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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1年第11期|潘小漫:鎖春
    來源:《邊疆文學》2021年第11期 | 潘小漫  2021年12月03日08:15

    潘小漫,云南大學在校生,喜歡文學,熱愛創作。企望用文學撕開現實的傷口,用文字揭示更為真實的人生,用最真誠的態度創作最真誠的作品。

    鎖 春

    潘小漫

    六月的南京城是梅雨的季節,天蒙蒙地下著小雨,霧似的,細雨潤濕的屋檐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匯進碧青色的水渠,渠里水草順著水流的方向上下浮沉,像一縷被滌洗的青色頭發。院兒里的石板路上,青苔吸飽了水越發斑駁。站在二樓西南角的雕花紅木窗前,望著臨街,他的眼神此時是渙散的,想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擁入那指甲大小的空間里,后背挺得筆直,雙手反背在腰間,大拇指輕輕摩挲著手背,水汽肆意地濺到了身上,濡濕了紺青色的布衣?!岸炅?,你還好嗎?”

    妹妹從樓下上來,取下衣架上的棕色針織外套披在他肩上,又旋到窗口,拍了拍他衣襟上的水珠,細聲提醒:“離窗戶口遠點,寒氣重,小心你的舊傷。那么多好地段不要,偏千挑萬選找了這處……念念叨叨十多年了,現在回來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看?!闭f著,眉眼掃過那四角外的街景,窗外雨潺潺,遠處是舊時林家公館,那華麗的建筑歷經風雨卻光彩依舊,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方雅望了望哥哥轉身拿起桌上的瓷茶壺緩步下了樓,“哥哥,院兒里上一家人留下的梔子開了……”海水般輕盈浪漫的白底旗袍,搭著墨色的玉蘭花,屈膝間掃過漸已發白的木制樓梯,中跟拖鞋在樓梯上響起啪嗒啪嗒的聲音,和腦海里二十年前那雙精致的法制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響不太一樣,卻又不知哪里不一樣。

    外面的小街不時傳來“叮鈴叮鈴”的聲音,是黃包車拉著客人路過。后街雖不是條臨街大道,每天也照樣人來車往,它貫通了內外的大路,連接了左右的弄堂,是路人愛抄的小道,又頂受車夫們的喜愛。眼下,一輛頂面打著白補丁的黃包車從底下跑過,后面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深藍粗布衣服,跨著大步,布鞋踩進水洼里發出“嘩啦”的響聲。路不長,車一晃而過,轉進街尾的拐角,他伸著脖子去尋,只剩下街口那大榕樹,歷經風霜的模樣。

    1

    男孩將他拉入回憶中,是一段冗長而難忘的過往。那年他也十六,在南京城著名的大商賈林家做傭人,出門辦事時遇上雨也是跟在黃包車后面一路小跑,沒有傘,當然更沒有車讓他坐,出一趟門經常渾身濕透。梅雨季的雨不大卻十分纏綿,淅淅瀝瀝地下不完。那時候還是老路,年代已久,坑坑洼洼,顛得黃包車哐當哐當響個不停,車上的人搖頭晃腦卻也十分享受的模樣……

    彎彎繞繞,車在一個小洋房的大鐵門旁停了下來,管家從黃包車上跳下,看門老李頂著雨跑出來推開鐵門,候在一旁拿著雨傘打在管家頭上。管家掏出一個油亮的黑皮錢包,取出一張嶄新的紙幣遞給車夫,淡淡地說一句:“不用找了?!睆街鞭D身進院子,并不看車夫一眼,車夫高興地點頭哈腰,輕快地扭轉車身跑遠,這從富人手指縫中漏下的一星半點足以成為他一整日快樂的源泉。方延立在一側,等待,老頭把雨傘交給他,他支著大黑傘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把管家送到洋樓門口,收起雨傘走開了。后邊的門緩緩地關上,老頭又坐進了門旁的看房里,抽著煙,哼著小曲兒,數著這百無聊賴的日子。

    大小姐奕歡倚在二樓樓梯扶手上,敲打著木欄桿,哼著小調,時斷時續低打著節拍,鞋跟拍在地面上清脆響亮。樓下傭人們在收拾午飯的殘局,盤里食物用湯匙刮干凈,倒進桶里,外形完好的珍饈被悄悄放進圍裙。桌面先用清水擦拭,再撒上白色粉末,澆上梔子萃取的花汁,最后用清水擦一遍,一個個嚴肅得不行,仿佛在舉辦某種古老的祭祀,手里捧著的水盆似乎是即將敲響的神鼓。管家穿過客廳徑直走向林老爺辦公的書房關上房門,每天中午是管家例行向林老爺匯報事務的時間,客廳不留人,傭人都自覺退了個干凈。

    洋樓旁邊的一溜青磚小矮房,是林家傭人的宿舍,兩棟樓隔得不遠,一差一別竟是兩個世界。方延正在收拾剛換下來的鞋襪,磚房太小,只得找了個通風的磚口把濕透了的布鞋晾了起來,又把被雨水打濕的衣褲、鞋襪晾在磨得黃干干發亮的竹架子上,這個竹架子的兩頭套在屋頂木梁上放下來的兩個繩結里,默默地在房里晃蕩。收拾停當,轉過身,本心無旁騖收拾著的方延看見奕歡在背后,驚嚇之余先是輕輕咧嘴一笑,隨即把嘴角那本就不易察覺的弧度向下一拉,低頭看著地面道:“小姐,有何吩咐?有什么事情讓他們轉告給我就好了,這里不干凈,還請小姐回廳里?!鞭葰g轉過身,用細長的指尖輕敲著木門,假裝聽不見,目光閃爍,打量著屋內的陳設,“我給你的厚被子怎么不蓋上,這么薄的被褥,單是這屋里炭火頂不了寒的?!薄爸x謝小姐好意,看門老祥頭年紀大了,又日夜在風口子,我便自作主張給了他,小姐莫要怪罪才好?!鞭葰g笑著點點頭:“還是你周到,過幾日我再給你弄一件來?!闭f著便坐在了方延的鋪上。方延看奕歡不為所動,也深知她平常的脾性,便趕著奕歡出去:“方延謝過小姐,我年輕體魄強,不勞小姐費心了,這不是小姐該來的地方,請進廳里去吧?!鞭葰g靠在門上還是佯裝沒聽見,“方延,再帶我去一次茶園?聽說……”他站在一旁,也不言語,兩人隔了大半個房間。茶園里的梔子花又開了,是他當初在后山為她開辟的一小塊臨溪的荒地種的,各色梔子都有,如今應當有小腿骨高了。梔子還在生長,可他們的愛情卻已經夭折?!靶〗闳粝肴?,我立刻去安排?!狈窖拥??!澳恪鞭葰g憤而起身。

    2

    花園里的噴泉池里滴答滴答響著水聲,傭人們忙上忙下,即使無事可做也要假裝忙個不停,這是本分。地磚早中晚反復擦拭,錚錚發亮,連縫隙里也一塵不染。奕歡在客廳里插花,是院子里新剪下來的梔子、月季,花苞將放未放,枝葉也是新長成的柔軟,裹挾著芽孢的鵝綠,滿屋子花香。

    “媽,這是去年爸生日客人送的錦緞?這梅雨天兒,堆的東西最容易發霉了,得晾晾?!鞭葰g走過去靠在庫房門口,看著林太太和周媽把一匹匹綢緞鋪陳開來,順手摸了摸,“手感不錯,很光滑,不愧是上等絲綢啊,只是顏色過于復雜了些,不如歐式高雅?!?/p>

    “艷俗,你這丫頭,我倒看不上你那些什么歐式蕾絲,破洞爛網的,倒像堆爛布,摸著又粗糙,不知道的人吶,還說我林家買不起好衣服呢,還是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絲綢好啊。等我歸天,我還要穿著它們進棺材呢?!绷痔蛉ま葰g,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

    “送我都不要呢?!鞭葰g抱著手倚著門,撫著身上穿著的蕾絲裙。

    “瞧瞧,這可是正宗云錦,寸錦寸金呀?!绷痔f著拿起一個楠木長盒,輕輕拍打著面上的灰,開鎖展示。

    “是唐家送的?快別臟了我的眼?!鞭葰g皺著眉頭問道。撇著嘴望向別處。林太太知道奕歡不喜提起唐家,便謊稱是一起打麻將的胡太太送的,敷衍著將要合上蓋子。

    “太太?!眰蛉藗髟?,“說?!绷痔⒉惶а?,只自顧自合上長盒?!跋拇鬆敿议A小姐派車來接小姐去看電影,說是前幾天約好的?!鞭葰g正倚在門框上捧著茶杯吹著熱氣,聽到傳報楠華來車了,高興得不知道該把茶杯放在那里,左不是右不是,順手放在了手邊的楠木盒子上,便跑開了,一個沒放穩,茶杯翻了個轉,汁水全撒了出來,雕花的玻璃杯摔個稀爛,吸足水的干花像剛被雨水拍打下來,蔫蔫地貼在地上?!白屑氈?,你看你,這可是上好的楠木啊?!彼深櫜坏媚敲炊?,一邊小跑,一邊說:“劉媽,請楠姐姐進來喝茶,我換身衣服便來。媽,唐家的東西,我看不上眼,等日后碰到好的了,女兒再給你買?!鞭葰g上樓從衣柜里取出前天大哥敏庭剛從英國帶回來的流蘇連衣裙,是歐洲最時興的款式,佩戴上插著白鵝毛的帽子,穿上米白色串珠中跟手工皮鞋,踢踢踏踏下了樓,林太太坐在客廳和楠華閑聊,招呼侄女兒吃些時鮮瓜果:“楠華近來可還在跟那個史蒂芬老師學鋼琴?!绷痔呎f邊撫摸著楠華細蔥般的雙手?!笆堑难揭虌?還練,姨媽最近身體可還好?這連綿的雨天一不小心就感冒了?!遍A抿嘴淺笑,臉上現出若有若無的酒窩,時下流行的卷發服帖地貼在耳側……“真是個好孩子,姨媽身體好呢,你母親如何,許久未見了,可無恙?”……

    “楠華姐,我們走吧,電影快開場了,你可讓我好等,左右你不來,媽是不肯放我出去,這半天啊,可憋悶死我了?!鞭葰g提著裙擺小步跑下樓來,整個客廳回蕩著皮鞋叮叮咚咚的聲音。

    “奕歡?!绷痔延彝却钤谧笸刃」巧?,正了正肩,端起茶桌上的蜜茶呷了一口,語氣微微帶點怨憤,“正經有點小姐樣子,別走出去損了林家的顏面?!闭f著瞥了一眼劉媽,拿起手帕沾了沾嘴角的水漬,劉媽走過去把壓在領口里邊的蕾絲花邊領取了出來。奕歡端了端肩膀,抬了抬下巴,把楠華從沙發上拉了起來,“知道了媽,華姐姐我們走?!薄耙虌屛覀冏吡?,歡妹妹和我一起您就放心,保證完好無損送回來?!遍A輕輕撫了撫林太太的手,慢慢起身小心地把白底翠藍花旗袍抹平,剛剛合身的旗袍托著年輕的身體。林太太看著楠華舉手投足間透露著的閨秀模樣,心里又羞又恨,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這奕歡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家小姐,怎可輸給從小地方遷來的小門小戶,丟的可是林家的臉面。

    “歡歡和你一起我放心?!绷痔銖娦χ?,心里盤算,又轉過頭對奕歡說:“你可得好好跟你楠華姐姐學學,你看看你楠華姐姐,什么是大家閨秀的樣子?!比苏f笑著來到花園門口,楠華先進了車,牽著奕歡的手把她扶了上去。汽車轟隆隆開走了,周媽扶著林太太進了客廳,方延打著傘,站在林太太身后,看著汽車消失在街角。

    “劉媽,方延那小子,最近可老實了……”林太太又想起一樁事來,抬起頭瞥了一眼劉媽,拿著小竹拍子自顧自擊打著緞面。

    “太太放心,老婆子我盯著他呢,今日吩咐重新撥了幾個人替下方延幾個在門內做事,又把方延一房的幾個都放到了郊外藥材庫,這小子人還是老實本分的?!敝軏寣捨康??!袄蠣斠呀洖檗葰g小姐訂好了唐家二少爺這門親事,太太別憂心了,小姐這么高貴的,自當望族才能門當戶對了?!眲屢苍谝慌愿胶?。

    “若不是去年商行里鬧事,他救了老爺一命,我早就打發他走了,吃著東家的飯,存著壞心腸,遲早留不得,斬草除根啊斬草除根,這事兒得早日了結了才好。說起以桓我倒是看著他長大,聰明又懂事,出去留洋幾年沒見,這次同敏庭一起回來,到家第二天就拿著東西來瞧我,我看著他越發俊俏了,禮數也周到,就盼著這兩年書讀完回來跟奕歡把婚結了,那我可是真的放心了?!绷痔幌肫鹦睦锢硐氲呐鋈诉x便從內心里夸耀,唐家雖不是商賈家庭,唐老爺也在政府部門擔任著有頭有臉的職位,兩家又交好,無論家世還是相貌兩人真真地相配,光是想著都高興得合不攏嘴,手里的小竹拍子也敲打得更加起勁。

    客廳的大鐘敲了五下,穿透回廊,五點了,晚飯已經備好,張媽來庫房知曉劉媽。林太太胃上有毛病,吃晚了不消化,經常夜里鬧胃疼,家里的晚飯一直將就著她的身體,開得早。林太太直起腰板,晃了晃,覺得有些腰酸了,仰坐在一旁椅子上。周媽理好最后一匹綢鎖上庫房,扶著林太太到了客廳,劉媽已經裝好了熱水,周媽擰干毛巾為太太擦了手,端了一杯杭白菊蜜茶放在茶桌上,傭人們開始傳菜,林太太靠在沙發上瞇著眼睛休息,“老爺今天又不回來吃飯?”

    “老爺身邊的小廝說去談生意了,晚點回來,叫太太不用等著吃飯?!敝軏尰貞?。

    “劉媽,去看看老爺和誰談生意呢?!绷痔朴婆驳讲妥郎?,坐到了上首。

    3

    偏房里方延把白天晾上的鞋襪收了回來放在床底,重重地抖了抖掛在竹竿上的布褲子,細細密密地甩出些水漬,便又掛了上去,倒身爛泥似的躺在木板床上,床很單薄,只有一塊粗布罩著,下面墊著一層破棉絮,睡久了服帖得像一塊冰冷的鐵片,床也不穩固,人一躺上去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輕易不敢翻身。陰雨的六月著實冷,屋外還在滴答滴答地響著雨聲,夾雜著幾聲交談,又是看門老頭在和雜役老李在說閑話,方延豎起耳朵聽著,聽他們談論碼頭爭地盤誰死誰傷,這些年兵荒馬亂,出來混口飯吃,都是腦袋別在腰上。

    漸漸地,眼皮感覺抬不起來,眼睛也模糊了,鼻子仿佛味道了濕潤的泥土的腥味,原野的柳樹輕柔地搖擺,都弄著四面的翠綠,山腰的草散發著酸腥的味道,是雨后泥土的芳香,躺在草上,感受著久違的暖陽,聽著樹間的鳥語,瞧瞧,連身旁的落葉都怪好聞的,山腳下的田野跑來一群羊,領頭的甩著“鐺鐺”的鈴,其他的小羊跟在后面悠悠地吃草,風吹來,便閉著眼吸取著甜香,腳畔的紫色小花,花朵還沒有葉片大……奕歡穿著淡粉色蓬裙追來,黝黑的長發在風中翻飛,陽光下帶著好看的金色,放肆地大笑,驚起一群林中的歸鳥,白膩的皮膚,頭發上扎著蝴蝶結,踏著高跟鞋,他輕輕地攬住她的腰身,吻上她的唇……轉眼碼頭的風浪吹過來,推起水圈撲上岸,父親的褲腿濕了,滴著腥咸渾濁的江水,背被麻繩勒紅了,滲出淡紅的血水,背后現出條條紅血痕,血滴在奕歡的裙子上,暈染出一朵朵粉色的花……冷風從房屋的空隙里轉進來,方延打了個冷戰,醒來發覺是一場夢,抹了額頭密集的汗珠,扯過一旁單薄的被子蓋在身上。

    出門已經快兩年了,不知道家里的情況怎么樣,近鄰鄉親也不常見有人經常進城的,上一次聽到信兒還是去年十月份,表舅進城給舅奶奶看病,方延告了半天假去探望,三人在病房里聚了聚:母親的咳疾逢到換季之時比之前更重,咳不出來盡管干嘔著,臉漲得通紅,只是吃著一些日常備著的藥,二弟方勉學業優異,只是小妹小雅子也到了上學的年紀,父親為此很是發愁。家中雖然經濟拮據,可父親一直希望讓每一個孩子都讀上書。平日里吃口粗糧還能勉強度日,如若再加個學習的孩子,也確實艱難,父親在碼頭上當幫工,工資少得可憐,母親幫人浣洗、裁補衣物,雙手經年累月的傷痕,漲得發白,方勉平時空閑做家教老師,到銀行里幫忙算一下賬,只能勉強夠維持日常的開銷。想到這些,不免的傷感起來,雨聲漣漣,沉默無言的夜里,一顆心暗自神傷。

    房外響起了汽車轟隆隆的發動機聲,院子里頓時喧嘩起來,丫頭七月呼告著跑進客廳傳報小姐回來了,方延翻身下床,披上外褂。今天逢單日,本該二牙子值夜,方延一把奪過二牙子手中的傘走進雨里。奕歡正坐在車上等在傭人拿傘,林家花園很大,方延跑到車前時衣服已經淋濕了。告別楠華,下了車,奕歡像個躲雨的小鴨雛,鉆進方延的傘底,貼在他的身上,方延避嫌地退了退。

    “這電影真好看,也不枉雨天出去一趟,就是呀,旁邊那個女人一直哭哭啼啼地,像是死了她的丈夫?!鞭葰g扶著車門向楠華說道,挑著眉一臉不屑。

    “是的呀,奕歡妹妹快回去,夜里寒氣重,又下著雨,可別生病,等有了好電影,我們再約,記得問姨媽好?!遍A坐在汽車里,伸著腰肢跟奕歡交談。

    “知道了,楠華姐姐也快回去吧,后面有了好電影還要再去的?!闭f著二人都笑了起來。

    奕歡轉過身,方延又把雨傘往奕歡身上支了支,二人朝里面走去。

    “你衣服被雨淋濕了,快把傘挪一挪,白天的衣服肯定沒干,這又弄濕了沒得穿了?!鞭葰g看著方延濕透的外褂。

    “沒關系,小姐快進屋?!狈窖拥椭^,微曲著身體,眾目睽睽下并不與奕歡多說兩句,不看她一眼。

    “你!”方延不冷不熱的態度惹惱了奕歡,“我堂堂林家大小姐,倒是熱心腸貼了冷臉了?!鄙鷼獾嘏み^頭,加快了腳步。鞋跟濺起泥水弄臟了新鞋。方延快步跟在后面。

    張媽迎了上來,“小姐回來了,太太在廚房給您燉了熱湯,已經涼在餐桌上了,還有小姐愛吃的桂花糕,用小姐喜愛的碎花小碟子裝著呢?!?/p>

    奕歡拂過方延撐著傘的手,甩手大步上樓,方延沒有意料到,布傘掉落在地,傘面上的雨珠彈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濕了一片,幸好周媽在一旁為奕歡準備厚絨鞋,并未看到這一幕,方延立馬把傘撿了起來退出了客廳。

    回到房里,方延脫下濕透的衣褲鞋襪,晾在竹竿上,赤裸著上身躺上床,蓋過被子,滅了燈。

    自從上次林太太找方延談過話后,方延對奕歡的態度顯然冷淡了許多,也在刻意回避與她接觸,可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與奕歡相處的渴望。去年中秋之時奕歡哄騙母親說與朋友聚會和他一起上梅山賞月,那天的月亮格外的圓,令人發慌的亮,讓他有一種曝光在太太眼下的錯覺。梅山的桂樹香氣撲人,空氣里盡是甜香,她依靠在他肩頭,發梢轉進衣領,他第一次深深地吻了她,她的嘴唇是那樣的柔軟,帶著奇妙的香甜。第二次二人在院子里的夜色下相擁,第三次他帶她去茶園后山為她種了大片梔子……不過幾月,林太太發現端倪,由于沒有證據,只是告誡他,仍有非分之想便逐出林家,各種侮辱性的話語讓這個心懷志向的青年萬分受辱。后面方延便有意地躲著奕歡,奕歡不明所以,對方延陡然的冷漠十分生氣。這一切要怪就怪他自己,當初剛入林府時,竟然沒有意識到身份地位的懸殊是與生俱來的,也未曾想到那是一條無法填補的鴻溝,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何突破層層阻隔,如何擺脫世俗強加的桎梏,即使兩心相悅,可身份之別恰似一條廣闊無垠的大河,生生將彼此隔斷。

    想著,方延的眼角溢出點點淚水,他恨自己不爭氣窮居于此,毫無成就,讀書時也曾熱血沸騰,也要為天地立心,想要為生民立命,可是如今卻蝸居林家破爛的傭人房里。何曾不想過離開,只是一想到家中情況日益拮據,離開林家就意味著失去生路,他該去哪里重謀生計,戰火在蔓延,外面到處都是流浪的難民。相比于他們的衣不蔽體、顛沛流離,自己至少還有一片避雨的瓦,當初滿心壯志的少年如今已被生活鍛打得如此萎靡。

    4

    微黃的陽光射進屋內,梅雨天終于熬過頭了。取下門栓推開房門,仍舊有些濕冷的風帶著水汽撲面而來,方延扯著衣襟扣上門栓,跑向看門老頭的看房,“老祥頭,醒了醒了?!庇钟昧Φ卮妨藘上履鹃T,轉身跑進閣樓,周錚看見方延急匆匆地,便逮住他的衣袖詢問:“大早上你干嗎呢,趕著投胎呢?”“管家日前吩咐今日要請客,把客廳騰出來,東西放進閣樓。投什么胎。大早上的?!闭f著轉身便跑進了閣樓。

    閣樓里是敏庭未出國時留下來的書本和各種雜物,角落里橫七豎八摞著大堆書,隨手拿起一本書,撣了撣灰塵,是《新文學大系》,方延很早的時候讀過,在弟弟方勉還小時,家中曾送過他讀過幾年學,只是后來弟弟到了上學的年紀,家里供不起兩個孩子念書,方延主動退了學,出門做工了,抬起頭透過梅雨后的第一縷陽光,舊日的讀書生活仿佛還在眼前,校園湖畔的草坪上,都是晨讀的青年……坐在書堆上,方延輕輕地翻開細細讀了起來,油墨夾雜著潮濕的霉臭味,紙都硬了,翻到最后幾頁,一張泛黃的紙掉了出來,方延撿起黃紙,是一張疊了兩疊的信紙,紙面變得又脆又黃,薄薄的,猶豫著展開,中間折痕還是白白的,紙上滿滿的一頁字,方延立刻變得警覺起來,環顧四周,猶豫著看了下去。寫信人叫曼舒,聽名字是個女子,收信人是大少爺敏庭。信上說:

    “敏庭:

    夜靜極了,只聽見夜風掃過樹葉的聲音,我想你也還沒睡。聽說你家里安排你出洋留學,我從雅嵐和媽媽口中知道的這件事,我心里埋怨你為何不愿意親口告訴我,難道我對你的情誼配不上遠行之前的一聲道別?或者是你想晚些時候再跟我說?你留洋何時回來?我家要搬到天津去了,可我不愿意去……”

    “砰!”旁邊書堆上的一架木柜滑落在地,方延嚇出一身冷汗,起身來合上信紙夾回書中,一邊立起木柜子。閣樓上堆的雜物可真夠多,平時傭人們偷懶,讓收進閣樓的東西都被雜亂無章地丟在一起,生生地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方延把敏庭的書本整齊地疊起來,堆在角落,又把桌柜什么的排放在一起,忙活了一個上午。

    一點左右,院子里很是吵鬧,有客人來了,方延從閣樓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洋樓門口停了許多汽車,周媽和劉媽在門口招呼著客人?!胺窖?,方延,快別弄這個了,先下去把客人帶來的禮物抬進庫房?!眲偘嵬曷閷⒆赖男P東二一邊大喊一邊跑上樓。

    “都是哪些客人?”方延一邊在外褂上擦著手,一邊往樓下跑。

    “唐老爺唐太太帶著以桓少爺,靈小姐,夏家大爺和太太帶著楠華小姐,另外還有天津趙家老爺太太和曼舒小姐、雅嵐小姐,珩大少爺?!睎|二邊跑邊說。

    “天津趙家,曼舒小姐?趙曼舒?”方延不由得放慢腳步,小聲嘀咕,“莫非……”

    院子里家仆忙得熱火朝天,廚子老洪正帶著從江家借來的廚子進廚房燒起滾燙的熱油,院子里的草皮上放上了西洋的露天桌椅,客廳里一片喧嘩,麻將嘩啦啦響個不停,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和笑聲震天響。

    庫房在洋樓最左邊,有個小門,東二和方延合力把三家帶來的禮物抬了進去,無奈小門實在有些小,大件兒的在門框上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

    “方延,去廚房幫忙,剛運來的蔬菜瓜果要卸下車?!睎|二扯著衣襟擦了把汗道。

    廚房修在庫房的對面,是一間靠著洋樓的平房,貼著洋磚,抹著洋白灰,精致得看不出是廚房。剛靠近廚房就撲面而來一股海鮮湯的香味,讓人忍不住留起口水,丫頭們吵吵嚷嚷的喧鬧聲,自來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響成一片。

    “……說趙老爺太太來是商定曼舒小姐和敏庭少爺婚期的,可敏庭少爺人影都沒見到,老爺派人到處去找,到現在都沒找到人,大半的人都給派出去尋少爺了,郊外藥材庫、莊子、銀號子上的人能調的都調了,要不我們也不用忙得不著南北?!毖绢^五月抱怨。

    “可不是嗎,我聽說啊,敏庭少爺留洋的時候結識了上海的一個小姐,也是大門大戶,現在不愿意承認老爺太太定下的娃娃親了?!逼咴乱贿呄粗笫[一邊道。

    “你在哪里聽說的,可別是你胡謅謅的吧,仔細劉媽撕爛你的嘴?!贝簝赫f著大笑起來,五月也跟著笑話七月,氣得七月抓起一把水灑了春兒一臉。

    “這可有得鬧了,敏庭少爺回家這么久了,也沒老老實實在家待過幾天?!?七月道。

    方延把口袋里的西紅柿抖落出來,把黃麻布袋子丟在一旁,蹲下身子幫著七月掐蒂,問:“敏庭少爺的婚事,唐家老爺爺太太來做什么呢?”

    “奕歡小姐和以桓少爺啊,你不知道啊,是唐太太和夫人早在牌桌子上就約下的媒了?!逼咴碌椭^用小刀剜掉西紅柿的蒂,滿臉不懷好意的笑,臉皮都擰成了麻花?!鞍]蛤蟆吃不上天鵝肉咯?!敝車菚r笑成一片。

    “誒誒,你別走啊,幫忙洗洗啊?!笨吹椒窖悠鹕碜叱鰪N房,七月起身喊道。

    方延也說不出心里為何難過,并不是人前遭了羞辱。林太太早就讓他斷了念想,他自己也知道奕歡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結果,可心里就是隱隱作痛,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很難過,也不能讓別人看到,這份屬于他一個人的悲傷只能掩在心里,要是被好事的人傳到太太耳朵里,這份差事就算完了,轉過院子,避開人多的地方,孤身一人回到閣樓,默默地把樓頂的桌椅、書本理了又理。

    三家聚餐,只商量了曼舒和敏庭的婚事,林太太知道要是提起以桓與奕歡的婚事,奕歡定能干出掀桌子的事,要是當時撕破臉皮,誰臉上都不好看,便也就跳過不提。只是今天這宴會即使沒有奕歡拆臺,敏庭直到趙家離開也沒有現身,趙老爺臉上掛不住,全程沒露過笑臉,林家只好找各式借口替著敷衍。

    送走唐家、夏家、趙家,家里的仆人開始里里外外收拾,飯菜剩了不少,被撤進廚房,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案板,各式各樣的水果、糖品也讓仆人嘗了個鮮。方延獨自一人仰躺在閣樓的書堆上看著漸漸西垂的太陽發呆,梅雨季節接近尾聲,空氣里不免還是陰濕濕的,布滿了陰霾。天色已經發黑了,閣樓漸漸暗了下來,方延下樓走回偏房,大家已經忙完了,正在偏房里火熱地聊著天,吃著從廚房偷拿的瓜果。

    “你這半天去哪里了,人影都不見一個?”東二道。

    “老爺叫著出門去找少爺了?!狈窖映读藗€謊,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心里的不快,這些東西是不能給任何人知道的。

    “來,這是給你留的,一準你沒吃過?!睎|二遞給方延一個拇指大小,渾身通紅帶黑籽的小東西。

    方延擺了擺手,上了床。

    客廳里,林老爺大怒,抬手摔了手里平時最了不得的青花瓷茶盞,呵斥:“找了一整天,人影都沒見到,養你們有什么用!”一旁的小廝們戰戰兢兢,管家上前道:“老爺消氣,馬上遣人再去?!绷硗庖贿吜痔觳阶哌^來,伸手去拍打林老爺的后背,幫他順順氣,勸道:“老爺別發火,當心氣壞身子,敏庭大概是在同學家,舍不得回來?!薄斑€在替他說話,都是你從小慣的!”林老爺瞪著眼大吼,林太太委屈不已,只好默默坐在一旁。奕歡坐在沙發上喝茶,林太太被林老爺一罵覺得沒趣,沒坐一會兒便湊過去跟奕歡說話:“以桓留洋這次回來就不走了,聽你唐姨說以桓今年也有二十多了,媽想著,你比以桓少不了幾歲,之前呢,你爸也和你唐姨父說過了,打算……”

    “媽快打消這個念頭,我是不會嫁給以桓哥哥的,我把他當成我的親哥哥?!鞭葰g別了林太太一眼,轉過身背對著林太太。周媽連忙打著圓場,卻越攪越亂,一旁因為敏庭銷聲匿跡許多天不見人影,今天聚餐又引得趙老爺失了面子,林老爺窩了一肚子火,大聲吼道:“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你們挑三揀四!”林太太自知又捅了蜂窩了,恨恨地拍了大腿一巴掌。奕歡一聽,火氣頓時上了頭,看著父親正在氣頭上,不敢怎么發作,只好一氣坐下,悶悶地喝起茶,本來溫溫的茶水瞬間變得燙嘴,便放下了。周媽被林老爺的陣式嚇得不輕,也不敢多言語,便默默地立在一旁。

    5

    敏庭在一同留洋的同學裴洛元家住了好幾天,萬事躲了個干凈。白天在報紙上搜羅新上映的電影,晚上便約著一同去電影院觀看。這幾天倒是看光了不少影片。他知道這次回來免不了要被拉著跟趙曼舒談婚論嫁,便直接不回家躲了個干凈。他不喜歡她,他跟她之間只有少量的親情,還是建立在母親的基礎之上,二人的婚事只不過是父母之命,只不過這早已不是包辦婚姻的年代,他不想成為禮俗的犧牲品,他有自己所愛的人,他們之間無所不談,有著共同的愛好和追求,在他眼里李棠晚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

    這天一大早裴洛元的母親為兩人煮好粥,備好咸菜便出了門,前天她和羅太太商量好一起去寺里燒香還愿。裴洛元這類新近留洋歸國的“文明人”,對父母這一套嗤之以鼻,卻也無可奈何,他向來對自己無法抵擋的東西采取中庸的處理方式,祈求神明保護在國人眼里已經扎了根,中國人不僅僅崇拜一種神,逢神必拜已成為一種普遍心理,只好隨母親而去。裴洛元家臨街,早上喝過粥,敏庭趴在窗戶上看著街外邊人來人往,小商小販們擔著籮筐叫賣,中年婦女們提著菜籃子挑挑揀揀,有夾著黑色假皮公文包,頭發油光水滑的年輕男子,伸著小指剔牙,兼顧著左右;也有涂脂抹粉,身著艷麗的中年女子;也有著粗布,打著補丁的貧窮人家,看著看著,日頭上了天。這舒坦日子也過了好幾天了,再不回去也不是辦法,思索幾番,敏庭決定回家去,洛元得知也不反對,畢竟這樣躲著也不見得是長遠之計。于是便替敏庭收拾好了衣服。敏庭執意不用洛元送,提起箱子匆匆忙忙地便下了樓,叫了個黃包車朝林公館去。正值中午,街上人來人往,軍隊駐扎進來了更加混亂,黃包車師傅從后街穿了過去,躲開了街上宣傳先進思想的青年學生和鎮壓的警察。

    林公館今天十分冷清,只有幾個傭人在院子里修剪花枝。黃包車停在公館門口,敏庭跳下車付了錢,大聲喊著開門,守門老頭看到大少爺回來了連忙跑出來。走進院子,敏庭見沒有人向里面通報,便私下里猜測,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叫來一旁修剪草皮的東二問道:“老爺太太去哪里?”東二見是敏庭,頓時臉上綻開了花,放下手里的機器道:“少爺您終于回來了,今天舅老爺生日,老爺太太祝壽去了?!泵敉c點頭,徑直走進客廳。周媽見敏庭回家,暗自揣度晚上免不了一場風雨,不由得面上一緊,又一面笑呵呵地拿過敏庭的行李。

    劉媽伺候敏庭吃過晚飯,林家的汽車聲便在門口響了起來,眾人連忙迎向大門,敏庭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等著他們進來。奕歡先進客廳,看見哥哥坐在沙發上高興地跳進門,拉著敏庭問東問西,林太太追在奕歡后面進來,看見敏庭忍不住啜泣起來,責罵他躲在外邊不著家。林老爺最后進門,在路上管家已經把敏庭回家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慢悠悠地背著手踱進客廳,敏庭看見父親進了門,便立馬站在一旁,林老爺卻也語氣柔和地讓他坐下,這倒是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盎貋砹司秃?,這逛也逛夠了,九月六號是個好日子,把曼舒娶進門吧?!绷掷蠣數?。敏庭道:“爸,我有心愛的人了,她叫李棠晚,是上海人,我們留學時認識的,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和您商量這件事…”林老爺打斷敏庭道:“你和曼舒是從小就訂好的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他的不必多說,李姓女子逢場作戲也罷,就此斷了?!闭f完便轉身上樓,留下母子三人一片默然?!懊敉グ?,曼舒是個好孩子,媽看得上,再說了,這也是你們從小訂上的娃娃親了,你不去娶人家,人家曼舒以后怎么嫁人?”林太太道?!皨?,哥哥有心愛的人,這是新社會了,提倡自由戀愛,舊的一套早該拋棄了,你們何必強人所難呢。古語都說,強扭的瓜不甜?!鞭葰g連忙勸說?!斑@話倒不對,我和你父親當初也是雙方父母約定的親事,直到結婚當日我們倆才見過第一面,更別說你們現在年輕人追求的愛情了,結婚就是兩個一起過日子,過著過著就有愛情了?!绷痔f,“媽,你說得不對……”敏庭站起身來,叫住正在樓梯上的林老爺:“爸,我這輩子非棠晚不娶!否則便孤老一生!”“混賬東西!”林老爺把手里的拐杖從樓梯上扔向敏庭,林太太連忙護著,拐杖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龍頭脫落下來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澳闳⒁驳萌?!不娶也得娶!”林老爺扔下話來?!鞍?,敏庭不孝,這輩子非棠晚不娶?!闭f完便朝著林老爺跪下?!皼]有商量的余地!古語父為子綱,早知今日,就不該送你留洋,學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忤逆父母!”林老爺態度強硬,“你要是再說不娶,那你就滾出去!”敏庭朝林太太林老爺磕了個頭,起身走向門口,林太太連忙跑上去拉住敏庭,一邊哭泣,奕歡也跑上去攔住哥哥,踩到摔壞的拐杖跌倒在地,磕破了手肘,方延跑上去扶起奕歡,避到了院子?!澳愠隽诉@個門就別回來,從今以后我林申潭沒有你這個兒子!”林老爺大聲呵斥,手用力一把拍在欄桿上,命令小廝拉住太太、小姐。敏庭握住林太太的手道:“媽,兒子不孝?!鞭D身便決絕地離開了,林太太大哭大喊讓敏庭回來,敏庭依舊沒有回頭。樓梯上,林老爺捂住胸口暈了過去,從階梯上滾了下來,管家連忙跑上去托住老爺,吩咐人叫醫生。院子里正在上藥的奕歡聽到動靜沖進廳里,只見父親仰面倒在地上。

    出了門,敏庭拖著腳步在街上晃蕩,他不知道去哪里。夜晚街上并沒有什么人,只剩下路燈底下擺攤的商販,他們在寒風里裹緊了衣服,相互揶揄。沒有地方可去,出門身無分文,連住客店的錢都沒有實在受不了一股一股從街口穿過來的夜風,敏庭只好走向洛元家。

    羅老爺出門應酬還沒回來,羅太太回鄉下去了,家里就洛元一個人,敏庭站在門口,洛元跑下樓開門以為是羅老爺,見是敏庭,心里便猜到了大半,只是默默拍了拍敏庭的肩,將他拉進了門。洛元家是老樓房了,連底一共三層,樓下兩層租了出去,自己一家住在三樓,每踏上一腳,木樓板總會咯吱咯吱作響,要是往常,兩人上樓時總得說說笑笑地聊著許多事,從不見得這樓板的聲音如此刺耳。

    “先住在這里吧,有什么事后面再和家里好好商量?!甭逶崎_房門道?!皼]有機會了,我爸跟我斷絕了關系?!泵敉グc坐在床上?!霸趺磿劣诘竭@種地步?我估計著你頂多和伯父伯母鬧一鬧,怎么會到斷絕關系這種地步?”洛元驚道?!八麄兎且浦胰②w曼舒,這不是舊社會了,我也有婚姻自由,我不要在這種包辦婚姻的陰影下活一輩子。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墳墓,我們都是軀殼!”敏庭從床上彈起,從他的語氣里可以聽出余氣未消。洛元也不再好插嘴說什么,轉身提起熱水壺往茶杯里倒了一杯水,遞給敏庭,便在一旁坐了下來?!八畨厣w子沒蓋?!泵敉ヌ嵝崖逶?。洛元扭頭看見熱水壺里正冒著滾滾熱氣,兀自打趣道:“還想再給你倒一杯呢?!?/p>

    敏庭和洛元兩個人睡一個房間,兩張床分別對立著靠在墻邊。房門恰好就在兩張床中間。洛元和著衣服躺在床上,他還給父親留著門,“你打算后面怎么辦?現在外面兵荒馬亂?!薄叭ド虾?,找棠晚?!泵敉サ??!袄钚〗愀改笗邮苣銌??你已經和家里斷了關系?!甭逶会樢娧卣f中了敏庭的心事?!拔矣形膽{,我是留洋歸國的博士,我可以工作養活棠晚?!泵敉プ晕野参克频?,其實他自己心里沒底,棠晚的父親在上海經營著大商鋪,放在從前也許還會考慮考慮他們的婚事,可現在,他孑然一身從林家出來,過不了幾天各大報紙就會鋪天蓋地地渲染,還怕消息傳不到上海?可他相信棠晚,他們一起在英國的日日夜夜,彼此都是異國他鄉里身邊最親近的人,她不會因為他不再是林家大少爺而將他拒之門外,但他的父母又會使出什么強硬手段呢,他想不明白,在子女與父母的斗爭中,子女幾乎是毫無例外地敗下陣來??蓻]有真的走到那一天,他又不情愿就此放棄。洛元明白敏庭是在自欺欺人,沒了林家這個強大的背景支撐,敏庭無非就是南京城里一個一無所有的普通人,他和棠晚的愛情無異于在他從林家走出來的那一刻便已經夭折,在這個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里,身份的差別猶如地獄與天堂的距離,對于天堂的陽光,地獄里的人只能仰望。洛元不忍心點破現實,讓這位剛剛失去親情的大少爺再意識到失去愛情的痛苦。二人默默躺著,再無言語。

    6

    林老爺盛怒之下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幸虧當時站的不高,只是左腿有些骨折,從醫院回來后每日躺在床上靜養,家里的生意通過管家向商鋪經理傳遞老爺的指示勉強運行,只是近年來市場不景氣,國內戰爭連連對林家生意影響頗大,急需依附上趙家在天津的勢力打開窗口。

    這日,林太太正在樓上忙著給林老爺喂藥,劉媽傳報夏太太帶著楠華小姐來了,林太太連忙把藥碗遞給周媽,稍稍整理了頭發,平整了旗袍,下樓迎接。正走到樓梯口,楠華看見林太太便站起身來,微笑著向林太太迎去,道:“姨媽小心,姨父的傷可好些了?”林太太道:“好多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嘛?!毕奶灿松先サ溃骸敖憬?,敏庭的事我們都聽說了,要放寬心,現在的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想法,時代不同了,不然也不會天下大亂,我們也不要太古板才好,反倒傷了和氣?!比艘贿呑咭贿呎f著,林太太不禁落下淚來:“敏庭離家出走好幾天沒了音訊,申潭病在床上,家里就我和奕歡娘倆人。這幾天奕歡也辛苦,跑里跑外找敏庭,一點消息都沒有?!遍A取過手帕為林太太擦臉道:“姨媽別傷心,敏庭也是一時脾氣,過幾天就回來了?!闭f著把林太太引到沙發上坐下,客廳里一片啜泣聲,傭人們立在一旁低著頭,都不敢說話。

    奕歡拿著藥從外面回來,方延正在院子里修理草木,見四下無人,奕歡跑過去擁住方延,細聲啜泣起來,方延陡然被嚇一跳,想著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憐愛之情猛然涌上心頭,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緊緊摟住奕歡,二人相擁無言。約莫一刻鐘,方延開口道:“進去吧,夏家太太和大小姐來了?!鞭葰g回應,轉身走向大廳,方延拉住她輕聲耳語:“歡歡,我永遠愛你?!鞭葰g轉身仰頭看著方延,淚水從眼角滑落,方延心疼萬分,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痕。

    奕歡進門道:“姨媽,楠華姐?!闭f著便把一大包黃紙包著的補藥遞給劉媽,交代了幾句,便走了過去,道:“朋友幫忙找的補藥,去報社印了幾張啟事,讓小廝各處貼上了,只盼哥哥能看見回來,別慪氣才好?!毕奶眠^奕歡的手道:“好孩子,要注意身體,這些事讓下人去做,別把自己累著了,需要什么找姨媽?!鞭葰g笑著道了句好,四人說罷由林太太帶著上樓去看了看林老爺。

    洛元為敏庭買好了去上海的火車票,定在明日下午出發,車站里人擠著人,汗臭腳臭混合一氣,難聞至極,皮鞋也被踩得花貓似的,敏庭在售票大廳門口等著洛元,人太多了,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消息,去商販手里買了包煙抽著,看著旁邊車站公告欄上貼著的告示混混時間,一晃眼怎么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驚訝之余仔細一看:

    林敏庭:

    父親重病在床,母親憂勞成疾,望你早日回家,萬事好商量!

    林奕歡

    單薄的白紙在木欄上晃蕩,是好幾天前貼的,紙張的邊緣已經破損,被雨水打濕又被太陽曬干,變得皺而脆,只是輕輕一捏,就碎了。敏庭突然猶豫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會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他在心里責怪起自己來,難道真的要為了愛情傷了大家的心才算嗎,這樣又值得嗎?洛元終于擠了出來:“買到了,明天下午五點的票?!闭f著把票高高地舉起來,敏庭看著洛元,木在原地,道:“洛元,你說我這樣做值得嗎?”說著,把手中的啟示遞給洛元,洛元小心地展開,讀罷,輕輕疊了起來,皺著眉頭深思,道:“你不后悔就好?!闭f著把手中的車票折起來放進了衣兜。洛元幫著敏庭簡單收拾了衣物,打算晚上送他回家。傍晚時分,羅太太燉著一鍋濃香的火腿,做了好幾個菜,羅老爺應酬晚點回家,讓不用等他。敏庭用身上剩下的錢給羅太太買了一匹綢緞做的衣服,又給羅老爺買了一頂皮帽,放在洛元的房里,敏庭叮囑道:“等我走了再拿出來?!背赃^飯,洛元告訴羅太太敏庭要走了,羅太太極力挽留再住幾天,洛元告訴母親敏庭家中有急事,于是羅太太只好作罷,叮囑洛元一定要把敏庭送回家。

    二人站在路口等著黃包車,傍晚的風從街口吹過來,帶著絲絲暑氣。敏庭站在路沿上,憂愁地看著街口道:“洛元,你說我真的應該回去嗎?”洛元看著敏庭,不知該說這些什么,道:“回去吧,好好和伯父伯母商量?!闭f完拍了拍敏庭的肩膀。攔了兩輛黃包車,二人朝著林公館去。

    黃包車停在公館門口,看門老頭看見是敏庭,高興得大呼大叫,從看房里跑出來,一個趔趄,里面的傭人們聽見了連忙上樓告訴林太太。敏庭邀著洛元進門,洛元擺手道:“你進去吧,我送到這兒就可以回去了,省得伯母看到我,覺著我把你藏了這么些天,怕是不樂意見我呢?!泵敉ピ偃埪逶M去,洛元只是拒絕,說著便踏上黃包車,揮了揮手,遙聲喊道:“回去吧!有空又來!”

    林太太站在門口張望,方延回報大少爺在門口和朋友說話,林太太也不好攪擾,只好站在門口等著,手指都搓紅了?!皨??!泵敉プ哌M花園看見母親在門口站著,林太太高興得跨下三級臺階撲在敏庭身上,流下了眼淚,“妹妹找了你這么些天,姑娘家在外面到處尋你,怎么才回來呀,你爸爸躺床上一個多月了,家里生意牽著他也不能放手……我天天都在盼著你啊……”說著便大哭起來,左右傭人侍候在一旁,也悄悄抹著眼淚。敏庭看著母親頭發白了一層,臉色也枯白如紙,心如刀絞,拍著母親的背,為母親擦去淚痕。

    7

    九月六號,天大晴,太陽紅澄澄掛在頭上,像一粒朱砂,暈染著天上的云河。

    婚禮舉辦完,林家又在花園里連開了三天宴會,聲勢之大,各路商界、政界老爺們天天捧場,燈火晝夜不絕,臨街的小孩子們也愛在門口湊熱鬧,膽大的還跑進去拿水果、蛋糕,傭人們也并不阻攔,只要不搗亂破壞了這喧天的喜慶。整條街,整個南京城都沉浸在林家大少爺娶親的喜事里,大家都樂于討論他們,都祝福這對門當戶對的良人,教堂上天天有人為他們放飛祈福的白鴿。像一雙雙自由的小鞋子,“咕咕”從天空掠過。

    “少爺,這位自稱是您的朋友?!泵敉ヌ稍谝巫由?,被酒迷得暈乎乎的眼勉強撐開一條線,順著小廝看去,是洛元,“你來了,我,我在教堂辦婚禮的時候你怎么沒來?”洛元不知如何回答,七年的西式教育,沒有教會他如何在舊式婚姻的枯萎森林中尋找自由的光,只是一味地在夾縫中求生存,他不敢反抗,卻又不忍直視這場悲劇,于是只是編了個借口,“本來是計劃要來的,頭天我母親收到信說鄉下姥姥身體不好了,怕撐不過這個月,便隨著返鄉了,也沒告知你,是我不周到了?!泵敉纹鸢c軟的身體,渾身酒臭熏得洛元把頭偏向一處,“來,我們找個僻靜地方好好喝一杯?!闭f著拿起一瓶酒便拉著洛元往閣樓走。

    “你可知道棠晚如何了?”敏庭扯著洛元手臂。

    “知道了,南京城傳遍了,上海怎么會不知道。何況棠晚家也是有頭有臉的?!?/p>

    聽罷,敏庭竟捂著臉痛哭起來,酒撒了一地,流出黃褐色的液體,順著樓梯一級一級流了下去,“是我負了她,是我負了她啊?!碧闇I滿面。

    洛元走近窗邊,靠在書堆上坐著,支著腿,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點燃一支遞給敏庭,“事到如今,你們也是情深緣淺了,走好眼前的路吧,過往的別再掛念了?!泵敉ルp目失神,直直地望著閣樓外的夕陽,“什么先進思想,自由戀愛,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寧可不懂得這些,只枉做對父母唯命是從的孝子便是了,何來這么痛苦,洛元,你知道嗎,從前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覺,但是現在我覺得心疼,牽動著全身的每一個器臟都在疼……”洛元微微動了動嘴,不知道說什么,二人半晌沉默不語,外面殘陽像血一般染紅了半邊天,照得葉子也是紅的,藍玻璃也是紅的,不知道上海那邊的天紅不紅……

    夜色漸起,院子里的喧鬧聲逐漸平息下來,臨近午夜的時候賓客才慢慢散去,奕歡扶著母親上樓,在房間里為林太太捶腿,林太太心疼女兒:“歡歡呀,你也去休息吧,讓劉媽來。連站了四天,整個小腿都腫得晶晶亮。趕緊去休息?!鞭葰g答應,緩緩退出房間,方延在后花園的樹下,那是最隱蔽的地方,夜晚燈光都照不到。奕歡一步一挪挨到后花園,方延見狀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抱起奕歡坐在樹下為她揉腿:“這些天可苦了你了,我給你揉揉,疼嗎?”奕歡答非所問:“你說哥哥他們會幸福嗎?”方延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房間里,曼舒洗完澡,噴上讓人迷醉的法式香水,涂上了最配她膚色的口紅,對著鏡子描了描眉,靠在床頭上等著敏庭,她心里演示應該如何與敏庭說第一句話,“敏庭,書房睡不好,別去了。敏庭,我已經整理好床鋪了,來休息吧……”總覺得不管怎么說都不好,正想著敏庭推開門跌跌撞撞進了房,一身酒味頓時充斥著整個房間,搖搖晃晃走向衣柜,“咚”的一聲撞上了旁邊的衣架子,麻木地抱起昨天的被子,“敏庭,我知道我不是你心里所愛,可我愿意等你接納我,求你不要再去書房睡了,下人們在背后議論紛紛,哪有新婚夫妻分房睡的呀,我的臉擱不住啊?!甭嫣街脒吷碜?,“下人議論,讓他們閉嘴便是,有的是辦法,若做不到,就是你無能了,又何必在意別人的眼光?!泵敉ダ淅涞卣f,眼里盡是無情與不屑,曼舒撲下床,從背后抱住敏庭,大聲哭喊:“李棠晚她訂婚了,天津張家,十月舉行婚禮?!泵敉ビ腥缜缣炫Z,愣在原地,任由曼舒把他越抱越緊,整個身體卻輕柔得似抽去了筋骨,手上的被子也掉落在地,散開來,“天津張家?哪個張家?稅務局張振洪?潤發銀行張???”敏庭急切地詢問,“誰???到底是哪個張家?”他像發狂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把曼舒白嫩的手臂掐出一道血痕。正當在發瘋間,敏庭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松了手,癱倒在地,仰身大笑,回想起洛元的話,“走好眼前的路吧,過往的別再掛念了”。嘟嘟囔囔說著:“不再掛念了,不再掛念,從此相逢便是路人了?!闭酒鹕韥?,顫巍巍地向床邊走去,曼舒抬手擦掉臉上的淚水,彎身撿起地上的被褥塞進衣柜,衣柜沒關緊,被子掉了出來。曼舒旋過身,關掉夾中間的大燈,只留下床頭兩個昏黃的小夜燈,黃油紙般的顏色,照著他們的臉,淚痕像發散的水系,反射著亮光,這是兩個怎樣的靈魂,就像各自臉上的河流無法跨越交匯一樣,也無法相擁。曼舒抱著敏庭,嗅著他嘴里吐出的酒氣都盡是發酵的曖昧,感受著來自這個溫熱的身體的虛妄,連日來的委屈一起迸發出來,淚眼像汛期的泉孔,涌出汩汩不絕的淚水,濡濕紅綢枕頭,紅綢沾水越發暗紅,像熟透的櫻桃。她極力控制自己不發出聲音,卻抑制不住整個身體都在抖動,仿佛傾盆大雨無處可逃的雞雛。

    8

    自結婚后,林太太完成了敏庭的大事,又開始操辦奕歡。她一心想著讓敏庭在家里多待一些時間,好好陪陪曼舒,來年抱著孫子,可林老爺自上次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自知身體不如以前,便有意鍛煉敏庭做生意的能力讓他盡早接班,于是經常帶著他在外面應酬,燈紅酒綠,少有回家吃飯的時候,幾米見寬的大餐桌上擺著天津的、南京的美食,卻總是林太太和奕歡、曼舒三個孤獨的身影,叮叮當當地碰擊著碗勺,時不時說起與唐家的婚事,最終都以奕歡反抗告終,少有和顏悅色的一頓飯吃。

    這日中午,六月的暑氣正當氤氳中,日頭灼灼地往上爬。曼舒本就身體不大好,添上這大日頭,便整日躺在房里休息。林太太假意叫上奕歡去看電影,安排與以恒見面,路過興隆坊看新到的服裝樣式,想進去看看,正走到門口,看見敏庭摟著一個衣著艷麗的女子在店內,林太太起初以為眼花,便讓周媽看看清楚,周媽微微抬頭往里望去,向著母親點了點頭。林太太頓時拉下了臉進店,經理熱情迎上來,阿諛道:“林太太來了,新進的都在這邊,都是最流行的款式,布料上乘,這邊請?!闭f著把林太太往里間帶,林太太并不看經理一眼,而是徑直坐在了大廳,經理見幫敏庭敷衍不過,只好端來熱茶點心。這邊敏庭聽見母親和妹妹的聲音,也自知糊弄不過,便摟著女子佯裝路過大廳,裝作驚訝大方地跟母親與妹妹打招呼,女子嬌聲問候林太太和奕歡,奕歡從未聽到過如此扭捏作態的聲音,不自禁打了個冷戰,默默低下頭,林太太也保持著大戶人家的涵養:“這是?”“李小姐,毓秀?!泵敉ズ喡缘鼗卮鹉赣H,“母親和妹妹先看,我們還有點事情,就先走了,回頭跟母親賠罪?!闭f著便拉著毓秀的手走了,林太太輕輕一瞥,劉媽隨后跟著敏庭二人出了門。

    “太太不選點新上的款式?都是些搶手貨……”林太太并不理會,起身便出了店,留下一個背影。奕歡跟在一旁,也不敢多一句嘴。

    傍晚,劉媽回家,走到正在花園修剪梔子花的太太面前耳語,林太太微微揚起嘴角:“舞廳的狐媚子,花錢打發掉?!眲尵o緊握住雙手,咬了咬嘴唇,“夫人,這次錢不頂用,據說少爺會看上她是因為她和李棠晚十分相似。少爺為他在金桐路買了一棟別墅養著,已經一年多了?!痹捯魟偮?,一條結苞的花枝應聲落地,林太太一驚,扭過頭看著劉媽,“一年多了?為何不知道一點風聲?”“外面都知道了,只有公館不知道。聽說已經懷孕四個月了”劉媽說道。林太太一聽,心里突然一喜,“懷孕了?”劉媽低頭答道:“是?!绷痔畔录糇?,撿起地上的花苞,輕輕拍了拍灰塵,“敏庭和曼舒都結婚兩年了,曼舒這肚子一直不見有動靜,日常補藥大碗大碗喝著,什么好東西都先緊著她,可是肚子就是不爭氣啊,這懷了好啊,我就要抱大孫子了?!北憧粗ò舐曅α?。對劉媽說:“劉媽,從家里遣三五個有經驗的老婆子,帶上家里的補品,悄悄地去,別讓人看笑話,讓他們好生伺候著,等大孫子生了再帶回來?!?/p>

    七月一日早晨,餐桌上林太太又一次講起以恒,說與唐家商定決定年底完婚,奕歡一直崇尚自由戀愛,再來又有哥哥這個不幸的婚姻在面前,執意不肯答應,二人又爭吵起來,奕歡失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盞,林太太以為這是故意在與她叫板,一氣之下讓周媽把奕歡關進房里,又讓管家結了方延的月錢,亂打了一頓,趕出了林家。林老爺坐在一旁,輕輕舀起一勺湯汁,送進嘴里,并不發言?;靵y之時,曼舒在一旁突然暈倒,月月一聲大叫,林太太嚇了一跳,趕緊差人送到醫院,檢查出懷孕三個月,林太太站在病房頓時樂開了花,直叫醫生用最好的藥調理好曼舒的身子,換了最好的病房。曼舒在醫院調理了兩三天,便接回了家繼續休養。林太太托人到處購買上好的補品,黑褐色的湯汁,黃色的藥丸……從早到晚換著給曼舒吃下,又到寺廟里還愿,捐了大筆香油錢。曼舒母親也從天津趕到南京,陪著住了幾天??晌í毭敉ッ刻旖杩诖蚶砩庖琅f早出晚歸。

    “怎么又這么晚回來,小心打擾了曼舒休息!”林太太觀察敏庭已有好幾天了,守在客廳把敏庭教訓了一頓,“曼舒本來身子就弱,你不多花點時間陪著人家,你說你這丈夫稱職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金桐路那位,有了孩子,我不多說,家里也得顧忌著,曼舒才是你明媒正娶的?!泵敉吨狭藰?,曼舒輕輕走回房間睡下,敏庭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過了兩日,奕歡放出來發現方延不見了,詢問之下得知已經被母親打發,走時遍體鱗傷,便大鬧一場,在傾盆大雨中不顧阻攔赤腳跑進雨里,哭喊著要去把方延找回來,林老爺盛怒之下讓人再次把奕歡鎖在了房間里,任何人不準開門,讓她自生自滅。每日林太太按時去房間送飯,餐食動原封不動地擺著,林太太心疼女兒,哭咽著往她嘴里喂湯,可奕歡并不張嘴,湯汁灑了一身。曼舒也撫著肚子去和奕歡談心,奕歡仍舊目光癡癡地看著天花板,仿佛那里有方延的臉,也在深情地看著她。淋了大雨生了一場重病,后幾日開始高燒不止,神情恍惚,醫生早中晚按時來做檢查,楠華和母親也來看望,奕歡卻也是神情癡呆的樣子,問什么也不知道回答,說話也說不清楚,整日癡癡地坐著,一日,竟想從二樓臥室的窗戶逃出去,摔傷了腿。林太太不知所措,從上海、北平請了諸多名醫,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都不見好轉。楠華素來知道奕歡的心意,勸林太太遣人去把方延找回來。林太太看見如今女兒這個樣子,悔不當初,把家中大半傭人都派遣出去尋找方延,整個南京城搜尋了一遍,也不見。林太太遣劉媽打聽到了方延鄉下的家,循著找過去,卻得知方延幾日前跟著部隊走了,只留下一封信,是給小姐的,林太太聽到消息,雙眼一黑暈了過去,劉媽將信交給了林太太,她顫巍巍地打開。

    歡歡: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原以為愛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而我卻不幸地發現,制造更多遺憾的恰恰又是愛情。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也許這是命運給我的機會,一直留下來,我無法讓自己配得上你,只有走出去才有路可以走。十年后我一定回來找你,希望你在這十年里能夠好好愛自己,我尊重你的一切選擇與決定,只希望你能夠好好的,衣食無憂、天真快樂地生活。只要你快樂。 愛你的方延

    林太太握著信封淚流滿面,讓劉媽將信封交給了奕歡。

    ……

    一日,丫頭萍兒帶著奕歡在院子曬太陽,天空飛過一群鳥,兩只停在了公館的房檐上,奕歡抬頭癡癡地望著,過了許久才說:“你看那里有兩只白色的鳥,像不像一雙白鞋子?!逼純郝犞〗惘傃辕傉Z,兀自扇著扇子。

    9

    南京城的十一月,是最美的季節,棲霞山的楓葉紅了一遍又一遍,玄武湖的銀杏懸在枝頭等待一陣潮濕的風。

    晚陽微斜,天邊疏疏落落地透出蕊絲一般的殘霞,遠處吹來的風從細密的街巷穿進花園,抖動著梔子小小的果子,仿佛還能聞到六月梔子花的味道。曼舒獨自在花園里散步,撫弄著眼前從天津帶來種著的月季,這十一月的月季,花落了,葉也落了,只剩些苞芽。月季這花,幾乎每個城市都有,哪里都能存活,可只有天津的獨獨多了那么一些味道。母親喜歡月季,父親出門應酬總是不忘記尋一些新品種帶回家,以至于原本不小的院子里擁擁擠擠地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花種,四五月花開,母親摘下最新的花朵泡茶,做點心……回憶里,母親也是拿著這樣一把鎏金的小剪子,在清晨夜色微微褪去的時候起床收集花瓣,曼舒學著母親從月季上剪下一些食指長短,帶著飽滿芽眼的枝條,修修剪剪想多扦插一些,來年孩子出生,放進房間里,也讓這新出世的孩子,聞聞母親家鄉的味道。

    天微微黑了,花園的晚燈亮了起來,奕歡坐在露臺上看著天際慢慢消失的余陽,喃喃自語,曼舒還在插枝條,丫頭月月走過來為她披上一件外套,“天黑了,小姐回房吧,擔心著涼,小少爺可還在肚子里等著健健康康地出來呢?!痹略虑纹さ卣f,曼舒微微一笑,撇過頭看著月月,“就你古靈精怪。知道了,馬上插完最后一枝?!薄靶〗?,這天津的月季總覺得要比南京的月季紅一些,你說是嗎?”月月輕輕點了點曼舒插在花盆里的枝條,“何止顏色呢,味道也濃郁些,之前去花市買的月季做出來的點心總是沒味道?!甭姘研〖舻哆f給月月,用手帕擦了擦手,“現在插下的這些月季呀,等明年五六月開花,就可以做點心了?!?/p>

    二人正說著往里走,曼舒伸手替月月撥正亂掉的發髻,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一只橙黃金亮的大肥貓從二樓露臺撲了下去,直摔到曼舒肩上,曼舒受到驚嚇摔倒在階梯前,暈倒在月月身上,月月大叫:“小姐,小姐,來人吶!來人吶!”,傭人們聞聲跑到院子里,圍成一圈,奕歡仍舊在露臺上搖著椅子,望著天邊慢慢溢出的血紅色霞光喃喃自語,正在換衣服的林太太聽到仆人稟告,披上睡衣從樓上跑到花園,聲音都開始顫抖:“曼舒?曼舒?你怎么了,哎呀!血,我的孫子啊。周媽!周媽??!叫汽車來!”周媽連忙交代叫來了汽車,聞訊而來的敏庭沖出來抱起曼舒往車里跑,途中只覺得手臂一陣陣溫熱的液體不斷地滑落,不一會兒濕透了衣襟。

    醫院里,趕來的奕歡和母親正焦急地等在手術室門口,見醫生開門出來,林太太連忙迎上去詢問:“醫生,里面情況怎么樣了?母子可都好?”醫生回答:“病人受驚嚇早產,胎兒已經死亡,加上懷孕期間心情長期愁悶,現在產婦也有危險,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p>

    在場的人無不納罕,心生悲痛,“這平時都好好的呀,怎么突然就心情愁悶,受到驚嚇了?”林太太癱坐在手術室門前的長椅上,奕歡帶著哭腔安慰母親,母女二人哭作一團。

    第二天一早,林公館里氣氛壓抑得可怕,是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林太太遣管家把所有家丁帶到花園里,林老爺站在露臺上詢問昨夜事故的緣由:“月月,昨夜你陪少奶奶在院子里修剪花枝,怎么突然受驚嚇了?”“是突然聽到了貓叫,很嚇人的那種貓叫,小姐自小就害怕貓?!痹略麓故终驹谝慌?,滿臉淚水?!柏埥??哪來的貓?公館里什么時候養貓了?”林太太探著身子,“回夫人,是少爺前幾日帶回家的,說,說是朋友的,幫忙養著?!币粋€小廝顫巍巍地站出來,時而抬頭觀察夫人的臉色。劉媽站出來在夫人耳旁:“是金桐路那位的,說月份大了,怕沖撞了孩子?!绷痔芭尽钡囊话驼拼蛟谧烂嫔?,在場的人無不屏息凝神,站著靠前的都悄悄地往后挪。林老爺看了看林太太,問道:“金桐路?”“是……是……”林太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說。林老爺用力把手中的拐杖一甩:“說不清就別說!劉媽!”劉媽嚇壞了,看了看太太,林太太閉著眼,“是少爺在外面的姨太太,已經懷孕八個月了?!薄盎熨~東西!”林老爺咬緊了唇,氣得轉身進了房。

    晚上,醫院傳回消息,曼舒離世了。敏庭拖著西裝外套失魂落魄回到公館,滿眼通紅,等在客廳的林老爺顫巍巍地走上去便是響亮的一記耳光,嚇得林太太瞪大了眼睛,奕歡扯著母親的衣袖,直往后面躲?!叭硕既チ?,傷心有什么用?給誰看?人在的時候對你掏心掏肺換不回你一句好!你怎么向曼舒父母交代?”敏庭蹲在地上大哭,任憑父親的拐棍雨點般地落在身上,直到棍子打斷。

    10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再回到南京城,已然發現換了個模樣。窗外的雨見小了,遠處屋頂的瓦片逐漸有了些金光,折射著久違的寧靜。方延告知母親出門辦點事便離了家。出了門,叫了一輛黃包車徑直往林公館去,卻得知公館已經是公家財產,看門人是新到的兵,并不了解林家人的去向。在琉花路沿途打聽,沿街的店鋪商販都說不清楚,有說逃往香港的,有說在轟炸中被炸死的,都只能說個大概。最后方延在街尾遇到在林家看過門的老李擔著籮筐叫賣果子,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沖上去就抓住老李,老李抬頭一看,“呀,是你小子啊,多少年不見了?!闭f著便收拾家當要邀請他去家里做客,方延強作冷靜,爽快地答應了,老李住在西街的弄堂里,兩人邊走邊交談,“出去之后做什么討生活???”“參加了部隊,去打仗了,戰場如地獄啊,我僥幸活了下來,一路跟著部隊從西邊打回來?!狈窖油侠钚α诵?,老李不敢相信望著方延,眼里滿是贊許,“好男兒志在四方,現在呢,解放了,在哪里高就呢?”“在武裝部呢,老李,怎么公館充公了?”“哎,這個說來話長……小姐瘋了,老爺少爺死了……”“瘋了?”方延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住了腳步,“怎么回事?”“你被打發后,小姐在大雨里尋你,被老爺抓回來,生了大病,高燒三天三夜,老爺太太想盡了方法喂藥,就是吃不進去,后來小姐腦子燒糊涂了,時好時壞。再后來少奶奶意外小產也去世了,大少爺把外面養的姨太太接回了公館,趙家一氣之下把少奶奶的尸身連夜運回了天津,再也沒有與林家往來,當時本就是生意出了問題,老爺急切地想抓住趙家這根救命稻草,結果……唉……日本人來了,讓老爺少爺替他們運貨,還讓老爺去做他們一個什么分會長,被老爺拒絕了,那些吃人的惡魔,道理也不說把兩個人抓進牢里,沒多久不明不白地就這樣去了,日本人就把他們的司令部搬到了林公館,姨太太被軍官看中跟著走了,呸!水性楊花的東西?!闭f著轉身啐了一口唾沫?!澳鞘O碌娜四??”方延不敢亂想,他害怕聽到奕歡也慘死的消息?!昂竺嫣采⒘怂屑叶?,帶著小姐去鄉下避難,臨走前把少爺的孩子交給了劉媽,幾個月前南京城解放回來了,政府還給了公館的補貼,住在北街?!狈窖勇牭棉葰g的住處,懸著的心落了地,便從兜里掏出些錢,讓給家里的孩子買果子吃,說臨時有點事,改日再去拜訪,轉身便跑向北街,老李搖搖頭,自顧自地又叫賣起來。

    方延走進北街弄堂,渾身衣裳濕透了,好幾個小孩子在堂里踢毽子,不知道是哪家的無線電哇啦哇啦地唱得異常的響,槍林彈雨里過了,心中居然升起一絲恐慌,猶豫著朝那幾個孩子走過去,“小朋友,堂子里姓林的人家住哪里呀?”一個小孩停下來,上下打量,轉身伸出食指,“堂子中間,門口有兩盆梔子花那家就是?!狈窖虞p輕拍了拍小孩的背:“謝謝你呀,小朋友?!毙『⒆雍弭[著跑出了弄堂。

    方延向堂子中間走去,心咚咚跳起來,越近跳得越厲害,像祭祀的鼓點接近尾聲。遠遠的,左手邊一戶小門,門口擺著兩盆梔子,老遠就能聞到清香,到門口,反倒猶豫了起來,打著圈轉著,皮鞋磨平了地面的青磚,天邊的黃紅色鍍了一層又一層。良久,他探出頭向里面張了張,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門口的爐子上咕嚕咕嚕燉著肉,也看不見熱氣,只是聞見味道,他輕輕搖鈴,里面緩慢走出來一個老婦人,穿著灰布衣服,瞇著眼打量著方延,“找誰?”背后一個姑娘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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