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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1年第6期 | 付秀瑩:臘八(節選)
    來源:《鐘山》2021年第6期 | 付秀瑩  2021年12月16日06:51

    小編說

    換谷是一個標準的“老年漂”,離開了熟悉的芳村,來到大城市幫女兒帶孩子。雖然收獲了與子女團聚的欣慰,但也遭逢不少因環境陌生、遠離親友帶來的困擾。在安靜而樸素的日子流水中,總有小小的暗涌。好在換谷是個開朗的人,她總能找到生活的樂趣,比如熬一鍋香甜的臘八粥,總能念著明日的好,畢竟過了臘八就是新春。

    付秀瑩,1976年生,作家,《中國作家》雜志副主編?,F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等多部。曾獲《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等多種獎項。曾在本刊發表短篇小說《傳奇》《幸福的閃電》等。

    臘八(節選)

    文/付秀瑩

    臘月初八,換谷盤算著,要不要煮一鍋臘八粥喝。在芳村,臘八節這天,人們是要喝臘八粥的。抓一把小米,抓一把麥仁,抓一把高粱米,抓一把豆子,豇豆,赤小豆,花蕓豆,花生豆,黑豆,綠豆,再抓一把大棗,笨棗也行,金絲小棗也行,要是家里有核桃仁,也抓一把放進去。幾樣了?可不止八樣了。換谷掰著指頭數一數,索性就湊它十樣,十全十美么。要么十二樣,好事成雙么。換谷信這個。

    為了這個,閨女老笑話她,說她迷信。換谷不服。這能叫迷信?才到城里幾天呀,就嫌親娘迷信了。女婿倒是話不多。女婿跟閨女同歲,看上去卻比閨女老成得多。說話做事,穩穩當當。就是有一樣,不大開口叫人。早先倒不覺得,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芳村,隔著千里萬里的。而今在一個屋檐下住著,一口鍋里攪馬勺,就覺出來了。女婿對換谷,能不叫就不叫,實在躲不過了,就跟著外孫女叫,姥姥這個,姥姥那個。換谷心里不大高興。換谷是個利落人兒,在芳村,原是出了名的。眼一分,手一分,嘴一分。換谷愛說愛笑,平生最恨悶葫蘆。背地里,換谷不免跟閨女抱怨。閨女說,一個女婿漢,你叫人家怎么叫?換谷也笑,話忒金貴,開個口就那么難哪?閨女說,丈母娘跟前,人家能有多少話?在外頭,跟同事同學朋友,人家話多著呢。換谷看著閨女紅撲撲的一張圓臉,前額上細細的絨毛還沒褪凈。心想護得倒要緊。個死妮子。

    進了臘月門,氣溫忽然降下來了。三九四九冰上走,這話不錯。正是四九天氣,風挺大,陽光卻挺好。云彩在天上飛,麻雀在樹上唱??爝^年了,小區里到處掛起了紅燈籠,紅彤彤熱鬧好看,可是城里的年味怎么能跟鄉下比?在鄉下過年,那才叫真的過年。這要是在芳村,換谷早忙開了。還有老伴兒,老伴兒也不閑著。兩個人忙得四腳朝天,顛顛倒倒,蒸饅頭,做豆腐,燉肉,蒸年糕,炸丸子,煮肉腸,捏餃子,殺雞宰鵝……一直要忙到年根底下,忙得歡喜,忙得痛快。換谷想起老伴兒的熊樣子,心里罵了一句狠心賊。迎面過來一個老婆兒,穿一件大紅羽絨襖,戴一頂棗紅絨線帽。換谷撇撇嘴,心里說老妖怪呀,這么大年紀了,還敢穿這么鮮明。那老婆兒走到跟前,卻停下了。這天兒可真冷。老婆兒說話好像是外地口音??刹皇?。真冷。換谷搭訕道。老婆兒說,孩子們都上班去了?換谷說,是哇。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老婆兒說,你這是閨女家,還是小子家?換谷說,閨女家。老婆兒說,閨女家好。我是小子家。閨女好哇。換谷見她話稠,仿佛是有滿腹心事,忙岔開話題,問她在哪個小區住呀。老婆兒說,就在那個小區,吉祥嘉園。跟這個幸福苑隔條馬路。換谷知道吉祥嘉園,小區挺大,一律都是灰藍色板樓,門衛穿著制服把門,出入要刷卡,看上去挺高級,最起碼,比他們的幸福苑要高級。幸福苑是老小區,六層高,沒有電梯,他們住五樓,上樓的時候,她總要歇上兩回,才能慢慢喘上氣來。換谷心里怏怏的,覺得給那老婆兒比下去了。還有,人家住小子家,天經地義,出氣就粗。她住閨女家,哪里有人家氣勢。

    小超市不大,東西倒齊全。進了臘月,年貨也多起來。這個打折,那個促銷。買一送一啦,滿減啦,抽獎啦,都是騙人錢哩,哄著人們把兜里錢掏出來。換谷可不肯上這個當。她在蔬菜架子前面挑挑揀揀,買了一把蔥,一把芹菜,兩個長茄子,買了煮臘八粥的江米啊蕓豆啊大棗啊,又悄悄多拿了幾個購物塑料袋,不拿白不拿么。城里什么都貴,就這點子東西,竟然花了好幾十。平時買菜的錢都是閨女給,閨女把錢給她打到手機里。算好賬,收銀臺那個眉梢一顆痣的胖姑娘舉著一個東西輕輕一掃,滴的一聲,錢就掃出去了。換谷拿著手機看來看去,有點不甘心。這么容易?

    風小了些。陽光金沙似的鋪下來,到處都明晃晃一片。小區里很安靜。這個時間,該忙的都出去忙了。大冷天,人們也不大出門。城里人待人冷淡,互相之間都有點戒備心。就算對門住著,人們也只是點點頭,頂多寒暄一句,咣當把防盜門一關,就把她后頭的話給堵回去了。換谷是個愛熱鬧的人。在芳村的時候,家里頭天天人來人往,熱鬧慣了。乍一到城里,不免覺得寂寞。閨女女婿都忙。閨女在一家什么公司上班,加班是家常便飯,上下班打卡,聽說還要刷臉。我的娘哎,如今的人們真有辦法。女婿呢,在一個公家的大單位上班,具體什么單位,閨女說過好幾回,換谷到底沒弄明白??傊聊ツ且馑际?,女婿的單位比閨女的好,國家的飯碗,有保障,工資呢,也比閨女高。為了這個,換谷對女婿的心情就有點復雜。在女婿的事情上,換谷就不由得想的有點多。女婿下班回來,換谷總要悄悄看下女婿的臉色。偏偏這女婿是個不愛笑的,天天鎖著個眉頭,好像是誰欠他二百吊錢似的。做飯上呢,換谷也常常照顧著女婿的口味。女婿是南方人,好吃清淡的,愛甜口兒,做什么菜都要加糖。愛吃米飯,對面食不大喜歡。餃子啊包子啊面條啊烙餅啊,這些個換谷最拿手的,竟然都派不上用場。換谷真是遺憾得很,私下里暗暗發愁。這一日三餐,看著平常,其實大有學問呢。要有葷有素,有粗有細,有稀有干,有紅有綠,還要不重樣兒,還要不破費。換谷縱有一雙巧手,也是心思費盡。閨女說,你做啥我們吃啥。她說,那還行?閨女說,你做啥我都愛吃。拉著她的胳膊,晃了幾晃。換谷心頭一熱。她想起閨女小時候,毛絨絨的小腦袋,在她懷里拱來拱去。那時候她才幾歲?

    午飯就她一個人,把頭天晚上剩下的飯菜熱熱,潦草吃了。飯菜是她悄悄收起來的,閨女看見了,肯定要埋怨她。換谷想不通,剩菜怎么了,剩菜怎么就不能吃了。在芳村,誰家不吃剩飯剩菜呢。吃了大半輩子,也不見有誰吃出不好來。閨女惱了,說,跟你說不清。換谷說,我有理么。得意得不行。得意歸得意,她也不敢明火執仗地把剩菜留下來。她總是悄悄的,趁他們不注意。悄悄地留,悄悄地吃。換谷邊吃邊想,省了就等于是賺了。城里花銷大,孩子們不容易。

    這房子是兩室一廳,客廳還兼著飯廳。原先的廚房是開放式的,嫌油煙大,又給封起來了。閨女女婿一間,她帶外孫女一間。換谷剛來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她萬沒料到,閨女他們住得這么擁擠。并且,這老小區的樓房這么舊,這么——不體面,不排場。換谷又是吃驚,又是心疼。她還以為閨女在北京享福呢。不說別的,就這住處,比芳村可差遠了。如今的芳村,誰家不是大房子大院子,蓋得鐵桶似的。裝修得那個豪華,那個講究。閨女笑得不行,說這怎么能比?換谷心里不服,怎么不能比?不比能看出黑白高低來?閨女他們的臥室里,一張梳妝臺兼著書桌,女婿常常坐在書桌前,噼里啪啦弄電腦。平日里,小兩口的房間,她輕易不進去。打掃衛生的時候不算。她總是挑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打掃衛生。掃地,擦地,擦灰,給陽臺上的花草們澆水。換谷的腰不好,常年貼著膏藥。來北京以后,就沒有再貼。膏藥這東西,味兒忒大,別叫人家女婿有意見。怎么說呢,女婿不是閨女,到底隔著一層肚皮哩。

    正在屋里忙呢,聽見有人叫她,谷子谷子谷子。抬頭一看,卻是老伴兒,笑嘻嘻的,手里抱著幾個大玉米棒子,深綠皮兒,紫紅纓子有點蔫兒了,咧嘴的地方露出黃黃白白的玉米籽兒。換谷歡喜得不行,哎呀,又該吹橫笛兒啦。換谷好啃煮玉米,她把啃玉米叫做吹橫笛兒。每年秋天里,她總要吹幾回橫笛兒,解解饞。換谷說,我這腰不好,你快幫我把地擦了。老伴兒卻不說話,只笑嘻嘻看著她。換谷有點急,說你這人怎么這么肉呀,一輩子的毛病。上去就拽他的袖子,老伴兒卻輕輕一掙,不見了。換谷急了,哎?我說?哎?

    屋子里安靜得很,只有那只鬧鐘在滴滴答答走著。低頭一看,見手里緊緊拽著被子的一角,恍惚想起方才的夢。換谷嘆口氣。老伴兒走了兩年了。當初她總是說,將來她要走在他前頭,她要他伺候她打發她,下剩的七事八事,她都不管了。老伴兒說,一輩子聽你的,這個上頭還得聽你的?不講理。換谷說,我就是不講理,怎么?笑得嘎嘎嘎嘎的。這房間是陰面,好在暖氣很足。外孫女在墻上沖著她笑。不過才一歲吧,黑棋子似的眼睛,咧著嘴,露出一嘴粉紅的嫩牙床子。外孫女長得像閨女,鼻子卻像女婿,肉乎乎的蒜頭鼻子,要是小子家也就罷了,不丑不俊的。閨女家呢,就不夠秀氣。就是這么個小閨女,閨女女婿鳳凰蛋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換谷從旁看著,心里又是歡喜,又是難過。這要是個小子,還了得!說起來,這也是換谷的一樁心事。她這一輩子,就生了一個閨女。在鄉下,沒小子就處處低人家一頭,是個大短處。萬沒料到,閨女也跟她一樣,命里沒小子。雖說是城里都不講這個,可到底不一樣。更何況,女婿也是獨生子。只為了這個,換谷就覺得對人家有虧欠。有好幾回,換谷想勸閨女再生一個,都被閨女給堵回去了。閨女說,都什么年代了?老腦筋。笑得不行。換谷看她沒心沒肺的樣子,心里惱火,忍了忍,到底不好發作。

    怏怏起來,覺得頭有點兒疼。其實也不是頭疼,就是腦仁兒疼。老毛病了,睡不好就腦仁兒疼。早先腦仁兒疼,都是叫老伴兒給她捏一捏。不能捏頭,就捏脖頸子后頭,捏一下,捏兩下,捏三下,要捏上好一會子,筋筒子都給捏通了,才漸漸清透暢快起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夢見了老伴兒??靸赡炅税?,他走了快兩年了,她一回也沒有夢見過他。真是怪了。夢里,他竟然是年輕時候的樣子,大高個兒,黑塔似的,兩個招風耳朵,一笑,眼睛就瞇成一條縫。她心里頭罵了一句狠心賊。慢慢起來,到廚房里把那些個米啊豆子啊大棗啊泡上,又把芹菜擇了,腐竹和黑木耳發上,花生米煮上,想著弄一個涼拌菜,再弄一個尖椒炒雞蛋。葷菜呢,就把那半只燒雞拆了。煮粥么,就吃饅頭。晚飯他們都吃得少,說是減肥。減哪門子肥哇,真是不懂。

    正忙碌著,電話響了。電話在客廳的小茶幾上,換谷任它響,也不去接。陽光透過廚房的窗子照過來,把小小的廚房弄得金燦燦的。料理臺上擺滿了盆盆碗碗,置物架上是案板菜刀蒸鍋電熱壺各種型號的盆子籃子筐子,灶臺擦得干干凈凈,餐邊柜上擺得整整齊齊。換谷是個利落人兒。她可不肯家里弄得顛三倒四的。更何況,廚房是什么地方?廚房是她的戰場。一天下來大多數時候,她都待在廚房里,洗洗涮涮,東摸摸西弄弄。廚房里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兒。至于電話,叫它響好了。反正也不是找她的。再說了,如今都有手機,真要是有急事兒,不會打手機?這話是閨女囑咐她的,如今騙子忒多,一個人在家,別叫人家給騙嘍。換谷心里哼了一聲。誰不是長著一個腦瓜兒倆眼睛,活了大半輩子,就那么好糊弄?閨女也真是,自己少心沒肺的,還瞎操心別人。不是她說大話吹牛,她吃虧就吃虧在沒文化上,要是她念了書,考出來,保準比閨女要出息,要能干,說不定還能成點兒大事呢。誰叫她是換谷呢。隨便到芳村打問一下,誰不知道村東頭的換谷?

    電話鈴又響起來。換谷心里說,叫你響,你響,你響,你還響。電話鈴聲在客廳里回蕩,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換谷戴著圍裙跑過去,立在客廳里,盯著那奶白色的電話機看。那架勢,好像是在跟一個人對峙,看誰的氣勢大,看誰能把對方壓下去??蛷d不大,其實也就是一個小過廳,擺上沙發茶幾電視柜,滿滿當當。對著廚房門口,靠墻擺了一張小圓桌,就是餐桌。真是局促得很。只有墻上掛的那些個字畫,還有閨女他們屋里那一個挺大的書櫥,才叫她覺得有一點點安慰。到底是文化人,讀過書的。她最恨村里那些好事的人,問閨女一個月掙多少?房子多大?買的還是租的?女婿呢?咸吃蘿卜淡操心。她總是含含糊糊的,不肯給他們漏一句實話。老伴兒說的沒錯,她就是好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是老伴兒的原話。她想起老伴兒說這話時候的樣子,心里又罵了一句,狠心賊。

    這個季節,天短,太陽落山早。剛才還見陽光在窗子上跳躍呢,好像一轉身工夫,太陽就轉到樓后頭去了。屋子里漸漸昏暗下來。換谷看看時間,三點四十,該接孩子了。閨女囑咐過,今天沒有課外班,早點去接,別叫孩子等著。換谷趕忙套上羽絨服,換鞋,又到廚房把火擰了小火,想了想,又轉身到客廳糖盒子里抓了兩塊巧克力——外孫女愛吃,偏偏被閨女女婿管得緊。這個不讓,那個不行。事兒忒多。換谷可不管這一套。正要出門,電話卻又響起來。換谷一手扶著門把手,一手摸著兜里的巧克力。鬼使神差一般,她三步兩步跑過去接電話。喂?那邊卻沒有聲音。她又對著話筒喊了一聲,喂?你找誰?那邊還是沒有聲音。換谷納悶得很,剛要再問,那邊卻咔噠一聲,掛斷了。

    幼兒園不遠。出了幸福苑,往右拐,過了那家小超市,再路過一家理發店,在馬路對過,吉祥嘉園的南門。老遠就看見門口擠滿了接孩子的家長,大多是老頭老婆兒,爺爺奶奶,要不就是姥姥姥爺。年輕人不多,這個點兒,年輕人都忙著上班呢。保姆也有,并不多。在北京,雇個保姆多少錢?有一回聽閨女說起來,驚得她直叫老天爺。一個保姆,這么金貴,掙這么多。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安慰。自己這現成的保姆,給孩子們省了多少錢!忽然看見那個穿大紅羽絨襖的老婆兒,戴著棗紅毛線帽子,在風里頭立著,眼巴巴瞅著大門口。就走過去叫她。那老婆兒說,也來接孩子呀?換谷說,接孩子。兩個人立在門口說話。風挺冷,小刀子似的,割人的臉。老婆兒說,你家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換谷說女孩兒。老婆兒說,我家也是女孩兒。換谷心里有些高興,說女孩兒好,女孩兒是小棉襖兒。老婆兒說,這話我信。換谷又問孩子幾歲,大班還是小班,愛鬧病不愛,吃飯好不好。那老婆兒看著是個文化人兒,不大愛說話,想不到卻跟她說個沒完。小子在哪里上班,媳婦在哪里上班,家里幾口人,老家是哪里,幾時來的北京。換谷聽著,不住點頭。心里說這老婆兒,看來平時也沒個人說話兒。生是給憋悶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女婿看上去情緒不錯,臉上笑笑的,跟孩子逗,逗得孩子都急了。閨女說,今兒個有喜事兒?女婿不說話,只是笑笑的。把孩子的小辮子撥拉過來撥拉過去,孩子氣壞了,左躲右躲躲不過,干脆就跑到姥姥這邊來,嘴里說,壞爸爸。換谷說,你爸跟你鬧著玩兒呢,看你。閨女問,那事,成了?女婿點點頭,笑笑的。閨女哎呀叫了一聲,喜歡得不行,沖著換谷說,他提職啦。換谷說,提職?閨女說,就是升官,他升官啦。換谷叫了一聲老天爺,說升官啦?女婿笑笑的,說剛公示,剛公示。換谷說我的娘,這是大喜事,我說怎么今天眼皮子老跳呢。原來是喜事臨門哇。閨女跑到屋里,拿了一瓶紅酒出來,打開倒上,說慶祝一下,慶祝一下。一家子碰了杯。就連孩子,也舉著半杯果汁碰了一下,像模像樣的。換谷說,今兒個臘八,果然是好日子。我煮了臘八粥,你們多吃一碗,多吃一碗。閨女喝了酒,兩頰紅撲撲的,好像是抹了胭脂一般。眼睛霧蒙蒙,在燈下閃著水光。一個勁兒給女婿碰杯,碰得杯子叮當亂響,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的。換谷心里嘆了一聲,恨閨女不穩當,二兩骨頭!男人家,哪有這么慣著的。閨女忒年輕,不懂這些個。再說了,又不是你升官了,看把你輕狂的。都是大學同學,怎么就差得沒個遠近哪。悄悄看女婿,高興倒是高興,卻端正得體,不走模樣兒。心里暗暗喜歡,又暗暗擔憂。擔憂什么呢,又一時說不出。

    夜里,風好像是小了些。小區臨近地鐵,有一段在地面上通過,車輪轟隆隆碾過軌道,撞得大地和樓房似乎都在跟著顫動。孩子喜歡趴著睡,小青蛙似的,蹬腳蹬腿。睡覺又不老實,老踢開被子,跟閨女小時候一模一樣。睡覺的時候呢,喜歡吧嗒嘴,喜歡說夢話,含含糊糊的,也聽不真切。換谷歪著身子,看著身邊這個呼呼大睡的小家伙,仔細端詳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嘴巴,她毛茸茸的額頭,胖嘟嘟的小臉蛋兒。她睡得可真香,沐浴露的香氣,混合著小孩子微微的汗酸,還有淡淡的奶香。這孩子也是個愛出汗的,這一點倒隨了她。芳村有句話,吃飯出汗,一輩子白干。是說吃飯愛出汗的人是干活的命,受累的命。她偏不信這個。她受累的命也就算了,到了外孫女這一代,生在蜜罐子里頭,還受累的命?晚飯的時候,一家人說家常,她說起來下午那個電話,八成是個騙子。女婿正笑笑的喝酒,聽她這話,就停下了,跑到座機那邊看了看,回來接著喝酒。閨女只顧顛三倒四地說話,笑,說他們同學中誰誰提了副處,誰誰這么多年,還是一個主任科員,誰誰倒是早早提了正處,不想卻因為酒駕,出事了,又夸獎女婿能干,跟女婿碰杯。換谷心里罵道,個小官迷。張狂。也不知道是不是換谷多心,她注意到,女婿照常喝酒,卻不再笑笑的了。他沖著孩子說,寶兒,姥姥這臘八粥好吃吧?又香又甜。換谷說,是不是?我再給你盛一碗。

    半夜里,迷迷糊糊起夜,換谷聽見好像有人在說話,心想大半夜不睡覺,誰呀這是。再仔細一聽,是閨女的聲音。閨女女婿,兩個人在吵架。一聲一聲的,雖說是極力壓抑著,還是零零碎碎聽見幾句。女婿說,工作,房子,單位,她,她,她,她。換谷想,這個她,是誰呢。閨女的鼻音很重,嗚嗚噥噥的。忽然間,女婿好像蹦出一句,你媽。換谷心里忽悠一下子。你媽。女婿不愛叫人,她對這個挺有看法。女婿跟著孩子叫,姥姥長,姥姥短。她雖然不滿,慢慢也就想通了??伤牭脚龈|女說,你媽,你媽,你媽這個,你媽那個。她心里還是感到難過,難過得不行。閨女好像是在哭,小聲的,一抽一噎的,哭得好痛。換谷心里又是疼,又是急。死妮子,你不是嘴厲害么?就會跟你媽厲害。老鼠扛槍,窩里橫。跟你那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婿又在說你媽這個,你媽那個。換谷有心敲門沖進去,問問他,她媽怎么了?為了這個家,老媽子似的,從早到晚,洗衣做飯,伺候著一大家子。換谷立在當地,腦子里飛快閃過一百句質問女婿的話,身子打擺子似的,不住哆嗦。她早該看出來,這個女婿,就是個狼羔子,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當初她就不同意這門親事,可架不住閨女待見呀。個死妮子!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里面不吵了,閨女卻真的哭起來。仔細一聽,她的臉上立刻火燒火燎,燙了一般。個死妮子!哪里是在哭,分明是在叫喚。哎呀哎呀的,也不嫌害臊。不要臉的妮子!

    換谷躺在床上,心里還在怦怦亂跳。做賊似的。不要臉。真不要臉。好像是做下不要臉的好事的,不是隔壁的小兩口,而是她換谷。如今的年輕人,怎么都這個樣兒?沒羞沒臊的,不管不顧的。她真是不懂。她真是想不通。當年,他們年輕時候,給他們一百個膽子,哪敢這么張狂?一會兒貓臉兒,一會兒狗臉兒。一會兒苦,一會兒甜。真是三香六臭。狗東西!不要臉的們!罵著罵著,噗嗤一聲,自己也就笑了。

    夜色深沉,整個城市還在夢里沉沉睡著。該是后半夜了吧。這個時候,芳村的雞們快該打鳴了。臘七臘八,出門凍傻。進了臘月門,寒冷的日子真的來了。臘月里,冷是真冷,可人們不怕。不是還有個年在前頭招手么。

    過了年,就是新春了。

    ……

    全文見《鐘山》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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