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1年第6期|蔣在:遺產(節選)
【作者簡介:蔣在,中國作協會員、英美文學碩士。詩歌、小說見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鐘山》《山花》《上海文學》等。出版小說集《街區那頭》,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span>
1
父親去世后半年,黃杰明收到叔父發來的郵件,信中提到父親的遺產,要他盡快去處理。那封信隱藏在一堆廣告打折郵件中,要不是他多看了一眼,就刪掉了。
黃杰明租住的公寓在通往海天99號高速公路的交叉口,晚上他和李俏躺在床上聽汽車不斷經過,想象那是瀑布下落的聲音。臥室里有一扇小小的通風窗,打開它時要站到椅子上去,李俏總是抱怨窗口太高太小。窗上有上一任租客遺留下來的用細小的鐵絲綁著的紫色蝴蝶。她沖完澡,衛生間的熱氣難以散去,撲撲地在往他們臉上灌,熱得他們整夜醒著。
夜里,他打開了風扇想開燈去喝杯水??蔁艉痛安荒芡瑫r打開,燈源會吸引體積更小的蟲子穿過紗窗。這會兒,窗外的聲音并不比風扇的聲音小——激烈的風聲,樹葉的抖動,還有拉貨的火車呼呼向前,不停地鳴響汽笛。每一輛火車經過時,廁所的水管都會震動,像是要爆炸了似的。他睡不著。他數不清楚旋轉風扇到底有幾個扇面,仿佛越數就會越多。風扇只有兩個擋位,開或是關。
收到叔父的郵件后,黃杰明每晚入睡前或半夜醒來,都會沉浸在雜亂或想象出來的聲音里。李俏躺在黃杰明的手腕上,想象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產,那意味著未來的房子和生活,她幾乎躺在錢嘩嘩作響的幻覺里。無論如何叔父郵件里提到的遺產都讓人振奮,那是絕處逢生的希望。遺產是多少叔父沒有說,只留下一句,你父親的遺產還需要你來處理,像故意留個花樣百出的謎底讓他們去猜。
如果不是李俏對這筆遺產抱有熱情和想象,黃杰明幾乎不想去處理。父親的病將他們家消耗一空。那些年他在建筑工地掙的錢,還不夠付他的治療費。黃杰明無法想象父親怎么還會有遺產?
中國人。中國人。這是黃杰明到加拿大后聽得最多的話。
爸爸在哪?
“加拿大溫哥華?!?/p>
那時候東方電視臺每天都在重播《別了,溫哥華》。爸爸在電話里告訴他,溫哥華的大街上,有一種很久很久以前的煤氣鐘,每個準點都會發出汽笛聲。他想象煤氣鐘發出的呼呼聲從開滿鮮花的大街一直傳到廣州。那時奶奶隨著叔父投資移民去了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后來搬到了暖和點兒的安大略省,只有他和母親留在了中國。
他和母親來的那天被稱為登陸日。加拿大邊境服務署擠滿了人,一個掛著工作證的女人走向他們,一邊對折單據,一邊在上面畫圈標出重點,引導他們向前走。那里面站滿了婦女和小孩。
父親來接機那天,沖他們揮舞著加拿大的小國旗。他們抱了又抱。父親把行李塞進出租車的后備廂,司機打開車門,又幫忙把最后一件行李放了進去。
剛上車,黃杰明就感到眩暈。他分不清楚這是在飛機上還是在陸地上。那些遠處的海和霧氣都像是貨船上飄出的蒸汽。他從后視鏡里打量司機,司機是個外國人。在飛機上他也看見很多外國人,想和他們說話,把學校里學的都講出來,你好,再見,晚安。他卻不敢與他們的眼睛對視。只有在后視鏡里,他才敢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外國人。
“在這里開出租車的都是印度人嗎?” 母親問。聽到印度,司機仿佛聽懂了似的,從后視鏡里打量著這個中國家庭。父親點了點頭,不去回應印度司機的目光。
“印度人開車,中國人就是開開飯館,做做廚師,還能有什么?”
父親把蹺起來的腿又放了下去, “他們喊我們chichong, 像剁菜板的聲音?!?/p>
他不記得父親說這話時笑沒有。父親從來沒有告訴他們,他在加拿大的工作,好像總是不停地換。黃杰明印象最深的是他忙碌的廚房,他在中國餐廳從早忙到晚,加上時差的原因,他幾乎聽不到父親別的消息,掙了多少錢也是未知。他從來沒有給他們匯過錢,寄過一張照片,唯一一張照片。讓黃杰明記住的不是照片上胡子拉碴的父親,而是他抬起一只腳踩在一輛紅色吉普車的踏板上。他曾無數次夢見過自己坐著那輛紅色的吉普車去學校,小時候他對父親的所有記憶,就是從紅色的吉普車開始的。
在黃杰明的記憶中,有那么一兩年,他的父親是缺席的。偶爾會聽到母親與父親通電話時的哭聲。有時候,父親會安慰哭哭啼啼的母親,有時候他會聽不下去,直接掛斷電話,說是消耗不起電話費,有事寫信說。
母親甚至都不知道父親究竟住在什么樣的地方。他給她留了一個打工餐館的地址,她常年往那個地址寄信,有時也寄照片,父親卻再也沒有寄過照片回來。
那時候洗照片很麻煩,母親拿回洗好的照片攤開在飯桌上來來回回地選,最后選了一張舉在手里看了又看。照片里,她穿著黃色短袖衫配一條碎花雪紡裙站在家門口。她在照片背面噴了自己用的香水。香水的味道讓人暈眩,還沒等味道全散去,她將信和照片快速放進信封,希望將味道鎖住。她想著照片和信要飛很久,飛越太平洋飛越大西洋,到達時味道會淡一些。父親會順著這淡淡的奇異清香想起他們。
2
黃杰明一家人最初住在一間小屋子里。他們到來的前一日,父親專門在進門的墻上裝了一面鏡子。他的母親在進門時站到鏡子前照了又照,父親知道她喜歡鏡子。她說,國外的鏡子是要比國內的亮些。
黃昏到來時,他和他母親走在社區后面的小路上,那兒長滿了荊棘和雜草,太陽強烈的光一直照射到晚上九點才漸漸散去。小路用鐵絲網攔出來的地方爬滿了刺莓,他和母親提著小桶沿路采著,看見遠處有人走來,他們就假裝什么也沒有干。他們不想讓路過的外國人投來打量的目光,其間包藏著只有中國人才會這樣干的輕蔑。
起初母親的身體里還活躍著對新生活的熱情,在屋子里唱來跳去,對著鏡子排練她過去學習的舞步。不同的是比起家里的鏡子來,這面鏡子更小,站得太近就會看不到腳的動作,所以她總是不停地做著朝后挪步的動作。出國前她在文化館搞舞蹈,負責百姓健康舞的傳播,大十字中心廣場上跳舞的人遍地都是,她帶領著群眾在文化館整天唱唱跳跳過得很熱鬧。父親出國后,她在客廳里安裝了一面鏡子,擋住了一堵墻。她每天站在鏡子前排練舞蹈,心無旁騖。鏡子讓家顯得更空曠了,而她在這樣的家中更加看不到邊界?,F在到了溫哥華,她一個人還繼續在鏡子前跳著,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到自身的存在。
父親介紹她去中國城的一家汽車旅館做清潔。汽車旅館不是真正的汽車旅館,它只是為了和正規的旅館區分開。她在房間走廊外挨個用蹩腳的英文喊:“Room Service” ,喊完一遍再用粵語說一遍,“搞衛生?!?起初她很不適應這份與她的職業天差地別的工作,但卻很賣力。那時候不需要說普通話,說普通話的大陸客極少。
每天她用兩個超大型的拖布從兩頭對著跑一遍,再跑一遍,周而復始地這樣跑來跑去。來回跑動的時候,確信沒人看見,她對自己說權當是練功,身體前傾抬起一只腳,然后放下來再抬起一只腳,反復這樣抬著抬著直到黃昏降臨。
最初每天出門上班前,她還照一下鏡子,扭扭身體看看有沒有哪里不合適。慢慢地就不照了。她開始無數次重復那些對于父親已經沒有意義的責問,說沒想到他在溫哥華過得這么糟糕,還把他們也弄來了。她不愿過這種看人臉色的工作,整天一個人埋頭苦干卻沒有盡頭。
她問,我在這里到底是個什么?
父親問,你在國內是什么?
她說,我是舞蹈家。
父親說,不過也是個賣藝的,現在你賣勞力,都一樣。以后會好的。
她就哭起來,原來以為外國的月亮會很圓。是啊,圓得我們都站不穩,被人踩在腳下。父親就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的孩子以后就好了。她不聽,繼續哭鬧,邊哭邊進廚房,看見什么就摔什么。摔得黃杰明惶恐,放聲大哭。她才會跑過來抱住他,直到這間屋子,再也包不住他們一家的哭喊。
3
黃杰明翻來覆去調整姿勢,睡不著是常事。白天他在建筑工地穿著深筒雨膠鞋,準確迅速地將水泥攪拌器送來的水泥漿護送進地基的坑道管里。午休吃飯時,他坐在鋼管上越過停止工作的吊車,看到工地外的馬路上車來人往,兩個穿著工裝服的女人戴著安全帽,嘴巴里的哨子和她們的手勢一樣一起一落。她們舉著大紅色寫著“?!钡呐谱幼笥一蝿?,指引行人走到對面安全的路上去,這兒在施工。這些單親母親,她們在工地上干不了沉重的體力活,只能在工地外面指引行人和車輛。夏天,她們也必須戴安全帽,穿著寬大的黃外套,汗流浹背地站在太陽底下。
下班后,黃杰明把臟雨鞋帶回家,他沒有把它放在門口,而是直接提進家來。李俏問他想做什么。他嘆口氣朝洗手間指了指說,臟得沒法穿了,得洗一洗。李俏抱著雙腿半靠在地上的彈簧床上,懶洋洋地看著他把外衣脫下來說,等拿到你爸的遺產,就去租一套好一點的房子。
黃杰明不理她,走進洗手間關了門。李俏看著他映在玻璃門上的影子,走過去調皮地敲敲門說,你不要裝沒有聽見啊,錢怎么花我都想好了。
黃杰明沒好氣地回答,錢在哪里?
你不是說你爹有段時間很神秘嗎?錢可能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
天黑前,烏鴉飛過小小的窗口,它們一閃而過,像是天上散落下來的黑色碎片,呼啦啦墜落下來,然后又在風中被揚起。風的聲音和汽車的聲音,在李俏的嘴里變得格外特別了。她說,心情變了,外面的聲音就好聽了。黃杰明不理她,繼續把一塊魚類的拼圖,往一塊小木板上粘貼。
李俏側著頭看了他半天說,你有點無聊。
黃杰明埋著頭,從小木塊堆里撿起一塊黑色的顏料,認真地填到魚的眼睛部位。李俏靜靜地看著他把別的顏料抹了又抹,一塊木板被他染得很亂。她用力往床上一坐,嘟著嘴說,你對遺產到底有什么打算?
黃杰明說,我想不出我爹會有什么東西留給我。
李俏笑起來,她看著那扇被風吹動的小窗戶說,你就想象一下嘛,想象一下總是可以的。
黃杰明已經把拼圖完成了,他端詳著手里的作品說,我想不出來。
不管怎么說,我們得租一套新房子,我在網上都看好了。
李俏也跟著看黃杰明手里的拼圖,一條張著嘴巴的魚,想往樹上跳。
黃杰明從來沒有想過要搬家,那得多花多少錢,他只是工地上掙時薪的雜工,一小時二十塊,每天和混凝土吊車攪拌機打交道,工作毫無技術可言, 明天說沒也就沒了,他可以被任何人替代。
夜里窗外滴滴答答地下著雨,李俏走進衛生間,撕開驗孕棒的塑料包裝紙,做了尿檢。她從廁所出來時,情緒有些低落,郁郁地躺到床上。
黃杰明翻了個身轉向她,“結果怎么樣?”
她不說話,緩緩地拉過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上。他突然翻身躍起,再將頭埋下,貼近她的肚
子,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她會感到不適,她感到他在顫抖。
李俏側身靠在他身上說,我想把它生下來,你爸的遺產可以讓寶寶長大,我們還可以帶著寶寶周游世界,你說好不好?
黃杰明一動不動地躺著,他清晰地感覺到她呼出的氣,在自己的皮膚上酥酥軟軟的,和著雨點慢慢地植入另一個黑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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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產》創作談
蔣在
這輛紅色的皮卡車是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產。
自從父親死后,他不停地畫父親臨死前腦袋凹陷進枕頭的模樣。這樣的畫布滿了他所有的筆記本。他上課時在畫,小組作業時還在畫。畫來畫去讓人依然無法辨認他父親具體的樣貌。上午他在巴黎圣母院畫建筑,下午又回到奧賽博物館描摹雕塑。他久久地坐在《地獄之門》前面,在本子上畫那些備受情欲、恐懼而扭曲的面孔。吃完晚飯后,他在客廳的餐桌上畫父親臨終前的一些碎片。好像那些痛苦的面孔給他啟發,但羅丹作品中的痛苦似乎都不比最后的那些時刻,而這一切只是將心中隱痛的那部分輪廓描深了不少。時至今日,他仍在此種痛苦里面找到快感,像是為了使什么得以復活。
叔父的郵件來得不早不晚,從法國回到加拿大后不久,就寫信告知了他關于遺產的處理問題。
從叔父那里取到這輛紅色皮卡車后,他便往回趕了。路途遙遠,一天的時間只能趕一半的路,他得中途找地方住下。他2017年7月3日停留的確切的位置是:7001 Savaona Access Road, Savaona., 它在從溫哥華開往坎普魯斯必經的一條公路上。這也變成了故事中黃杰明和女友居住的公寓原型。如果將來有人有興趣去尋找的話,沿著這個地址走進那條右側的小路,會看到一棟藍色的排屋,排屋的最左邊就是故事里的房間了,白色的門用金色的字體寫上了房間號:1001?;蛟S再仔細尋找的話,仍然能在房間里的紗門上找到故事里 “用細小的鐵絲綁著的紫色蝴蝶?!?房間朝北,若打開手機里的羅盤,上面的刻度會顯示3°N。
車是在開回來的路上出事的。在那之前他正驅車通過獅門大橋,這座橋長期以來車流量很大,也是事故頻發的地段。只要經過那座橋以后,很快他就能找到高速公路的出口。橋上有一個通行時間只有十五秒的紅綠燈,所有的車遵循著秩序緩慢地移動,他把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看到儀表盤上有1710000千米,最后一個零即將跳動成1。再次啟動發動機的時候,車子無法點燃,他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這種味道并不濃厚,所以他無法判斷氣味是來自自身還是窗外。
巨額的修車費讓他焦慮?,F在的情況是遺產除了是一堆破銅爛鐵外,還可能會搭上他所有的一切。但如果他選擇放棄修這輛車,無疑不在映射是對父親的某種放棄。好像父親的靈魂已經轉接到了它身上。就像他堅信父親為什么會去世那樣,若不是因為母親漸漸將沾有父親“靈”的東西,比如他的毛衣、工具清理出去,父親可能不會那么快去世。這樣的醒悟讓他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變得癲狂。他先是申請停學,將下一個學期的學費全部取出拿去修車了。
當被告知車無法維修只能簡單涂漆使它成為一個擺設時,他又費勁心力地出錢找拖車公司跨國(從加拿大到美國),將這輛車拖回家中。前期付出的沉沒成本讓他無法放棄了。他從網上訂購了許多關于修車的書,接下來斷斷續續的一年里,開始自己維修這輛車。這種行為的情感位移并不難理解,他在重構一種關系,也在再現一種關系。
他父親去世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活某樣曾經存在,如今卻缺失的東西。他通過儀式的途徑驅使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來實現自己在人世的缺憾和愿望。和遠古制像相似,巫師在制像時并不用刻意用相像的物件甚至不需要人像,只用手邊僅有的材料,通過念咒語的方式將二者聯系在一起。而一旦建立起這樣的連接,不論制像者對物體做什么,都會投射到本體身上。
一年后,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他終于將車修好回到了鎮上。他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都到學校的停車場來看這輛車。那時候女友已經帶著他們的小孩離開了這里;為了修車,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畢業的事變得遙遙無期。好像從遺產的出現開始,他的命運便駛入了另一條道路。但無論是出于怎樣的原因和有著怎樣的結果,他至少留下了這樣的一張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