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1年第6期|江子:種樹的女人
    來源:《天涯》2021年第6期 | 江子  2021年12月08日08:46

    老實說,她們不過是一群普通人。

    我說的是海南昌江一群種樹的女人。她們中領頭的名叫陶鳳交,其他人還有文敬春、鐘應尾、文英娥……

    一看就知道都是普通人的名字。

    如果沒有1992年發生在陶鳳交家門口的那場事故,這一群普通女人的人生,或許就不會改寫。

    1992年,陶鳳交才三十三歲,她的丈夫六年前去世了。雖然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年的兒子生活,日子并不算太難。她接手了丈夫的生意,每個月的利潤有千元之多。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普通公職人員的月工資才一兩百元。

    毫無疑問,這樣繼續下去,陶鳳交的日子肯定不會差到哪里去。憑后來陶鳳交顯現出來的狠勁兒,她干啥都會是個好手。

    可是1992年,陶鳳交所在的海港出事了。一場臺風,將泊在港外的漁船掀翻,陶鳳交所屬的昌化鎮昌化居委會,二十多名女人一夜間成了寡婦。

    ——是臺風與沙子合謀作的案。昌化至南羅總長四十三公里,總面積為五萬多畝的海岸線一帶的區域百分之六十為沙化土地,日積月累,原本可以停泊一百噸船舶的昌化港被風沙淤塞,連二十噸的漁船都入不了港灣。

    昌化的天塌了。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辦?如果對門口的沙化土地聽之任之,昌化港被淤塞的程度將會加大,那二十多戶人家出事兒也許僅僅是個開始。臺風還會繼續刮來,誰會是下一個倒霉者?誰,又會是下下一個?

    昌化的女人們二話沒說,走向了沙漠。她們是女人,卻擔起捍衛家園的擔子。她們是母親,為子孫們沖鋒陷陣,沒有退路。

    那些新寡的婦人們是當仁不讓的主力軍,因為她們報仇心切。沙漠是奪取她們丈夫性命的兇手,她們要向沙漠討還公道。

    陶鳳交是走在前面的一個。按理,她手上有著生意呢??墒?,家園是比錢財更為重要的財產。生意生意,有生才有意。人沒了,家毀了,活路斷了,再多的生意又有何用?

    陶鳳交六年前就失去丈夫。她是有本事的人,每月能掙一千多塊錢。陶鳳交當仁不讓地成了這群人的主心骨。

    她們挑著擔兒走上了沙漠,用鐵鍬挖開了沙土,在一個個樹窩里種下了一棵棵小樹苗,然后澆水、填沙子。這是全世界屢試不爽的種樹方法。昌化的沙漠又不是火星,她們認為,只要照著這個方法去種樹,過不了多久愿望就會變成現實。

    可是第二天,她們就發現,剛種下的一千多棵小樹被吹起的沙子淹沒。死亡率差不多百分之百。

    怎么辦?德國環保專家早就受邀來考察過這塊沙漠。他們得出結論,說這塊沙漠根本治不了。他們的理由是,昌化漁港周邊,日照強氣溫高,連續八個月的旱季,蒸發量是降水量的兩倍,流動的沙地上人都站不住,怎么種樹?

    望著這些死去的生命,陶鳳交們哭得稀里嘩啦??尥曛?,依然挑起擔子走向了沙漠深處。

    她們有什么辦法呢?這是她們的家園,不把這片沙漠治好,子孫后代就沒有生存之地。

    在縣林業局的專業指導下,她們開始摸索種樹的道道。要讓樹活下來,必須先固沙。她們先在沙地種上大片的野菠蘿。第二年,在野菠蘿之間的沙地上,再種上沿海防風固沙效果最好的常綠喬木木麻黃。

    為了省下購買木麻黃幼苗的錢,她們從木麻黃樹上采下種子培育成幼苗。為了防止幼苗直接栽入沙地因干旱而死,她們從外面拉回紅土做成一個個營養袋,把小樹苗栽種其中,再把帶著營養袋的小樹苗種到沙地上。營養袋里的營養和水分,可以讓小樹苗在干旱貧瘠的沙地里活過最初的十多天。

    如此一來,種樹就成了一個復雜而精密的系統工程,成了貫穿年頭到年尾必須全力以赴的主業。她們要在每年的一二月開始育苗,四五月時將幼苗分床到用紅土做成的營養袋里,七月到九月這三個月,再把裝在營養袋里的幼苗一棵棵種進沙地里。

    種一棵樹需要時間近九個月,這幾乎等于女人從懷孕到分娩的時間。

    采種,育苗,做營養袋,把樹苗移栽到營養袋,在沙地上種樹……這一整套程序,多像母親哺育、照料自己的孩子!

    一棵樹苗長出了綠芽,長出了新葉。兩棵樹苗抽出了枝條,相互間牽起了小手。一叢小樹林踮起了腳尖,相互比著身高……她們種的樹成活了。1997年,她們種下的一千畝木麻黃在棋子灣的海岸邊長大成林。

    這一千畝木麻黃成活的事實鼓舞著她們。接下來,她們停下了所有的生計。她們的工作只有一件:種樹。

    至今已二十九年,陶鳳交們種活了五百八十八萬株樹,共計三萬三千八百畝海防林。曾經墳場一般沉寂的一望無際的沙地上,幾百萬棵二三十米高、五十公分粗的木麻黃像旗幟一樣高高飄揚。

    這么大面積的海防林,終于囚住了流沙。流沙這個仇敵,被陶鳳交們狠狠地按在了地上,從此永無翻身之日?!8刍謴土送ê?,這么多年來,再大的臺風,也沒有讓海港出過事。

    昔日沙漠占據的昌化海岸線,因為這一片防護林,成了風景優美的旅游度假區。死之墳場成了生之美地。

    二十九年來,為了種樹,陶鳳交們吃過的苦難以想象。

    她們是女人,卻善于爬樹,因為她們需要的用來培育的種子在二三十米高的木麻黃樹上。她們要去很遠的地方拉回紅土制作營養袋,要照看好種子的生長情況,要把苗移栽到營養袋中……

    每年七月到九月,是她們最為忙碌的時候。

    她們必須在早上四五點鐘開始起床,戴上斗笠,蒙著面紗,挑著四十棵每棵三斤多重營養袋的樹苗共一百三十斤左右的擔子,再帶上十多斤的淡水和白天的口糧走向沙地。從育苗地到種植地要五六里路,她們一天要走九至十個來回。也就是說,她們一天要挑著一百三十斤重的擔子走五十多公里的路。她們每個人的肩膀,都因此結了又黑又粗的老繭。

    在沙地上行走,要保護腳就必須穿鞋子??墒谴┬谏车厣闲凶呔褪共簧蟿?。她們常常脫下膠鞋,打著赤腳。那是炎炎夏日,太陽毒辣,沙地滾燙,她們的腳底經常被燙起一個個水泡,每走一步都像針扎一樣疼。

    她們的仇敵是沙子。她們要制服這個敵人??墒菙橙四挠心敲慈菀资志颓艿??趁著她們不停地在沙地上行走,沙子就會與她們的汗水混在一起,進入衣服內,攻擊皮膚。要不了多久,她們的身體就會因沙子的摩擦破皮,繼而引起紅腫、發炎……為了對付沙子,她們經常在無人的地方集體赤身裸體,直到快回到近人煙處才再把衣服穿上。

    不是她們不曉得害臊,而是面對這個狡猾的敵人,她們必須豁得出去。

    帶去的水不夠喝,天上的太陽毒辣異常,怎么辦?她們就從沙地上挖一個個洞找水喝。水不衛生,可是她們沒得選。

    刮風下雨,還有了隱藏在沙地里的沙蛇,對她們都是嚴峻的考驗。

    ——這是近乎懲罰的勞作。她們的身體因為長年累月的種樹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有的人脊柱彎了,有的人腿壞了,有的人患上了靜脈曲張,有的人膝蓋壞了。她們的體態,比起那些不種樹的人來,就顯得有些變形。她們的臉,要比其他不種樹的女人黑得多。同樣年齡的女人,種樹的比不種樹的,就要蒼老得多,苦得多。

    陶鳳交的兩只小指不能伸直,這當然是永無休止的沉重的勞作惹的禍。她的腿上有一條深深的疤痕。那是一次臺風時,為了防止臺風掀起的海浪破壞剛種下的樹苗,她們在水中裝了七個小時的沙袋,有一根樹枝插進了陶鳳交的腿中,流血的傷口縫了十五針。

    那一定不是陶鳳交們栽下的樹的枝條。不然,它不會不認識陶鳳交,不會對陶鳳交發起如此猛烈的攻擊。

    老實說,聽了她們的故事,我的第一印象是,她們太苦了。

    陶鳳交們出名了。陶鳳交獲得了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和全國“三八綠色獎章”。2018年2月9日,中央電視臺以《陶鳳交和她的“綠色娘子軍”》為題,對陶鳳交們的事跡進行了報道。網上搜索,有很多重要媒體都報道了她們的事跡。

    按理,陶鳳交們應該高興,應該志得意滿春風蕩漾,應該喜笑顏開,眉飛色舞。

    成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兒呀。我們知道,在世俗的世界里,名氣是可以兌換很多東西的。

    可是在昌江“植樹娘子軍紀念館”陳列的照片里,在網上關于陶鳳交的視頻資料中,我們很難看到陶鳳交及她的同伴們高興的時候。相反,她們大多數時候是憂郁的,心事重重的——那是普通的人們對生活不如意才有的表情。

    陶鳳交除了猶豫與憂心忡忡,還似乎有點木訥。在2018年舉辦的“感動海南”頒獎典禮上,她作為“致敬群體”獎獲獎群體的一員站在舞臺上,老式的發型,老式的衣著,過于瘦削的身體,因過度勞動顯得不平衡的站姿,手足無措的樣子,與整個光芒四射的舞臺格格不入。

    她曾經是生意人,可現在的她一點也沒有生意人該有的活泛。

    她要指揮最多時有近百人的植樹娘子軍,安排每一天的工作。如此的木訥,她怎么調動得了這些人?

    陶鳳交不僅沒有因為成名而志得意滿、春風蕩漾,相反,她總是滿腹怨氣——那怨氣,當然跟種樹有關。

    因為種樹,她沒有時間照料家庭。她的兩個孩子因此早早輟學回家,最后走上了和她一起種樹的道路。

    因為種樹,她的人生變得單調而貧乏。她不會穿衣打扮,也不會交際娛樂。她一直單著,這么多年都沒時間再找一個人。她家的生活條件也不好,常常捉襟見肘。電視鏡頭里,她的家簡陋至極,幾乎沒有任何裝飾。

    種樹這件事讓她經常遭到鄉親的誤解。防護林種下后,縣里規定不允許到苗地放牛,有養牛戶二話沒說就操起板凳跑到陶鳳交家里,罵了陶鳳交整整三天,說盡了全世界最惡毒的話。村里有養鮑魚的因為砍樹造窩棚被抓,他的家人認為是陶鳳交舉報,又不分青紅皂白地跑到陶鳳交家里罵。更過分的是,有人因為利益受到損害,把糞水潑到了陶鳳交的家里。

    每當這個時候,陶鳳交是隱忍的??墒?,陶鳳交也有忍不住的時候。優質的海灘和成片的樹林,讓棋子灣變成了旅游風景區。為了吸引游客觀光,有人打起了樹的主意,因為只有砍樹才能開辟出一塊地來建度假區。

    陶鳳交知道消息后幾乎瘋了。她二話沒說操起家伙沖向砍樹的人。她叫道:誰上來誰死!我把你們打死了,然后我也死!

    按理,這樹是公家的,犯不著她來操心??墒撬滩蛔?。

    這樹已經不是樹了,而是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唯有在保護孩子時,一個母親才會豁出命來。

    陶鳳交帶著姐妹們戰勝了沙子,讓沙漠變成了綠洲,讓淤塞的海港恢復了通航,可是那些沙子并沒有消失。它們擠進了她們的命運里,讓她們的生活呈現出程度不一的淤塞,讓她們的日子硌得慌。

    陶鳳交并不愿意面對她們創造出來的這塊綠洲。有時有記者采訪她,請她帶去看那片樹林,她往往拒絕。她不愿意回憶起當年的非人的苦。同時,在她眼里,它們或許都是不孝順的孩子。

    我在媒體上看到了一篇的報道:2018年,陶鳳交團隊榮獲“感動海南”2017年度特別致敬群體。去??陬I獎的前一天,陶鳳交一個人默默地來到當初種樹的地方,坐了很久。

    她想了什么呢?

    是在昌江“植樹娘子軍紀念館”,我聽到了陶鳳交們的故事。

    無須諱言,相比張桂梅、楊善洲,陶鳳交不算太有名。最少,我這個江西人的周圍,沒有幾個人知道她。我在去昌江之前,也不知道她。

    同樣是基層女性,可人們通過網絡都知道了張桂梅,那個疾病纏身卻創辦了全國第一所全免費的女子高級中學、十年來讓一千六百四十五名貧困女孩從這里走進大學的女校長。她的名言“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與她的傳奇人生一起,讓很多人為之擊節贊嘆。

    同樣是種樹,可人們通過電影、媒體也知道楊善洲,這個當過地委書記的老人,退休后回到他的家鄉云南大亮山,帶領鄉親用二十年時間種植林木五點六萬畝。

    人們樂意傳播張桂梅和楊善洲的故事,卻忽略了海南昌江陶鳳交帶領的綠色娘子軍種樹的故事。

    我想,那肯定有這個故事發生在海南的原因。

    人們會想:什么?不會吧?在海南種樹?海南,那不是植物像動物一樣瘋長、到處都是熱帶雨林的地方么?

    作為江西人,生活在一個植被覆蓋率很高的省份、每天習慣看到綠色蔥蘢的人,到了海南,就會因為滿目都是高大、密集、無所不在的植物而喘不過氣來。這樣的地方,怎么可能還有沙漠,怎么還需要有人辛苦種樹?而且,還是那么多人種那么多年?

    更深層的原因,我以為,比起張桂梅和楊善洲,陶鳳交們不過是普通人。比起張桂梅和楊善洲的故事,作為普通人的陶鳳交們的故事,并不具備更大的解讀空間,并沒有讓大眾們普遍圍觀的價值。

    張桂梅容易讓人聯想起傳統的“士”,她繼承的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人的道統。她的“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的表達,正是“士”的精神的表達。她為人所知,其實是“士”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的回響。

    楊善洲的植樹故事,是領導干部踐行人民公仆宗旨的完美體現。楊善洲退休前,是云南省保山地委書記。一個地位這么高的人,退休后不好好安享晚年,反而不辭勞苦為民造福。這樣境界的人,適合做全體公仆的鏡子。傳播他的故事,有利于強調人民公仆宗旨意識,有利于對萬千公仆進行提醒和告誡。

    可是陶鳳交們不過是一群普通的女人。是無數沉默的大多數的一小部分。

    就像我的許多鄉親,樸素、隱忍、自尊、習慣勞作,舍得下力氣,卻又有許多小缺點,比如拘謹、小心眼、好面子,愛貪小便宜,喜歡埋怨,萬事不滿意。在這世上,他們活得努力而又漏洞百出,活得坦蕩真誠而又笨拙、矛盾、小心翼翼。他們構成了廣闊的堅實的“民間”。

    可是她們的故事比起張桂梅和楊善洲們更加讓我動容?!谖铱磥?,她們作為普通人的兩難,普通人的堅守,普通人的犧牲,普通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更有著廣闊的意義。

    我在“植樹娘子軍紀念館”徜徉。我心疼于陶鳳交們二十多年肩挑手提超乎常人的辛苦。我不放過紀念館里的每一段文字,每一幅圖片。我看著圖片上的這群女人:她們戴著斗笠和袖套,蒙著面紗,穿著膠鞋,挑著一看就十分沉重的擔子,滿臉都是堅忍與承受。她們的背后是茫茫的荒涼的沙漠。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力在壓迫著我。我無端地想起了魯迅先生的言辭: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這樣的言辭,帶有明顯的啟蒙氣質革命意味,似乎并不適合她們??墒?,沒有什么言辭,比這兩句話更適合她們的了。

    她們,以及更多的普通人,不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隱忍的地火,不就是沉默中爆發的熔巖嗎?而這昌化海灣漫山遍野的綠,就是她們爆發出來的巨大能量的見證。

    江子,作家,現居南昌。主要著作有《去林芝看桃花》《青花帝國》等。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