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6期|曉蘇:春回大地(節選)
《春回大地》導讀:
一個被迫逃離家鄉的青年,一場拖欠十余年的債務,一些沉浮在胸間的愛與恨、恩與怨,在他突然回到故鄉時,他將如何去面對?

曉蘇,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人民文學》《收獲》《作家》《鐘山》《花城》《天涯》《大家》《十月》《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5部,中篇小說集2部,短篇小說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論專著3部。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屈原文藝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痘ū桓C》《酒瘋子》《三個乞丐》《泰斗》四篇小說榮登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年度小說排行榜。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
《春回大地》節選
曉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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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西頭有一棵又高又粗的白果樹,陳谷子的家就坐落在那棵樹下。他當年躲債離開時,樹下有三間破破爛爛的土屋??繕涞膬砷g是他的,另一間住著單身五保戶胡伯。十三年過去了,風吹雨打,雪壓冰凍,他不知道那三間土屋如今是否還在?;蛟S它們可能早已倒塌,變成了一片廢墟土,假若還在的話,也一定是千瘡百孔了。不過,無論它們在與不在,現在都絕對不能住人了。這么想著,他心頭猛然疼了一下,隨即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其實,他下午經過老埡鎮的時候,已經考慮過今晚到哪里住宿。他最先想在鎮上住賓館,賓館里吃住都很方便。接著,他又打算住到姚德家里去,除了看望,正好把那筆錢還上,再說也是姚德讓他回來的。但他最后還是決定回家去住,不管怎樣,那里畢竟是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萬一土屋倒塌了,就把車停到那棵白果樹下,然后在車里睡上一晚。
大約用了二十分鐘,陳谷子把車開到了白果樹下。出人意料的是,白果樹還是那棵樹,樹下的三間土屋卻變成了一排磚瓦房。磚是青磚,瓦是紅瓦,在車燈的映照下顯得古色古香。這排房子開了兩個大門,看上去像是住著兩戶人家。那邊的一戶亮著燈,這邊的一戶門窗緊閉,似乎沒有住人。他一邊納悶一邊開門下車,腳剛落地,一個瘸腿老人從亮燈的房里走了出來。這個老人就是五保戶胡伯。他一眼認出來了,急忙上前一步,握住胡伯的手問,這磚瓦房是咋回事?胡伯欣喜地說,這是村里去年為你和我兩個無房戶建的安置房,分房時你不在家,村主任把你的鑰匙放在我那兒了。他聽了非常感動,沉吟了一會兒問,以前的那幾間土屋呢?胡伯說,早就垮掉了,根本無法住人了。要不是遇上精準扶貧,我還不曉得如今住哪兒呢,你回來也沒處落腳啊。
胡伯邊說邊轉過身去,一跛一跛地進了他的房。再出來的時候,陳谷子看見他一手拿著一把鑰匙,一手提著一床被子。接過鑰匙后,他卻遲遲沒接被子,瞪大眼睛問,怎么還有被子?胡伯說,這是村主任昨天給你買來的,怕你回來后一時來不及上街去買。他聽了渾身一熱,變了聲音說,村主任這個人,真好!說完,他雙手接過被子,然后將它緊緊地抱在懷里。
這天晚上,陳谷子睡在嶄新的磚瓦房里,蓋著村主任姚德為他新買的被子,像喝了濃茶一樣,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半夜時分,他想到明天還要跑很多路,見很多人,辦很多事,才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去。
次日早晨,陳谷子是被白果樹上的鳥叫醒的。十幾年沒聽見家鄉的鳥叫了,他感到特別親切,突然有一種小時候被母親摟在懷里用棉簽掏耳朵的感覺。醒來后,他簡單地洗了一下,然后就開車往村主任姚德住的地方去了。
按道理,陳谷子應該先到陳扣家里去。陳扣的那筆錢,他借的時間最早,欠的時間也最長,顯然應當先還。而且陳扣是他的親叔叔,好歹都要先去看一眼。但他很犟,對陳扣當年逼債的事一直耿耿于懷,怎么也不愿意原諒他。因此,他決定先去跟姚德見面。在他心里,姚德要比陳扣親得多。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次是姚德打電話要他回來的,說要跟他商量一件重要事情。他也想早點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姚德住在離村委會不遠的一股瀑布邊上,順著村委會門口那面紅旗看過去,能看到潔白的水花。陳谷子把車開到旗桿下,正碰上姚德從他家那邊走過來。他發現姚德真的老了,腰弓背駝,頭發灰白,與十三年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趕緊停了車,迅速下來跟姚德打招呼。姚德一看是他,激動異常,忙問,你啥時候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姚德睜大眼圈,上上下下打量他,邊打量邊說,你離開村子那年,好像還不滿二十歲,又矮又瘦,完全還是個小毛孩;十幾年不見,沒想到你已經長成了一個大男人,喉結都這么高了。說著,姚德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在他脖子上親熱地摸了一下。
日頭這時從山尖冒出來了,朝霞染紅了村子,村委會的那面旗看上去更加鮮艷。陳谷子愣著眼睛問,村主任這么早就來辦公嗎?姚德說,我不是來村委會的,是急著去你叔叔陳扣家。他奇怪地問,你大清早去他家干啥?姚德說,你嬸子嚴鵝打電話找我,說陳扣好幾天不吃不喝了,怕是快不行了,要我趕緊去一趟,可能是要村里幫忙安排后事。他一驚問,他病了嗎?姚德說,是的,陳扣患了食道癌,一發現就到了晚期。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村主任,你打電話要我回來商量一件事,該不會就是他的病吧?姚德說,那倒不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大事。他迫不及待地問,大事?什么大事?姚德遲疑了一下說,稍后我再告訴你吧,你現在先跟我去看看你叔叔。他猶豫了片刻,雖然極不情愿,但還是答應了姚德,兩人一起上了車。
陳谷子上車后沒有立即開走。他扭過頭,看著坐在副駕座上的姚德說,村主任,我先把你借給我的錢還給你,還有這么多年的利息。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手邊的皮包,把事先裝好的兩個信封掏出來遞給姚德。姚德卻沒接,愣愣地問,怎么兩個信封?他解釋說,一個是本錢,兩百塊錢;另一個是利息,兩千塊錢。姚德忍不住一笑說,鄉里鄉親的,還要啥利息?他連忙說,一是一二是二,這利息,你一定要收。另外,你幫我買被子的錢,我也要付給你。還有那間安置房,我也應當自己出錢。姚德一聽,頭一下子大了,猛地感到頭昏目眩。他仍然沒接信封,連忙擺了擺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先把信封收起來,等忙完其他事再說吧。姚德說完,突然一連咳了幾聲,臉上變得紅一塊白一塊。他蹙緊眉頭問,村主任,你為啥總是咳?姚德吃力地說,我有肺氣腫,咳了大半年了。
開車去陳扣家的路上,陳谷子突然想起了在惠州接到的那個電話,便問姚德,你是從哪里知道我的手機的?姚德說,我那天去老埡鎮買吊頂的材料,賣材料的老板也在南方打過工,說跟你很熟,還知道你的手機,我就找他要了你的號碼。老板給我報完號碼,又說你在那邊當老總了,年薪將近二十萬塊錢。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我高興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忍不住給你打了電話。聽完姚德的話,他若有所思地說,原來這么巧啊。姚德說,無巧不成書嘛。
陳扣住在一道石嶺上,滿嶺都是花櫟樹。當年,陳扣就是靠那些花櫟樹發的財。他砍花櫟樹培植蘑菇賺了不少錢,一時竟成了村里的首富。那幾年,他們一家三口快活極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陳扣吸的煙,是兩塊錢一包的黃鶴樓。陳貝穿著花衣裳,背著花書包,看上去像個小公主。嚴鵝更是風光,脖子上掛著金鏈子,指頭上套著金箍子,耳朵上吊著金環子,渾身上下,金光閃閃,讓村里的女人們都傻了眼。但是,陳扣和嚴鵝兩口子越有錢越小氣,很少對外借錢,別人付利息也不借。嚴鵝說,錢,借出去容易打水漂。陳扣馬上應聲說,是的,還是捏在自己手里最放心。在陳谷子的記憶中,只有堂妹陳貝比較大方,曾經偷偷地給他送過夾心餅干吃。
車到石嶺附近時,陳谷子突然聽到了一聲羊叫,抬頭看去,果然看見一只羊在石嶺上吃草。他一看見這只羊,眼前立刻又浮現出陳扣當年逼他還債的場面。它像一部經久不衰的老電影,總是在他眼前回放。
陳谷子清楚地記得,在父親去世后第十天的黃昏,陳扣不聲不響地去了他們家。母親開始以為陳扣是來看望他們孤兒寡母的,還連忙給他倒茶,沒想到他一進門就掏出了那張欠條。一見欠條,母親馬上明白了陳扣的來意,趕緊求情說,他叔,你不要這么急呀,他爹還沒滿五七,尸骨未寒呢。陳扣說,不是我急,是嚴鵝急。她讓我來要賬,我不敢不來。母親為難地問,可我們暫時沒錢還咋辦?陳扣面無表情地說,嚴鵝說了,一千塊錢還不上,至少先還一百塊錢。母親帶著哭腔說,一百塊錢也沒有啊。陳扣說,嚴鵝交代過,如果連一百塊錢都還不上,就把你們家那只羊拉走,抵一百塊錢的賬。陳扣話剛出口,母親兩眼突然一黑,當場就氣暈了。母親蘇醒過來時,陳扣早已沒了蹤影。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凄慘的羊叫。等他追到門口的時候,他們家那只羊已被陳扣拉出了一里多路……
陳扣家門口有一個很大的場子,陳谷子一到場子邊上就停了車。姚德說,你可以直接開到大門前。他毋庸置疑地說,就停這里。將車熄火后,他目光直直地看著姚德說,村主任,請你幫我把陳貝叫出來一下吧。姚德不解地問,為啥?他說,我想把欠他們家的錢交給她。姚德迷糊了一會兒說,陳貝不在家呢,去年就跑了。他驚奇地問,跑了?為啥跑了?姚德嘆口氣說,唉,陳貝本來就想嫁出去,但陳扣和嚴鵝卻非要將她留在娘家招婿不可。前年,總算從巴東那邊招來了一個,可陳扣和嚴鵝總是拿女婿當外人,不僅不給人家一點兒權,還經常罵他吃軟飯。女婿忍無可忍,一氣之下就跑回了巴東,陳貝也跟著跑了,一跑就沒再回來。
聽說了陳貝的情況,陳谷子半天無語。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再次打開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又從中掏出了一薄一厚兩個信封,雙手遞向姚德。你這是啥意思?姚德滿臉疑惑地問。村主任,請你幫我把這兩個信封交給叔叔或嬸子吧,薄的是五百塊本錢,厚的是五千塊利息。他認真地說。姚德大吃一驚問,為啥要我轉?你已到門口了,為啥不親自送進去?他壓低聲音說,我實在不想見到他們。姚德沉默下來,遲遲沒接那兩個信封。過了片刻,姚德勸說,谷子,陳扣當年逼你還債,的確有些過分,但他畢竟是你親叔叔啊。既然回來了,你就進去看看他吧。再說,陳扣得的是癌癥,也不曉得還能活幾天。他想了好一會兒,末了還是擺著頭說,村主任,還是請你幫我轉給他們吧,拜托了!他邊說邊把兩個信封塞進了姚德手里。姚德無可奈何,只好拿著信封下了車,獨自進了陳扣的家。
進去了十分鐘的樣子,姚德又從陳扣家里出來了,身后跟著一個發福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嚴鵝,雖然胖得像一頭熊,還是被陳谷子一眼認出來了。不過,他做夢也沒想到,十三年前那么光鮮妖艷的一個人,如今會變成這副模樣。
嚴鵝老遠便對著陳谷子笑,笑得下巴上的肥肉一上一下地晃蕩。他看出嚴鵝是沖著他來的,正打算趕快開車離開這里,姚德已經走到了窗外。兩個信封都交給你嬸子了,她高興壞了,沒想到你會付這么高的利息,姚德說。他沒吱聲,只淡淡地笑了笑。姚德歇了一下又說,你叔叔只剩下一口氣了,最多也只能堅持一兩天,你嬸子希望你能進去看他一眼。他閉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睜開了,冷冷地說,算了吧,不看了。我還要趕緊去趙天開那里呢。嚴鵝這時也走到了車前,開口就說,谷子啊,我和叔叔從前對不住你,你千萬要原諒我們啊。今天你到了家門口,說啥也要進屋坐一下啊。不管咋說,叔叔和你爹是一個媽生的??!嚴鵝說得巴肝巴肺,他卻心如死水,翻不起一點漣漪,甚至覺得好笑。嚴鵝停了一下,還準備接著往下說,他猛然把車發動了,一下子開出了幾百米。
姚德見陳谷子開車走了,頓時慌了神,連忙跑著去追,邊追邊喊,要他等一下。他只好把車停下來等??墒?,姚德沒跑多遠就咳起來,再也跑不動了,彎腰蹲在地上。他心里一緊,急忙把車倒回到姚德身邊。村主任,你沒事吧?他焦急地問。沒事,我坐你的車去村委會,姚德氣喘吁吁地說。他打開車門問,這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姚德一邊上車一邊說,哪有這么容易喲,嚴鵝要村里派人去巴東把陳貝找回來,到時好給她爹抱靈牌。唉,這事難辦啊。說完,他又咳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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