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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木鳥》2021年第11期|張運濤:嗷吼(節選)
    來源:《啄木鳥》2021年第11期 | 張運濤  2021年11月25日09:59

    小編說

    兔子急了會咬人,一向人畜無害的鄉村教師代建平沖動之下,失手殺了妻子出軌的男人。陰差陽錯,與死者有矛盾的村民卻背上了殺人的罪名,百口莫辯。眼看蒙冤者的家庭支離破碎,良心未泯的代建平傾力相助。真兇居然成了替罪羊一家的“恩人”,這般荒唐的一幕,更是讓代建平寢食難安。精神瀕臨崩潰之際,嗷吼一聲盡抒胸臆,也許唯有如此,才能喚起他自我救贖的勇氣……

    嗷吼

    張運濤

    路是生產路,一直通到東坡最遠的田地。這幾年,代建平很少來東坡,家里的地都是代廷想伺弄,用不上他。王畈偏遠,田地流轉不出去,還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大不過三間教室,小不到一間辦公室。過去農民惜地如命,留的地埂幾乎不能并行兩只腳。生產路也不寬,只能容兩輛架子車錯身。天黑,腳底下高高低低的,人也一浮一沉,像在船上顛簸。路邊的小麥齊膝深,比夜的顏色更濃重一些。剛過了清明,天上應該有月亮的。上弦月。

    “天陰了……”他自言自語,又像是給自己壯膽。

    一路上他都在摩挲脖子上的魚——玉能磨人性子,代建平深信不疑。過了干渠,兩條小路會合了。代建平看看手機,8:26。王畈黑成一團,周圍所有的村子都黑成一團。禿頭走了?他暗自希望他已經走了,走了就不用劍拔弩張了——他相信,見了面,自己肯定比他緊張。代建平其實很怕事,上次從縣城回來,他跟出租車司機說帶的東西多,送到門口吧。司機把車停在大路上,黑著臉說我們不下路的,代建平也不敢堅持。

    本來是想在隗老師那兒教訓他一頓的,還沒到隗老師家門口,就聽到禿頭粗聲大氣的話,“再有孬種找事,跟我說……咱爺兒倆再碰一個……”代建平在院門外站了一陣,兩個手指捻玩著魚。隗老師嗓門低,只能聽到禿頭的聲音,“嫂子,別弄菜了……來來,再敬舅一杯……去深圳,我接你……”

    上一次見到禿頭,差不多是十年前,想不起他的樣子了。聽聲音,應該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人,走路都橫著身子。代建平有點兒怯,只有魚能讓他鎮靜下來。怎么教訓他?禿頭這個性子,鬧出事,受辱的還是他代建平。再說了,跑到人家隗老師家里鬧,也不好,禿頭畢竟是隗老師的客。院門外站了一會兒,代建平又回去了?;厝ヒ膊粚?,就算不能教訓他,也得表達自己的態度吧?對,半路上截住他,閔莊離王畈這么近,禿頭不會在這兒住下的。代建平又折回去,還順手把門口的鐵锨扛到肩上——一是給自己壯膽,再者,真動起手來,鐵锨也是一個遮擋。

    摩托車的車燈突然從村里刺出來,像一把晶瑩剔透的長劍。禿頭還沒走。代建平既沒有長劍也沒有飛弩,只有一把鐵锨,總不能用鐵锨拍他?他緊張起來,向前跑了幾步,迎面就是老井塘,老井塘的水面在漆黑的夜里泛著微弱的光。代建平停下來,怕燙似的將鐵锨扔了。鐵锨的作用原本是威脅,是幌子——有人問起來就說去給稻田放水。到了東坡,代建平才發現小麥都還沒收,朝哪兒放水?

    水可以濕路、泥路,讓禿頭的摩托車慢下來、停下來。代建平又撿起鐵锨,站在老井塘邊上,用鐵锨將水快速撇到路上。摩托車到了干渠那兒,路已經濕了幾米長。夠了,代建平蹲在對面地埂上,麥子正好遮住他。

    摩托車近了,他都能聽到禿頭哼著的小曲了,車速并沒有降下來。車燈平射過來,掠過泥路,打到正在抽穗的麥子上,也打到代建平的臉上。老井塘跟井一樣深,代建平的印象里,多旱的年份它都沒干過。他怕他翻車,人甩進老井塘,趕緊站出來打手勢。晚了,摩托車吱溜一聲滑倒在路邊,發動機吭吭兩下,憋熄了火。車燈還亮著,悶在地上,反射出些微的光。還好,禿頭只是被甩進了淺水區。代建平將鐵锨伸到他面前,禿頭當成了兇器,下意識地向后撤了一下。他會游泳。

    “操你媽!你是哪里的孬種?”

    “都成落水狗了還恁狂?!贝ㄆ接仓鴼?,“好好看看老子,不認識了?”

    禿頭又撲騰回淺水區,站起來。代建平看到他滿臉通紅,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也可能是嚇的。鐵锨一頭在水里,另一頭支著代建平的下巴?!袄献佑性捀阏f?!?/p>

    “我跟你有什么話說?”禿頭吐一口水出來,“跟你老婆說去。她送貨上門,我……”

    代建平拿鐵锨頂住禿頭脖子下面,用力朝外推,想嚇他。禿頭被激怒,抓住鐵锨的木把,差一點兒把代建平拖下水。

    “狗日的!”代建平死死頂住。

    “讓我上去,你敢讓我先上去不?”

    “我還怕你狗日的?”代建平收回鐵锨。

    禿頭腳下是淤泥,滑,只好拽住塘邊的雜草?!拔腋銢]啥說的,男女之間的事兒,女人要是沒那個心,男人能……”

    代建平舉起鐵锨拍了他一下,沒敢太用力,但也劃破了皮肉,有血流下來。禿頭依然弓著身,但頭昂起來:“操你媽,你敢打我?”

    “狗日的,我為什么不敢?”代建平索性又拍了兩下,沒敢看,閉著眼。

    第三下打空了,代建平睜開眼,禿頭已經頭朝下趴到淺水里。代建平拖他上來,讓他肚子頂著塘埂,下半身仍留在水里——小時候他見過人家救溺水的人,放到牛背上,擠壓出肚子里的水。禿頭沒吐出水來。他翻過他的身子,禿頭臉色慘白。代建平身子觳觫起來,喊了一聲禿頭,想想不對,又喊閔劍鋒。不應。

    代建平用腳碰碰他,還是沒動靜。他手上用了點兒力,禿頭順勢又回到水里。代建平后來想,他當時犯了個錯誤,不該把他再推進水里——他也許沒有死,只是昏迷。

    代建平身子發軟,站不起來。老井塘中間的小島上飛起幾只鳥,無聲無息的,像默片時代的電影。他以為自己聽力出了問題,扯了一下耳朵,依然沒聲響,靜悄悄的。又扯另一只,還是一樣——夜里本來就沒什么聲音。一個夢,他想,醒來就好了,一切又都回到原樣了。

    摩托車燈摔爛了,不知道哪里的塑料殼子也掉了一小塊。車后座上一個蛇皮袋,里面有小半袋蒜苔、姜、韭菜。王畈本來是菜園,人都出去打工了,沒人種菜了——菜賤,也沒勞力去賣。代建平把車扶起來,掀到老井塘里,水剛剛淹住車把。夢也得圓好。他解開綁蛇皮袋的繩子——不是繩子,一截電話線——一頭纏到摩托車輪子上,一頭纏到禿頭身上。鐵锨頂住車座,朝前一推,摩托車滑進水深處,人也隨之不見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唱歌?!澳憔烤褂袔讉€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那么憔悴……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我一言難盡,忍不住傷心,衡量不出愛或不愛之間的距離……”

    想不起歌詞了,換一首。意識到太傷感了,也換?!疤柍鰜砦遗郎狡?,爬到了山頂我想唱歌,歌聲飄給我妹妹聽啊,聽到我歌聲她笑呵呵……”

    唱到“你總是心太軟”時,進了村子。代建平噤了聲。最東頭是老鐵家,兩間房子黑黢黢地蹲在那兒。老鐵本來也在村西頭,后來被兒媳婦趕出來,沒辦法,就把路邊的水溝填了,搭了兩間小趴房。第二家是大頭,屋山頭像用濃墨寫的人字。接下來是大胖、小水……都是熟路,哪兒有個坑哪兒有個埂他都清楚。代建平住在村西頭最后一排,離河最近。一個小院子,西南角一個廢棄的豬圈,如今堆滿了犁子、耙、鋤頭。東南角壓水井邊上是一棵梨樹,緊挨著壓水井的是廚屋。原來只有一棵梨樹,代建平的母親走后,有人說院子里不興只種一棵樹,老爸代廷想又找人家要了棵玉蘭,靠著西窗。

    來福聽到動靜,跑過來。狗和主人都瞅著東屋,只有那里有亮,一閃一閃,代廷想還在看電視。

    “半夜三更你去哪兒了?”代廷想在里面問。

    代建平推開東屋的門:“小點兒聲……還不到十點就半夜三更?”他看看姣姣,她睡得正香,在代廷想的里面。代建平指指自己的左臉,“牙痛,睡不著?!?/p>

    “褲子咋還濕了?”

    代建平低頭看了看,灰色的褲子下半截被水弄成了黑色。

    “打個電話能打半個小時……”代廷想眼睛轉向電視。代建平知道他說的是馮燕飛,“從來沒見她跟誰那么笑過……”

    他心里輕笑,禿頭死了,他還有什么擔心的?

    躡手躡腳進了西屋,沒敢開燈。馮燕飛的胳膊在外面露著,代建平扯了一下被子,蓋住。馮燕飛喜歡打麻將——不打麻將做啥呢?但她不熬夜,想熬夜也沒牌友陪她。這是代建平不干涉她打麻將的原因之一。她每晚9點前睡覺,不愛看電視,“新聞離老百姓遠,電視劇假得不得了”。就喜歡體育臺,喜歡看比賽,籃球、跳水、跑步、滑雪、水球、冰壺,好多她都不知道規則,就是喜歡看“比賽的驚險、刺激、真實?!?/p>

    馮燕飛斜著身子,他只好睡另一頭。睡下去就好了,醒來都是夢。一、二、三、四、五……數著數著,突然想到盆里應該是沒來得及倒的洗腳水,起身一看,果然。從盆里撈起自己的褲子,扔進洗衣機,又回到床上重數,一、二、三、四……影影綽綽中,窗外有個人影,似乎還很粗壯,伸頭朝屋里看一眼又縮回去藏起來。

    代建平癱在那兒,屏聲靜氣。壞了,禿頭找我算賬來了。過一會兒,才意識到是那棵廣玉蘭,風一吹,樹枝晃到窗前。接著數,一、二、三……數到三百七十一,不行,越數人越精神。應該是傳說中的失眠了,他想。代建平沒有失眠經驗,前妻去世后那一段時間也沒有,只是入睡比平時晚一些。

    身邊的馮燕飛發出輕微的鼾聲,她應該不知道禿頭來。代建平心里平靜了些,但還是堵得慌。出門的時候怎么就扛了鐵锨呢?再往前推,太不真實了,怎么那么巧聽到隗小寶跟小朋友說他家里晚上要來客的話?再再往前,早晨他出門的時候,東邊的朝霞一層灰一層金黃,像有人隔著百葉窗偷看人間,詭異得很。還有昨晚那個夢,夢里的藍天上有一道數學題,真真切切的,像是白色粉筆寫在藍色木板上。上學的時候代建平最怕的就是數學,高考只考了40多分。跟馮燕飛講這個夢,馮燕飛問他是什么題目,他記不清,反正有數字有字母,還有分子式,很復雜……總之,這一天極不真實,典型的夢。

    天快亮時,代建平起來了。他不知道自己睡沒睡過,渾渾噩噩的。太早,外面靜悄悄的,跟昨夜沒什么兩樣,代建平甚至懷疑還是昨天晚上,他正在準備的是晚飯。鋼筋鍋里淘好米,打開煤氣。他不喜歡高壓鍋壓出來的粥,沒有米味兒。熬粥之前鍋里滴兩滴清油,水不會溢出來——母親傳給他的經驗,不用守著鍋。

    代廷想進到廚屋,問他咋起來恁早。代建平說牙疼,來福也叫,睡不著。來福是代廷想撿回來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代建平嫌俗氣,代廷想說吃喝拉撒也俗氣,哪樣你離得開?

    早晨要煎兩個蛋,代廷想不吃,代建平也不喜歡雞蛋。他一手托一個雞蛋遞給代廷想。代廷想看看他:“你今兒個咋了?”

    代建平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小心,像是捧著只小雞兒,生怕掉到地上摔死了。代建平說他去東頭大路上買饃,代廷想在后面嘟囔:“老高能來恁早?”

    代建平從村子中間走——他以前都是貼著塘邊出去。塘在兩個村子中間,王畈后邊,邱灣前邊。那是人家的后院,沒有路,得穿過一堆一堆的灌木叢,繞過雜七雜八的樹,跨過一道排水溝。村子中間才是正路,貼著各家的院門。代建平沒碰到人,也沒聽到狗叫,哪怕是雞叫——他不確定以前有沒有,反正這天早晨沒有。唯一的聲音是咳嗽,老人的,隔了好多堵墻,隱隱約約。

    東頭的大路也不大,連城里的小路都比不上。沿淮路,顧名思義,沿著淮河的路。代建平小的時候還是土路,上世紀九十年代改成了柏油路。柏油鋪得薄,沒幾年就看不到柏油了。前幾年,一個從這里走出去的將軍弄到項目,又改成了水泥路。

    老鐵才起來,剛開了小賣部的門,正站在大路上伸懶腰?!靶瞧诹?,咋起來恁早?”

    “智齒疼,睡不著?!?/p>

    老鐵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p>

    “陡溝饃——剛出籠的陡溝饃——”喇叭在邱灣響。

    陸續有人來大路上等老高的饃。陡溝饃很有名氣,面和得筋道,柴火蒸,能一層一層地揭著吃。這幾年宣傳厲害,過年的時候供不應求,有人拿它當禮品送到縣里市里。老高的饃并不正宗,正宗的也就街東頭那幾家,供不應求,根本下不到村里來。

    “陡溝饃——剛出籠的陡溝饃——”

    這個早上,代建平沒等到隗老師,也沒見隗小寶。

    體育臺沒比賽,奧運火炬傳遞。一臺是穿越劇,二臺在講股票,電影臺是個老電影……代廷想嘟囔他:“調過來調過去,你到底想看啥?”

    “動物世界?!?/p>

    趙忠祥聲音低沉,很有磁性,能讓人的心情平靜下來?!按笙蟊群芏鄤游锏闹巧谈?,它們有一種特殊的技能,能預見自己的生死。如果大象感覺自己過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它們就會離開象群,然后獨自走向一個神秘的地方……”

    “是真的嗎?”代廷想問。

    “動物世界又不是電視劇?!贝ㄆ秸f。

    “人太復雜,”代廷想說,“死就死唄,還這這那那的?!?/p>

    “人是高級動物嘛。高級動物要求有儀式感,你看皇帝死多隆重,老早就修陵墓,還得有陪葬?!?/p>

    代廷想說:“大象就不要儀式?!?/p>

    “也要,”代建平說,“它躲起來死其實也是一種儀式?!?/p>

    “人也應該躲起來死,少了很多麻煩?!?/p>

    代建平馬上想到了禿頭。

    “聽說象牙很貴的,大象是不是不想讓人把它的牙弄走才躲起來?”

    “象——牙?”代建平突然想到一個法子,拔牙。以痛制痛,負負得正。代建平并不是從數學里得到的啟發,辦魯艷青的喪事時他腳踢在門檻上,掀掉了半個趾甲,疼痛抵消了悲傷,痛苦反而減輕了。

    從家到東頭大路上,代建平是推著車走的。到了大路上他也不急,見人就打招呼,不下地???人家反問,下地做啥?

    也是,不收不種的,誰還下地啊。下地應該是上世紀的事了,那時候坡地里一天到晚都是干活的,施肥、澆菜、收菜、松土、鋤草、拔秧田的稗子……現在可好了,坡地里都種小麥水稻,除草劑一撒,再不用管了。代建平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他不能這樣亢奮下去,他得正常點兒。

    去年教師節體檢時,醫生說他有兩顆智齒,得拔了。他沒當回事,好好的,拔掉不疼?現在機會來了,拔牙的痛苦肯定能沖淡他內心的驚恐與焦慮。最好不用麻藥,兩顆一起拔,越疼越好,疼狠了就沒有時間想這想那了??舍t生不同意,要拔兩顆你得住院。代建平說住院麻煩,先拔一顆吧。

    智齒多橫生,頑固。醫生用力猛,牙劈成了兩半。奇怪的是,一點兒也不疼,滿口都是木的。麻藥下多了,醫生說。

    回程的車上,下雨了。雨打到車窗上,公路旁的樹梢上,柏油馬路上,還有行人的雨傘上。車里車外兩個世界。到了陡溝,下得更大,乘客下去就近買了傘或雨衣。代建平徑直走進雨中,心想,下吧,再大一些才好呢,雨能滌凈一切污穢。路過派出所,老虎正坐在門洞里發呆,看到他,大聲喊,建平,過來喝口茶避避雨?代建平捂著半邊臉,牙疼,改天。

    老虎也是王畈人,跟代建平差不多年齡,托人弄到派出所當協警,協了快十年了。老虎有個特長,講故事。抓小偷、蹲守、與嫌疑人搏斗,多平常的事,他都能講得一波三折,像電影電視劇。最初主角還是外面的某個警察,后來都變成了老虎自己。沒人跟他較真,警察的事一般人也不清楚。

    回到家,天剛黑定。見代建平渾身濕漉漉的,馮燕飛笑:“我是嫁了個下雨不知道打傘的傻子啊?!?/p>

    她也剛回來,手氣應該不錯,正在數手里的大小票子。他們住的是老房子,代廷想的——代建平早已不是王畈的村民。他是王畈小學的老師,教兩個年級的語文。學校離他們家不遠,一公里左右。那兒還有分給他的兩間平房。魯艷青死后,他又在里面住了兩年,娶了馮燕飛,才搬回王畈。

    魯艷青是代建平第一任妻子。職業高中那年招了個幼師班,學費兩千。代建平數學差,復讀考大學無望,想讀幼師,管他教小孩兒還是大孩兒,能有個工作就中。高中上完,他已經做不了農村的活了,有力氣,沒有耐性。有一年回去收麥,割幾鐮,就想直一下腰,天啊,何時才能割到頭???代廷想支持兒子,他不惜錢,盡管那時候兩千還是個天文數字。魯艷青也是從普通高中轉到那個班的,人家是應屆生,沒經歷過高考失利的打擊,意氣風發——后腦勺上扎著朝天翹的獨角辮,眼睛清澈見底,胸前無辜地鼓著兩個旺仔饅頭。元旦晚會那晚,代建平鼓起勇氣,把她擠到樓梯拐角處,抱了又吻。

    幼師兩年畢業,代建平去了魯艷青的老家——她爸是村支書,條件好。說是幼師,其實學的都是小學教育??h里的當務之急不是幼師,幼師隨便找個人都能頂,能哄孩子就行。鄉村缺教師,職業高中又沒資格培養小學教師,只能打著幼師教育的名義。代建平教二、三年級語文,忙了也回去幫著收割播種。第二年,代建平母親查出乳腺癌,魯艷青求她爸,托人又將他們轉回王畈。那時候,魯艷青已經懷孕,身子像充了氣,哪兒都變得鼓囊囊的。代建平倒是不奇怪,女人就該這樣,戀愛時清清爽爽,結婚后肉感十足。冬天大雪,魯艷青放學路上滑倒,血染濕了毛褲,沒送到鎮上就斷了氣,大人小孩兒都沒保住。代建平像掉了魂,從此一蹶不振。

    高中同學十周年聚會,代建平不想去,謝小鳳專門打電話來勸。高考那年,人家都買麥乳精、蘋果改善生活,代建平沒錢,經常買西紅柿吃,說西紅柿對大腦好。謝小鳳是走讀生,城里人,偷偷往他抽屜里塞巧克力,塞麥乳精。代建平讀幼師時,時不時還會收到謝小鳳的信,談理想、談人生、談父母家庭。代建平回信也是理想、人生、父母家庭,直到追上魯艷青,信才淡了。

    他就是那次聚會認識馮燕飛的。謝小鳳說:“你不能老這樣,你是個男人,什么時候都不能蔫?!?/p>

    女人就能蔫了?但代建平沒跟她犟,人家是為他好。謝小鳳要給他介紹個姑娘,代建平不想拂了她的意,見就見,他一個過來人,怕什么?

    馮燕飛是超市的收銀員,跟謝小鳳的鄰居是親戚。跟魯艷青不一樣,代建平初見馮燕飛時,她就像剛出鍋的饅頭,暄騰騰的。謝小鳳沒跟她說代建平死了老婆,只問她中意不。馮燕飛覺得還行吧,看起來干干凈凈的。男人嘛,干凈就行。再加上又是老鄉,一個陡溝南一個陡溝北。馮燕飛后來跟代建平說:“你同學太能了,等我點頭了才說你是二婚。我稍一猶豫,她就拿出早準備好的一通道理。都啥時代了,你還介意一婚二婚?一個有經歷的男人,懂得珍惜你……”

    婚禮定在國慶節,新房就在王畈——馮燕飛不愿意住學校,那是代建平和他前妻的家,馮燕飛別扭?;槎Y當晚,沒有鬧洞房的年輕人,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孩子。馮燕飛坐在鮮艷的床上,頭上是彩帶氣球。他看不清她的模樣,電燈被蒙上了紅紙。她愛我嗎?他沒有把握,也不確定自己愛不愛她。又想起魯艷青,他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對比——很多過來人都這樣勸過他,包括謝小鳳。

    馮燕飛生產之前他們吵過幾次,代建平怪她老打麻將,馮燕飛說我不打麻將我干啥,你給我找個活兒?后來又抱著姣姣打。代建平說這下好了,姣姣早早就知道七條八萬了。

    姣姣還沒滿周歲,馮燕飛就給斷了奶,要跟人家出去打工。第一年還好,隔不兩天馮燕飛就會打個電話回來,后來又逼著代建平裝了寬帶,QQ上能看看姣姣,還有代建平。代建平過得倒也充實,回去就泡在網上,與謝小鳳聯系也多了。過年回來,馮燕飛麻將打得少了,整天趴在電腦上。代廷想偷偷向他報告,她今兒個沒去打麻將,抱著電話打了一下午,或者今兒個倒是好,一上午沒出門,不過,一聽到電腦里啾啾啾地叫,就跟掉了魂似的……

    離過年還有三天,代建平去醫院做了個小手術,鼻間隔彎曲。醫生建議年后做,再小的手術也會給生活帶來不便。代建平堅持,說受不了,氣短,憋得難受。

    難受不假,但不是憋的,是馮燕飛的出軌——他偷看了馮燕飛的聊天記錄。馮燕飛跟那個網名叫“擔水上天”的男人認識并不長,他好像也是本縣人,在馮燕飛打工的工廠附近賣紅酒。馮燕飛回深圳的前夜,代建平才跟她攤牌:“是不是急不可耐?”

    “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知道?”

    “你看我QQ了?”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代建平靠在床頭上,“你跟他是玩玩還是認真的?”

    馮燕飛用被子蒙住頭,過一會兒,又掀開?!八_我!他灌醉了我……”

    “閔劍鋒”這個名字是馮燕飛自己說出來的。代建平認識他,他是隗仁川嫁到閔莊的姑姑的婆家侄,在信用社收貸放貸。后來出了什么事,不干了,隗仁川說他去南方做大生意了。其實并不大,租了工廠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賣紅酒。

    馮燕飛沒再去深圳,但秋天收稻子之前他們又見過一次。天黑透了,她還沒回來。代廷想說,半晚上就走了,有人看到去隗老師那兒了。隗老師那兒沒人打麻將???代建平不吭聲。太不正常,馮燕飛從來沒有晚上熬夜打麻將的歷史。打她手機,響了幾聲,掐斷了。再打,又掐斷。在屋里轉來轉去,終是不放心,代建平拿上手燈出去找。半路上迎面碰上馮燕飛,代建平問她咋了,馮燕飛不語。又問是不是輸多了——代建平裝著不知情。馮燕飛只是悶頭疾走。

    他陪她在廚屋吃飯。馮燕飛陰著臉,閔劍鋒來了。代建平問,你去見他了?馮燕飛“嗯”了一聲,我去還他的東西。

    之后就是冷戰。他們四天沒說話。他恨那個禿頭——閔劍鋒并不算禿,只是頭發比別人稀些,禿頭是代建平的嫉恨——他從來沒這么恨過誰。一對舊情人見面,說什么都沒發生,誰信?跑到他家門口來了,真是欺人太甚!馮燕飛說他是來王畈看他表舅,順便來跟她了斷。

    “是來見你吧,順便看他老表?”

    “青天白日的,又在隗老師家里,能有啥?”

    代建平冷笑:“斷了就斷了,為什么還要見面?他來看他表舅?他們算哪門子老表?!”

    現在好了,代建平心想,終于一了百了了……

    ......

    (未完待續,全文見《啄木鳥》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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