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2021年第11期|南翔:遙遠的初戀
一
周日,我發了一段很長的微信給水根,約他來深圳南山參加我主持的一個“非遺會客廳”開幕式。他高興地表示一定來,且會好好做準備。
一晃,我離開曾經工作過7年的袁江火車站已經40多個年頭了。
我發現一個人離開故地,與原單位同事尚保持較為密切聯系的并不多,這跟發小和同學相處不一樣,同學分別得再遠再久,終究還有一根隱形的脈動在牽引;你看看自己手機微信里的朋友圈吧,是不是都還保留了中學群,乃至小學群?
張水根是我在火車站一直葆有聯系的少數幾個朋友之一。
贛西那地方,女孩兒取名,用梅用麗用珍;男孩兒取名,用根用生用民,如水根火根榮根,春生秋生冬生,新民福民海民。
水根一直覺得自己的名字太土,偷偷從集體戶口中抽下單頁,請一位叔叔在派出所當所長的同事,帶去將名字改成了水兵。我們車站貨運車間一位南下干部的兒子,取了一個四個字的名字:鄧坦克兵——概因坦克兵曾是他父親履歷中最輝煌的詩篇,頗值得兒孫輩出列一位,用一生的名字來銘記。車站還有一位扳道員姓屠,名格涅,幸好他家庭出身是工人,不然在那個“家庭出身”主宰一切的年代,一個叫屠格涅的人,不會有人相信他是屠格涅夫的傳人,只會使人在他的家庭或社會關系上是否與“蘇修”有瓜葛生出疑竇。
水根是那種內心無時無刻不繽紛著五彩沖動,為人處世卻趨向中規中矩的人。他與我一樣,心里一直埋著一顆文學的種子,這個同類項,是我倆能夠走得比較近、且關系持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在行為做派上,我倆都有逾矩的沖動,卻又從不敢越雷池一步。
還有,我倆無論家庭出身還是個人專長,都沒有拿得出手的談資,說白了,既無鄧坦克兵那樣鏗鏘有力的背景,又無屠格涅那樣驚世駭俗的勇氣。
那就把名字就著方便改一改吧,他把水根悄悄改成水兵。因為一直在原單位,水兵就成了戶口本里的一個遙遠的相約,大家都依舊叫他水根——一直叫到他兩鬢飛霜,容顏漸老。
在火車站,我在裝卸班扛過大包,在吊機班套過鋼索,還干過總務與準秘書;水根則一直是一名火車司機——準確地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名司爐,后來才是副司機,再后來當了司機。
鐵路上的工作林林總總,崗職分門別類,很是多樣,外人如果想搞清楚,就需要像讀俄蘇長篇小說那樣,先看一張人物列表。簡單說,火車站是運轉、客運、貨運和裝卸四大車間,火車頭及司爐、司機并不歸屬火車站,他們隸屬于機務段管轄。
但是水根連同他所在的2020號蒸汽機車頭——一臺調車機,固定給我們袁江火車站使用。調車機每天的工作就是將站內不同股道里裝好的或待裝的車皮,調來調去。其他司機都住在東邊一排宿舍里,水根卻一直住我們車站的宿舍,跟我比鄰而居。他后來告訴我,這是他自己跟車站提出的要求,因為一直喜歡跟我交流、并互借書籍的緣故,這令我著實感動了一陣子。
一個人能否與自己的同性同事保持長久的友情,共同的志趣或愛好很重要,可僅有這一點還是不夠的,水根的為人處事方式,使我感覺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一個人既聰明又善良,這是我迄今依然最看重的兩種品質,尤難得的,當這兩種品質集于一身,那就是千金不易的朋友之選了。水根的善良是我那時候就感受到了,水根的聰明則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才慢慢感受出來。尤其是他在身體殘疾,提前退休之后,無師自通地做了大量的根雕,我才感嘆,一個人的聰明才智,真的遠不止在中考、高考、考研一條道上綻放!
前面我講到,一臺駐站的調車機,一天到晚要做的事情,簡單而重復,就是將站內不同股道里裝好的或待裝的車皮,調來調去。水根令一眾裝卸工喜歡的原因:每當他開車便不厭其煩地將待裝的車皮停在最精確的貨位上,這會使賣苦力的裝卸工大大節省勞動力!裝卸工們只要看到車皮是否對準了貨位,就能猜到今天的司機是不是水根。
那時候,我已經在袁江車站裝卸車間做了五年苦力——三年人力裝卸,兩年吊機裝卸,因為在《人民鐵道》《南昌鐵道》等報紙發表過一些“節日詩”,被站長相中,抽調到車站“以工代干”做總務,任務主要有三,一是給各車間發放勞保用品,二是配合總務室老王頭發工資,三是不定期地出節日與大批判專欄——這后一點加深了我與水根的交往和感情。我和水根都20出頭了,各自當了5年工人,成了老油條,簡單的勞動不再有新鮮的東西刺激我們。同一棟宿舍的調車員、扳道員、貨運員已經紛紛開始在黑夜出去相親談戀愛了。我和水根依然將空余時間要么虛擲在亂讀書上,要么就在宿舍前面煤渣鋪就的空地上練杠鈴——兩爿石磨套一根長長的軸承桿。
指導我們鍛煉的是南京運輸學校畢業的一位調車員,我們尊稱他胡哥,對這位出生在蘇州的胡哥,我和水根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對于文學所知甚少,對于文學之外的天地卻無所不知。講一件小事,一次水根過生日,他花兩塊錢,買了一瓶菠蘿罐頭請客。并且說這是聽了胡哥的建議,補充一點營養。我與他各嘗了一塊菠蘿之后,覺得味道不對啊,再吃,還是不對?不是菠蘿的味道。我倆舉箸猶豫間,胡哥從宿舍那頭過來了,我倆連忙招呼他過來吃菠蘿。我和水根對視一眼,誰也不做聲,想看看這位大城市來的胡哥吃后有何反應。但見他一箸一箸吃完,津津有味地一抹嘴道,這不是菠蘿,這是菠蘿蜜,是另外一種嶺南水果,菠蘿蜜就是這個味道!我和水根趕緊去搶,玻璃罐里卻僅剩一點兒糖水,這才見紅黃相間的標簽上,確實印的是“菠蘿蜜”三個大字。我和水根都以為,這個“蜜”是形容菠蘿甜如蜜,哪里曉得袁江之外的南方,還有一種水果就叫菠蘿蜜呢!
胡哥不僅指導我們鍛煉,還提醒我們,運動之后,需要經常補充營養尤其是蛋白質——肉蛋奶,以免過勞傷肝。那時候,車站職工確實患肝炎的較多,還有幾例肝癌,體力勞動強度大原因之一,加之環境污染——車站周邊就是磷肥廠和農藥廠,是否確與常年的營養不足相關呢?可是,足夠的營養需要充盈的經濟條件來支撐??!那是一個花十幾塊錢買雙上海產的白色回力球鞋,都能令我們激動半個月的時代。
因為出專欄,紙墨筆硯在我這里應有盡有,水根喜歡這種氛圍,于是常來寫寫畫畫。他也喜歡寫點小文章,五一有感想,十一有紀念?,F如今看來不值一提的應景文章,那個時代卻都是一種無限空虛的有限填充。上海出版的兩種刊物《朝霞》《學習與批判》,我都以車站的名義訂閱了。水根不時能從他在袁江中學教書的舅舅那里帶來一些書刊,譬如蘇聯小說《第四十一》《這兒的黎明靜悄悄》之類,都是從他給我的《蘇修文藝批判集》中讀到的?,F在想想也真是有意思,主編為了肅清流毒、配合批判文章附的原文,反倒讓流毒擴散了。當時卻也還好,沒有聽說他們是為蘇修文藝張目——如果戴上這頂帽子,判主編坐牢三五年,恐怕還算是輕的。水根不斷的書刊接濟,給我枯寂的身心,源源注入了一脈鮮活的溪流。即便從功利的角度說,也是使我得以在1978年高考恢復之后,以小學生的底子考入大學,添加了一筆不容抹殺的功勞。
對于水根助力的回報,便是我常常在專欄里給水根留下一個顯豁的版面,讓他的榮耀感,煥發在全站兩三百職工面前。
二
那是1975年五一之前,我提前一周向水根約稿。搞了那么多期跟運動相關的專欄,這一期我想做得軟性一點,添加一些文學色彩。我把這個意圖跟水根講過之后,他眼睛一亮道,好啊,文學色彩就是五顏六色唄,不止于紅與黑兩種顏色。卻又問我,寫什么東西才叫有文學色彩?我現在是一名司機,每天開火車,感覺枯燥得很呢!你提示我一下?
水根所在的蒸汽機車頭,我當然不止上去過一次。局促的駕駛室里,除了各式表盤,便是操縱桿,再是一臺長長的臥式鍋爐,整日爐火熊熊。據說,世界上第一臺蒸汽機是由古希臘數學家亞歷山大港的希羅于1世紀發明的汽轉球(Aeolipile),不過它只是一個玩具而已。后來很多人參與其事,尤其是瓦特改進最多,終于發明出了現代意義上的蒸汽機??晌覀冄矍暗恼羝麢C,夏天火熱,冬天風寒,司機更是整天一身油包,臟里吧唧的,火車司機——我這里強調的是真正意義上燒火的司爐和司機,絕不是一個輕松好玩的活兒。我曾經嘗試過,在駕駛室里,雙手一前一后,端起一大鐵鍬水濕淋漓的煙煤,足有幾十斤吧,一百八十度轉身,均勻地傾灑到爐腔深處,那既是一個力氣活,也是一個技術活。腳踩爐門踏板,兩扇沉重的半圓鐵門哐啷一聲相向打開,爐膛里頓時竄出烈焰熊熊,撲面而來,灼烤得人無處退避。我給鍋爐添了十幾鍬煤就再也端不動了,要害在于你要把一大鍬濕煤撒進去,又快速收回鐵鍬,雙手動作需要協調、有力、勁捷。我抹著頭上的汗珠道,這燒火的活兒,比我干裝卸還累??!
水根和他邊上的司機張大車一起笑了。
張大車說,你是坐了幾天辦公室,變修了——變修了這句話,只有五六十年代及此前出生的人才聽得懂,就是說,你變成修正主義了。質實言之,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再滑下去就是好逸惡勞了。
水根則給我打圓場道,他跟胡哥學過舉杠鈴的,兩臂膀都是老鼠肉!燒鍋爐這個活其實更需要腰勁,腰勁還練得不夠喔。
張大車是司機中的老油條了,他戲謔我和水根,你們倆是一根藤蔓上的兩只苦瓜,連女人的前胸和后背有什么不一樣都沒見識過,二十郎當的后生仔沒有了腰勁,以后結了婚要遭人嫌的!
那天晚上,在月光下的宿舍前面,我跟他閑聊了很久,想從他開火車的經歷中,找到一點寫專欄稿子的蛛絲馬跡,可惜,直到夜空三星打橫,蚊蚋成陣的池塘邊蛙鳴聲聲,催促哈欠連連的我和水根回屋睡覺去,也沒有聊出一兩個可資寫作的生動細節來。
第二天是周日,我到市內跟幾個喜好文學的青年朋友小聚去了。那時候剛復蘇的市文化館已經在籌辦一個文學內刊,為取一個刊名爭議了很久。我建議就叫“袁江”,或者“化成巖”,因這兩處都實有其地。但其它朋友不同意,認為不夠響亮,更沒有時代感。后來,一位當過右派的熊老師就任執行主編,他拍板用了我取的刊名《袁江》。熊老師的理由很充分,樣板戲《沙家浜》原本是上海人民滬劇團創作的現代滬劇《蘆蕩火種》,改編京劇之后,用了一個地名沙家浜做劇名。就為這件小事,我心情激動了很久。困厄時代的人就像荒地里的野草,撒一點兒養料,就足以讓它瘋長幾天。民國年代,20出頭的熊老師,就在《民國日報》(贛南版)當過主編,他有幾把刷子,新詩、舊詩都能寫,我們都很佩服他。圍繞熊老師,還有《袁江》這份直到“文革”尾聲興辦起來的文學內刊,一群“文青”的肚子才剛填飽,卻覺得雙臂的肌肉格錚錚的,優美的詞句經過錘煉都會從骨頭縫里一個個迸發出來。
水根如果不是周日當班,肯定會跟我一起過去。那時候一群文青常在袁江河邊小聚,即便石頭桌上一杯清茶,吃一碗路邊荷擔叫賣的水豆腐或涼粉,但有文學鋪墊,其對“文青”的吸引,不亞于現如今去大鵬海邊吃一頓海鮮大餐。
晚上回來,但見宿舍走廊上的水根一身疲憊,坐在一張隨時可能分崩離析的破藤椅上,不像此前見我回來,一臉討好地打探,恨不得把我一天的活動,搜羅得底朝天。
我驚問,你怎么了,病了?病了就去衛生所??!
袁江鐵路衛生所就在我們宿舍頭上,除了兩位年長的醫生,新添了一位20出頭的護士。這位姓沈的護士,眉毛很濃,牙齒很白,眼珠很生動;圓圓的臉龐,居然還有兩個甜甜的酒窩。不笑的時候,眼里都是自然流淌的笑意?;疖囌境丝瓦\、貨運有幾位姑娘,運轉和裝卸車間,清一色的光棍。那一段時間,原本少有年輕人問津的衛生所竟然變得川流不息,出現了很多無病呻吟的需要打針換藥的后生仔,實在裝不出像樣的病,他們也會過來問小沈護士要一兩塊橡皮膏藥,貼在到處開口的工作服上。臨走還不忘自嘲:“王老五,命真苦,衣服破了冇人補?!?/p>
我發現水根也很喜歡沈護士,去衛生所兩次都遇到他。后來才聽說他倆有過兩次約會——這家伙居然連我也瞞過去了,一起去東方紅電影院看過《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那天我在宿舍見水根悄悄拿回一件補過的工作服,便打趣道,你好啊,從此無需像我這樣,用膏藥補衣褲了!他的臉倏然一紅道,這不算什么,她心腸好,給好多人補過衣褲。人家白白凈凈的一個護士,哪里看得上我這樣一身油包的司機??!
一語成讖,他倆很快就斷了交往,水根拒絕給我透露此間緣由。再后來,沈護士嫁給了站長的兒子,可是她在婚禮上喝醉了,叫的卻是水根的名字。這件事傳出來,我們都為水根惋惜,追求姑娘就該放膽,不能做縮頭烏龜??!水根當時聽聞,很是失落,一臉痛苦,很快卻遮掩道,她喝醉了叫水根,未必就是叫我呢?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去!
鐵路衛生所的故事,有一部分被我擇取,念大三時寫過一篇小說《在一個小站》,刊發在《福建文學》,那是我的小說處女作。
水根懶洋洋地告訴我,他沒病,是今天觸霉頭了——觸霉頭這個詞不是贛方言,是胡哥的口頭禪。水根駕駛的2020號機車今天在東頭道口邊軋死了一條牛!
我并沒有把火車頭軋死一條牛當回事兒,那時候的車站與鐵路沿線,并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封閉式運營,軋死人的事情也時有發生,軋死一條牛又有什么稀奇呢!只不過水牛的體型巨大,而且牛皮堅韌,萬一車頭前面的排障器沒有把牛頂出去,那就有翻車的危險。
我問,怎么會軋死牛的呢?放牛娃沒看好吧?
他說不是的,是一個老漢放的牛,原本人和牛都在道口外邊等,大概是火車的響笛嚇到了水牛。它突然受驚,掙脫老漢手里的韁繩,從橫欄邊想沖過鐵路去。2020號機車正要從到發線——用于旅客乘降和貨物到發的股道,轉頭駛去糧庫專用線,速度很快,轟地一聲就撞上去了。所幸那條牛是完整地被鏟了出去,倒在路基邊,把兩棵碗口粗的桉樹都壓斷了。司機張大車,副司機水根和司爐小趙都下去察看,那個年代,鐵路上軋死一條牛,根本不用負任何責任。見道口工一副受驚的樣子,便把附近的扳道員屠格涅也叫過來,請他安慰一下驚惶無措的放牛漢,趕快去生產隊叫人過來,用一架大板車把牛拖回村里去,每家農戶分兩斤牛肉,權當過個小年啊。
三人先后上到駕駛室,張大車剛要啟動。水根忽然道,等等。他伸手毫不猶豫地拉響了汽笛。蒸汽機車的汽笛耗氣量巨大,兩個氣罐共有70升的容量。拉響之后,幾公里之外都能聽得見它先聲奪人。
水根說,他要為一條無辜死去的牛致哀。
我驟然想起來,上午我們在袁江邊座談的時候,隱約聽到了持續大約一分鐘的鳴笛,我當時就想到車站那邊是不是出大事故了?一般只有在軋死人或者列車出軌顛覆,才會如此鳴笛。笛聲凄厲,令人心顫。
水根道,張大車批評我擅自鳴笛,造成了不必要的驚慌,罵了我,要我寫檢討。我跟他吵起來了?,F在想想不應該,一個是他年紀比我大幾歲,再一個,他是司機,我是副司機。
我想了想道,雖然一般來講,軋死一條牛,非特殊情況不需要鳴笛,可是你鳴了就鳴了,做個口頭檢討就行了吧。要不,我去跟張大車說說?
水根搖頭制止道,我自己去說就行了。說實話,我看見那頭倒在路基上的牛實在很傷心,實在不亞于看到軋死一個人!我覺得以后車過道口不一定要鳴笛,不鳴笛牛就不會受驚,也不會亂跑。
我問,火車經過道口一定要鳴笛嗎?
他答,不一定,根據瞭望的情況來判斷。即使鳴笛,也不要拉得那么長那么響,沒有準備的老年人,心臟病都會驚嚇出來。
我贊同。
我們住在鐵路邊是習慣了,半夜常聞笛聲也吵不醒。有一位下放農村的朋友,在我宿舍蹭過一晚,他說根本沒睡著,他很驚訝我們能在這么吵鬧的環境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活。他用了一個大詞來形容:驚心動魄。
我正要回屋休息,水根忽然叫道,有了,你的五一專欄,我就寫一篇關于牛的稿子,題目就叫《致敬,老黃?!?,行嗎?
我當即回答,很好??!五一的專欄,寫老黃牛,歌頌勞動者,再好不過了!
他眉眼一低道,我就想寫牛,我家在農村,從小我放過牛。我不想老寫那些歌頌的文章,沒勁。
我附和道,當然可以,牛其實也是勞動人民的化身。你讀過楊朔的《荔枝蜜》,那只勤勞的小蜜蜂,不就是勞動者的象征嗎?
水根呲牙笑道,我就曉得你是這么想的了,寫文章,出專欄就想到化身啊,象征啊,當然這終歸比總寫紅旗飄飄,征途漫漫來得好看。
我跟他說,先不設定那么多框框,寫出來再說吧。
未料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我著一條短褲,睡眼朦朧地打開門道,什么事情這么急,著火了嗎?
水根遞上幾張稿紙,興奮地告訴我,幾乎熬了一個通宵,總算寫好了!自我感覺良好??!
我看他兩眼通紅,雖未睡醒,也不忍澆滅他的興興頭頭,叫他一旁坐下。一邊讀他的《致敬,老黃?!?,并很快就被他這篇紀實散文吸引了。水根寫了自己小時候在家鄉——一個叫渥江的村子里放牛的經歷。牛是生產隊的財產,讓一些農家輪流牧放,他覺得那條名叫“花眼”的公牛特別有靈性——這條牛一只右眼從來就有一層陰翳,故而被人稱作“花眼”,聽得懂人話。也許是水根常常兜里帶點炒豆子、炒花生給它解饞,也從不鞭打它,甚至對它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它對水根尤其惟命是從。里面有不少生動的細節,這不是我這個半拉學生出身的鐵路工人想得出來的,如“花眼”嫉妒另外一條公牛向一條母牛獻殷勤,不惜用嘴拱起一大坨牛屎,糊在那條公牛頭上。還有,當“花眼”看見水根疲憊的時候,會在田埂旁較為寬闊的地方俯下身來,馱他回家。
除了寫這條“花眼”,文章還有兩個似乎節外生枝、卻又意蘊豐富的情節。一個是當年他父親陪著爺爺帶著一條水牛入社的過程;再一個就是昨日為軋死之牛鳴笛致哀的經過。
這兩個相隔幾十年的細節,有情感上的關聯。
爺爺加入合作社的時候,水根還沒有出生,是父親后來告訴他的。父親說,讓這條水牛披紅戴花加入合作社之前,爺爺特意給它喂上豆子細料,這條牛是他們家最貴重的財產了,是爺爺從一條小牛犢一直養到“膀闊腰圓”,耕田犁地,不惜氣力。奇怪的是,這條牛似乎明白此一去山長水闊,作別了從小養大它的一家親,只聞聞平時很難吃到的香噴噴的豆料,便把頭扭開去。再后來,兩滴淚珠滾出大大的牛眼,左邊一滴掛在長長的睫毛上,不肯滴落。爺爺在旁邊,糙手不停地撫著牛頭,后來垂下頭,肩膀一聳一聳的,爺爺也哭了。
送牛上路的時間到了,爺爺居然不舍得讓牛負重,將一副沉沉的犁枷扛在肩上。牛走得很慢,比平時去田里慢很多。爺爺也不催它,就這樣不到七八百米的一段路,爺爺和牛走了足足個把小時,走到掛著合作社牌匾的祠堂前,爺爺卸下犁枷,終于掩面大哭。牛掉轉頭來就想往回跑,早被兩個精壯的后生牽過韁繩,硬生生拽進祠堂去了。
從小養過的有靈性的“花眼”,再是爺爺依依不舍牽牛入社,一幕一幕對牛的感情加深了,使得水根駕駛的2020號蒸汽機車,在道口軋死一條牛以后鳴笛致哀。一篇感人的散文呱呱墜地,源自作者豐富的生活啊。這篇散文的標題現如今看來有點硬,在那個年代卻鏗鏘有力,無懈可擊。我現在還能回憶起當時看了這篇文章的第一感覺竟然是——嫉妒,這為什么不是我寫的呢?當然,我并沒有鄉村生活經歷,尤其沒有放過牛,要我來虛構一條牛,寫出來肯定不是水根筆下的這個樣貌。
我當場拍板,說這才是一篇文學稿子,以前的都是宣傳稿。我認為這篇稿子可以先給車站出五一專欄,再交給熊老師,爭取在《袁江》創刊號發表。那時,我已經在本鐵路局的《前線鐵道》報上發表了若干詩歌,“文革”期間的發表沒有稿費,我收到過的是長篇小說:《雁鳴湖畔》《征途》……至“文革”結束,稿費制度逐漸恢復,鐵道報發表之后每篇有一塊五到三塊不等的稿費。我當年的月薪是41元,從1978年到1982年,這份薪資陪伴了我迷惑、匆忙而又充實的大學四年。
被我猛一夸,水根也激動了,他說,照你講的,這篇稿子就是我的文學處女作,也可以講是我的文學初戀。
我一激靈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失去了人生初戀,卻迎來了文學初戀。
他盯著我說,那是一塊傷疤,我都快忘記了,你又提起!
我說,你的人生初戀,要是能與你的文學初戀合而為一就好了。
他轉過臉去道,文學初戀我可以努力求的,別的什么戀,那是可遇而不可求。
三
出專欄前的稿件整理是一件瑣碎而費時的事情,年紀大的人很少寫稿,青工占了車站四個車間的二分之一,可是他們投稿卻并不踴躍。征集到的稿子,可用的很少,大都需要斧劈刀削?,F在想來,“斧正”一詞是有道理的,有些稿子簡直被我砍得體無完膚。不是我好為人師,本人其實很不愿意把同事們的文章改得面目全非。我自己第一篇詩歌《列車,一片流動的綠土》較早發表在《前線鐵道》,除了姓名,被編輯改得幾乎沒有一句是原創,拿到報紙兩眼一黑,差點一頭栽倒。那會兒我就暗下決心,一旦擔任編輯,面對紛紜的來稿,寧可不用,絕不擅改!可是我在車站辦板報,出專欄,如果不用本站職工的稿子,那就面臨無米下鍋的窘境,總不能在自己的園地里照抄“兩報一刊”社論吧?
硬著頭皮改差稿,久之不僅心生厭倦,還會拉低自己的審美趣味。所以,我自己創作幾十年,對一路過來遇到心底無私的好編輯,總是充滿敬意。
面對水根的紀實散文《致敬,老黃?!?,我當然無需大動,稍做調整的是,將他爺爺帶著耕牛去入合作社時的掩面大哭,改做了:爺爺與牛分手的那一刻,不禁淚流滿面,那是激動的淚水,高興的淚水,幸福的淚水。??邕M祠堂的時候,回過頭來,既戀戀不舍,又義無反顧。因為它知道,前面才是它的新家,好家,大家……
現在回想起來,沒有誰叫我這樣改,那么,是不是不改會更好?不是的,在那種環境中過來,有一只大手抓著我的小手,自然而然改了,改得那么自然,那么順暢,那么符合時代跳動的脈搏。
專欄做好的那一天,是五一前夕的4月30日下午,油墨未干,我就招呼水根下班過來欣賞。
我們的專欄就矗立在總務室窗外的路口,不僅鐵路職工家屬,還有一部分乘客以及路人,都能看到煥然一新的五一特刊——如果他們想留意或駐足的話。
我坐在總務室里,對每一位留意或駐足者,都報以微笑,且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先是貨運員鄧坦克兵過來了,他捧著一疊臺賬,邊看邊笑,說這篇寫牛的文章最好看,細節生動。再是扳道員屠格涅過來了,他敲著搪瓷碗準備去吃飯,看完之后,他說喜歡右上角一首小詩。這首小詩是一位客運員寫的,我后來才知道,屠格涅對這位詩寫得很一般的湖南醴陵籍姑娘害著單相思。
心里隱隱竄動著期待與不安,那是在等待一個人:水根。我想象他看到板報的表情無非兩種:一種是滿眼飛笑,夸贊主編改得好,一種是雙眉倒豎,斥責我不該改動。
文章是自己的好,大多數人都有不愿讓他人動一字一句的固執。
到吃晚飯時間了,我下去食堂,飛速打了兩缽飯上來,四兩一缽;還有兩份紅燒肉,一份兩角五分。等到一身油包的水根過來,天都擦黑了。他把一只盛滿手套、榔頭等物的藤籃扔在我的辦公室門邊,舉起一只號志燈,打一束白色追光,認真地看起板報來。他一束光一束光地跟著看下來,對我修改的部分看得格外認真。我調侃他很像樣板戲《紅燈記》里的李玉和,如果著一身襤褸的沾染血跡的白襯衫,腳戴鐵鐐,再手舉一只號志燈,那就惟妙惟肖了!看到結尾部分,他手里的燈光來回拉了幾次,停住,收光,默默地進了辦公室。
回到辦公桌前,他把兩只倒扣的赭紅色的飯缽分開,扔一只在我面前,攏一份菜在自己肘邊,甕聲道,餓了,先吃飯吧。
他這種態度是我沒有預見的:有點兒垂頭喪氣,又似乎有點兒賭氣。
他只顧埋頭吃飯,一缽飯很快吃完了,我又扒拉了一半給他,他也吃完了,連同吃完的是一份肥肉遠多過瘦肉的紅燒肉。
我不無夸張地講了鄧坦克兵對他文章的點評,還生拉硬拽將屠格涅對客運姑娘詩歌的欣賞,轉嫁到水根的文章上。我希望他吃慢點,或者停一停,講幾句話,免得窗外過往的人,誤以為我是在邊吃飯邊訓話。我其實是最不喜歡也不善于批評人的,這也是即將高考的1978年前夕,車站書記接到了鐵路分局政治部給我的一紙調令——調我去袁江鐵路子弟學校當教師,被我堅拒的原因之一:我能預見將來面對一群調皮搗蛋如今稱作“熊孩子”的學生,自己的張皇失措與束手無策。
水根自顧自吃完六兩飯,一份紅燒肉之后,端起我桌上那只印有紅色路徽的大白瓷缸,咕嘟咕嘟地喝茶。我忍不住問,你也不想評價一下,我改得好還是不好?
他猛然抬起頭來,嚇了我一大跳:兩只眼通紅通紅,大顆大顆的淚珠一連串地滾落下來。
憑我那時淺薄的文學底子,當然也聽說過一句出自某昆劇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本驮谒囊黄钗壹刀实奈恼律?,我施了幾把板斧,沒有改得更好嗎?車站的專欄稿子,原本都要給書記審稿的,基于領導的信任,大多數情況下——譬如節慶專欄歌頌類的文字,料也跑不偏,他也就授權我直接出刊了。況且如果不滿意我的“篡改”,你直接說就是了,我再交給書記仲裁去!哭什么呢?
我搖搖頭道,你啊你啊……
他搖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
4月30日,我會永遠記得這么一個傍晚,因為一個不經意的修改文章的細節,我覺得自己在老朋友水根面前,產生了一道看似平滑摸起來糙手的隔閡。尤其是當水根這篇《致敬,老黃?!芬浴独吓R嘟馍毓赓F》為題刊發在《袁江》創刊號上,而且是隨筆欄目中的頭條——熊老師改的標題,源自他欣賞的一位當代詩人臧克家的一首《老黃?!?,“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币o的是,《袁江》刊發的稿件就是水根的原稿,熊老師只是訂正了一些標點符號和錯別字,爺爺牽牛入社的場景一仍其舊。帶著油墨清香的《袁江》出刊之日,有一個評稿會在剛剛復辦的市文化館召開。熊老師一篇篇評過來,有贊有彈。唯獨對水根的文章,熊老師是嘖嘖稱贊。他說,經歷過這么多年的宣傳口號式的寫作,水根寫得有血有肉,牛與人的情感寫得生動自然,有細節,有場景,有情懷,真是難得??!尤其難得的是,沒有說教,沒有煽情,沒有借物喻人之類!這才是文學,魯迅認為:我以為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并非全是文藝,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而凡顏色未必都是花一樣。
這一次評稿會,我雖然并無稿件參評,內心的震動卻很大,對我今后的文學創作之路,無疑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持久影響。熊老師的煙癮很大,飛馬牌香煙在他焦黃的手指間,一支續一支地抽完了,剩下一只空煙盒被他揉成了紙團,還不時下意識地舉在鼻子前嗅嗅。那以后很久,我才能回味熊老師以前經受的磨難,在他內心造成的忍耐與煩躁的雙向撕扯,還有對他身心健康如風蝕雨淋般的擊打——那次評稿會半年之后,熊老師就因小細胞肺癌,走了。
四
1978年上半年和下半年的兩次高考(史稱七七級,七八級),我都參加了,上半年這次落榜,下半年這次一箭中的。
水根上半年沒參加,下半年這次跟我在一個考場——袁江中學二樓的一個教室。事后問及考試狀態,他不無沮喪道,數學考試交的是白卷。
也難怪,我們都是小學沒畢業,就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十年,在學?!皩W工,學農,學軍”三四年,就各自參加工作了。要不是我花費了半年左右時間,主攻數學,拿下二三十分,其結果,只能與水根合并同類項。
我搭上了末班車,水根以十分之差落榜了。
拿著錄取通知書,搭乘我無比熟悉的綠皮車去省城上大學,是一個清風徐徐的上午,我背著一個盛滿雜物的工具袋,水根送我到立一排梧桐樹的站臺,他肩頭扛著的是一只小小的樟木箱,那是自我7年前參加工作就始終陪伴我的唯一家具。
火車開動的瞬間,我朝水根招手,看見他在抹眼睛,不知是吹進了風沙,還是流淚了?
那以后,分隔兩地,我與水根的關系,如同他說的:你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啊——這分明是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講給日本鬼子鳩山聽的。
我對他道,我倆還在同一個省呢,你就把我一掌推到“賊鳩山”那邊去了!
通信的年代,我與水根一直有信函聯系,或繁或簡。
手機興盛,我倆用短信與電話溝通,有短有長。
微信年代,更多互通有無。
我在寫作的路子上走得較遠,這源自我在大學主要教授寫作,且個人興趣在焉。水根原本也鐘情文學,我答應過他的要求,一是將大學的書本,一本不落地寄給他,甚至包括剛入校用的油印外語教材;二是老老實實地一課不落地記課堂筆記,寒暑假都帶回去給他閱讀、講解。
他興奮道,這樣我就與你同時在讀大學??!我一定要跟你一起畢業!
很快的,大約半年吧,也就是1978年年底,一場事故,徹底改寫了水根的人生。
鐵路工作,最容易出的人身事故就是被火車軋了,血肉之軀要是被那么一個龐然大物撞上,非死即殘。袁江車站的一位廣西籍調車員,像電影里的鐵道游擊隊那樣,雨雪天從依然高速行走的貨車上跳下來,摔了一跤,舉不起那只提號志燈的右手,才發現從肘部被鐵輪碾斷了。
水根的一場事故,跟火車有關,卻與工作無關。那時候單身漢或小家庭燒水炒菜,興起了一種叫煤油爐的燃具。煤油爐是洋鐵皮敲成,裝有8根到12根燈芯不等。點燃之后,藍色的火苗妖嬈而起,令人滿懷期待。煤油爐自然要用到煤油,所謂靠山吃山,最便捷的搞到煤油的辦法,就是到卸空的油槽車里去掏油。概因油庫卸空后的槽車里,總有一些殘留,趕巧弄得多的,能掏到半鐵皮桶回來。在百物匱乏的年代,給了我們一個不小的驚喜。這個“我們”其實不包括我,掌握這種信息并能夠捷足先登的,主要是火車司機和車站的調車員。但我揩過不少油,原因在于我有一個開火車的朋友水根。
水根每次饋贈給我煤油的時候,他的興奮,一點不亞于我這個受贈者。
那種贈與者的感受,用現在時的深圳金句來表達: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我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送我玫瑰,手有余香的水根。
可是,他卻在最后一次掏煤油的過程中,提著馬燈誤進一輛汽油的槽車,汽油不比煤油,見明火即轟然一聲燃燒,將他周身捋了一遍。待得調車員小王等人手忙腳亂將他從槽車里背出來時,水根已然面目全非。
袁江站與機務段的老領導真是不錯,水根雖是個人掏煤油,卻因是工作時間,所以認定為工傷。上南昌,去上?!甙旱尼t療費雖然統統在報銷之列,但那燒傷之痛,非過來人不能體會。記得我從省城專程趕去袁江人民醫院看他,他一身裹滿紗布,偶然發出來的幾聲叫喊,撕心裂肺,洵非人聲。
我的心驟然收緊,淚水簌簌而下。
事后,我聽說沈護士也與愛人去看過他,走時在他枕頭邊放了一疊錢。
回到大學,我頻繁地給他寄各種文學書刊,每周謄寫課堂筆記寄去。鼓勵他:你答應過我,一定要跟我一起畢業的。
很長時間,都是我給他寫信,他很少給我回信。一則他手腳不方便,二則,信中看得出來,他對未來的人生很是沮喪。終于,他給我回信說,你別給我寄書了,現在我看不了書,看書不僅頭痛,走神,而且一合上書,前面看過的全都忘記了。
我無法判定他不能看書,是心理的問題,還是身體的問題,抑或兼而有之?無論上大學還是畢業留校,我都有寒暑假,還有一些節假日。我回袁江,除了看父母,必定要見的就是水根。掏煤油燒傷,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外傷,以至夏天他都只有穿長衣長褲,左臉一塊亮疤,從太陽穴一直游走到下巴頦,像是臥著一條面目猙獰、蠢蠢欲動的花蛇。他的抑郁癥,是我帶他到省一附院找專家調過兩次藥,避開了高血壓危象和心動過速的副作用。待水根拿著處方出去取藥,我加問了一句,醫生,我們留你一個電話,以后有事或要打攪你,有什么新藥沒有副作用,你就及時通知我。見我對朋友的病如此關心,眼前這位較早謝頂、態度和善的專家提醒我,你這位朋友服用抗抑郁藥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理調試,如果有愛好、有寄托,專注做一件事,減少胡思亂想,情況就會好很多。他老婆呢?身邊人的關心是最重要的。
我往外看了一眼,道了一聲謝謝,匆匆離開。
那一年水根才20多歲,初戀的一顆蓓蕾尚未來得及舒展,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擊打得如輕塵一般凋謝了。再以后就是沒完沒了的治療,皮膚修補,以及過早退出職場,無論從女方還是男方,都很難建立起一種兩情相契的感情。何況,疾患給水根帶來了一副憂郁的眼神,可他的底色卻是鍍金的四個字:心高氣傲。
我曾經把袁江站的老關系都發動了,畢竟水根在那里土生土長,很得人緣。我恨恨道,我前后撮合過幾對比牛郎織女見面還難的姻緣,包括介紹一位以上海知青身份入學的大學同窗,與我在袁江站工作的師傅的女兒戀愛,成婚,就是一個老朋友水根,高下搞不成!
醫生的話給了我一個提醒,既然像水根這樣老大不小,又患有身心疾病的人,戀愛與成婚都大不易,只能隨緣,那么專注一門愛好總還是可以的吧。
五
1998年12月,我調往深圳,與水根的見面已然少了許多。我去,他來,卻是有的。
憑著我與袁江市文化館多年的感情,鼓動他賡續前緣,重啟文學愛好。我不止一次激將他,你可是《袁江》雜志創刊號的作者,你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發表的文章,一點不比現時發表的很多文章遜色。后來他果然成了文化館的??汀@是熊老師的兒子告訴我的,熊老師的兒子成了館長,熊老師在天有知,會不會平添幾分欣慰?只不過,此時水根耽戀的不是文學,頭兩年跟一位仙風道骨的書法老師,把歐顏柳趙的楷書都臨了個遍;后兩三年又迷上了水墨畫,我叫他到深圳來,拜我的同事畫家鄒明為師——那一段鄒明常常背著畫夾在新疆做水墨寫生??戳肃u明老師滿世界行走的水墨收獲——戈壁胡楊,陵谷雄鷹,盡收筆端,水根感嘆自己出道太晚了,不僅欠缺藝功,也沒有體力。再后他迷上了根雕,我不僅請熊館長就近給他找了一位功力深厚的根雕老師,還請當地林場的一位朋友源源不斷地給水根送去新挖的樹根,材料費用自然不用水根操心。
三年前,我叫水根來深圳,參觀了一個拓荒牛的木雕展,水根眼前一亮,贊嘆道,我就應該這樣,全心全意做牛雕??!
是的,他出身農家,從小放過牛,開火車軋過牛,處女作寫過?!麑εS幸话闳诉h遠不及的感情。
我對他豎起了拇指,鼓勵老友的根雕主攻牛主題。
根雕的創作原則跟寫生有點相似:隨物賦形。語出蘇軾《畫水記》:“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奔热皇请S物賦形,那就得根據樹根的原始面貌,或遠山近水,或崖石樹木,或蒼鷹振翅,或老翁帶孫……哪里都能雕出一條牛來呢!
水根就有這個本事,當他一心做牛雕之時,眼底胸中,無不有牛存焉。手中的樹根,無論虎嘯猿啼,山奔水走,松挺石臥,媼慈孫淘……總會在不經意處,見到一條牛。
大牛,小牛,全牛,牛頭……有的只露隱隱露一張牛臉,你可以說它的身子都潛伏在水塘里了。這個牛之根雕就來意思,也來意境了,目睹者每每要在一樽樽虎豹鷹隼、茅店柴扉的根雕主題里,尋出一條或兩條牛來。
從個案上說,牛是配角;籠而統之,牛成了主角。
水根在袁江及省城的根雕展,都很成功,他發圖片和視頻給我看了,我是他在異地朋友中的第一個分享者。
我卻看到了隱憂:他的根雕在內地單打獨斗,固然也有一些售賣,經濟效益卻不高。恰好,我因寫了一本非虛構《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瞅準的是全國各地一些不同類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深圳“非遺周”上我結識了不少新朋友,知道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深圳的近兩百個各級“非遺”項目,有不少都屬于“非地非遺”——亦即其根不在本地,從外地引進的非遺。我就想,能否把水根牛之根雕引進到深圳來,成為“非地非遺”的一個新品種?
瞌睡送來枕頭,恰好!南山區要做一個“非遺會客廳”系列活動,邀請我做策劃及主持。開幕式那天,請來好幾個非遺傳人,我事先跟水根聯系,請他也參加開幕式,他頭天就乘高鐵到了,我到深圳北站接他,沒料到他隨身帶來幾件沉甸甸的根雕,用泡沫塑料裹著,裝滿了兩個大袋子。
我半是抱怨半是心疼道,你也太認真了,人來就行了,帶上這些木頭疙瘩,累不累??!
他平靜道,你把它們看成木頭疙瘩,卻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是靠作品說話的,我也是靠作品說話的;你的作品寫在紙上,我的作品刻在樹根上。
我拍手道,講得好!明天的“非遺會客廳”開幕式,你別忘了這幾句話一定要講。
中秋前,“非遺會客廳”開幕式在南頭古城的簡閱書吧二樓舉行,市區兩級的“非遺”管理者來了不少,其它的是剪影、鋸琴、滿繡等“非遺”傳人,再便是社區居民、讀者及游客。
作為主持人,我概述了與水根相識相交的幾十年,作為一名因事故提早退休的火車司機,張水根如果當年考上大學,文學成就毋庸置疑會在我之上。目前他的牛之根雕,也很有特色,在深圳這座以拓荒牛名世的現代化都市里,他的牛主題根雕如果能以“非地非遺”落地,或者就落地在南頭古城,一定會綻放異彩,成為吸引遠近游客的一個傳統手藝項目。水根平時講得少,準備了兩張稿紙,卻也并沒有照著稿子念。十來分鐘時間,他講了自己出事故之后的彷徨,抑郁,絕望到曾經兩度自殺——一次開煤氣,也就是香港人說的燒炭,還有一次是服用過量的安眠藥。我驚到了,我是知道他有抑郁傾向,還帶他去看過醫生,卻沒有朝自殺方面去考量。我從不知道他先后有過兩次自殺的經歷!
水根一度哽咽,座下有姑娘抽紙巾拭淚。
水根接著道,既然天不絕我,我就不應該自戕。生命對眾生平等,只會眷顧一次。
他接下來講到了我的助力,他的一一展列,令我羞愧,因很多細節我都忘記了,他卻巨細靡遺地銘刻在心。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幫助,是可以如此涓滴不漏地記住。對比之下,一路走來,幫助過我的人和事太多了,我何曾像水根這樣一件一件如鐵釘落盤,叮當有聲!
他講到此生對牛的熱愛,直到遇見牛之主題的根雕,他才找到了生命的寄托。
當他把墻邊袋子里的根雕一一捧出來,場上爆發了熱烈的掌聲。
我盯著的是幾位不同職級的“非遺”管理者的眼神,見他們在會心地交換微笑,不由松了一口氣。小結之時,我特別提醒今天到場的家長,一是,傳統文化除了背詩誦文,也可以從日常生活中習得,眼前的這些民間技藝,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二是,當我們的孩子在高考這條路上走不通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像各類“非遺”傳人包括水根這樣,嘗試著走走其它路呢?有些人沒有上大學,照樣可以有追求,有理想,有成就,如我《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里面寫到的14個傳統工匠和一個當代工匠。又如我們今天見到的張水根……
活動結束之后,幾個人同時上來詢問水根的根雕是否售賣。水根想了想道,就不帶回去了,太重了。他不大好意思報價,我越俎代庖,根據根雕大小難易,報了幾個自認為合理的價位,幾件根雕很快被搶購一空。
似乎馬上就成了一體同行,南頭古城街上的幾個“非遺”朋友熱情地邀請過去坐坐,劉氏剪影花了二三十秒鐘,給水根剪了一個惟妙惟肖的臉部輪廓;余氏絲襪奶茶,請我們吃蛋仔餅,喝奶茶。
事后,我帶水根走到小巷深處,尋了一處安靜的小飯館拾級而上。但見窗外一片蔥綠,小葉榕,菠蘿蜜,臘腸樹,大葉紫薇……無一不沐浴在嶺南日漸灼熱的陽光下。有兩位保安在菠蘿蜜樹下盤桓,手里擎著帶彎刀的竹竿。
他忽然道,你好多年沒見過調車員胡哥了吧?他是在鐵路分局副分局長的位子上退休的。他有一次問到你,竟然還記得你當年在宿舍前面舉杠鈴的樣子。
我有些激動道,你一定代我問好胡哥!我還記得他吃完一瓶菠蘿蜜罐頭才告訴我們,這個菠蘿蜜不是菠蘿,菠蘿蜜的味道就是這樣的!你看看這里多少菠蘿蜜樹啊。
我再問,對了,鄧坦克兵和屠格涅,他們都好嗎?
他卻若有所思,俄而,不無失落地伸手,劃拉手機給我看,問道,你還記得她嗎?
手機圖片里,一個胖胖的女人,猶有一頭濃密的頭發,只不過已經白多黑少了,多么熟悉的一張圓圓臉龐??!我腦子里猝然閃過一個人,失聲叫道,這是小沈,沈護士!天了,她都這……她好嗎?!
水根收回手道,她兒子大學畢業都幾年了……
我愣住了,瞥見他眼里有隱隱的淚光,人生的初戀,原來可以藏得這么深,藏得這么久啊。
【南翔,教授,一級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