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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12期|劉慶邦:雪夜(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2期 | 劉慶邦  2021年12月08日08:49

    劉慶邦,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繪》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有《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十二卷。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和長篇小說《紅煤》分別獲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長篇小說《遍地月光》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長篇小說《黑白男女》獲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家長》獲第二屆南丁文學獎。長篇散文《陪護母親日記》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作家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五十三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國、越南等外國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 現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屆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雪夜(節選)

    劉慶邦

    雪是在村里人吃晚飯的時候開始下的。沒有刮風,天氣也不是很冷,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似的,雪說下就下起來了。

    在冬季,村里有的人家吃晚飯,有的人家不吃晚飯。不吃晚飯的人家早早就睡了,他們的說法是,肚子是盤磨,躺著不動就不餓。吃晚飯的人家總是吃得比較晚,端起飯碗的時候,煤油燈都點了起來。各家的灶屋由于常年煙熏火燎,四壁都很黑,黑得跟涂了鍋煙子一樣。如果不點上煤油燈,有可能拿起勺子找不到鍋,找到了鐵鍋的大口,又盛不進瓦碗的小口。煤油燈的燈頭小小的,小得像一粒黃豆??牲S豆不會發光,燈頭會發光,有了小如黃豆的煤油燈的燈頭所發出的微光,灶屋里就不再黑得鐵板一塊,就顯示出了可以活動的空間,和灶屋里各種東西的物象,不至于把稀飯灑在灶臺上。

    晚飯都很簡單,通常都是打稀飯。往鍋里放一些紅薯塊兒,或放一些胡蘿卜轱轆,待把紅薯塊兒或胡蘿卜轱轆煮熟,再攪進一點兒紅薯面糊糊,渾渾湯,稀飯就算打成了。也有的人家,在打稀飯時舍得往鍋里撒一把黃豆,黃豆一煮就發得又白又胖,吃一粒豆香滿口,使稀飯有了嚼頭兒。一般人家舍不得往稀飯鍋里放黃豆,黃豆雖說不是金豆,但他們已經習慣了把黃豆與錢與房子聯系起來看,有一句流傳廣泛的諺語就說,打稀飯十年不放豆兒,可以蓋個瓦門樓兒。吃豆兒和蓋瓦門樓兒相比,哪個輕哪個重呢?當然是蓋瓦門樓兒更重要。既然蓋瓦門樓兒關乎門頭高低,關乎家里的男孩子能不能找到老婆,那就攢豆成金,等著蓋瓦門樓兒吧,在稀飯碗里吃豆兒的事就免了。

    這場雪沒有什么過渡,不是從小到大,不是從一片兩片到十片八片,而是一上來就下得很大,就連成了一片。對于雪的大小,這家人不是看出來的,是感覺出來的。天已經黑了,空中混混沌沌,他們看不見雪片子有多大,有多密。他們一仰臉,頓覺臉上有些麻涼。他們掌心向上一伸手,再把手攥住,馬上就是一手濕。同時,他們感覺頭發上也像有了分量,分量在層層加碼,每一層都有著黏合般的力量。對于雪的大小,這家的大男孩兒也不是聽出來的,同樣是感覺出來的。大男孩兒習慣端著碗,到院子里吃晚飯。有月亮的時候,他在月光下面吃;有星星的時候,他在星光下面吃。外面下著雪呢,他還是習慣性地走到雪地里去了。夜晚下雪積雪快,雪花一開遍地白,地上不再發黑,已經有些發白。雪光比不上月光和星光,雪光的調子要低得多,頂多算是啞光。然而,天上無光看地上,就著雪光吃飯也不錯。這樣的雪,在夏天叫雨,到了冬天就叫雪。下雨總是嘩嘩的,滿世界都在轟鳴。下雪總是靜靜的,似乎連一點兒聲響都聽不到。據說雪在高空中還是雨水的狀態,只是它們落著落著,就變成了雪花的狀態。好比雪花給每滴雨水都及時裝上了降落傘,“降落傘”翩然飛舞,落地時才變得輕輕的,輕輕的。大男孩兒是從自己的稀飯碗里,判斷出雪下得不小。他剛把飯碗端到雪地里時,碗里還冒著熱氣。他湊著碗邊才把稀飯喝了一口,落雪就把熱氣壓制住了。他喝第一口時,稀飯還熱乎乎的,喝第二口時,稀飯就不那么熱了。落在碗里的雪不是白糖,他沒喝出什么甜味,只是覺得稀飯像是被融化的雪水稀釋了,使稀飯稀上加稀。他突然想到,他這樣碗口朝雪喝稀飯,一邊喝,雪一邊往他碗里添加,一碗稀飯何時才能喝得完呢!他不在雪地里喝稀飯了,轉身回到灶屋里去了。

    娘、姐姐、妹妹和弟弟都正在灶屋里吃飯。他們家的灶屋只有一間,灶屋里壘有鍋灶,放有水缸、案板、柴草等,還支有一盤石磨,空間十分狹小。屋里連一個小板凳都沒有,只有一截兒用桐樹的原木鋸成的木墩兒。還帶著樹皮的木墩兒在鍋灶門口的柴火堆里放著,那是娘或姐燒鍋時坐的。吃飯時一個木墩兒誰坐呢,沒有一個人坐,全家人都是站著吃飯。

    灶屋的單扇木門是敞開的,因為沒有風,不用擔心風吹進屋把燈吹滅。煤油燈在鍋灶一側的風箱上放著,并沒有放在雪地里,但燈光和雪光還是形成了對比。比較而言,燈光的顏色似乎比往日黃一些,也因此有了些許暖意。

    這天晚上,他們家打的稀飯只放了一些用菜刀砍成小塊兒的紅薯,沒有放黃豆。紅薯已被煮碎在鍋里,按他們的說法,紅薯碎得連魂兒都沒有了。這樣的稀飯沒什么撈頭兒,也沒什么嚼頭兒,喝這樣的稀飯,連筷子都不用,只需對上一張嘴,就把一碗稀飯喝進肚子里去了。

    吃過晚飯,刷了碗,刷了鍋,一家人就踏著院子里的雪,轉移到灶屋對面的堂屋去了。

    娘回身關灶屋的門時,隨手把釘在木門上的門搭鏈搭在右側門框的門鼻子上。雪照這樣下法,如果下上一夜,雪就會堆積在灶屋門口,要是不把門搭鏈扣上,積雪越堆越高,有可能會把灶屋門擠開,雪塊子會撲到屋里去??凵祥T搭鏈呢,就算大雪把灶屋的門口封上,也不會把木門擠開。

    天黑了,地上白了,吃過晚飯干什么呢?馬上鉆進被窩睡覺。窗戶欞子沒有糊紙,堂屋雙扇木門的門縫子也不小,雪氣可以直接入侵到屋里來。雪氣像長了小小翅膀的精靈一樣,飛過箔籬子,飛過梁頭,飛過頭發梢兒,無處不飛到。他們的手抓不到雪氣,但他們的鼻子可以聞到雪氣,只要一呼吸,雪氣就吸到他們的鼻腔子里去了。雪氣涼涼的、冰冰的,跟雪人身上的氣息是一樣的,挺好聞的。雪氣好聞是好聞,不可聞得太多、吸得太深,倘若一鼻子接一鼻子吸進肺腑里,胳膊上就該起雞皮疙瘩了,身上就該打哆嗦了。沒事的,脫光身子,把棉襖棉褲壓在被子上面,鉆進被窩里就好了。一鉆進被窩立馬就暖和了嗎?不是的,被窩里面瓦涼瓦涼的,熱身子碰到涼被窩,像熱雞蛋放在涼水里激一樣,激得他們把身子縮成一團,幾乎叫出聲來。卻原來,被窩本身并不含什么熱量,并不是自來的暖和,是人身體里的熱量散發出來,儲存在被窩里,才使被窩里逐漸暖和起來。被子里的棉絮所起的作用,是把人體里散發出的熱量儲起來,再反饋給人的身體,使人和被窩形成一種互惠互利的關系。有了被窩里源源不斷生發的熱氣,就不怕雪氣的侵襲了,熱氣完全可以把雪氣抵消掉,只要半夜里不起來往尿罐子里撒尿,可以一覺睡到大天明。

    娘不能馬上睡覺,她還要挑燈紡花。不管是打雷、下雨,還是刮風、下雪,娘每天雷打不動,都要紡花紡到深夜。他們這里不說紡線,說是紡花。把從棉花地里摘下的棉花朵子軋去棉籽,用彈花錘和彈花弓把皮棉彈成蓬松的棉花瓤子,再用高粱莛子把揪成一片一片的棉花瓤子搟成中空的棉花卜系子,就可以在紡車上紡線了。紡車放在堂屋當門的地上,紡車前面的地上放一餅用干高粱葉子編成的草篇子,娘就盤腿坐在草篇子上,搖動紡車紡啊紡啊,從棉花卜系子的一頭抽出棉線來,把棉線一圈一圈纏繞在線穗子上。燈光把紡車的翅子照在房頂上,翅子顯得又黑又大,簡直像滾動的摩天輪一樣。常常是娘的孩子們睡了一覺醒來,又睡了一覺醒來,見“摩天輪”仍在不停滾動。所謂“慈母手中線”,就是這樣一絲一線紡出來的。

    這家的大男孩兒不在家里睡覺,他把一條棉被搭在肩上,仍要到外面去睡。他們家六口人,一共只有三條被子,平均每兩個人一條被子。大男孩兒一個人拿走一條被子,睡在家里的五個人,每兩個人就攤不到一條被子了。對于大男孩兒一個人抱走一條被子,家里別的人沒有任何異議。從他上初中開始住校,家里就不得不單獨分給他一條被子,他住校住了三年,被子知熱知冷地跟了他三年。如今他初中畢業回家當了農民,那條被子好像還是屬于他,家里沒有一個人跟他爭。夏天他去生產隊的打麥場看場,可以把被子抱走;秋天他去莊稼地里看秋,可以把被子抱走;冬天他到外面去睡呢,也可以把被子抱走。被子是一條粗布印花被子,被表和被里都是娘在織布機上織出的粗布。每天手扯腳蹬,用的時間長了,被子已經有些舊、有些破,被表和被里上都打了補丁,里面的被套也有些板結。盡管如此,一個人可以把一條被子抱來抱去,還是顯示出了他在這個家庭地位的優越,好像擁有了一條被子就可以四海為家似的。

    娘問他,天下著大雪,還到外面去睡嗎?會不會凍著呢?

    他只說了一句不會,就開門走到雪地里去了。

    他們家的房子在村子的底部,要走到村子前面,需穿過一條南北向的村街。他頭上戴的是一頂跟當過兵的堂哥討要的舊軍帽,軍帽褪色褪得有些發白,帽檐一側也耷拉下來。他從自家的院子里走出來,剛走到村街上,就覺得帽子上落了一層雪,他的耳朵上和眉毛上也沾了雪。他沒有把帽子上的雪弄掉,也沒有把被子頂在頭上,反正雪一時也不會化,落就任它落吧,權當給頭上又戴了一頂雪帽子。陰天的夜里若不下雪,村街上會很黑很黑,黑得像是只剩下黑眼珠,沒有了白眼珠,把自己的手伸在自己眼前都看不見。一下雪村街就變成了白的,一切都在影影綽綽中顯出白色的輪廓,房子是白的,樹是白的,路是白的,仿佛連空氣都變成了白色。在不下雪的夜里,不管夜黑得有多密實,都可能有人在村街上走,并有可能聽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咳嗽聲。大雪一壓,家家封門閉戶,除了他,街上一個別的行人都沒有。剛下的雪還沒有落實,還是蓬松的狀態,他一踩一陷,留下一串新的腳印。他腳上穿的是一雙草鞋,這種草鞋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那種穿上露著腳指頭的草鞋,是當地特有的一種草鞋。草鞋的鞋底是厚厚的桐木板,鞋幫子是用火麻的麻經子裹上蘆花似開未開的花穗勒制而成的。這樣的草鞋有著很好的保暖功能,最適合在冬天的雪地里穿行。他的腳后跟在往年冬天曾被凍爛過,今年入冬之前,娘特意請人給他勒制了這雙草鞋。只是鞋膛子有些大,有些空曠,穿上不太跟腳,這會兒他在松軟的雪地里幾乎抬不起腳來,走得有些拖拉。這樣一來,他在新鮮的雪地所留下的腳印就連成了線,像兩道車轍一樣。

    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樹下,他停了下來,仰頭往樹上看。樹杈子上吊有一只鐵殼子鈴鐺,生產隊里每天上工、收工,當隊長的堂叔就是通過拉響樹上的鈴鐺,對社員們發號施令。在晴天晴地的時候,鈴聲相當響亮,在村莊周圍的四野都聽得清清楚楚,如擊耳鼓。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往樹上看,是想看看在大雪飄飄中能否看到鈴鐺。其結果,大雪如霧如幕,他不僅看不到一點鐵制鈴鐺的影子,連樹冠都被大雪遮住了。他心有不甘,走近了樹干。他看見了,拉鈴用的繩子還在樹干上拴著。繩子上也落了雪,使繩子變得毛茸茸的,似比往日粗了許多。在他的想象里,鈴鐺的鐵殼子上肯定也落滿了雪,使黑鈴鐺變成了白鈴鐺。不可想象的是,他不知被雪包裹起來的鈴鐺是不是還拉得響。就算能拉響的話,鈴聲會不會變得有些喑啞呢?

    大槐樹旁邊,是一座古舊的門樓子,大男孩兒拐進門樓子下面去了。入秋之后,他和村里其他三個年輕人相約,天天夜里來這里睡覺。睡覺期間,他們聽那個從縣城回鄉的青年講過城里的故事;用手電筒照過房檁上呆頭呆腦的麻雀;去剛結婚的小兩口窗前聽過房;還在被窩里互相抓抓撓撓,得到許多樂趣。他們商定的是,等哪天下了雪,他們就不到這里睡了??墒?,今夜雪下得這么大,他還是到這里來了。從上初中開始,他已經習慣了在外面睡覺,不習慣在家里睡覺。家里只有一張大床,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不愿意跟全家人擠在一張大床上。還有,他們雖然說了一旦下雪就不到這里睡覺了,他還是想過來看一下,別的人是不是真的不來了。萬一有一個人來呢,說不定他們仍然可以在門樓子下面過夜。

    大門樓子下面的過道吸風,盡管外面沒有刮風,過道里的穿堂風還是把雪帶進過道里一些,過道敞開的南口和北口的地上都潲進一些雪。過道地上的雪不及外面的積雪那么厚,只是薄薄的一層??蓛啥虽M的雪幾乎在過道中間接了頭,整個地面仿佛都有白雪鋪地。這樣的過道,看來是不適合睡覺了。他在過道里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一個伙伴也沒有等到,他也只好離開了這里。

    既然從家里出來了,他就不能再回到家里去。大雪鋪天蓋地,他到哪里去呢?他從門樓子下面走出來,像是想了一下,便踏雪向村外走去。隊里的飼養室在村子外面,他打算去飼養室盛草的小屋里去睡。他聽說過,飼養室有來歷的。在以前,這里建有一座奶奶廟,供奉的是送子的老奶奶。奶奶廟三間大殿,東西各有兩間廂房。廟門口豎有旗桿,置有鑄磬。廟里的張道士擊得一手好鐃鈸,吹得一口好橫笛。每年春天的奶奶廟廟會,是當地的一道風景。后來,這里改成一座小學校,本村和附近村里的孩子都來小學校上學。再后來,學校因故停辦了,變成了隊里的飼養室。隊里的牲口多,原來的房子不夠用,隊里就把廟宇全部扒掉了,蓋成簡單的草房,用來喂牛馬驢騾。還是廟宇和小學校的時候,這里四面環水,只有一座小橋,通向外面的世界。而且,四面小河里的水與東邊大河里的水是相連的,大河奔騰小河流,小河里的水都是活水。水里常年有魚蝦,夏天還有菱花、荷花。變成飼養室以后就不行了,小橋被拆掉了,原來的橋孔被填實,活水一下子變成了死水。更有甚者,西面靠官路的小河被攔成一截一截,變成幾個用來盛牲口糞和漚糞的巨大糞池。一到夏天,糞池里冒了綠泡兒冒黃泡兒,紫泡兒破了藍泡兒破,不斷向天空釋放臭氣,讓路過的人們每每掩鼻。

    他已經走到了飼養室西面的糞池邊,對于去不去飼養室的草屋里去睡,他卻猶豫起來。倒不是因為糞池的問題。到了冬天,糞池里就結了冰,今夜又下了大雪,積雪已經把幾個糞池覆蓋得嚴嚴實實,一片雪白,跟沒有糞池一樣,沒有了任何難聞的氣味。冬天就是這樣厲害,大雪就是這般神奇,它們不僅可以冰封骯臟的東西,使一切變得干凈起來,還可以抹殺一切難聞的氣味,使天地間充滿清新的冰雪之氣。之所以猶豫,是他想起,每到冬天,特別是下雪天,總會有一些逃荒要飯的人為躲避嚴寒,夜晚到飼養室盛麥草的小屋里去睡。那些要飯的,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孩子,有的是常住,有的是過路,差不多每晚都把草屋擠得滿滿的。他這會兒去草屋,恐怕連腳都插不進去。更讓他犯猶豫的是,要是他硬擠到草屋里去睡,對他的自尊也有影響。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社員,要啥沒啥,可他畢竟還沒有淪落到靠乞討為生的地步。

    農村的天地是很廣闊,下雪之后顯得更廣闊,廣闊得仿佛無邊無際??墒?,哪里是他賴以睡覺的地方呢?在夏天,地里有瓜園,瓜園里搭的有瓜庵子,在看瓜的時候,他曾在瓜庵子里睡過?,F在的地里,不但沒有瓜園,沒有瓜庵子,連起身的莊稼都沒有,只有白茫茫的雪地。地里倒是有大口徑的水井,水井被稱為地眼,地眼暫時還不會被大雪封住,他總不能睡到地眼里去吧。

    雪越下越大,他頭上落了雪,搭在肩上的被子落了雪,幾乎變成了一個雪人,跟雪天雪地融為一體。有那么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大雪中迷失了,不知是迷失在天上,還是迷失在人間。等他回過神來使勁想了一下,并動了動陷在雪中的草鞋,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時他突然想起,隊里的麥秸垛在村子的東南角,麥秸垛一側掏有一個洞,洞子里不正是一個可以睡覺的去處嘛。這真是,大雪茫茫疑無路,腦洞開處現草洞。他頓時有些興奮,邁步向麥秸垛所在的方向走去。積雪埋住了草鞋,他踢得散雪飛揚起來。

    不知麥秸垛下方的那個洞是誰掏的,也不知掏洞的人把草洞派了什么用場,反正他鉆進那個洞里看過,記得洞子的大小跟一個瓜庵子的空間差不多,睡兩三個人都不成問題。他不知道草洞子是不是已經被別人占去,要是被別人搶先占去的話,他在這個雪夜真的無處可去了。他一路蹚雪行走,一路默默地為自己祝愿,老天爺,把草洞子給我留著吧。

    來到麥秸垛一側,他根據自己的大概記憶,在掏有草洞子的地方上上下下摁。對于在麥秸垛上尋找草洞子,他是有經驗的,因為他和伙伴們也在麥秸垛上掏過洞子。秋天,樹上的柿子還沒有發黃,還有些青澀,他們就把柿子摘下來,在麥秸垛上掏一個洞,把柿子放在洞底,再用麥草把洞口堵上,利用麥秸垛里面的溫暖,在洞子里悶柿子。他們這樣的做法,像是利用母雞的體溫抱雞蛋。只不過,柿子不是雞蛋,從柿子里孵不出小雞來??墒?,只需把硬柿子在洞子里悶上六七天,柿子就可以變軟,吃起來甜甜的,就不再澀舌頭了。悶柿子的洞子都掏得比較小,只有一個麻雀窩那么大,別說在里面睡人了,恐怕連人的一只腳都放不下。麥秸垛的垛壁相當結實,跟用土坯壘的墻壁差不多,摁起來很硬。不過,凡是里面掏有洞子,并用麥草把洞口封起來的地方,摁起來就軟一些。麥秸垛的垛頂落滿了雪,麥秸垛四周也披上了雪,使整座麥秸垛變得像一座雪山。他一摁一手雪,摁著摁著手下一軟,果然把有洞口的地方找到了。他一把一把掏掉洞口塞著的麥草,一股麥草的香味兒從里面涌出,洞口就出現在他面前。還好,草洞里沒人說話,這表明里邊沒有人,真是謝天謝地!他抖掉頭上、身上和被子上積累的雪塊子,先把被子送進洞子里去,再頭朝里爬著往洞子里鉆。整個身子爬進洞子后,他把自己的草鞋脫了下來,也放進洞子里。他順直身子,仰面躺下,下面厚厚的麥草讓他覺得十分舒服,身上舒服,心里也舒服,像是找到了最后的歸宿。

    草洞子里很黑,他要是蓋上被子,閉上眼睛,很快就會進入夢鄉。一旦進入夢鄉,他在夢鄉里跑到東,跑到西,就不一定是雪的世界了。他對雪夜有些留戀似的,舍不得馬上就睡,掉過頭來,趴在洞口,向外張望。他估計,地上的積雪大約有半尺厚,地里冬小麥的麥苗已全部被積雪蓋住??纱笱┫袷窍臃e雪還不夠厚,還要厚上加厚。好像給小麥蓋一層被子不算完,要蓋三層被子才夠意思。外面可真靜啊,靜得沒有了一點聲息,沒有人聲,沒有開關門聲,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靜得整個大地都在沉睡,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漫天的雪花像是在輕輕地拍撫著大地,讓大地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盡管雪花對大地的拍撫很輕很輕,他似乎還是聽到了雪花落地的聲音。是鴿羽在空中翻飛的聲音嗎?是柳絮落在水面的聲音嗎?是春蠶吃桑葉的聲音嗎?像是,又不是。其實,是他覺得,這樣的大雪落在麥秸垛上,落在地上,應該有聲音,于是就有了聲音。聲音是從他心里發出來的,是他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這樣無比的寧靜,與夏天打麥場里的熱鬧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作為在打麥場里勞動的社員之一,他對夏天打麥場里的熱鬧記憶猶新。白天,社員們頭頂熾熱的陽光,在場院里放磙、翻曬、揚場,一天到晚塵土飛揚,熱氣騰騰。場院里吆喝牲口的聲音,人喊人的聲音,石磙發出的吱吱嚀嚀的聲音,構成了場院里特有的交響。到了夜晚,打麥場里仍不平靜。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到場院里睡覺,睡覺前他們下進場院邊的水塘里撲騰,洗完澡躺在麥草上望著星空說笑,風吹得旁邊地里玉米葉子嘩嘩為他們鼓掌,還有在夜空中掠來掠去的布谷鳥的叫聲,使打麥場仿佛變成了不夜場。特別是到了隊里垛麥秸垛那一天,打麥場里的熱鬧便達到了高峰。譬如哪家蓋房子上梁,再譬如哪家的男孩子娶親,都是喜事、大事,是要舉行儀式的。生產隊里的麥秸要在選定的日子垛成垛,也是值得慶賀的事,也要舉行一個儀式。儀式舉行得比較簡單,也就是放一掛鞭炮,宣告垛麥秸垛開始。再就是燒一大鍋竹葉茶,盡參加垛麥秸垛的男勞力喝。所謂垛麥秸垛,是把脫去麥粒的麥秸垛起來。如果說麥粒大部分用于交公糧,成為人的食物,那么剩下的麥秸就是牲口的口糧。牲口的口糧與人的口糧一樣寶貴,所以隊里不許任何人用麥秸燒鍋。同時,麥秸垛也是一個標志,哪個生產隊的麥秸垛垛得高大,標志著他們隊里的麥子長得好,麥子打得多。這樣一來,垛麥秸垛本身就有了炫耀的性質,使參加垛麥秸垛的每一個男勞力都歡欣鼓舞,干勁倍增。艷陽高照,參加垛麥秸垛的人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人用桑杈挑著麥秸蒲子往垛上送,另一部分人站在垛頂負責接應、踩垛。用桑杈往麥秸垛的垛頂投送麥秸蒲子,對人的力量是一個考驗,誰杈的麥秸蒲子大,舉得高,跑得快,誰就能受到大家的夸獎。村里有一個從城里下來插隊的知識青年,剛來時,隊長以為他不過是一個吃閑飯的主兒,不指望他能干什么活兒。不承想他在城里練過武術,不僅練得一身好功夫,還身手矯捷,膂力過人,比隊里任何一個人都能干。他把一大蒲子銀亮的麥秸杈起來,像舉華蓋一樣高高舉到空中,舉重若輕似的就把“華蓋”拋上了垛頂。他的舉動贏得了鄉下人的陣陣喝彩,使村里人因此改變了對城里人的看法。垛麥秸垛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把摻了麥糠和成的泥巴,糊在麥秸垛拱起的垛頂。這樣做,一是防止下大雨時麥秸垛漏雨,二是防止刮大風時把上層的麥秸刮走。等垛頂的泥巴全部糊好,垛麥秸垛才算大功告成,從夏到秋,從秋到冬,從冬再到春,不管刮風下雨,還是淋冰降雪,麥秸垛都會巋然不動,成為平原上巍峨的風景。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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