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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1年第6期|李晶:我聽見松鼠山的槍聲
    來源:《天涯》2021年第6期 | 李晶  2021年12月01日08:46

    松鼠山對于我也是一片“偶然的天際”。那時兒子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讀博,我以探親身份去他那里住過幾陣。他讀完博士離開匹茲堡市,又隔一段時間,我們從波士頓出發,環新英格蘭地區自駕游,順路回訪匹茲堡市再看一看松鼠山。這時,一種訝異突然升起,我發現那些熟悉的地方竟然如此老氣橫秋,一成不變。熟悉的那一帶,除了小公園里運動器械又重新漆過,哈伯特街的工藝美術店已經關張,其余一切皆持原貌——該單調的還單調,該肅靜的還肅靜,甚至5645房前那兩大團常綠灌木也一如當初剪得圓融。

    我想,哲人說得不錯,“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是,面對松鼠山處處恍如昨日的凝然舊景,實在難以覺出時空長河的稍縱即逝。

    誰料想,此去再經兩年,2018年10月27日上午,小小不言的松鼠山突然讓全世界都知道了。一條萬分驚悚的黑暗消息自《新聞聯播》爆出:美國匹茲堡市松鼠山社區,一座名為“生命之樹”的猶太教堂發生槍擊事件,造成十一人死亡,六人受傷!報道說,當時教堂里正舉行周六的祈禱儀式,突然一名體格魁梧的白人舉起自動步槍,他高喊口號后,隨即朝人群開槍。警方趕到時,襲擊者撤到教堂一間房內與警方交火對峙,最終中彈投降。十一名無辜死者均為年長者,最小的五十四歲,最大的九十七歲……

    匹茲堡市公共安全主管接受采訪時幾度落淚,稱案發現場十分慘烈;教堂牧師痛心疾首地譴責美國槍擊事件接連發生,華盛頓議員們始終拿不出應對辦法!新聞評論這起槍擊事件,是美國歷史上針對美國猶太人社區最嚴重的攻擊,是史無前例的暴力行為。

    我覺得發冷,泫然心顫良久?,F世不太平,近年來美國政治撕裂、政黨極化,各種潛藏的社會矛盾空前激烈,總有亡命徒以突然襲擊的方式發泄仇恨,慘事接二連三??蓡栴}是,如此兇惡的謀殺為何會發生在松鼠山?

    匹茲堡市是美國東部賓夕法尼亞州的第二大城市,近年來連續數次被評為全美排名前五的宜居城市,松鼠山又是匹茲堡市中最為安靜祥和的社區,一直都是留學生租房的首選。不僅生活便利,中日美韓超市餐館一應俱全,交通便利距大學區僅十分鐘車程,商店、銀行、電影院、運動場等步行即可到達,尤其這里治安良好,居民受教育程度高。據說,百年前這里就是猶太人聚居區,人稱“小耶路撒冷”。如今,學校、醫院、書店、老人院等都開得非常有規模,教堂更是一座比一座端整。離我們最近的福布斯街和莫瑞街交口有座老教堂,它超拔矗立在高坡上,古堡式的莊嚴輪廓給人以百年滄桑感,仿佛一個精神對應物,沒有它,整個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某個星期天,我見那高坡上正舉行婚禮,一對漂亮的新人仿佛自童話中顯形,被眾人簇擁著緩緩移動,深闊的教堂門敞開著,兩旁列著神職人員躬身相迎,場面圣潔動人,洋溢著一家親的濃郁氣氛……看案發現場的新聞圖片,“生命之樹”教堂并非這座,卻也面熟,我們遛彎時肯定也常路過。

    作為歷史悠久的猶太社區,這里的居民看起來非常虔誠,祈禱這樣的事比什么都要緊。每當周六午前,不管什么天氣,街上總見有人向教堂聚集。多是男人(女人因為操持家務大都在家里祈禱),他們自豪地穿著傳統的衣裳,像是老電影里出來的——黑袍子或黑西裝,蓄須濃密,頭扣小圓帽或黑禮帽,有人披著祈禱的圍巾,衣襟下擺吊著長穗子。他們黑沉沉地走過,神情端嚴古板,毫不懈怠,與他人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周六是他們的安息日,敬拜讀經是大事,為此店鋪關門,工作撂下,不駕車也不起火(一般都吃冷餐),連電梯也不開,電話也不接,直至傍晚才告結束。此外,每周總有幾個晚上,菲利普街那邊的猶太人學校里,一些主婦雷打不動地聚到一起讀經。

    在這世上,還有哪個民族像猶太人那樣命運多舛?復國前,他們已經在世界各地流浪了兩千多年。兩千多年前,他們被別的民族趕出瀕臨地中海的家園,從此顛沛流離,四處遷徙,遍嘗屈辱與苦難,“二戰”時希特勒的種族滅絕政策,更使他們陷于滅頂之災……

    2006年的波蘭十日行,期間我抽出一天前往奧斯維辛集中營舊址,親眼目睹了當年的營房、鐵軌、電網,以及毒氣室、焚尸爐,成千上萬的死者的手提箱、鞋子、頭發,內裝毒氣的罐頭盒……盡管早有思想準備,殘忍無比的歷史證物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去走廊里站著,隱隱發抖,無語凝噎,默默瞻望墻上成行列隊的死者遺照,透過一雙雙凄楚的眼睛,仿佛聽見無數的魂靈在哀嚎。

    同行的翻譯是來自華沙大學的小谷,他指給我看一張稍微大些的照片,說這是一位神父,當年他是替別人死的——那人勞動時犯了錯,即刻要被槍斃,忽然跪到地上乞求看守放過他,說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不能死。這時神父從隊伍里走出來,擋住了這位父親。神父讓看守放過那位父親,說自己可以做替換,看守不耐煩地應允了,朝神父舉起槍……

    這是那個下午,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聽到的最為震撼的故事,忽然覺得自己也被神父解救,不再心悸難抑。我意識到,悲苦的樹林里不僅只有絕望的哀嚎,還有星光、月光,以及高懸于頭頂的深遠夜空,通往地獄的路上有圣徒在前面提燈,給黑暗重圍中的人們照明。

    我想這個憂患的民族,為何苦海無涯,幾近滅絕,卻始終能夠凝聚不散,源遠流長呢?就是因為他們有替人受死的圣徒,有由那樣視死如歸的圣徒瀝血傳播的偉大教諭——“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他們永遠不說這是末路!”因此,即使在押解途中,他們也不忘記帶上書籍,囚禁在馬廄般的棚屋里,仍然繼續作畫、寫歌——猶太人不畏縮、不衰敗,捱過大流散的漫長歲月,從亡族滅種的劫難中死里逃生。

    據說在中國宋代,開封城里始有來自波斯的猶太人長居,“二戰”時,上海、天津等地的猶太難民被友好保護,慢慢同化。除此之外,大多數流散各地的猶太人抱團取暖,獨立生存。及至1948年曙光來臨,以色列建國,大批猶太人奔走相告,紛紛回遷,煥發出舉世罕見的勇氣和戰斗力,在貧瘠又險惡的生存環境中,萬眾一心,奮發圖強,很短時間內,一個世界上“最小的超級大國”和“創新國度”奇跡般崛起?,F今,全世界的猶太人(約一千四百萬)在全球總人口中仍占比有限——其中一半在以色列,另一半仍居國外(美國最多),他們已經成為地球上最智慧、最勤勞、最堅韌、對人類文明貢獻最大的民族之一。

    住在松鼠山,出來進去,腦子里總恍恍地躍出一些人影:茨威格、卡夫卡、阿倫特、愛因斯坦、普魯斯特。多年來,我不斷地受惠于他們的書和傳記,這時總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松鼠山沒有凸顯的山,只是松鼠常見,低度丘陵的地勢讓人走著會有小喘。四外空間大,房子都離得很開,他們不建那種蜂巢式的現代公寓,只有一幢幢深烙著時間印痕的老房子。感覺像天津以前辟為租界區的五大道擴展版,殖民式風格,古樸考究,尖頂木結構居多,優雅的飄窗與露臺。坡頂臥著閣樓,煙囪脖頸般朝上方伸著,有的特意露出房基的蒼老巖石。

    一路上看不見腳手架和沙子堆,卻也有人家在翻新,樣式修舊如舊,顯然是盡力恢復先人建造時的風采。所有房屋一律色調暗沉,與主人保守的穿著很搭調,但房前屋后每處間距的空地都精心栽種,園圃里的花草爭妍奪目,仿佛在舉行園藝大賽,望去有蓬勃生機。

    莫瑞街上店鋪多,沿坡地錯落,除超市、餐館和服裝店,還有電影院、古玩店、樂器行、藝術畫廊,等等。明亮櫥窗里可見久違的密紋老唱片、喇叭花式舊唱機,各種銅藝、鐵藝的燭臺,蒂凡尼彩色玻璃臺燈……大多數店鋪門可羅雀,只有戴著小圓帽的猶太大爺在里邊耐心候著。稍顯人氣的是華人開的瑜伽館,有小女生夾著卷成一卷紫色的瑜伽墊滿面緋紅地出來?!?1美分咖啡館”也頗受歡迎,每天二十四小時溫暖地亮著燈,深夜里也有人在小桌前孜孜不倦地敲電腦。

    有天傍晚遛彎路過,見咖啡館里幾個大媽圍坐一圈,手里都織著毛線活,像是“編織小組”在活動?!靶〗M活動”(或小眾沙龍)這事似乎挺普遍的。莫瑞街加油站對面有家樂器行,開門不定時,但差不多門一拉開就有節目。有一回趕上里面正搞小型演奏會,沒椅子,都站著聆聽,我也過去湊熱鬧,只見前邊坐著一位滿臉胡子的大提琴手很投入地拉著,曲子陌生,相當低沉。

    想起有人說過,當年猶太藝術家流落上海,他們白天要為生計開香腸店,到晚上就聚在店里演奏自己的音樂……即使兵荒馬亂的時代,猶太藝術家也如此安之若素,努力保持自己的品位追求,表達心中情感,也真是了不起。

    有一天,哈伯特街那家工藝美術店外面空地上忽然聚了八九個人在那寫生,靜悄悄的,也是都站著,有人身前立著畫架,有人手上捧托本子,一個女孩坐在門階前給大家當模特。幾日前,店主剛剛更換招牌墻,身材修長的小女子攀在梯子上作畫,先以炭筆勾底,轉天著色,漸漸活脫出一面碩大的人與自然的彩圖,有奇異的花鳥綴著,好搶眼。

    一種不可思議的靜,作為異鄉人是要慢慢適應的。日常聽不見汽車鳴笛聲,即使最中心的街市也沒有喇叭四起的情況——光明節那天除外,那天猶太人開著汽車隊游行,車頂上綁著支著九杈燭光臺,其陣勢很不一般。人與人在街上遇見從不大聲說話,遛狗也不叫,進到西餐館,兩人對坐著就像在“密謀”,中餐館受此地風氣影響,也絕少國內那種呼朋喚友、斗酒胡侃的“熱乎氣兒”。

    不過中國家長路上遇見了,還是忍不住老遠就揚手招呼,結為“走伴兒”,哇啦哇啦,生活指南,各種見聞,越說興致越高。這天身后走過一位長裙至腳踝的猶太媽媽,她手里推著寶寶車,轉臉朝我們微笑,同時伸出一根手指壓到唇前示意:請小聲一點……我們才發覺不合適了,看看左右,哪兒有像我們這么鬧的?

    甚至有天在比根街上遇見一幢房屋著火,救火車眨眼間開來好幾輛,煙霧騰騰,大費周章,可前后竟無人駐足看熱鬧,只在當晚地區電視臺看到有新聞播報。

    我想,宜居城市的一個重要標志應該就是靜吧,恬靜、幽靜,這不僅意味著文明,更是代表了秩序。第二回去松鼠山,剛到沒幾天,兒子要去歐洲交流,前后三周多,動身前,他給我聯系了幾位好同學好同事,有事盡管電話。其時我對周圍已經大致熟悉,不覺得獨自生活會有問題。平日里兒子忙科研,作息不規律,有時午后出門至次日凌晨才回來。深更半夜風聲鶴唳,當媽的難免揪心,卻又想這里是松鼠山,“出事的可能性一丁點也沒有”,中國家長們都愛這么說。

    獨居三周,夜里感覺還算踏實,只是特別記得,四下里岑寂,誰家露臺上掛著風鈴,一遇風吹,叮叮當當奏出清脆的鈴聲,還有廚房里大冰箱一會兒一啟動的汩汩聲、水管里神秘不息的吱吱聲,然后天光依稀發亮,各種鳥鳴呼喚般自窗外響起,越來越廣泛、熱鬧了……

    松鼠山居民勤謹自律,“治安”一詞好似多余,沒有任何端倪顯示不和諧。街上從未見有衣衫不整、游手好閑的人。只是大鷹超市門前有“黑煞星”乞丐,這人像上班族一樣每天往那一站,臉上似笑非笑轉著大眼珠,口中喃喃:給幾個錢吧。

    這里也不開酒吧,除了“61分咖啡店”和Manor電影院(來新片時偶爾會放映至凌晨),“夜生活”純屬空白,時髦的電玩、嘻哈、搖滾或街舞之類的統統沒有。有時晚上路過電影院,熠熠閃閃的霓虹角落里,一位老婦站著拉小提琴。她長發披肩,紗裙飄逸,瘦削的手臂帶出男人的灑脫,不在乎聽眾稀少,只是專心拉著,不知那是什么曲子,當屬婉約派,聽起來很悅耳。

    在不約而同的低調與內斂中,日子一天天過得水波不興,卻也有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在異鄉人的眼里往往生奇。比如松鼠山的郵遞員是靠步行送信的,負責我們那幾條街的還是位跛腳,他肩背長帶挎包,每天鬧鐘一般準時出現。家家房子都有臺階,他要一步一頓邁上去,天藍制服下面墜著一長串閃光的鑰匙片,他很熟稔地開院門或樓門進去,將信件插入門廊信箱。雖說已經是信息時代了,這種純人工異常低效的送信方式仍是不可少——這跟大清早送報汽車駛到各家車道前扔下幾公斤重的報紙卷(包在塑料袋里)揚長而去不可同日而語。尤其節日期間,四面八方不知得有多少熱情漂亮的賀卡,就靠著這位跛腳郵遞員一家一家拾階而上投遞到位,制造驚喜。

    與此相應的,便道上藍色郵箱和綠色郵筒仍屬神圣之物。遇見過幼兒園阿姨領著一隊小朋友,在便道上圍著高大的藍郵箱講解怎樣寄信,認真聆聽的小朋友們都扮成可愛的天使模樣,小小后背上粘著畫滿彩色星星的大“翅膀”(硬紙板做的)……

    而后隨兒子搬到波士頓,發現那里的郵遞員很多也是靠步行送信,只不過他們不再背沉重的長帶挎包,而是手推一輛輕便的小信袋車。

    感覺松鼠山有些老氣橫秋,跟比比皆是的老木頭電線桿也有很大關系。那些黑漆漆的炭化木頭電線桿,有的柱體上遺留著密匝匝的釘書釘,廣告早被清凈了。而這些老電線桿子所顯示的節約意味,又很分明地體現在“FREE”(免費,自由)上?!癋REE”是便道上常會見到的寫在紙板上的提示,放在被扔掉的舊物旁邊,告訴路人你可隨意自取?!癋REE”的物件種類很多,電器、家具、文具、炊具等等應有盡有,有的還是簇新的,所以說“扔掉”,不如說“擺放”,后者更能體現人家的善意。

    這天幾人去小顧家,她不停地給大家展示屋里的哪些東西是便道上“FREE”的物件——小顧是川妹子、能耐人,在匹茲堡大學作訪問學者,同時帶兩個男孩在附近的小學借讀,所謂“臨時性”的生活原則可以理解。她感慨猶太人素質高,說近日有一家猶太人剛搬走,走前撂下全套炊具?!岸际怯眠^多年的家務什,但是都不壞,個個能用,那叫干凈啊,每件都給你仔細擦拭過,一絲污漬也沒有!”猶太人的節儉、珍惜,以及友善,由此可見一斑。

    在大鷹超市里,看見有的猶太人不愛推購物車,經常就拎一只提筐,買的東西種類和數量都有限,甚至他們總買單個的東西,一個青椒、一根黃瓜、一根胡蘿卜……據說他們吃東西頗節制,禁忌也多,烹飪方法很簡單。

    每周在百合超市(中國的)旁邊,猶太人會搭起賣蔬果的白棚子,東西頗為新鮮優質,他們經營合理,又非常禮貌,總是很快售罄。兒子讓我留意大鷹超市里猶太人加工的食物,比如一種很薄的全麥面餅,里外兩層,買時最好搭配他們的一種醬,一只奶油色的圓盒子,里面是土豆泥或鷹嘴豆泥,質地純正,其味寡淡,是跟薄餅卷一起吃的。還有精包裝的“猶太雞”,真正有機,直接清煮,味道好極了。又有一種“水牛魚”,柜臺給你去了魚刺,成鮮靈靈一條長片,買回去直接煎,味道像天津的“獺么魚”。

    猶太人的汽車也其貌不揚,很少看見奔馳、寶馬之類的,勞斯萊斯、凱迪拉克更沒影兒了,一種方便馱東西的小卡車倒常見。

    有時我就疑惑,那些說法是否當真?“世上富人最多的民族”;“全球最有錢的企業家,猶太人占了一半;美國百萬富翁中,猶太人占三分之一;福布斯美國富豪榜,四十名中猶太人占十八名……”

    有一天,寂靜的松鼠山忽然舉辦起老爺車比賽。正巧那幾天我們去兒媳那邊(普林斯頓),錯過了難得一見的西洋景。好在武漢來的小喬看了全程,拍了照片發給我。我驚訝于那些老爺車每輛都像經典珍藏版,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小喬說,比賽場地環繞“山頂操場”下邊那條福布斯大道,開得可快了,車主盡是老頭們,個個滿面紅光,身手不凡。咱也沒想到,松鼠山竟然藏了那么多“闊佬兒”哇,還聽說,他們年年都比賽!

    我想,“闊佬兒”們如此熱衷于老爺車比賽,自然不是為了比闊,而是要“穿越”,穿越那些紛紜的歷史……

    可是那些猶太孩子呢?為何很少看見呢?猶太人家庭克勤克儉,幽隱靜謐,后院一般都設有小型秋千、籃球架或游泳池,但大多為擺設,如同門口廊臺上擺列的宗教雕塑一樣悄無聲息。

    每天下午三點鐘,黃色大巴校車在主干道上準時出現,這時馬路中央一定站著身穿蘋果綠背心的協警大媽或協警大爺(都是義工),在那熱心地維持交通。孩子們紛紛放學了,哈伯特街的小公園里一時有了人氣,各路家長散兵游勇一般匯集,來自中國的長輩有好幾個。大家交流生活信息,看顧孫子玩滑梯、蕩秋千,跑跑顛顛,不亦樂乎。

    這時很少見到猶太孩子的身影。一位俄羅斯大媽跟我說(她兒媳是中國人,會說一點中國話),他們都上各種輔導班去了,也有的直接回家做功課,反正猶太孩子從來不玩耍!大家都知道,松鼠山有幾家猶太人開的私立學校教育水平非常高,中國家長有人不惜支付高額學費,把自家孩子送進去。當然了,一旦送進去,可就不要再想輕松,從此便和那些三歲就開始受希伯來文教育的猶太孩子一同踏入常春藤名校的預備級跑道。

    現實中的跑道這里也有,就在老爺車比賽的“山頂操場”。這天傍晚我漫步過去,十五分鐘就走到了。這是個平頂山丘,大約兩層樓高,沿草坡徐徐上去,迎面而來突然的大遼闊。一座現代規模的露天體育場赫然出現,面積約有七八個足球場那么大,鍛煉的人不少,但因為空間太大而顯得星星點點。我加入了紅膠跑道的稀松隊列,慢跑著,視野一覽無余,遠處市中心的摩天大樓呈現夢幻般的身影,讓我想起了《美國往事》中的場景。健身的人各年齡段都有:走路的老夫婦小心翼翼,手里拿著水瓶;年輕人鹿一樣輕盈,跑步的、踢球的、打網球籃球的,還有沙坑跳遠的。

    一個星期天,終于看見小學生,花花綠綠的書包堆在看臺上,旁邊坐著幾排翹首觀看的家長。學校在開運動會,那場面歡騰雀躍,高潮迭起,家長們一會兒一站起來振臂呼喊,瞬間糾正了我以為猶太父母太過嚴肅刻板的印象。

    嚴冬的一個下午,窗外寒風凜冽,到處刮得簌簌響,突然又下起大雪,雪借風勢漫天紛揚,密密匝匝的,陡然間四面晦暗無光,天地融成蒼茫一片。我給兒子發信息,晚上別開車了,搭你們卡內基·梅隆大學二十四小時運營的校車回來吧。學校離家雖然僅十分鐘車程,可路上兩處轉彎坡度太陡,冰雪道太令人懸心。兒子回說,正在寫一篇論文,索性就在實驗室鉆睡袋,晚上先不回了。

    我松了一口氣,去看后窗的幾只漂亮的貓,眨眼間它們全躲起來了,又去陽臺窗前觀賞雪景——小公園就在斜對面,隔著哈伯特街的小馬路。我覺得好奇怪,剛才有人在籃球場上打球,這會兒風雪肆虐,怎么他們還沒走掉呢?

    一陣陣哨聲尖銳,不時蓋過風聲。視線穿透風雪的遮擋,能辨出那是一伙中學生在打比賽。吹哨人應是他們的體育老師,他一身黑色正裝,面孔緊板著,一會兒發一哨令。雪是越來越急驟了,太像當年我在北大荒見識過無數回的陣勢。大雪片競相追逐,簡直是橫著飛,打得便道上的人瑟縮著緊忙趕路,身形歪斜??汕驁錾系膶W生并不理會,只是擁著一個籃球砰砰砰,你爭我搶,不依不饒。與我相距大約二十米之遙,暴風雪的嘯聲裹挾著搶球聲、投籃聲,連及不斷的喝令聲,如此生動醒神,令人嘆服!

    以后凡提及猶太人,腦子里總會浮現上述場景,宛如一幅寫意畫:暴風雪的黯淡天空,偌大的雪片在坡形屋頂和煙囪間飛撲,小公園的籃球場上,學生們的踴躍姿態和老師的黑色身影被呼嘯的風雪襯托出來……

    也還有別的:雪后公交車站的露天椅子上,等候汽車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安然地看書,她一臉靜美之氣,帽子底下的發絲,跟她腳前的雪地一樣白;在松鼠山老人活動中心,一位殘疾大爺倚著扶手車專心作畫,扶手車最下層放著尿壺,有根細長透明的管子從他的褲腳引出來……

    已經離開松鼠山好久了,時過境遷,現在竟是以驚悚的槍聲逼人回視。而這時我才剛剛知道,松鼠山發生的槍擊案并非破天荒頭的一回,其實在1986年4月17日就曾發生過,同樣是針對猶太人的仇恨襲擊——一名二十四歲的猶太教徒學生做完晚禱回家,在路上遭遇槍擊。我不禁唏噓,原來在我們安然度過的那些靜好歲月的背面,始終隱藏著一股黑暗潛流,你完全不知道,它何時會突然掀起惡浪,怨懟乍現,不共戴天!

    人們討論最多的是,“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時時恐懼——這樣的幸福有嗎?假如去問松鼠山的居民,他們肯定對此持懷疑態度。但這卻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態度。對他們來說,世間一切,禍兮福兮,皆屬尋常,人類歷史就是不斷遭受苦難、重建輝煌的歷史,重要的是如何接受厄運,百折不撓,在任何情況下都堅定信仰,活出生命的意義……

    記得我們最后離開松鼠山的那個傍晚,又走過莫瑞街拐向哈伯特街的路口,那有一家永遠飄著麥香的面包房,旁邊一棵粗大的老梨樹緊傍著它。平日里我很少留意過這棵老梨樹,偏偏在這刻經過時,腳前忽然咚的掉下來一個梨子,旁邊地上也滾著早落下來的幾個,抬頭看,嚯,樹冠居然果實累累!個頭都不大,都綠得發亮,雖然遠不及超市里賣的,但畢竟是老梨樹生生不息一年一度的饋贈。

    我不由得想,區區一棵老梨樹,也可以代表松鼠山的整體氣質吧。它靜默低調,悄然生長,該落果時定會豐盈,以令路人驚奇,然后,秋風勁吹,樹葉跌盡,孤絕地逾越下一個嚴冬,再然后,滿樹芬芳,春天又如期地回來了……

    【李晶,作家,現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沉雪》(合著)、《水火女人》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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