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貧攻堅·逐夢小康 《中國校園文學》2020年11月少年號|何君華:巴音諾爾紀事
編者按
《巴音諾爾紀事》以內蒙古草原的支教老師、改變自我認知的少年和堅守嘎查小學的老校長為原型,反映內蒙古自治區各族人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著力加快民族地區脫貧奔小康步伐,為實現“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作出的巨大貢獻。文章細節生動,人物鮮活,以飽滿的筆觸描繪出脫貧攻堅帶給草原人民生活的新面貌,不失為一篇暖心之作。 該作品在《中國校園文學》2020年11月少年號發表后,被《小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被《文藝報》等報刊評論。
巴音諾爾紀事
文|何君華
火紅的薩日朗
何明威到巴音諾爾嘎查小學支教的第一天就鬧了笑話。
何明威是南方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應屆畢業生,在網上報名參加了一個“愛心支教助力精準扶貧”的志愿服務項目,今天是頭一天到巴音諾爾嘎查小學當支教老師。
何明威所帶的五年級總共只有八名學生,五名男生三名女生。五名男生分別是必力格、呼日勒、巴特爾,還有一對雙胞胎兄弟特木爾·敖其爾和阿拉坦·敖其爾,三名女生分別是娜仁花、斯日古楞和格日樂。
何明威是在點名時鬧出笑話的。他把特木爾·敖其爾的名字念成了“特木爾,點兒,敖其爾”,話音未 落便引發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特木爾· 敖其爾也窘迫地羞紅了臉。
蒙古族人名字中間的點兒是間隔號,是不用發音的。在那日松校長的提醒下,何明威才意識到自己的低級失誤,一下子漲紅了臉。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何明威忽然反應過來了——少數民族人的名字跟外國人的名字不是一個道理嗎?比如他最喜歡的作家、《老人與?!返淖髡邭W內斯特·海明威,難道要念成“歐內斯特,點兒,海明威”不成?想到這里,何明威真是后悔不迭,只怪自己腦子不轉彎,才鬧出 這么大個笑話。
何明威小心翼翼地糾正自己的錯誤,重新點過特木爾·敖其爾和阿拉坦·敖其爾兄弟倆的名字,才算平息了這個小插曲。
然而麻煩才剛剛開始。很快何明威就發現剛才點名白點了——點名的目的是認識同學們,可他剛才點名時只顧盯著手上的花名冊,根本沒抬頭看孩子們的臉!頭一天就發生這么多波折,看來,何明威嚴重低估了支教的困難程度。但他并不氣餒,反而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難,用實際行動回擊那些準備看他笑話的人。
其實,何明威是因為賭氣才來到巴音諾爾嘎查小學支教的。
何明威的父母想讓他畢業后回到家鄉省城報考一家待遇不錯的事業單位,何明威卻不愿意,借口是那家單位與自己所學的專業毫無關系,自己不合適,也不喜歡。父母輪番打電話來“游說”,于是他一氣之下報名參加了這個志愿服務項目, 還特意選擇了一所離家最遠的學校。
何明威不知道的是,他這個看起來有些“莽撞”的舉動,卻無意中創造了一個小小的歷史——他成了巴音諾爾嘎查小學的第一位漢族教師。此前,擁有近五十年辦學歷史的巴音諾爾嘎查小學,無一例外都是蒙古族教師。
經歷了第一天的波折,何明威對可能遇到的所有困難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盡管麻煩遠比他想象的 多。首先,學生們無一例外都是蒙古族,語言障礙成了第一道關卡。然而語言溝通困難還是其次,何明威發現,最主要的麻煩是孩子們實在太淘氣了。
支教第二天,必力格同學竟然從家里帶來打火機,把一元錢硬幣燒熱,故意扔在地上等別的同學撿, 結果呼日勒不幸“中招”,手指被燙傷了。好在何明威懂得燙傷的緊急處理方法,立即對呼日勒的手指進行涼水清創處理,然后敷上風油精, 所幸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后果。
這一天下來,何明威簡直有些焦頭爛額,何況近來他的心情本就不好。支教期結束后怎么辦?畢業后何去何從?是回到父母給他安排的軌道上,還是繼續上學讀研?這些問題就像一團亂麻一樣纏繞著他,沒想到學生們還這么不讓人省心。
那日松校長看出了何明威的情緒低落,好心勸他,干脆給他開一份證明,讓他回去算了。何明威卻堅定地謝絕了那日松校長的好意。
那日松校長將何明威安排在嘎查宿舍住下。夜里,一如此前許多個夜晚一樣,何明威從背包里找出那本隨身攜帶的《老人與?!?,不知是第幾次重讀起來。
每當在生活中遇到困難,何明威便會拿出《老人與?!穪砑钭约?。每當想起書里那位與大海、大馬林魚、鯊魚群乃至與生活頑強搏 擊的圣地亞哥老人,何明威內心就會充滿力量。他甚至為此去派出所 將名字改成了何明威,以此向海明威和海明威筆下那位堅強的老人致敬。何明威心想,比起圣地亞哥老人,自己眼前的這點小困難和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異鄉簡陋的嘎查宿舍里,何明威又重新充滿信心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新的狀況又出現了——有一名女生沒來上學。何明威費了半天勁,才終于弄清是那位名叫娜仁花的同學沒來。巴特爾同學告訴他,娜仁花的爸爸叫她去塞音牧場放羊去了。
何明威決定去塞音牧場找娜仁花同學。
邊問路邊找,翻過幾個小土丘之后,何明威總算找到了塞音牧場。娜仁花同學果然在那里放羊。
原來,秋天深了,娜仁花家里趕著收莊稼,家里的羊沒人照看,于是她爸決定讓她先幫家里照看幾天。
科爾沁草原的冬天來得早,這才九月,天已經開始冷了,莊稼再不抓緊收就該爛在地里了。何明威淺淺地嘆了一口氣,對娜仁花說,我來替你放羊吧。
娜仁花撲哧一聲笑了,“何老師,你會放羊嗎?”
“這有什么不會的,跟著羊走不就是了?”何明威反問。
“何老師,你為什么要來我們這里支教呢?”娜仁花問。
為什么?對于這個問題,何明威有些回答不上來。告訴她是跟父母賭氣嗎?當然不能。何明威靈機一動,說:“我在網上查了,你們這個地方特別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對吧?”
“何老師,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那里才叫美呢!”娜仁花說。
“好呀!”何明威興奮地回答,一邊幫娜仁花趕起羊群。
翻過一個小土丘,一片怒放的叫不上來名字的紅花便一覽無余地呈現在何明威眼前。
“哇!”何明威沖向花海,一邊回頭問娜仁花:“這是什么花?”
“薩日朗?!蹦热驶ɑ卮?。
“這就是薩日朗?”何明威問。
“對!”娜仁花肯定地回答。
何明威撲倒在薩日朗的海洋里,他的心情愉悅極了。
何明威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那些困擾他的難題他決定暫且不去想,現在,他只想舒服地躺在巴音諾爾蒼翠欲滴的青草地上,將鼻翼完全張開,好好地聞一聞薩日朗的清香。
何明威打開手機,查到有網友介紹說薩日朗的花語是團結?!皥F結, 團結!”何明威在心里念叨著。
“娜仁花同學,回去上學吧!” 何明威說。
“好!”娜仁花回答。
“我去跟你爸爸說?!焙蚊魍f。
“好!”娜仁花說。
翻過一個小土丘,沒準兒就是一片火紅的薩日朗。是的,風景的變換有時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轉身,僅此而已!何明威明白,人生也是這樣。
關于理想的課外作文
張一文是在巴音諾爾嘎查駐村扶貧時見到呼日勒的作文本的。
呼日勒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顯然是語文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但你肯定想不到呼日勒的理想是什么——是的,呼日勒的理想竟然是變成一只蒼蠅。
呼日勒的作文是這樣寫的:
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變成一只蒼蠅。
我在爸爸的三輪車上看見了一只蒼蠅。真是奇怪,這么冷的天,怎么還會有蒼蠅呢?可是我又覺得,這只 蒼蠅真是幸福呀。盡管要忍受寒冷, 但它畢竟可以陪著爸爸去廣東呀。
我也想變成一只蒼蠅。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偷偷爬(三年級的呼日勒用的是“爬”字,我猜他可能是 想寫“趴”字吧?)在三輪車上,然后爬在長途客車上,再爬在火車上, 一路跟爸爸去廣東了。盡管廣東在什么地方,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大概能料想到,如果老師要求呼日勒在班上把這篇作文念出來,會招致怎樣的哄堂大笑吧。但這的確就是留守兒童呼日勒的心聲。
巴音諾爾嘎查是出了名的貧困嘎查村,轄區面積大,但經濟來源方式單一,家家戶戶都是半農半牧。作為科爾沁旗教育局的一名公務員,張一文報名參加了駐村幫扶任務。呼日勒家便是張一文包聯的貧困戶之一。
通過入戶走訪,張一文了解到,呼日勒從小就失去了媽媽,爸爸常年在外打工,這些年他一直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爸爸只有在過年期間才會回來跟他團聚幾天,一旦過了正月初六,爸爸就不得不再次返回南方打工。每當這個時候,呼日勒便想,自己要是能變成蒼蠅搭上車跟爸爸一起走該多好呀!這就是呼日勒寫下這篇作文的原因。
在呼日勒家的炕沿上讀完作文, 張一文心里久久難以平靜。他覺得應該幫幫小呼日勒,可是除了定期來他們家探望,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張一文覺得身上的擔子很重。他覺得自己是該做些什么了,最起碼,他應該幫小呼日勒改一改他的理想。
張一文的心情好起來(與此同時,他的皮膚也不由分說地黑了起來)是在一年之后。
一年后,小呼日勒的爸爸烏恩其回來了。這回烏恩其不是回家過年住幾天,而是回來就不走了。
原來,這一年里,張一文和他的同事們(或者更貼切一點說,是張一文的戰友們)一起努力,通過落實產業扶貧政策,在蘇木上辦起了玉米深加工公司。烏恩其可以就近在蘇木上班,再也不用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去廣東打工了。
于是,小呼日勒寫下了第二篇關于理想的課外作文:
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飛行員。
我原來的理想是成為一只蒼蠅。來我們家扶貧的張叔叔說,我的理想應該更大一點。
我想了想,比蒼蠅更大的是什么呢?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就是飛機,可是我不能成為飛機,那我就成為飛行員去駕馭飛機吧。
我多想開著飛機飛翔在高高的藍天上,在藍藍的天幕上畫一道長長的白線……
看著呼日勒歪歪扭扭的新作文, 張一文真是又想哭又想笑……
旌旗獵獵
只要看到學校的旗升起來,我們就知道該上學了。
升旗的除了老那,不會有別人,因為老那是我們嘎查小學的校長。說他是校長還是抬舉他,因為他是 個“光桿司令”,他除了是校長,還是我們的蒙語課老師、漢語課老師、數學老師和體育老師,是我們各項正課副課的老師。是的,整個嘎查小學只有他一個人,他是他自己的校長。
老那叫那日蘇,但沒人叫他那日蘇,也沒人叫他那校長,包括我們學生在內,背地里都喊他老那。老那究竟在我們嘎查小學當了多少年校長,沒人說得清,我爸上學的時候他就是校長,你說得有多久。
有人說,嘎查小學創立的時候老那就是校長。用現在流行的說法,他屬于創校校長。老那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那就是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升旗。一旦哪天沒升旗,那意思就是學校放假。起初我們連什么是星期都不知道,時間久了才知道一個星期是七天,只有星期天一天放假不上學。
在我們嘎查,誰都不習慣按照星期過日子,因此仍然每天還是看老那升旗沒有,升旗了就趕緊催自家的孩子起床上學。
說起來,老那的“旗語”在我們巴音諾爾嘎查還真是挺實用的。我們嘎查雖然地勢極平坦,但是出了名的“幅員遼闊”(這個詞當然也是老那用半生不熟的漢語教給我們的)。不夸張地說,我們嘎查可能是整個內蒙古自治區乃至全中國最大的嘎查(村),各家各戶住得遠,升旗確實是最簡單有效的聯系方式。
老那吃住都在學校,平時沒事也很少離開學校,學校就是他千年不變的根據地。老那如果有事,通常就是作為優秀教師代表去蘇木或是旗里乃至盟里領獎。老那有時候想不明白,他每天無非就是給孩子們教教課,水平也不高,能力也有限,很多知識他都沒有掌握,很多他掌握的知識也不一定對,比他優秀的應該大有人在,怎么他就被評上“優秀教師”了呢?老那想不通, 我們也想不通,完全不知道長年一臉嚴肅的老那“優秀”在哪里。
盡管想不通,但我們總是熱切地盼望老那去參加頒獎大會。那樣的話,不僅我們能放一天或是兩天假,而且老那還會給我們帶回一些我們喜歡的物件兒,有時是一副羽毛球拍,有時是一副乒乓球拍。我們就在操場上用粉筆畫一條線,或是把課桌拼起來擺上磚頭拉開架勢打,別提有多高興了。最讓我們激動的是,有一次老那去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領獎,那次我們不光難得地一連放了三天假,老那回來后還給我們帶回一只嶄新的足球。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真的足球,所有人都瘋搶著上去踢,人實在太多了,腳又不聽使喚,經常一節課也踢不上幾腳,但我們仍然樂此不疲。
后來我們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老那用自己得獎的獎金買的。老那除了給我們帶回這些禮物,每次 還要買些粉筆三角板之類的教具文具,因此他回來時肩上的帆布袋子總是鼓鼓囊囊的。除去這些,一定還能在袋子里找到一面嶄新的國旗。我們嘎查地處科爾沁草原腹地,夜間風大,每天傍晚老那都要把國旗降下來收好。盡管這般愛護,可國旗還是經不住每天的風吹日曬,因此只要有機會出門,老那就一定會買一面新國旗回來。
我們都不知道,一雙破膠鞋穿了又穿的老那竟然如此慷慨。
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老那的兩個兒子都非常有出息,一個是北京一所知名大學的博士,一個在國外一家頂尖科技公司任職, 他們都想將老那接到他們身邊去, 但老那一心只想留在嘎查小學當他的光桿校長。
這一晃多少年過去了,我們趕回去參加老那的葬禮時才偶然知道這些,一時都忍不住濕了眼眶。
如今,巴音諾爾嘎查小學早就不在了。政府落實精準扶貧政策,巴音諾爾嘎查也即將整體異地搬遷安置,但我們所有人都決定回去看一看,因為那里曾經有一面旗,指引著我們年少求學的路,也將永遠指引著我們人生的路。

何君華,1987年生,湖北黃岡人,現居內蒙古科爾沁。2008年10月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中國校園文學》《兒童文學》等刊,多次入選《小說選刊》《當代中國經典小小說》《新中國七十年微小說精選》等選刊選集,曾獲冰心兒童文學獎、第三屆青銅駿馬獎、第四十屆青年文學獎(中國香港)等獎項。著有小說集《少年與?!贰逗拥牡谌龡l岸》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