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1期|徐貴祥 :將軍遠行(節選)

徐貴祥,皖西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曾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等職。著有小說《彈道無痕》《歷史的天空》《高地》《馬上天下》等。獲第七、九、十一屆全軍文藝獎,第四、九、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將軍遠行(節選)
徐貴祥
…… ……
四
從駐地出發,走的是大路。
馬直很想知道,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軍長讓李副軍長帶隊尋找一七九師,李副軍長本人怎么想。馬直揣測,李副軍長肯定知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一七九師現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就算一七九師還在,那也一定是在解放軍的重重包圍之中,讓一個副軍長帶領這么一支小小的隊伍去尋找,簡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疑問太多了,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馬直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了。最大的遺憾是楚晨沒有同行,最大的慶幸也是楚晨沒有同行。這一路上,楚晨本人雖然不在隊伍里,但是楚晨的影子卻一直在隊伍里,一直在馬直的前方輕快地跳動,讓馬直腳下平添一股力氣,他感覺他不是奔向那個莫名其妙的三十里鋪,而是正在奔向喬城。
哦,喬城,黃虎嶺戰役結束后部隊休整的地方,一個盛產煤炭的古城,就是在那里。楚副參謀長在臨時下榻的四合院里,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小子,單刀赴會,深入敵陣,簡直就是趙子龍,我要是有閨女,就嫁給你。
他當然知道,這是楚副參謀長的客套話,楚副參謀長沒有閨女,但是楚副參謀長有侄女。侄女也行啊,可是,楚副參謀長為什么偏偏不提這個茬呢?當然,楚副參謀長壓根兒不知道他的侄女曾經跳到他的被窩里睡過一覺,甚至可能,就連楚晨本人也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但是馬直不會忘記,楚晨永遠在他的背包里。
快到姚家疃了,曹強找了個地方,請李副軍長坐下來歇腳。馬直讓張東山帶領一個班進村偵察,同駐守在那里的一個營聯系。不一會兒張東山回來了,說村里壓根兒就沒有國軍的部隊,連老百姓都很少見到,只有一個老人,還是個啞巴。
馬直心下明白,國軍的那個營要么跑了,要么投誠了。顯然,到了這個村莊,就在解放軍的控制范圍了,下面的路該怎么走,誰的心里都沒有數。
曹強把情況報告給李副軍長,請示怎么辦。
李副軍長說,很好,人沒有了,路還在,接著往前走。
曹強有點兒猶豫,向李副軍長建議,啟用電臺,搜索信號。
李副軍長說,聽你的,你負責。
不多一會兒,就傳來嘀嘀嗒嗒的電波聲。馬直遠遠看著電臺兵忙乎,眼前又出現了楚晨的身影。如果楚晨在這里,他還會鉚足精氣神,像在黃虎嶺那樣身先士卒。問題是,楚晨沒在這里,他就是死了,也沒有人看見。眼下,他不想死,他仍然牢記李副軍長給楚晨說的那句話,好好活著。至于活著干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活著總比死去好。
電臺兵忙乎一陣,滿頭大汗,最后哭喪著臉向曹強報告,沒有發現本部隊任何信號。
曹強皺著眉頭問,沒有發現任何信號是什么意思,軍部的信號呢?
電臺兵說,啥也沒有,軍部也靜默了。
曹強的臉唰地變了,跑去跟李副軍長報告,軍部電臺靜默了,會不會轉移了?要是軍部轉移了,不告訴我們接頭地點,就算我們找到一七九師,也聯系不上啊……這不是把我們扔了嗎?
李副軍長笑笑說,別想那么多,各盡其責吧。
眼看就到姚家疃村口了,李副軍長站住了,回頭看了看馬直說,馬連長,讓你的弟兄們都圍過來,我來說兩句。
集合隊伍的當口,李副軍長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摘下手套擦皮靴,然后扔掉手套,站在隊伍中央,舉起一只手臂說,弟兄們……
李副軍長的聲音洪亮,中氣很足,好像他面對的不僅僅是四十多人的隊伍,而是千軍萬馬,而是萬水千山。李副軍長說,弟兄們,大勢所趨,有目共睹。作為一個將軍,我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是你們……放下槍你們就是農民,沒有必要跟我一起送死。我的話大家聽明白了嗎?
在馬直的印象中,李副軍長難得一次說這么多話。李副軍長講完,隊伍一片靜默。曹強看看馬直,又看看李副軍長,突然激動地喊了一聲,我們決不離開李副軍長,誓死保護李副軍長!
馬直明白過來,也舉起手臂喊,長官,我們不會離開你的,你在哪里,我們就在哪里!
李副軍長向馬直擺擺手說,你不相信我的話嗎?你怕你們離開后我就命令開槍嗎?不會了,我再也不會向自己的弟兄開槍了。愿意走的,走吧,放心地走吧,往哪里走都行。
馬直說,不,我們不走……
李副軍長又向馬直笑笑,打斷他說,好,你不走,那你就跟著我,可是你不能阻攔弟兄們。
馬直的腦袋垂下來,又仰起,看著他的隊伍說,你們說說,有愿意走的嗎?
隊伍安靜得就像一片樹林,似乎有一陣風吹來,傳來簌簌的落葉聲,風聲越來越大,樹干開始搖晃。終于,一個哭聲傳來,長官,謝謝長官恩典,俺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個殘疾媳婦,俺,俺……走了。
馬直看清了,是他手下的班長朱三。朱三泣不成聲,突然跪在地上,給李副軍長磕了兩個頭,起身將槍放在地上,轉身走了。起先的幾步很慢,一步一回頭,像是告別,又像是防備身后的子彈。
曹強說,長官,不能開這個頭兒,這個頭兒一開,咱們身邊就沒有人了。
曹強說著,掏出手槍,咔嚓一聲子彈上膛,瞄準朱三的背影。正要摳動扳機,李副軍長喝了一聲,住手!
曹強手中的槍垂了下來。
李副軍長微笑地看著大家說,還有沒有想離開的?
沒有回答。馬直說,報告長官,沒有了。
李副軍長說,那好,不著急,任何時候,隨時隨地。走吧。
五
姚家疃不大不小,五十多戶人家,不見那一個營國軍的蹤影,也很少見到老百姓。
恒豐戰役持續了一個多月,這一帶別說糧食,就是地里的青苗都被啃光了。老百姓全都跑出了包圍圈,到解放軍陣地幫助挖工事,不僅有飯吃,還不用擔心被搶。
前些年抗戰,國共之間雖然也有摩擦,但還是一致對外??箲饎倮?,本來可以重建家園,怎么又反目成仇了呢?解放軍的傳單說,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道理,連傻子都明白,難道蔣委員長不明白?下層官兵也聽說,國共談判了,可是這邊談判,那邊蔣委員長調兵遣將。好,這下好了,不到兩年,解放軍越戰越勇,從東北西北打到淮海平津,又揮師南下,渡江之后,來個千里追擊,秋風掃落葉一般。
馬直記得,就在三個月前,廖輝部隊還有三個師和四個軍轄旅的建制,自從江防崩潰之后,一路狼奔豕突,跑過安徽,跑過湖北,跑到湖南境內,上峰一道命令下來,不跑了,就地阻擊解放軍。廖峰部隊在恒陽、豐水一帶展開,立足未穩,就被共軍一個師咬上了,三天過后,追上來九個師,七萬多人,把國軍圍得水泄不通。
或許李副軍長早就看清了結果,所以在作戰的時候,他基本上是一個看客,再也沒有抗戰時期那股血性了,再也不見血戰滄浪關的風采了。在整個恒豐戰役過程中,都是廖峰軍長指揮。指揮所里有一張躺椅,更多的時候,李副軍長在那上面睡覺。
跟在李副軍長的身后,馬直有很多想法,他想到了李副軍長的過去,也想到了李副軍長的將來。
跑,還是不跑?在進入姚家疃之后,這個一直懸浮在腦海的問題又出現了,并且越來越強烈。有那么一會兒工夫,他盯著李副軍長的背影,掂量這個人的體重,盤算他的價碼——如果把他挾持到解放軍隊伍,該值多少黃金。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舉目望去,隊伍已經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曹強招呼幾個士兵,正在生火造飯。
馬直的隊伍不用造飯,把豆餅掰開,從草渣里挑出豆渣,就著涼水就是一頓飯。生火是為了給李副軍長和曹強造飯,曹強從馬弁那里要來口袋,一粒一粒往外倒大米,倒了有一斤多,又把口袋扎上。
李副軍長在一邊看見,吩咐曹強,把口袋里的大米倒出來一半,加上豆渣,熬一鍋稀飯,大家一起吃。
曹強有點兒不情愿,但是不好違拗李副軍長,只好又倒了一點兒米出來。
稀飯熬好之后,李副軍長說,一人一碗。你們挑剩下的,是我的。
李副軍長這么一說,曹強就很為難,分稀飯的時候反復斟酌,稀稠、多少,一點兒不敢馬虎。
然后就端碗。馬直先端,挑了一碗黑多白少的。馬直開了這個頭兒,手下的兵就自覺效仿,姚山竹挑了一個豁口碗。挑到最后,剩下的那碗,白多黑少——大米多豆渣少。曹強把它端到李副軍長面前,李副軍長哈哈一笑說,啊哈,本軍要是早一點兒形成這個風氣,何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副軍長說著,端起碗,走到姚山竹的面前,把姚山竹的豁口碗換到自己的手里,拍拍姚山竹的腦袋說,你還小,路還長,多喝湯,少想娘。
姚山竹怔怔地看著李副軍長,眼窩一熱,眼淚嘩嘩地掉進碗里。
這一幕馬直看在眼里,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自己跟自己說,這么好的長官……
六
離開姚家疃之后,并沒有走多少路,因為不知道往哪里走。天快黑了,看見半山有一座廟,曹強決定不走了,到廟里睡一覺再說。
廟是破廟,好在后院有口井,還有兩間可以住人的房子。曹強把李副軍長安排到東側最好的那間房子,布置好警戒,大家又嚼了兩把豆渣,就宿營了。
馬直不敢入睡,帶著張東山房前屋后巡邏,察看通向半山的路線。張東山跟在馬直屁股后面,氣喘吁吁地說,你說李副軍長這么大個官,怎么就沒有個主見呢?
馬直吃了一驚,怎么啦?
張東山說,共軍的傳單說得清清楚楚,凡是抗戰有功的,一律寬大處理,特別是李副軍長,共軍聘他為高參,他干嗎這么死心塌地當國民黨?我跟你講,李副軍長同共產黨有交情。
馬直說,交情,誰跟共產黨沒有交情?前些年大家一起打鬼子,五靈戰斗中,八路軍的連長還送給我一支自來水筆呢。
張東山說,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你是排長,我也是排長,就因為那個八路軍的連長送了你一支自來水筆,后來你有了文化,當了連長。
馬直說,扯淡,我當連長是因為我打仗比你賣命。
張東山說,狗屁,你當連長是因為你是楚副參謀長的勤務兵……好好干吧連座,如果這次行動之后你還活著,沒準兒能娶上楚晨。知道嗎?楚晨的爹在軍委會,比楚副參謀長的官還大。
馬直心里一熱,又一涼,拉下臉說,別說沒用的,哎,你說,李副軍長身邊連個女人也沒有,奇怪啊。黃虎嶺戰斗之后,好多大官的夫人都來了,可是李副軍長還是寡漢一條。
張東山說,女人嘛,李副軍長的心里應該有人……啊,我想起來了,我明白了,你知道為什么廖軍長要讓李副軍長去送死嗎?
馬直吃了一驚,瞪大眼睛問,你這是什么話?
張東山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說,你記得嗎?五靈戰斗中,李副軍長中了一彈,彈頭卡在左胸肋骨上,離心臟很近,咱們的醫生不敢做手術,聽說太行山八路軍有個外國大夫,就送到八路軍的醫院里。送到的時候,那個外國醫生已經死了,是一個八路軍的女大夫給李副軍長做的手術,可是……
說到這里,張東山停住了。馬直說,這個我知道,那個女大夫是外國醫生的學生。
張東山沒接茬,做了個手勢,然后低下嗓門說,你聽,好像有動靜。
馬直心里一緊,不說話了,側耳細聽,聽了一會兒說,沒什么動靜啊,就是樹葉的響聲。你別疑神疑鬼。
張東山說,這幾天我總覺得我們身后,還有身邊,有一支隊伍在跟著,不遠不近地跟著。是不是共軍在尾隨我們???
馬直哼了一聲,你覺得有人尾隨,我也覺得,可是他在暗處,我在明處,他裝糊涂,我也裝糊涂。
張東山說,啊,你知道有人尾隨?
馬直說,我不知道有人尾隨,也不知道沒有人尾隨,反正,我的任務是護送李副軍長去三十里鋪,別人不開槍,我也不開槍。
張東山說,狗屁,李副軍長死腦筋,我們不能當冤死鬼,他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馬直說,你讓李副軍長怎么做?
張東山說,明明知道這件事情不靠譜,他還一意孤行,拉著我們,幾十條生命啊。就算他不打算投共,也應該把話挑明,直接把隊伍解散,大家各奔前程。他說過啊,任何時候,隨時隨地,這就是暗示??伤幻髡f,大家還是不敢。
馬直眨著眼睛,他也覺得張東山的話有點兒在理,把握不足地說,也許……李副軍長有他的打算,也許還不到時候。
張東山說,那要到什么時候呢?姚家疃的部隊不見蹤影,一七九師杳無音信,這塊地盤早就在共軍視野之內,沒準兒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布下了天羅地網。
馬直想了想,什么也沒說,突然耳朵豎了起來,對張東山說,聽,好像真有動靜。
張東山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在地皮上聽了一會兒,有跑步的聲音……張東山一聲驚呼,不好!有人上山了。
馬直說,趕緊占領制高點,保護李副軍長。跟弟兄們說,不要亂打啊,搞清楚是誰。
兩個人向破廟飛奔而去,果然就聽到山下有雜亂的奔跑聲。
馬直從山坡東邊跑到西邊,把曹強推醒,告訴他有情況,曹強一骨碌跳起來問,是哪家的隊伍?
馬直說,哪家的隊伍都是危險,趕緊請李副軍長離開破屋,轉移到樹林里。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槍響,接著槍聲大作,是張東山組織的外圍警戒同來路不明的隊伍交上火了。
馬直大喊,你們是哪部分的?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來的槍彈。馬直連忙臥倒,向廟舍匍匐前進??斓介T前時,只見火光一閃,廟舍一側起火了,接著就聽有人大喊,找糧食,弄到糧食就走!
房子外面已經烈焰騰空,火焰像飛舞的銀蛇,吞噬著李副軍長宿營的廂房。
馬直往地上一趴,抱著槍滾到廟舍門前,一腳將門踹開,高喊一聲,長官,有情況,快轉移!
講完這句話,馬直愣住了。李副軍長剛剛穿上軍裝,扣風紀扣的手上下摸索,他的勤務兵正蹲在地上擦皮靴。
馬直大聲嚷嚷,長官,火燒眉毛了,還擦什么皮靴啊,趕緊走!
說完,沖上去將李副軍長架起來,不料李副軍長伸出胳膊,胳膊肘一拐,將他推了個趔趄。李副軍長說,什么情況?鎮定!
馬直說,房子起火了,長官先轉移到林子里,我來搞清楚是哪一部分的。
這時候聽到山下有人大喊,一營封住左翼,二營正面突擊,弄到糧食就撤。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很好,是自己的部隊,我去見他們。
馬直急得跳腳,長官,黑燈瞎火的,子彈不長眼睛啊。再說,哪里還有什么自己的部隊,全都是土匪啊。
李副軍長甩開馬直,彎腰穿上皮靴,又摸摸風紀扣,昂首挺胸走出門,站在走廊大聲問,哪部分的?
沒有人回答,槍聲在繼續。馬直一個箭步擋在李副軍長的前面大吼,哪部分的,李副軍長……李秉章副軍長在此,請不要打槍!
槍聲這才稀疏下來。李副軍長朝馬直揮揮手,又一步一步往前走。馬直繞到他前面,一直走出斷墻外面,下了山路,山坡上才鉆出一個人來,仰頭看著上面。
李副軍長說,我是李秉章,讓你們的長官出來說話。
山下那人說,真是李副軍長嗎?
李副軍長說,提上馬燈,靠過來。
那人身后又出現一個人,一道手電筒光射過來,突然傳來一陣驚呼,真的是李副軍長!長官……您怎么到這里來了?
李副軍長說,你是誰?
那人說,我是六團參謀長康恒,長官……康恒喊了這一聲,又對身后大聲命令道,停止射擊,趕快撲火,保護長官!
果然是自己的部隊,而且還有明白事理的指揮官,曹強和馬直這才放下心來。
康恒的隊伍號稱兩個營,其實只有三十多人,子彈倒是不少,糧食一粒沒有。馬直觀察了一下,這些人蓬頭垢面,就像餓狼,一個個盯著警衛連的干糧袋。
回到廟舍,康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李副軍長報告部隊被打散十多天的經歷,不停地嘟囔,這下好了,見到長官就像見到了娘。
李副軍長說,我奉命尋找一七九師,使命還沒有完成,你們愿意同行嗎?
康恒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轉說,李副軍長指到哪里,我們打到哪里,我們同長官生死與共。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好,很好,不過,不勉強。
康恒挺起胸膛說,長官放心,弟兄們都是九死一生,英勇善戰,有長官這樣的抗戰名將指揮,我們一定能夠重見天日。
李副軍長說,好,很好。
七
消停下來之后,李副軍長讓曹強把大米倒出來一部分,加上豆渣,熬了一鍋稀飯,讓康恒的隊伍填填肚子。曹強讓康恒安排外圍警戒,康恒說,我的隊伍又餓又累,擔任外圍警戒恐怕疏漏,我們還是在內圈保衛長官吧。
曹強向李副軍長報告說,康恒這支部隊靠不住,他要求擔任內衛,會不會圖謀不軌?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很好,就讓他們擔任內衛吧。
安排好了警戒,曹強給馬直遞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個角落吸煙。曹強說,我看康恒靠不住,賊眉鼠眼的,他主動提出來擔任內衛,會不會出事?
馬直說,我也覺得蹊蹺,他的兵老是盯著我們的干糧袋……這樣,我讓張東山帶一個班歸你指揮,寸步不離守在長官的門口,我親自巡查外圍警戒,一旦發現異常,首先干掉康恒。
前兩個小時,馬直一刻也沒有放松,一遍一遍地巡查各個警戒點,還不時回到廟舍,察看李副軍長門前的警衛和門后的潛伏哨,向張東山詢問康恒的動向。張東山說,睡著了,都在院子里抱團睡覺。
馬直總算踏實下來,靠著三號潛伏哨位邊上的一棵樹,迷瞪了一會兒,還做了個小夢,夢見在解放軍的陣地上,楚晨端著一碗蘿卜燉肉,笑盈盈地送到他面前,他還沒有吃到嘴,就聽一聲呼喊,康恒跑了,還把李副軍長的口糧偷走了!
睜開眼睛,見是曹強。馬直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揉揉眼睛問,康恒跑了?不會吧,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啊,也沒有火拼……
曹強沒有說話,目光有些呆滯??纯床軓娧t的眼睛,馬直明白了,這是真的。他不明白的是,康恒和他三十多人的隊伍,何以在明崗暗哨的眼皮底下,不僅不翼而飛,還偷走了糧食。
兩個人氣急敗壞地回到廟舍,聽聽里面的動靜,李副軍長的聲音傳出來,是曹副官和馬連長吧,進來。
進門之后才發現,李副軍長并沒有睡覺,他的手里舉著一只煙斗。李副軍長舉著空煙斗,讓曹強和馬直靠近,把手上的一塊破布交給曹強,讓曹強念給馬直聽:長官,請原諒我等不辭而別,頭夜見到您,我等歡欣鼓舞,以為從此見到了娘,沒想到您還要到三十里鋪尋找一七九師……長官,恕我直言,如果能夠找到一七九師,那就是見到鬼了。一七九師在恒豐戰役開始第九天,就變成鬼了,人間沒有它,天上沒有它,您……您居然還要帶領我們去找一七九師,我們商量了,不跟您去送死。長官,冒犯了,沒辦法,咱們各走各的吧。
信是寫在一塊紅布上的,馬直想起來了,廟里有個泥菩薩,菩薩的身上就掛著這塊半新不舊的紅布,應該是山下的善男信女進貢的……馬直一拍腦門說,我知道他們是從哪里離開的,現在追還來得及。
李副軍長笑笑說,不必追了,人各有志,隨他們去吧。
曹強問馬直,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從哪里離開的?
馬直說,正殿觀音座下,很可能是空的,山洞通向下山的路。
曹強說,你怎么早不說?
馬直說,我剛想起來,我們老家的廟也常常當作避匪的藏身之地,不信你跟我去看。
果然,搬開觀音泥塑,下面是個洞口。鉆進去曲里拐彎走了一百多步,看見一道亮光,推開上面的石頭,幾步就到了下山的路。
曹強說,原來是這樣,這股土匪熟門熟路啊,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集合的,東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偷走的。
回去清點物資,僅有的兩袋大米不見了,好在黃豆餅還在。馬直讓張東山把隊伍集合起來,張東山哭喪著臉說,包括李副軍長和曹副官在內,只剩下十二個人了。
馬直一驚,人呢?
張東山說,跑了,還帶走兩塊豆餅。
馬直問,是跟康恒跑了,還是自己跑了?
張東山說,這個不知道,反正是跑了。
馬直想了想問,姚山竹跑了沒有?
張東山說,這孩子倒是實誠,沒有跑。
馬直說,那就好,只要有一個人,我們就不能離開李副軍長。
張東山說,這是廢話。連座我跟你講,照這樣下去,還會有人跑,咱們得早做打算,不能跟著李副軍長一條道走到黑。
馬直瞪著眼睛問,你什么意思?
張東山說,禿子頭上爬虱子,明擺著的。李副軍長的口糧已經沒有了,連豆餅也只剩下不到五塊,就算不遇上共軍,餓也餓死了。
馬直說,奇怪啊,槍炮聲都聽不見了,共軍也不來打掃戰場。莫非他們發現我們了,故意看我們的笑話?
張東山說,不是看笑話,是等李副軍長自己投誠。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