間嗎?
在阿拉七橋鎮,騎直杠車的都是女人啊,儂曉得啵?那人問,儂是女人嗎?
您才是女人呢。我生了氣,說,我是男人,怎么會騎彎杠車?
七橋鎮男人都騎彎杠車呀。那人問,儂個大后生,不騎彎杠車,騎阿拉直杠的?
您等會兒,讓我捋捋。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開始膨大,被那人的連續發問和直杠車、彎杠車的七拐八拐,已經分不清直和彎、男和女、左和右了,臉頰瞬間緋紅,隱隱感覺搶先道歉大約是對的。這時候,我忽然想起身上有只遮羞布包,趕緊掏出來,抽了一張貼在臉上,輕輕一抹。說來神奇,那遮羞布就像水融膠似的,迅速融化到臉頰的皮膚里,成了臉的有機組織部分;而我的羞赧心理也頓時一掃而空,只覺得神清氣爽,甚至理直氣壯起來。
請您講話注意分寸。我說,直杠車或彎杠車不是此刻討論的重點,重點是您為什么會在左邊、在這里,并且對著我大叫。要知道,一個人在生理釋放的關鍵時刻,突然受到驚嚇,很容易造成心理應激障礙,這將直接導致他……
賣糕的,那人仰天慨嘆道,儂個大后生,跑到女廁所開講座來了?
停!我趕緊打了個T型手勢,及時制止了那個疑似女人可能出現的撒潑行為,并迅速退出有直杠自行車標志的衛生間。外面,那兩個可惡的向導還站在原地,似乎正在偷聽里面的爭執,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我氣得七竅生煙,躥上前喊道,你們倆,干的好事!
她們倆聽了,一個攤手,一個聳肩,然后異口同聲地說,阿拉做了啥事體,值得儂醬紫怒贊?
你們七橋鎮的女人,我氣咻咻地說,都是這樣捉弄男人的?
不是醬紫。兩個向導中愛抽香煙的那個說,儂剛才直奔左面的衛生間,還跟阿拉老客氣??蓛z問過男女左右了嗎?那辰光阿拉說,“儂朝左面那只走,阿拉只好去右面那只了”,只能,儂不曉得?怨誰???
我想了想,那抽香煙的當時確實說過“儂朝左面那只走,阿拉只好去右面那只了”的話。倘若她認為我知道她們倆是女人,那么剛才那句話的原意,大約是我先占了左邊的女廁,她們倆“只能”屈尊去右邊的男廁了??墒撬脑捗菜瓶隙?,實則否定,語焉不詳,充滿玄機,恰恰會在剎那間形成誤導,讓我走錯衛生間。難道進了七橋鎮,我的理解力已經弱化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不過又一轉念,也許認為直杠車是男人騎、彎杠車是女人騎,男女方位男左女右,是我先入為主的認識;而這樣的想法,實際上與七橋鎮的理念格格不入。如果是這樣,那么應該是慣性思維讓我栽了跟頭,怪不得人家的。幸虧她們事先給了我一包遮羞布,讓我用了一張,才及時脫險。這樣說來,我倒應該感謝她們才是。想到這里,我生出愧色,說,是我錯怪你們了。
就是說嘛。不抽香煙的那個幫腔道,儂在女廁所安全脫險,還不感謝阿拉?剛才怎么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
這個問題,可不是道個歉醬紫簡單。愛抽香煙的那個加重語氣說,儂雖然有一定悟性,可是已經讓阿拉不高興了。
好啦,我軟中帶硬地說,要知道,我可是用掉一張遮羞布,才從女廁所逃出來的,就甭再追究了。我這話的潛臺詞是,如果三張遮羞布都是這樣輕易用掉的話,我跟她們在七橋鎮還能走多遠?
想阿拉不追究,也行。那個抽香煙的聲音軟糯地說,接下來,儂必須啥事體都聽阿拉的。
我想,也許她們聽出了我的話外音,才在語氣上軟下來吧。雖說她們提出讓我聽話的要求貌似強硬,但我的手觸到身上那包遮羞布,軟軟的還在,覺得她們畢竟曾經為我著想過,心中遂生出些許暖意,便點頭答應下來。
愛抽香煙的那個見我點頭,似乎放了心。她下拉了一截口罩,又為自己點燃一支香煙,邊抽邊對我解釋說,其實若干年前,七橋鎮很多女人也騎彎杠自行車的??墒呛髞?,當坊間傾向認為女人只能騎彎杠車,彎杠逐漸被認作女人車特征,繼而開始用它作為女人的象征乃至標志性符號時,七橋鎮的女人便認為,那已經涉嫌性別歧視了。在她們看來,反者道之動,必須趁刻板印象形成之前,撥亂反正,女人偏騎直杠車;即使夏天穿裙子騎不方便,也認了。
那個不抽香煙的補充道,正像短發不是男人的專利一樣,長發也不是女人的福利,反而是一種約束;洗起來麻煩不說,還往往被指取媚男人。說到底,頭發長短本身,并不具備性別特征,只是被人為賦予了男女之別的含義罷了。那么,對不起,越是醬紫,七橋鎮女人便越是要加以拒絕。同理,衣裳的鮮艷與否,在七橋鎮也不是判明男女性別的依據和標準。
因此,抽香煙的那個現身說法,說儂看,阿拉的頭發,都是短短的;另一個則附和說,阿拉的衣服也不再走鮮艷路線,不然一定會被認為是想向男人獻媚。綜上,她們倆共同總結道,男人不值。
我被她們倆的輪番解釋繞得昏頭漲腦,不過依然很難同意她們“綜上”的結論。聽著兩個性別特征并不明顯的女人在公共衛生間前滔滔不絕,大發宏論,我愈加不知今夕何夕,暗暗掐了一下大腿,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顯然,這個七橋鎮男女之別的標準,與我的基本認識是南轅北轍的??磥硪院蟮眯⌒囊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了;不然不慎踩了雷,炸得自己鼻青臉腫不說,弄不好還會聲名狼藉,甚至身敗名裂。怪不得進鎮伊始,她們會送我一只遮羞布包;怪不得她們會勸我省著點用,大約是在告誡我,要處處小心、別干蠢事吧。這讓我想起《格林童話》的一個故事,說有個小女孩,得到七片金樹葉,每片樹葉都可以滿足她一個愿望。正是一個又一個好玩的愿望,讓她離家越來越遠:當只剩下最后一片樹葉時,她已經身在北極了。冰天雪地中,小女孩凍得瑟瑟發抖,唯一的愿望是回到有溫暖壁爐的家里,喝上媽媽親手做的熱湯……嗯,看來那兩個引我進入七橋鎮的女向導,心地都還不壞。想到這里,我生出了想要結識她們的愿望。
你們倆談論的問題,足夠高大上。我用網絡語夸了她們一句后,話鋒一轉道,可是,我們一定得守在公共衛生間前面談嗎?廁所邊上的風景和空氣,不見得很怡人吧。
不然呢?抽香煙的那個警覺地問。
找個咖啡館或茶社坐坐,我建議道,不是更好嗎?
好當然是好。抽香煙的那個拉下口罩,抽了一口香煙后又拉上口罩,對我說,可是,現在要等一個結局的。
結局?我聽后不免感到費解。什么結局?
就是剛才女廁所那個女人給儂的“說法”啦。不抽香煙的那個協助解釋道,在阿拉七橋鎮,只要得罪了女士,一定得有個“說法”,才好一拍兩散的。
我頓時如中重錘,大為不安,沮喪地問,剛才那件破事兒,還沒完吶?
誰也不能壞了七橋鎮的規矩。那個抽香煙的說。
那以后等待的時間,似乎開啟了相對論模式:每分每秒的流逝,在我的感覺里都成了蝸牛爬行。我只穿了一身睡衣出來,又隨七橋鎮兩個女人在夜霧和晨露中走了不知多遠的路,渾身上下都濕答答的,有些涼意,只好抱著膀子,在原地小步蹀躞著,盼望衛生間里那位仁兄,不——女廁所里那位女士,能夠盡快神清氣爽地走出來,給我們一個微笑,讓前嫌盡釋,然后大家各奔前程。在等待的間隙里,我主動向那兩個女向導介紹自己姓徐,住在城北地帶,并謹慎而又鄭重地詢問了她們的姓名。她們倆倒也爽快,先后摘下口罩介紹了自己。愛抽香煙的伸出拳頭和我碰了碰,說,波伏娃;另一個也碰了一下我的拳頭說,阿拉是艾斯勒。
我吃了一驚。單聽名字,便知道她們倆大有來頭。摘下口罩后的波伏娃和艾斯勒,同樣是短發齊耳,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容顏都還算清秀。但波伏娃的眉宇間卻透著一股英氣,或者叫煞氣也可以;艾斯勒雖然面善,臉龐卻是“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暗暗告誡自己,七橋鎮恐非久留之地;很可能會由于一件雄雌莫辨的小事,便稀里糊涂地葬送了自己。光景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兩個女向導已經等得很不耐煩。波伏娃對艾斯勒說,儂進去看看,莫不是人掉進化糞池,讓沼氣給熏過去了?
艾斯勒進去看的結果是,那個如廁女人早已不知去向,至于什么時候消失的,只有天知道。我推測是剛才波伏娃和艾斯勒向我暢談七橋鎮有關自行車杠、頭發長短和服裝顏色的男女宏論時,那個女人已經悄然離去。不過,艾斯勒手里捏著一張紙條,說是她留下來的手諭,大意是已經原諒了我這個初到七橋鎮的外地后生;但是,她委托波伏娃和艾斯勒打聽一下我的婚戀狀況,并在方便的辰光向她匯報。
哦,還有手諭?波伏娃不無諷意地說。她拿過去看了一下,便揣進了衣服口袋。
這是哪兒跟哪兒?我叫了起來。一個上廁所的,打聽我婚戀狀況?從何說起???
……
全文見《鐘山》2021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