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2期|馬小淘:有意思的事多了(節選)

馬小淘,女,1982年生,碩士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十七歲出版隨筆集《藍色發帶》。已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慢慢愛》《琥珀愛》,小說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經歷》、散文集《成長的煩惱》《冷眼》等多部作品。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提名獎等。
責編稿簽
馬小淘的小說具有清晰明確的創作個性,淋漓盡致、行云流水的語言風格令她的作品辨識度極高、閱讀體驗明快。近來,她的作品逐漸走向內斂,對漸漸領悟生活后所激發出的真誠、簡約、美好進行了全新闡釋?!队幸馑嫉氖露嗔恕吩噲D挖掘人改變自己的可能性與合理性,小說中的“汪姐”也就是“我”媽,隨著時代變遷、社會發展從在大學旁開裁縫店過渡到干洗店的老板娘,“我”爸從俄語教師的本職工作衍生出成為詩人的夢想,“我”用童年視角見證并評判著生活的合理“改編”。作者懷揣對現實的溫情理解,用詼諧、精準的表達捕捉到了自由中的安逸。
—— 文蘇皖
有意思的事多了(賞讀)
馬小淘
我小時候,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管我媽叫汪姐。除了真該稱呼她為姐的小年輕,還有看上去至少比我媽大一輪的,也有幾乎可以歸類為老年人眼看快要退休了的,各種目測不像是精神有問題的中老年人,都管我媽叫汪姐。我仔細回想,沒管我媽叫過汪姐的,似乎只有我姥姥姥爺,他們要是也叫她一聲姐,確實有點亂套。我爸是叫過的,理虧告饒,或者打趣時都叫過。我當時想,我長大可能會被叫作張姐吧,這是我媽應該傳給我的一種極具威望的頭銜。
我媽是個裁縫,鋪子就開在我爸學校門口的街上。我爸是大學俄語老師,現在聽起來好像挺知識分子的,當時我爸的身份卻讓童年的我遭受了不少輕慢。因為我爸是體育大學的。在體育大學教俄語,就感覺是走個過場,學生們都要好好搞體育,學俄語無非對付。我家就住在大學院里,那院里幾乎所有人都穿著運動服,挺拔、歡樂、生機勃勃。我爸差不多是那院里唯一駝背的人,也不是,大門口看門的何大爺也駝背。何大爺當年可能已經快七十了,但是全院人都稱呼他為大爺,包括只有幾歲的我。就像我媽被叫作姐一樣,那個院里所有人的稱呼都是以不變應萬變的。
我們院住的大人基本都是教練,小孩就是教練生出來的運動神經發達的小野獸。而作為一個俄語老師和裁縫結合的二代,我可以算是伶牙俐齒、心靈手巧,只是跑不快跳不遠,玩什么都顯得最拖后腿。
“你爸教啥的?”
“我爸基礎部的?!?/p>
“基礎部?干嗎的?”
“教俄語?!?/p>
“怪不得?!?/p>
還經常發生這樣的對話,小伙伴們看著玩什么都沒他們利索的我,又得知我爸教俄語,毫不掩飾露出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鄙夷神色。教跳高的,教跳遠的,教籃球的,教排球的……我當時覺得他們的父母太高級了。我也經??吹剿麄兊母改?,拎著我只在電視里看過的標槍、鏈球什么的,率一眾人馬意氣風發向田徑場奔去。
而我爸就沒什么存在感。我家有一些俄語書,但我從來沒見我爸看過。他不坐班,也不加班,那時候沒人加班,我看到的所有大人都有工作,但都應付得比較輕松,都挺閑的。我爸他們基礎部的英語老師,都在外邊辦英語班,教中小學生英語,我就被迫跟其中一位老師學,學新概念英語。我爸沒這個機會,社會上沒有俄語班,沒那么多人覺得有必要懂俄語。那時候人們口耳相傳的新時代必修技巧是英語、游泳、開車。我爸也沒教過我俄語,倒是經常敦促我好好學英語,還去他同事那兒打聽我在英語班的表現。我至今只掌握了幾個俄語單詞,記得“星期六”的發音有點像“襪子擱在鞋里呀”。
我媽雖然不是學校的人,卻是體育大學一呼百應的人物,愛打扮的學生、趕時髦的老師、衛生所打針的阿姨、院長的太太……那院里一大半女人的衣服都是我媽做的?,F在有個詞叫匠人,我覺得用在我媽身上還挺合適的。我們家裁縫店里每天都有三兩婦女拿著料子比比畫畫,我媽在縫紉機、木尺、大熨斗、大剪子、三角形畫片、時尚雜志中穿梭,她們七嘴八舌反反復復,在不斷地猶豫、推翻后定下最終的樣式,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時候還不興空調,每到夏天總有一堆要做連衣裙的阿姨汗津津地擠在我家商量來商量去,電扇搖頭擺尾地轉著,但是也無法為她們吵吵嚷嚷的熱忱降溫。一般來說,臨走的時候她們會高高興興扔下一句:“汪姐,就交給你了!”順道捏一下我的臉。我對這個仿佛規定動作的流程頗有微詞。我媽說:“你就認了吧,這是生意。你不讓她們捏,她們不來做衣服怎么辦?大人捏你,是為了表示喜歡你,你可愛。我小時候也這么過來的,我現在想讓人捏也沒人捏我?!币灾劣谖夷菚r候就對人生產生了很消極的認識——活著就是小時候有人捏你臉,長大了他們捏你孩子,管你叫姐,而你還會匪夷所思地希望他們捏你。
其實我相信,就是我當時立馬攥住她們的手腕,直接拒絕被捏臉,那些婦女也依然會來做衣服。因為我能感受到她們對我媽那種由衷的信賴,甚至很多時候,她們不做衣服,就是閑得沒事,也要來店里坐坐,擺弄擺弄畫片,翻翻服裝畫報,說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事。有時候我媽和她們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團,偶爾有人哭,我媽也跟著哭?,F在回想起來,我家的裁縫鋪就是個八卦集散地,那陣子“八卦”這個詞還不這么用。我記得那時候剛興起個詞叫“送禮”,大家提起來還都神神秘秘的。有個阿姨評職稱,做了幾天思想斗爭才拎著幾斤雞蛋、一串香蕉到院長家坐了坐。第二天院長把雞蛋、香蕉送去托兒所了,說是看望看望祖國下一代,給孩子們的一點心意。阿姨到我媽面前哭笑不得地講了一遍,說不是院長廉潔,而是她帶的東西太上不了臺面了,才搞出了這個喜劇效果。還有個教數學的老師,總來抱怨她婆婆做菜太摳,根本不夠吃。我覺得那個老師特別好看,白凈、溫婉,即使說婆婆壞話,臉上也不見戾氣。比起來,汪姐長得就沒那么溫柔,用現在的說法,那叫不高興臉厭世臉高級臉,反正就是乍看起來不太好說話,有點不那么好惹的樣子。
汪姐的所謂厭世臉其實是非常文不對題的,你和她接觸三分鐘,就會發現她熱情如火,容易相處,她何止是不厭世,簡直是太熱愛生活了。店里沒客人的時候,她自己也閑不住,不是邊哼哼歌邊踩縫紉機,就是邊翻畫報邊看電視。店里放了一臺小黑白電視,是家里買了彩電之后挪過去的。汪姐看電視時特別喜歡和主持人互動,主持人并不知曉屏幕外有一個能量過剩的她,她也能一句句接住主持人的話茬。那時候電視一共沒幾個頻道,一種節目叫社教節目,類似于《為您服務》之類的,介紹一些對現實生活既不能雪中送炭,也算不上錦上添花,用隔靴搔癢才能比較準確形容的生活小技巧。一般開場是一陣煞有介事的音樂后,主持人挺僵硬地坐在一個臺子后邊,一臉假笑地張嘴了:“親愛的觀眾朋友,您也許知道×××,但您一定不知道××××……”汪姐這時候會頭也不抬地說:“我怎么不知道?就你知道,看把你能的!”然后主持人親切而詳細地介紹完那些不著調的妙招、技巧之后,她又會很蔑視地抱怨“什么破玩意兒”。
然后晚上回到家,她依然不知疲倦,會把白天聽到看到的挑精華給我爸復述一部分。我爸哼哼哈哈,也看不出是敷衍還是真誠地附和一部分,一天就基本結束了。院長去托兒所看望下一代事件給我爸帶來了極大的樂趣,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我也確鑿地記得那兩樣倒霉的東西是雞蛋和香蕉。我的童年記憶里的標志性物件,除了縫紉機、大熨斗,竟然還有了我并沒有親眼看見的從院長家拎到托兒所的雞蛋和香蕉。
我爸好像一度想把這個故事寫成小說,最終沒有訴諸實踐是覺得未免有出賣同事的嫌疑,外加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專注于詩歌,不該冒險嘗試其他文學體裁。那幾年我爸迷戀文學,尤其是詩歌,經常在家高聲朗誦普希金、萊蒙托夫,并且以能讀懂原文而倍感驕傲。有時候也會朗誦些原創作品,我一句也不記得具體的了,只記得這個頻頻發生的場景。
我記得有一回我爸異常激動地拿回家三張電影票,說是通宵放映的譯制片,一晚上三部電影。由于沒時間把我送去我姥姥家,外加本來就富余一張票,兩人決定把我也帶去。于是我人生第一場通宵電影出現得早了一些,竟然只有六歲。放映的第一部是《羅馬假日》,還沒看完,我就比里邊的公主還困了,所以第二部第三部我全然沒有一點印象了。第二天我媽表揚了我,說睡得很安靜,原是很怕我在里邊哭鬧的,說隔壁座位看到他們帶了孩子頗有些不滿,而我一聲不吭非常給他們長臉。
電影院的環境嚴重影響睡眠質量,雖是躺在我爸媽腿上睡了一夜,我第二天上課依然渾渾噩噩的。而我爸媽都目光炯炯,一個去講了俄語,一個繼續在裁縫鋪里為人民服務。我放學回到店里,一堆女人正各抒己見就做斜裙還是一步裙爭論不休。我放下書包出去玩,兩小時之后回來,聽到的第一句話依然是斜裙——“我還是堅持斜裙?!币晃话⒁棠﹃献訄远ǖ卣f。那一刻我有點恍惚,不確定是進了什么時光隧道,還是她們真的就這么虛度了兩小時光陰。我長大后一看到那些時間循環的電影,都想到小時候在裁縫鋪推門而入的瞬間。每一次進去都有標志性的臺詞——斜裙,提醒你又進入了循環時空。還有一次,出現了更戲劇的場景,也是一堆婦女七嘴八舌安樂祥和地討論著款式,猝不及防地,一位阿姨忽然咣當一聲昏倒在地。一眾婦女驚慌失措撲在她身上搶救,按人中、掐虎口、輕輕搖晃……我媽吩咐我去沏糖水。糖水下肚,阿姨像電視里的烈士那樣漸漸蘇醒。原來是廢寢忘食討論衣服低血糖發作了。
反正那幾年,我們家的裁縫鋪日日人頭攢動,每天都有很多面目模糊的阿姨,而汪姐就是那一錘定音的唯一清晰的女王。我至今仍覺得她是我認識的人中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一位。
我一直覺得我媽女王交際花式的裁縫生涯是被一位叔叔動搖的,雖然她自己認為有更理性的原因。
叔叔姓牟,首次登門是個周末,是來找爸爸的。周末爸爸沒事也會到裁縫店打打下手。牟叔叔骨瘦如柴,第一次來的時候非常焦慮,目光閃爍多疑,屋里輕微的響動都會引起他的警惕,腦袋隨響動搖擺,仿佛撥浪鼓。他長得極度愁苦,這么些年過去了,我依然沒遇到誰看著比他更愁容滿面。那時候我很喜歡玩一個游戲,叫“大富翁”,那里邊一旦衰神附體就會蓋房失敗,過路費加倍,每每碰到懊惱不已。牟叔叔的臉立馬讓我想起了衰神附體。
他似乎很靦腆,數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但他又好像非說不可,逐漸向喋喋不休轉換。話匣子打開之后根本難以自持地滔滔不絕,反反復復敘述著他胃出血住院了,而他老婆不聞不問異常冷漠,幾乎沒有去醫院照顧他的經歷。他看起來的確是病人的樣子,說全世界的胃都在他肚子里出血了,我也是信的。那長相像一個不幸中的萬幸,反正就是非常倒霉但好歹還有一條命的感覺。他說話時雙手絞在一起,干瘦而憤怒的表情看起來竟有些好笑。
武娟,這個名字我依然記得的,像雞蛋和香蕉一樣,這個在敘述里反復出現的叔叔老婆的名字也深深留在了我的記憶里。牟叔叔不止一次來訪,看著好似是找我爸傾訴,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媽在配合傾聽。汪老師,他叫我媽汪老師,而不是汪姐。
在牟叔叔連續來了幾個周末,失魂落魄反復講述同樣的故事不久,這個傳說中的武娟也來了我媽的裁縫鋪,來換一條壞了的拉鏈。她長得像一匹健康的馬,高、壯,有一排整齊潔白又好像有些太長了的牙齒。感覺確實不太適合出現在病房里伺候病人,過于強健的氣質和醫院不太搭配似的。我無法把她和牟叔叔聯系在一起,對他們當初為什么要在一起產生了深深的疑問。
“牟叔叔為什么總來說他和他老婆的事?”我頗有些不解。
“因為他和他老婆以前都是你爸的學生,一起留校結婚的,他父母在外地,可能沒人說吧?!蔽覌尰卮?。
“他倆都是學俄語的?那個像馬的阿姨也是學俄語的?”
“哎呀,不是??!這院里沒有學俄語的。他們都是搞體育的,你爸教過他們俄語,但他們主要學的是體育?!?/p>
“牟叔叔也是學體育的嗎?”我表示懷疑,牟叔叔看起來隨時會死的樣子。
“可能搞理論的吧。具體我也不知道?!?/p>
“你煩嗎?他講的事特別重復?!?/p>
“還行吧。挺可憐的,我覺得他也是找不到地方說才鼓足勇氣來的,不說出來該憋悶壞了。反正就聽聽唄,其實幫不上什么忙?!?/p>
后來牟叔叔還是斷斷續續地來,基本可以確定他身體恢復得不錯,至少侃侃而談的時候不知疲倦。如果店里有生意,他就默默坐在一邊,不會不懂分寸地講他在醫院被冷落的故事。顧客走了他立馬卷土重來,幽怨地傾訴起武娟對他的不人道。一句話可以總結的事,他非要講述得說來話長。有時候周末來裁衣服的多,他也撈不到多少說話的機會。有次趕上中午,他看我媽太忙,還帶我去食堂吃了飯。我媽好像就是有一搭無一搭應付著,但眼見牟叔叔越來越正常了,雖然依然皮包骨,但臉上氣色好了很多,不那么衰神掛相了。用現在的說法,他基本算是被我媽治愈了,我覺得汪姐對人有種本能的體貼,這點她自己可能都不十分清楚。
隨著牟叔叔的康復淡出,來做衣服的人也漸漸變少了。用我媽的話說,不僅變少了,而且顧客越來越土氣。因為商店里成衣選擇越來越豐富,裁縫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那些吵吵嚷嚷的阿姨還是經常來,裁縫鋪里依然熱火朝天,但是她們大部分是來聊天的。家長里短的八卦依然在此匯集,但是裁縫汪姐的業務正在日漸縮水。
同時,我們家晚上也經常賓客盈門。常常是我放學看到一伙人嘰嘰喳喳在裁縫店聊天?;丶覜]多會兒,又有三五叔叔阿姨乘興而來。晚上家里這一波,是我爸的朋友。那時候我爸已經寫了三四年詩,和市里一批熱愛文學的文青、文中來往熱絡。這伙人要是三五個一起來,必定帶著酒,不多時就喝個東倒西歪,聚會最后總會朝著不著邊際的方向發展,差不多每次把客人送走都需要我爸媽苦口婆心的勸說。我爸不勝酒力,每到聚會尾聲都顯露出厭煩的神色,送客時也幾乎是強顏歡笑。但是待到下次聚會開始,又是熱情高漲。見證了幾次他的情緒變化,我想起他經??瘫∥业哪蔷洹洺圆挥洿?。如果只是一兩個所謂文友來家里,通常是不喝酒的,就是聊文學,聊啊聊,人一少好像就特別適合業務切磋,聊到興起還有個叔叔住下過。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