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2期|孫顒:愛因斯坦的頭發(節選)

孫颙,男,1950年3月生于上海。曾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冬》。出版各類小說和散文隨筆集二十余種。
責編稿簽
一張小小的郵票,在孫颙筆下幻化出無窮天地。從上海的黃浦江畔,炮火紛飛的西亞小城,到塞納河上的郵輪,再到華盛頓的酒吧密室,不同時空場景的故事卻指向相同的內核——對戰爭的反思。年少輕狂的主人公經歷愛情與生活的雙重洗禮,突如其來的爆炸加速了他的成長,游手好閑的人生得以蛻變。當他從冒險與奇遇中沉淀,回望歷史,面向世界,一種胸懷家國兼濟天下的使命感與責任感油然而生,理想主義的光芒悄然綻放。小說濃墨重彩的敘事背后,是作家冷峻的思考與思辨的目光,更是一種高尚的價值觀的展現與弘揚。
—— 歐逸舟
《愛因斯坦的頭發》賞讀
孫颙
1
衣帆突然消失了,像一縷青煙,消散在難以觸摸的空氣里。
不對啊,消散的青煙,尚且有隱約可見的軌跡。纖細的身軀,緩緩升向透明的空間。倘若遇到風兒,便在風姑娘的戲耍下,上下左右搖曳著身軀,婀娜多姿地彌漫開去,變幻出想象不盡的形態,水墨點染般瀟灑的舞步,優雅地持續片刻,方才戀戀不舍被空氣所吞食。
她,卻連曼麗的背影都沒留下,想再看看她的影像,那無比熟悉的妙不可言的身材,已經無處尋覓。微信的最后留言,唯有孤寂的一行,是冷冰冰的一個詞,“好自為之”,時間指向凌晨四點三十分。
她醒得那么早?還是壓根兒沒睡過?她那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敲打,吝嗇地發送了四個方塊字,留下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號,留下無窮的空白,甚至不愿給我任何詢問的機會。我查了她的微信號,顯示已經被她刪除。我和她之間,曾經暢通無阻的熱線,生生被掐斷。
微信的啟動頁面,為億萬使用者眼熟,設計得十分簡潔,是一個人獨自仰望神秘的地球。我望向窗外,陽光正灑滿一幢幢小樓的屋頂,別墅區里安詳寧靜。地球完好無損,我鐘愛的衣帆,卻消失得干干凈凈。
曾經聽老司機閑扯,說女人若想絕交,斬下的刀無比鋒利,不拖泥帶水,絕對是快刀斬亂麻。面對不動聲色的“好自為之”,我大腦一片混沌,思維集中不起來,“好自為之”?啥意思?我的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冷冰冰的屏幕上。擱在座椅下的雙腿,竟然有些麻木,似乎中斷了與大腦神經的聯系。
我孤獨地喊了一聲,像獨狼的干嚎,努力修復自己的神智。絕望的呻吟,卻從心的深處泛起,傳遞到大腿根部的神經,繼續向腳底心延展,腳掌酥軟得沒法挪動?!耙路ツ膬豪??”我恍惚許久,思考著最近的爭吵,還是理不清思緒:我沒有想到她會決絕地離開。
窗外的樹枝上,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呆板地鳴叫,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大約是在召喚它失蹤的伴侶。最絕望的情形,莫過于縱有千言萬語,卻無處傾訴,無耳傾聽。她最后的留言,竟然只有一個干巴巴的詞兒,且是單向傳遞!一刀斬斷,省卻了千絲萬縷的麻煩。
我開始領悟老司機的至理名言,真想斷絕關系,斬下的刀,無比鋒利!那是在情場里摸爬滾打、百煉成鋼后,品味出來的人生真諦。
2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震撼著,滾過頭頂,籠罩住身邊的世界;尖厲的呼嘯,萬箭齊發般襲來,似乎擊穿了耳膜;原先疾馳中的皮卡,猛然失去平衡,大角度傾斜,站立在車廂中的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黑暗,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剎那間,來不及做出本能的反應,身子已經被高高拋起。我對自己的軀體失去了掌控,感覺它騰空而起,化成一道長長的拋物線,輕飄飄的,沒有多少分量,像小時候玩耍的紙飛機,脫手甩開,就聽憑它自由飛翔,隨風滑落。
在我失去知覺之前,一個清晰的意識迅速占據了大腦:完了,碰上傳說中的路邊炸彈……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也許很長,也許是短短的一瞬,在一種熟悉的氣味刺激下,我艱難地蘇醒過來。沒死嗎?對,意識完整,我應當還活著!我的身子,被密密的清香包裹著,很清爽的氣息,鼻子耳朵嘴巴,統統淹沒在那樣的香氛中。我想起來,那是麥稈的氣息。少年時代,隨父母去北方老家,我和當地的孩子們鉆進麥垛里打仗,頭發上沾滿麥草,那種特別的蒸饅頭時才有的香氣,我記得清清楚楚,即使一腳踏進死亡的邊緣,也難以忘懷。我苦澀地想,地獄里,沒有大廚蒸饅頭吧?百分百沒死,我依然活在人間!
我費勁地動了動胳膊,小臂和手掌聽話地高舉;我又用力抬起小腿,讓腳掌脫離麥稈的包圍,腳腕有扭傷的感覺,腳掌的動作沒有完全到位。謝天謝地,這些零部件,基本聽使喚。盡管全身酸脹發麻,各處均有痛點,只要沒有摔斷哪個要害部位,就是萬幸。
我費勁地整理著思路,腦神經恢復了記憶。我怎么會來到這個荒蕪的地方?為什么有機會品嘗炸彈的滋味?
3
松軟的麥稈,恰到好處地托起一百五十余斤的身軀。營養過剩,我又懶得在健身器上奔跑,身子過早地發福,胸肌不明顯,小肚腩倒是毫不謙虛地頂住上衣。有時,我想用力環抱衣帆,衣帆敏捷地跳開,還咯咯地嘲笑,怕你,怕你,笨重得與狗熊有得一拼。
顧不上多想女孩,心中嘖嘖稱奇,我怎么會有天大的福分,逃過了死神?把我從車上甩出來的拋物線,終端神奇地指向了這堆麥稈,只要稍有差池,拋物線偏離一丁點兒,我就會被砸在路旁的亂石堆里,此刻絕對鮮血淋漓,華佗再世也沒法讓我蘇醒過來。
幾天前,我向老爸要旅費時,他以為我是去新加坡或者泰國玩耍,因為我剛打開一本亞洲地圖冊,大大咧咧地攤開在桌面上。老爸和我說話時,目光炯炯地掃過了地圖冊。我不愿意父母干涉我的自由,很少明確說出行動計劃,他們往往需要通過某些細節,評估分析我的動向。老爸肯定猜我在家待膩了,出門散心。在他的思維中,亞洲好玩的去處,絕對不會包括阿富汗。
我吃力地抬起腦袋,環顧四野,不由想起“天蒼蒼野茫?!钡木渥???Σ紶枒撌翘幱谂璧刂?,遠方,天地交接的邊際,群山的輪廓,像山水畫的線條,勾勒得模糊而又清晰。離我不遠,那輛倒霉的皮卡,歪倒在公路一側,繼續燃燒;濃黑的煙柱,在開闊的原野上豎起,像報警的烽火,醒目地盤旋升空。沒有救援的車輛。公路上空空蕩蕩。
本來,我是想去喀布爾東面的山區看看,那里有古代王朝的遺跡。一同來阿富汗的鐵哥們兒,忙著找客戶談判,想把他老爸投資的銅礦轉讓出去。他好心勸我,不要為了看一眼什么王朝的廢墟,犯傻涉險,城郊的公路,經常不太平。我沒聽他的勸,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國游客,怕啥?誰想,還真是出了事,炸彈不長眼睛,這個道理,挨炸后自然懂。皮卡的駕駛員,那個結婚不久,滿臉堆著幸福笑容的小伙子,會說幾句簡單的中文,一路上,對我挺照料,他是否也幸運脫險,我全然不知,只看到燃燒中的皮卡,沒看見他的身影。
視線通往蔚藍的天空,高遠的天穹,竟然沒有一朵白云飄蕩,所謂藍天如洗,莫過于此。窮鄉僻壤的好處,是大自然的純凈,想象不到的純凈,沒有灰蒙蒙的煙霧,更加沒有令人窒息的霧霾。
4
目力所及,唯有湛藍的天幕,藍得晶亮,藍得近似透明,讓我聯想到老媽胸前的藍寶石掛墜。
那塊寶石切割精致,每一個切面都晶瑩閃亮,折射出萬千氣象,蕩漾著人間的奇妙。因為掛墜十分昂貴,只有在重大的家庭紀念日,老媽才會把它從首飾盒里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懸掛在自己的胸前。我知道,老爸開始發財的時候,家里還不是十分富裕,老媽五十大壽,老爸咬咬牙,拿出存款的三分之一,從香港的大行,請回了這個藍寶石掛件。老媽感恩,特別寶貝,實際是珍惜老爸的心意。我曾經笑話過老媽,說這枚藍寶石掛墜,應該存放在銀行保險庫里,那地方最安全。老媽瞪我一眼,反唇相譏,說我對藍寶石的安危如此上心,是別有所圖,因為她早就說過,要把藍寶石作為傳家寶,傳給未來的兒媳婦,我莫非等不及了?
兒媳婦?我苦笑起來。藍得透明的天幕上,竟然模糊地閃現出衣帆俊俏的臉蛋,眉宇之間,飄蕩著讓我無法忘卻的迷人的微笑。她的笑容,充滿魅力。最為特別的,是她雙瞳閃爍出的藍綠相間的光澤。那種難以比喻的色彩,我活了二三十年,只在她眼睛里見過。
5
我惶惶不可終日地度過了兩周,見我愁眉不展,一臉頹喪,有位哥們兒,從小一起在街道搗蛋生事的鐵桿兄弟,喊我去酒吧散心。吧臺外圈,坐滿了人,我們就在角落里找個空桌安頓下來。坐下后,才覺得味道不對,墻角的小門開了條縫,刺鼻的異味從里面鉆出來。難怪這里沒人落座,挨著廁所的門??!想挪位置,四處人頭濟濟,晚上八九點鐘,是酒吧最上座的時候。兄弟氣呼呼地帶上小門,罵了兩句,無計可施,只能將就了。
酒是不能將就的,我去吧臺,拎一瓶人頭馬過來,又要了罐冰塊,今兒晚上,就是它們陪我倆了。
漸漸地,深色液體的平面下落,瓶子的上半截空出來,恢復了瓶體透明的本色。其實,我們都不勝酒力,大半瓶XO灌進我們的喉嚨,他的臉色由白變紅,開始低聲罵人,喋喋不休地指著我鼻子罵。先是罵我重色輕友,自從有了衣帆,就懶得見兄弟;然后,開始罵衣帆妖艷,就憑一張漂亮臉蛋,迷得我暈頭轉向,那就從一而終啊,又是說甩就甩,連好好道別也沒學會,連微信聯系也要切斷,嚇唬誰???天下又不是只有一個好看妹子!你倒霉,著了狐媚,狐媚!
我見他罵得難聽,心中不忍,畢竟那是我傾情愛過的女孩。那一刻,我們都有點上頭,洋酒沒白酒那么兇,后勁挺厲害,一人喝下一百幾十毫升,腦瓜開始暈乎,心情不佳的時候,比平時容易醉,我沒有精神與他爭辯,就只當是耳背,由著他喋喋不休地嘮叨。
他見我不接茬兒,罵得累了,罵得無趣,開始轉換話題,說他最近要出國。
他們家里,在阿富汗投資了銅礦,本來是謀劃著發大財的。阿富汗山區多,礦藏豐富,多數礦區,未經開采,甚至連地質勘探的記錄也沒有,很讓商人們垂涎。他的老爸,嗅覺靈敏,早早地在此布局。沒想到這片貧瘠的山區突然成為熱戰的焦土,開礦的做生意的,小命都是朝不保夕,發財就變成個遙遠的夢。他說,他年輕,不想讓老爸趕赴生死之地,他得去阿富汗收拾攤子,多少撈點兒本錢回來。
我睜大雙眼,望向這伙伴,被酒精浸泡過的眼珠,看四周有些模糊。我說:“不錯啊,孝順兒子。我爸沒有你爸的福氣,我從來不會幫他做事,我們父子的關系,只是他給我錢,我花他錢?!?/p>
酒吧里人多,有點吵,我嘴巴里吐出的聲音,艱難地抵達對方的耳朵。幾米外的桌子旁,三四個男孩正在哄一位紅衣女郎,要她給誰來個kiss,這幫屁孩兒,看上去才是大學一二年級的歲數,泡妞的勁兒特別大。我已經過了沒頭蒼蠅嚶嚶嗡嗡瞎撞的年齡,他們那種荷爾蒙充溢的眼神,看上去相當幼稚,相當可笑。我伸出胳膊,手掌搭在兄弟的肩頭,用勁捏了捏他的三頭肌,繼續說:“這么著,我陪你去阿富汗,那地方亂,你不敢帶女朋友,一路枯燥,我們一起喝酒聊天!”
大約我用勁過猛,弄疼了他,他皺皺眉頭,肩胛一抖,甩開我的手掌,“那里不好玩,沒酒吧,沒舞廳,到處有不長眼的子彈。你老爸老媽富甲一方,指望你繼承香火,要知道我帶你去阿富汗,你媽會掐死我!”
我豎起食指在他面前搖晃,“沒事沒事,他們管不了我的腿。我要點兒旅費,他們乖乖給,問我去哪兒,我從來不說清楚!他們怕我發脾氣,不敢盯緊我!”仗著酒勁,我吹得厲害,“我們家,老爸是賬房,老媽是管家。你不是經常叫我少爺嗎?不錯啦,我就是吊兒郎當的少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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