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杜斌，男，1956年生，山西永濟人，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大家》《黃河》《山西文學》等刊物。著有中篇小說《天眼》《風烈》，長篇小說《天邊一片火燒云》《天上有太陽》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2018）特別推薦獎、第十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9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

責編稿簽

杜斌的小說常取材于沉浮于商海中的人物故事，商界風云波詭云譎，文化情懷升騰飄逸?！恶R兒啊，你慢些走》里的主人公牛布斯力圖將傳統豆腐作坊“三福堂”做大做強，成為世界豆制品領軍企業，女縣長馬自若立足當地產業發展前景和布局，努力促成“三福堂”產業園區的建立。他們在共同奮斗過程中歷經磨礪，披荊斬棘，一步步接近實現夢想的途徑。杜斌總能于不見硝煙的戰場中開掘出闊大、宏偉的文學疆域，洞穿世道人心，獲取積極向上的精神力量。

—— 文蘇皖

《馬兒啊，你慢些走》賞讀

杜斌

1

手術室門頂的紅燈像一滴血在燃燒。

牛布斯被推進手術室那一刻，馬自若的心丟失了三十秒?；剡^神后，她喝令在她耳邊一個勁地重復著“對不起”的長得像頭牛似的緱良冷靜些。緱良怔了一下，退到墻根鐵座椅上坐下，雙手抱頭窩成了雕塑。馬自若的目光尋到牛布斯的副總羅索時，細長的丹鳳眼挑起來，她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一只輕松歡愉跳來蹦去的小鳥。對方那閃爍不定的豆豆眼不時從圪落落的鐵座椅子上拋過來，爬上她的臉游來滑去。

暖氣帶來的風，把一縷短發吹到眼前，馬自若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想理一理，右胳膊卻疼得她不由得哎喲一聲。她的心在手術臺上，忘記右胳膊被牛布斯咬得快斷筋了。她牽掛牛布斯的死活，牛布斯的死活也關系到她的死活。她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時針急慌慌往早上七點奔跑，她不能再待下去了。上午八點縣常委開會落實市委常委會精神；十點市國土局要下來督查，她必須提前十分鐘趕到縣界親迎。

政府辦公室主任亞明開車過來接她。她在羊絨高領毛衣里伸伸麻木的腰，抖落一身疲憊，用能動的左手掏出隨身帶的鏡子照照，又用左手把齊耳短發理了理。要穿外套時才想起那件浸滿牛布斯鮮血的西裝，已被裝在一個黑塑料袋里，悄悄地扔進醫院的垃圾桶。

亞主任脫下自己的上衣。她搖搖頭。

亞主任把一個U盤遞給她。

交給侯書記啦？馬自若問。

侯書記的是備份，我想侯書記應該看過了。

侯書記是班長，一把手，他有權知道發生的一切。

緱良靠過來，馬自若差點叫出聲。一夜之間，像頭牛的緱良瘦成了猴，皮灰面黃，胡子半寸，嘴一動，舌頭像條青蛇從草叢里鉆出來。

馬自若眼底發酸，她咬著嘴唇，用完好的左手，拍拍老部下的肩膀。

嘴唇抖了幾下，姐，你把一切責任推到我身上好了，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還輪不到你呢。馬自若說，我是縣長。

是我把事搞砸的……

她拿起緱良冰棍般的手，捂?。捍蚱鹁駚?，把后面的工作做好。她叮囑道，抓緊時間處理干凈車上的血跡，嚴密封鎖消息，嚴防死守，沒有她和侯書記的命令，任何人不準接近牛布斯。

她瞇著眼，斜看在圪落落打呼嚕的羅索，亞主任急忙跑過去，把羅索搖醒。羅索一時半會還沒反應過來。馬自若便移過去，輕輕耳語，直陳利害。最后說，咱們是親戚，又是朋友。你很聰明，關鍵時刻不能做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又說，牛老板的消息隨時通報我。羅索的豆豆眼趴在馬自若細長的丹鳳眼上不走，笑道，馬縣長放心，我們牛老板命硬，鬼神奈何不了他。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收住笑容，又補充道，有熊院長捉刀，心踏實放回肚子里好了。

馬自若想踢他一腳。

她用眼神示意緱良，看好他。

2

馬自若是在縣常委會快結束時接到緱良微信的：手術成功，已進ICU。

她看了侯書記一眼，侯書記的眼神隔過她，停在柴副書記臉上。

宣布散會時，侯書記給馬自若遞了個眼神，就走進與小會議室相通的書記辦公室。

馬自若一把摟起材料，小跑著跟過去，輕輕帶上門。

侯書記關切地問她的右胳膊咋傷了。

她說，被狗咬的。

侯書記平靜地說，手術很成功，這就好。

她有點憋不住了，堰塞在心頭的淚水涌滿眼眶。侯書記用手指指門，用目光安撫她。小會議室里，工作人員、風和陽光、腳步聲，若隱若現。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侯書記的臉上依然云淡風輕，問她，昨晚，他找你有甚事？

我約的他。主要是想當面溝通一下，看看他的三百畝地有沒有新的規劃和想法，探討有沒有向前推進的必要。馬自若身子往前傾了傾，匯報說。

侯書記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椅背上，瞇著眼，虛虛看馬自若。

馬自若繼續匯報，五年前縣政府就和三福堂簽訂了協議，對方投資五個億，新建一個豆腐產業園，還繳納了一億的保證金。

侯書記問，他咋就在你的辦公室把頭摔破了？

他滑了一跤，后腦勺磕在茶幾上了。

緱良和他有沒有身體接觸？

好像沒有。

沒有好像。

侯書記沒再說下去，他從抽屜拿出U盤，打開電腦，盯著畫面看。

馬縣長轉到書記身后，指著畫面上在車后打電話的自己，解釋說，我這是第一時間通知亞主任，讓他做好善后工作。

侯書記說，也就是說，你在第一時間已經處理了監控畫面。

馬自若點點頭，對，這個是原始的監控錄像。我不能對您隱瞞。

侯書記說，事情既已發生，我們就要積極面對，妥善處理。困難面前，危急時刻，是對領導干部的直接檢驗。能不能站出來、頂上去，敢不敢打難仗、苦仗、硬仗，對我們是一次考驗。我們G縣亟須一大批能干事、干成事、不出事、有真本事的干部??！

書記請放心，我決不會讓您失望的。

我們共同面對吧。當下要緊的是救人，不惜代價，必要時到北京請最好的專家。接著又說，牛布斯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倆可就掉進黃河嘍。

臨走時，侯書記又叮囑馬縣長，頭腦多根弦好，別再節外生枝。特別是輿情，一定要嚴防死守，我們要維護好G縣的形象。

3

太陽遠遠地看著他，他是一滴露珠，掛在陽光梢。風搖陽光，陽光搖他。嘎的一聲，陽光斷了，他被抖落，摔到鳥尊上。體態豐滿高冠、直立的鳥尊，被一襲黑裝的晉侯燮父捧著，耳畔雅頌樂起，他乘著鳥尊穿越星空，雙塔凌霄、巽水煙波、烈石寒泉、蒙山曉月，還有柳巷、帽兒巷、羊市街、鐵匠街，還有他視為生命的三福堂豆制品有限公司一百畝的廠房……

怦怦怦、輕輕地、弱弱地，卻鏗鏘，來自胸腔，他聽出是自己的心跳。

他想睜開眼，眼皮卻抬不起來，像壓著蒲州城墻——唐代的，沉在黃河底，十米厚，是近些年專家考古挖掘的新成果。他想翻個身，身子和意識是兩張皮。

腦際飄過一片白云，白云下面是一鍋老湯，豆蔻、八角、桂皮、砂仁、茴香等二十九種香料，大火、中火、小火、微火，悶火，爺爺的爺爺在《調鼎集·火》中這樣描述牛家的豆腐干制作秘訣：用桑柴火，天天熬，月月熬，數百年，從未斷火。每日子時，洗罷臉，剃過須，凈了身的長子長孫跪在老鍋前，雙手操葫蘆瓢，輕輕撇去老湯中漂浮的油花，末了用十六兩秤稱過各種香料，投入老湯中，先大火，再中火，再小火，再微火，后悶火，精心熬制。一把柴火從明朝燒到現在，整整三百七十年。

牛布斯再次試圖抬起眼皮，卻仍然沒有成功。

他記起了什么？刀還是閃電？迅疾而利落，劃破如磐似漆的蒼穹。刀抽出來，深陷醬缸，復歸混沌鴻蒙。

夜，有魚越洽洽河而過，魚身而鳥翼，蒼文而白首赤喙，其音如鸞雞，其味酸甘，成群結隊，呼呼生風……

乘風來的是什么？琴聲？豆香？又像新采集的食材的清香，悠遠而濃烈，入夢進骨髓。他貪婪地吮吸著，辨別著，終于來蘇水或是過氧化氫的氣味飄浮起來。他熟悉醫院這種特殊氣味。

他在醫院，在ICU。

他感到頭四分五裂地疼，黃豆入破壁機般。

怎么進了ICU？

好像和三百畝地有關。三百畝地承載著他的夢想。五年前和G縣政府簽的協議。根據協議，G縣政府提供服務，他在G縣開發區投資五個億興建豆腐產業園。那段日子，他的腦子經歷了又一場風暴，堪比土星六邊形風暴。風暴從他在巴黎看到歐洲本土產的豐富多樣的豆制品開始呼嘯。他自以為是天上的鷹，對全世界的豆腐發展現狀了如指掌。一九九五年，他腦子里第一次起風暴，現在回想起來，不過是一場地球小風暴。那年，日本豆腐在北京、上海、深圳等菜市場火爆亮相。他立刻明白西伯利亞的寒流不只是傳說。他當機立斷，和蛇城市政府協商，用他在柳巷的三畝廠房，置換了西山腳下一百畝荒山地。好多朋友包括姬小小罵他腦子進水了。他就以傻賣傻。他清楚，柳巷雖然寸土寸金，但狹窄的空間，已限制三福堂的發展。撇開寧化府、清和元、認一理，包括雙合成、開化市、華泰厚、大隆祥，早被王府井、耐克、阿迪達斯、麥當勞、肯德基這些獨角獸商家用組合拳打得鼻青臉腫。他手里的三福堂不想挨打。三福堂要發揚牛家秘宗拳，引領豆制品潮流。異地建廠花費整一年。在新廠里，他劃出一棟樓搞科研，親自帶著羅索他們馬不停蹄搞攻關。三福堂采用太行山野生植物，輔之恒山礦泉水、中條山植物蛋白、管涔山天然調味料，呂梁山食用輔料，再加上從日本、美國、德國進口的新設備生產出來豆腐新品。其潔白晶瑩、味道甜香、品質高、營養全收割了蛇城男女老少的味蕾。從此十多年，三福堂新品豆腐和蛇城百姓像一對戀人，餐餐相聚，日日相親。經過一番運作，他終于拿到了理想的三百畝地的協議，G縣政府的大印結結實實地蓋在甲方的位置上，紅得像蘋果。簽字儀式上，西裝革履的茍縣長滿面春風地揮舞如椽大筆的簽字動作，和他龍飛鳳舞在乙方代表后面的簽名，熱烈得像一家人。真是一個好日子，十點鐘的陽光照耀著金燦燦的協議書。畫面當天就上了蛇城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數字時代，現代化速度，無縫對接。從那天起，三百畝土地上一座嶄新的現代化豆腐產業園的圖紙、設備，直接從他的腦?？截惖皆O計人員手中，各種豆制品的奇思妙想從他的味蕾跳到研發人員的電腦里，新的更大的細分市場翹首企盼他帶領三福堂的員工用鏗鏘的腳步去占領。在他的設想中，隨著產業園的建立，他構思的大型蛇城豆腐文化節將閃亮登場，像春天的鮮花香透蛇城，盛開全省，紅遍全國。它不僅僅是三福堂的新起點，也是他人生的新起點，更是他的豆腐產業向十億級百億級千億級直到萬億級挺進的宣言。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就把一個億的真金白銀，作為保證金按照G縣政府提供的銀行賬號打過去?？蓻]想到一個星期后，G縣領導班子突然調整，在協議上簽字的茍縣長和縣委書記一并調離。猝不及防的變故像洽洽河一整河水澆到他頭上，三百畝地招拍掛手續的鮮花，還沒來得及在陽光里露一下花骨朵，就同他一起被無情的現實沖進井里。

黑咕隆咚的井啊，他像只蛤蟆努力地從井底浮起，然后聞到了醫院特有的氣味。

咋跑到醫院里了？

牛布斯想把問題搞清楚。他不可能在視為生命的豆制品里迷失方向。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