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1期|馬平:五世同堂 (節選)

馬平,一九六二年生于四川省蒼溪縣,現供職于四川省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山》《香車》《山谷芬芳》《塞影記》,小說集《熱愛月亮》《小麥色的夏天》《雙柵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 我在夜里說話》,中篇小說《高腔》和散文集《尋找紅樹》《我的語文》等。
五世同堂(節選)
馬 平
一
黃昏,我在過草市大街時看見了老況,差點兒喊他一聲。那是我第一次在“楊楊推拿”之外見到他。他右手拄的那根盲杖,我也是第一次見到。當時,我們面對面走到了斑馬線中央。他有點兒急,盲杖更急,不停地在地上點著,好像在探測綠燈還剩多少光斑。我要是喊他,他的盲杖和腳步一慢,或者一亂,車流就會像潮水一般漫過來。
過了草市大街,我在洗馬塘街口停了停,看見老況已到對面的北馬棚街口。車潮一涌而來,他的背影眨眼就不見了。
洗馬塘是條小街,從街口向前走十來米就是“楊楊推拿”,再向前走出頭,右拐過去就是我居住的小區?!皸顥钔颇谩遍T外有兩級臺階,門旁有個用木柵欄圍了一半的小平臺,老況不上鐘的時候一般都會坐在那兒。我走這條線上下班,都要從那兒經過,我要是不打招呼,他就不知道我走了過去。
這天,小平臺上那張可以坐下兩個人的木椅空著。我扭身上了兩級臺階,推開了玻璃門。小楊在后面做飯,大楊在查看一個筆記本,新來的小姑娘小龐在耍手機。
“平老師!”大楊合上筆記本,“你碰到況師沒有?”
“沒有?!蔽艺f。
“他走了?!贝髼钫f,“剛才?!?/p>
“走了是什么意思?”
小龐說:“不回來了?!?/p>
小楊大概把菜做好了,出來接話說:“接了一個電話,說走就走?!?/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說看見了老況。我在大街上喊不出口,到了店里卻又說不出口。我問:“是他母親的電話,還是小小楊的電話?”
“不知道?!贝髼畎压P記本放進木柜抽屜,“他沒有說?!?/p>
我從店里出來,突然感到了冷。臘月已經到了,街邊小葉榕過風的聲音寒顫顫的。我加快腳步,走過冷颼颼的樹蔭。
在進小區大門前,我一連打了三次電話,老況都沒有接。
二
我差不多每周要去“楊楊推拿”兩次。大楊和小楊是親姐妹,她們都有家有室,也都是高級理療師,從樂山來成都合伙開了這個店,還在洗馬塘街租了一間房。午飯和晚飯大家都在店里吃,早飯各自“打游擊”。夜間關門以后,楊家姐妹回那出租房去住,五張推拿床被布簾隔開來,其他理療師愛睡哪張睡哪張。
那是離我家最近的推拿店,無論它是不是鐵打的營盤,我都是鐵打的兵。要論資格,老況比我更老,因為自從有了這店便有了他。老況在理療師中手法最好,我很早就鎖定了他,每次去做推拿,都會先打他手機預約,或路過時招呼一聲。
“老況!”我說,“我七點來!”
“平師!”他說,“我等你到六點五十九分!”
大家也都叫他“況師”。最初我見他行動緩慢,并不知道他的視力已接近于零,以為他年齡比我大。當我知道他比我小六歲時,已經把“老況”叫順了口。但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還能看見多少,也不知是先天還是后天。他的家在成都,父親離世早,母親身體不好。他好像還有一個妹妹。我從未向他本人打聽過這些,就像我不會去打聽他們收入怎樣分成一樣。
老況中等偏高身材,他的眼睛并沒有影響他身上那一股英氣。他是一個風趣的人,平時話卻不多,去年秋天以來話就更少了。大家都知道,他母親生了重病。前不久,他在為我推拿的時候,我用手機放一首自己作詞的歌。那歌剛剛錄制出來,喜慶,他沒有心思聽,只問這歌詞值多少錢。我趴在床上,把臉埋進呼吸孔,先在肚子里把那數字打了五折,再甕聲甕氣報出來。歌放完了,我翻身過來,他又問了一遍,我以為我說過的話已經被那呼吸孔吞掉,索性把那數字再打一個五折。
“平師!”老況說,“才一分五十七秒,你寫的字就跑一半又跑一半,還不快追!”
小楊也為他幫腔:“平老師,況師他耳朵好使呢!我們都有耳朵,歌好聽呢!”
店里還有其他客人,大楊說:“商業秘密,憑什么告訴你們!”
我趕緊對老況開玩笑說:“你還是先說說小小楊吧?!?/p>
他的手在我肚皮上額外捏了一把。我伸出一只手,用我的手法捏了捏他那只手。他立即給自己找到了臺階:“你不說算了,我又不向你借錢!”
我說的小小楊,是去年秋天店里招的一個理療師。那是一個外地女子,也姓楊,比楊家姐妹都小,大家都叫她“小小楊”。小小楊長得不錯,推拿手法也不差??墒?,剛滿一個月,她就一去不返了。
“楊楊推拿”是由大楊做主。小小楊一大早向大楊請假,說家里有人來成都辦事,她要耽擱半天。當天中午,她給大楊打電話說,她準備改行,不再做推拿了。
而在頭天下午,老況向大楊請假一天,可第三天開了門還不見人影,手機也不通。楊家姐妹都有老況母親的手機號碼,老人接了大楊打過去的電話,說:“閨女你放心,他馬上就回去!”
當時店里有一個高姐,才把一些情況說了。高姐很瘦,夜里睡不好覺,把老況和小小楊的活動全都聽見了。高姐說,他們兩人也不敢有別的什么,就是一連幾夜湊在門外小平臺上說悄悄話,說的什么一句也沒聽清。
第三天午飯吃過,老況回到了店里。開初,他吞吞吐吐,甚至東拉西扯。大楊對他說,你們那悄悄話可沒有加密,全讓人家聽見了,他才把什么都說了。他說,他母親生了重病,身邊需要一個人,小小楊去他家了,因為他和小小楊好上了。他說,他是在這店里認識小小楊的,他吃菌子不會忘了疙瘩恩。他對大楊和小楊說了硬話:“只要你們在這兒,我就不會離開,除非你們趕我走!”
這些都是后來小楊對我講的。那段日子,老況時常不在店里,我打電話都預約不到他。我因為長期伏案,腰腿痛老犯,小楊隔上一段時間就要為我拔火罐。一天,老況又回家了,小楊讓我全身咬滿了火罐,而她自己說話時咬緊了牙。她問我:“況師也就一環路內有兩間房,平老師你說,小小楊看上他什么了?”
我并不了解情況,不能用一個虛構來解答。我對小小楊并無惡感,何況她說話的聲音太好聽了。我還知道,她離開時順手牽羊,帶走了我寫的一本書。那本小說集是大楊向我討要了去的,放在一個小書架上做擺設。我一直想和老況說說小小楊,結果,卻是在話不投機的時候被帶了出來。
結果,老況走了。才一年多一點兒時間,他就把自己說過的硬話忘了。
三
老況沒回我電話。第二天再打,他關機了。
過了兩天,星期六,我上午寫作,下午去做推拿。我不用預約了,逮誰是誰。店里只有小龐一個人,她在手機上看電視劇。我沒有問楊家姐妹去哪兒了,說:“腰痛得很?!?/p>
小龐說:“你從前每次來,都說屁股痛得很。轉移了吧?”
這店理療師來來去去,老肖、小羅、劉三姐、老杜、高姐、小鄭,還有老況和小小楊,從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對我說話的。但是,我是顧客中的“元老”,不能跟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我問她:“你知道什么毛病才說轉移了?”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一邊換枕單一邊說:“老師,財產才論轉移!”
我的表情大概有點兒不好看,她立即把笑收了起來。我剛躺上床,把臉埋進呼吸孔,就聽見她在我耳邊悄聲說:“老師,況師和小小楊是假結婚?!?/p>
我抬起臉,扭過頭,聽見脖子咕了一聲。
她把右手食指豎在嘴前,噓了一聲。
我沒吭聲,慢慢讓脖子扭了回去。我從沒有聽誰說,老況和小小楊結婚了。
“老師!”她問,“你知道,高姐后來為什么也走了?”
我的脖子不敢再那樣扭一回:“為什么?”
“只要愿意動一下腦子,猜都猜得到?!?/p>
我認識高姐,小龐卻并不認識。那個瘦瘦的女人為什么要離開,我卻不知道。我說:“聽說她夜里睡不好覺?!?/p>
“老師,你終于明白了?!?/p>
我還是扭了一回脖子,也扭著喉嚨說:“我明白什么了?”
她卻又說:“小楊姐兩口子關系不好,聽說他們有三年沒有照過面了?!?/p>
我只好睡著了。
“我說的是小楊姐?!彼龔娬{說,“小楊?!?/p>
我差點兒要打呼嚕了。
“姐妹兩個時不時鬧矛盾,你知道?”
我開始打呼嚕了。
“有些個晚上,小楊姐是在店里住的?!?/p>
老況說不定就是被這個小姑娘嚇跑的。我只好醒過來,問:“你晚上也住這兒嗎?”
“我?”她說,“老師,你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我每天晚上都去男朋友那兒!”
“那么,老況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呀!”
等她在腰上松了手,我緩過一口氣,才說:“老況和小小楊真結婚假結婚,你怎么知道?”
“不是還有高姐嗎?”她說,“高姐和小楊姐一直有聯系?!?/p>
“高姐和老況也有聯系吧?”
“咦!”她說,“高姐難道不能和小小楊有聯系嗎?”
我翻過身來,說:“你沒有見過小小楊吧?”
她說:“況師金屋藏嬌,我到哪兒去見?聽說聲音有點兒好聽,還有點兒漂亮?”
我正想我不能夸小小楊,她卻自己把話接下去了。她說:“漂亮有什么用,尤其是對況師?!?/p>
“高姐還知道些什么呢?”
“老師,你感興趣了呀?”她立即高興起來,“她知道況師住的那個小區,叫個什么園?!?/p>
四
星期一我去上班,在洗馬塘街遇到了大楊和小楊,在前面邊走邊說話。我的印象是,大楊有頭腦,小楊有容貌。我叫住她們,然后站在樹蔭里說了一陣老況。老況也不接她們的電話,而他母親的手機已經停用。
大楊說:“我去他住的錦上庭園找過,沒有見到他,也沒有見到小小楊?!?/p>
小楊說:“平老師,那個女人別說見了我們,見了你大概都會躲?!?/p>
我問:“為什么這樣?”
“都不知道?!贝髼钫f,“他接了一個電話,只說‘我走了’,賬都沒結就走了?!?/p>
小楊說:“他出門時還說了三個字,姐說她沒聽見?!?/p>
我問:“哪三個字?”
“對不起?!毙钫f,“當時我就在他身后,他好像是對門外的人說的?!?/p>
我又問:“你們沒有攔他嗎?”
大楊說:“妹當時在做飯,關了火追出來,但我把妹攔住了。我們都知道,小小楊自己想開一家推拿店,況師為這個很糾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p>
我說:“他可是說過硬話的?!?/p>
“他食言了?!贝髼钫f,“所以他說,對不起?!?/p>
小楊說:“況師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他是一點兒雨一點兒濕?!?/p>
我問大楊:“你找他,是要動員他回來?”
大楊說:“主要是擔心他?!?/p>
“擔心什么?”
小楊說:“平老師你也知道,況師是個好人,我們擔心他吃虧上當?!?/p>
大楊說:“如果小小楊真心對他好,我們為他高興都來不及?!?/p>
我拿出手機看了看,說:“我開會要遲到了?!?/p>
草市大街上人流和車流還是那樣,我又想了想老況過街那一幕。我算了算,他在我身上下了九年力氣,他的手法越來越好,我雖然沒有多少長進,但我渾身的肌肉和骨頭都對他的力道知根知底。那根一直沒有現身的盲杖,好像一路都沒有點到準確的穴位,讓我突然見到了他的陌生。這些年來,除了家人,老況是我最依賴的人,到頭來我卻發現,我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走到老況消失的北馬棚街口,讓腳步慢了下來,在手機上搜了一下他住的小區。錦上庭園,大楊說出那個名字時我刻意記了一下,很容易就搜到了。駕車需要半小時,地鐵需要四十分鐘,騎行需要一小時,步行需要兩小時十五分鐘。
我把“錦上庭園”的地圖存在了手機里。我擔心一翻篇,就把這個名字忘了。
接下來,我一連參加了三個會。開會沒有寫作累,我一連五天沒去“楊楊推拿”。我又接到一個會議通知,想都沒想就打電話請假了。我說:“我一個兄弟丟了?!?/p>
“兄弟?”對方有點兒詫異,“親兄弟?”
“兄弟?!蔽艺f。
“好好找,你好好找……”
五
一大早我就上了輛出租。導航系統一路報告,我在反反復復的提醒中到達了目的地?!靶值堋苯械糜H熱,我卻不知見了老況說什么。
錦上庭園在一條小街上,與我的想象一致,但我沒有想到它是那樣氣派的一棟高樓。沒錯,老況在一天之內總會出來買個菜什么的,他就算起個大早,我來得也不算遲。不管老況和小小楊是否結婚,他們都有可能住在一起。老況看不見我,但我要是讓小小楊看見了,又說什么好呢?
我與其冷颼颼地在那兒守候,不如去向門衛打聽一下。
門衛只有一個,他一聽就搖頭:“沒有這個人?!?/p>
我說:“他大部分時間都不住家里?!?/p>
門衛繼續搖頭:“我在這兒六年了,從沒見過拄盲杖的人?!?/p>
“他走路很慢?!蔽艺f,“回到自己的家,他也可能不拄盲杖?!?/p>
“他姓什么?”
“況?!?/p>
“況什么?”
這就輪到我搖頭了。
“那么,先生,你找他干什么?”
“我來補一份禮?!蔽艺f,“因為出差,我沒有趕上他的婚禮?!?/p>
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有了這個理由。我要是見到了小小楊,那也正好作為我的見面禮。我相信他們已經結婚了。
“咦!”門衛把我從頭看到腳,“你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就來給他送禮?”
我正好有閑工夫對他說一說交情,就添油加醋地說起了我和老況的交往,說得自己都有點兒感動了。門衛無動于衷,但他耐心地對我說:“他那個情況,一樣能耍手機,一樣能耍微信。你在微信上把錢轉給他,大家都方便?!?/p>
我正準備再給他講講送禮的儀式感,又來了一個門衛。他說:“怪事,前陣有一個女人也來找一個姓況的,他究竟犯什么事了?”
“他犯喜事了!”
我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那大門斜對面是一條小街,丁字路口有一棵小葉榕,比洗馬塘街上任何一棵都大。我走到那棵大樹下面,看得見那大門,卻看不見那門衛。我不能老站在那兒,但要是往小街深處走,我就看不見老況或是小小楊從那大門進出。所以,我只能在一丈長的街邊走來走去。
我在一丈遠的地方,才看見大樹護著一塊街牌:五世同堂街。
街口那一邊豎著一塊紫色標石,想必就是“五世同堂”的注腳。老況要是提起這街名,只需一回就讓人記住了。這條街名氣大,沒幾個人不知道。
我想,要么是老況忽悠了高姐,要么是高姐忽悠了小楊,要么是大楊忽悠了我,要么是我聽錯了。一句話,老況的家并不在這兒。
我正要過街去看看那紫色標石,眼睛花了一下。
那兒站著一個女人,正隔街看著我。
“老師!”
我聽見了一個好聽的聲音。
五世同堂街沒有紅綠燈,小小楊提著一個塑料袋朝我快步走過來。她站到了我面前,第一句話就說:“老師,我對況師說,他不接你電話,也不給你回電話,都是不對的?!?/p>
一年多時間過去了,她看上去反倒年輕了一些,身段也好像更好了。她沒有問我為什么在這兒,我的“見面禮”就用不上了。我聽見自己說:“今天開會,我逃跑出來了?!?/p>
她說:“老師,你在這兒等我,我回去把肉燉上,馬上逃跑出來!”
我笑了笑,才看見那塑料袋里是一塊豬肉。我問:“老況能和你一起出來嗎?”
“他和他媽寸步不離?!?/p>
她走幾步又轉身回來,在她的手機上記下了我的手機號碼。她并沒有進錦上庭園,而是進了街口正對面的一道小門。
六
我在五世同堂街來來回回地走,都快把雪等下來了,仍不見小小楊出來。我進了一家茶舍,一邊喝茶一邊看手機,把五世同堂街的前世今生都弄清楚了,才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在茶舍見了我,聲音就和在“楊楊推拿”時一樣小了:“老人今天狀態特別好?!?/p>
“況師他媽?”我問。
“我也喊媽?!彼f。
我招呼她坐下來,問:“老況知道我來了嗎?”
她點了一下頭,然后點了一杯檸檬水。
我說:“我就想知道,他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他為我做了九年推拿,不能就這樣分了手。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
她說:“老師,你沒有對不起他,‘楊楊推拿’也沒有人對不起他。相反,他覺得對不起大家!”
時間已到九點。茶舍名叫“且慢”,卻像給了她一個相反的提示,她說話比先前快多了,好像要盡快說完趕回去。她說起了自己,就是說,我要的答案和她有關。她留給我的印象是話不多,沒想到她一說開就剎不住車了。
她才三十出頭,就遭遇了兩個“追尾”。
她在一個縣城長大,嫁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男人。他們在縣城里做生意,不到兩年就買了車,但不滿一年,那車就在高速公路上追了一輛卡車的尾。當時她不在車上,但她男人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一男一女當場就一起走了。她說距那個悲劇還不到一個月,竟然就有他男人所謂的朋友打她主意,并且不止一個。她說,只需要一個,她就已經把男人看透了。她說,她暗暗發過誓,這輩子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也不會再從了任何男人。
她簡單說了說她如何學了推拿獲得證書,如何離開縣城,如何七彎八拐到了“楊楊推拿”,然后立即就說到了老況。老況在二十三歲那年,騎摩托追了一輛卡車的尾??ㄜ囋谀莻€追尾事故中沒有責任,當時要是逃逸了說不定事情就小了,但是,卡車停了下來,排氣管直端端對著老況本已受傷的眼睛。老況當時已經有了女友,女方見他眼睛成了那樣,狠心和他吹了。
小小楊說:“我到楊姐她們那兒不上一個月,老況就打起了我的主意?!?/p>
我注意到,她也叫“老況”了。
“他打我主意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些男人那個意思?!?/p>
我既不能對她的話表現出特別好奇,也不能表現得無動于衷。我只能保持一種專心的態度。
老況的家并不在錦上庭園,而是在它旁邊那片低矮的舊建筑里,只有兩間房。那個小區沒有名字,他有時候不得不借用一下別人的名字。他有一個妹妹,但是不滿七歲就得病夭折了。他父親因病去世更早,當時他妹妹才三歲。他母親在劇團跑了半輩子龍套,去年剛滿七十。他已經攢下了一筆錢,而他母親有退休金,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但是,去年秋天,他母親說背痛,他一聽就慌了,因為一個去找他推拿的大爺也說背痛,結果診斷出來是肺癌。老況請假回家,每天給母親推拿,也沒有一點兒效果。他對母親說你不去醫院我就不去上班,母親只好牽著他的手去了醫院,結果和那個大爺一樣。他讓眼淚往肚里流,裝起笑臉和醫生聯手,想在母親面前先把病情瞞下來。
回到家里,母親對他說:“你演不來那么大一場戲,跑個龍套都不行?!?/p>
老況一聽,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母親說,你不要傷心,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母親說,雖說治療費可以報銷,但我不會去受化療那些個折騰,我自己去找醫生開些藥來吃,你管都不要管。母親說,你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我要是哪天說死就死了,你就當我是死于腦出血,或是心肌梗死。
老況當然知道,母親這是為他著想,不想讓他去受那個折騰。他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磕頭,求母親住進醫院。母親把他拉起來說,你靠自己一雙手養活自己,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母親說,你在外面,手下經過那么多人,總會有一個什么緣分撞上你的手心。母親說,如果老天有眼,你身邊有了一個疼你的女人,就是叫我現在就走,我都會笑著去。
小小楊到了“楊楊推拿”,那正是老況度日如年的時候。
老況憑著小小楊好聽的聲音,大致知道了她的模樣。所以,他趁著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店里的時候,迫不及待地說出了他的想法。
小小楊對我說:“最初我很憤怒,心想,這個男人想女人想瘋了?!?/p>
茶舍空調溫度有一點兒高,我感到有一點兒熱。
小小楊喝了一口檸檬水:“他讓我假扮他的女人?!?/p>
去年秋天的那些夜晚,老況和小小楊背著高姐,坐在門口的小平臺上,悄悄話一說就是大半夜。老況給小小楊開的價,比她在“楊楊推拿”掙的三倍還要多。老況對小小楊說了,醫生已經預告了時間,最多一年。盡管如此,談判依然是艱苦的。老況讓小小楊絕對相信他這是出于孝心,絕對做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錢的事,都好商量。
小小楊說:“看在錢的分上,我答應了?!?/p>
說到這兒,她的手機叫了。
七
電話是小小楊的哥哥打來的,叫她回去時多買幾個玉米。她把哥哥從縣城叫了來,一起準備老況母親的后事。她對我說:“老人今天情況很好,但恐怕就是這兩天了?!?/p>
接下來,她說話的速度慢了下來。
老況對小小楊說,他沒有把母親的病情瞞住,這一回,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母親看破。他們原準備一步到位假扮夫妻,但老人見不到結婚證,如何瞞得過去?所以,除了他們兩人的真實關系,其余一切都必須實話實說,以免一個假話要拿若干個假話去搪塞。比如小小楊有過婚史,男人是開車追尾走的,當時車上還有一個女人,等等。
夜晚是協議的重中之重,談判最艱難的是同床。家里并沒有多余的一間房,即便有,老況在家時也要和小小楊同居一室,就像在店里一樣。小小楊卻說,店是店,家是家。
“對?!崩蠜r說,“店是店,家是家?!?/p>
小小楊聽出口氣不對,問:“什么意思?”
老況說:“店里床多,家里那屋只一張床?!?/p>
小小楊堅決不接受這一條,一切就都回到了原處。老況沒有讓這個問題成為攔路石,但小小楊卻沒有對我細說老況是如何讓她妥協的。她說:“一句話,花言巧語?!?/p>
“花言巧語?”
“平老師你是不知道,老況那張嘴,猴子都能讓他說下樹?!?/p>
老況留給我的并不是這個印象,但我沒說。
妥協歸妥協,約法三章卻像鋼鐵一樣。一句話,老況挨一下小小楊都不行。
老況說:“屋那么小,我又看不見,要是無意間挨一下呢?”
“不行!”
“要是你伺候我媽累了,我想伺候一下你,給你推拿一下呢?”
“不行!”小小楊說,“你想都不要想!”
屋里總不能也學店里掛起個布簾吧?盡管老況視力弱,但她的眼睛好生生的,想一想,那會有多少不自在。
“關燈?!崩蠜r說,“或者,我脫衣服的時候,你把眼睛閉上不看,不就行了嗎?”
他這句混賬話,讓談判停頓了一個晚上。重開談判以后,他的問題又來了:“我媽要是不放心,要聽一聽墻根怎么辦?晚上總要有一點動靜吧?”
小小楊哭笑不得:“你懂的還不少呢!”
“沒吃過豬肉,還沒看見過豬跑?”
“你看得見???”
“聽見?!崩蠜r說,“聽見豬跑?!?/p>
小小楊說:“學電視里搖床吧!”
夜已經深了,老況好像聽見了哪兒有了床的響動,不吭聲了。
小小楊又強調說:“你想都不要想!”
老況說:“我就是想了,你也不知道?!?/p>
這句話,差點兒讓已經達成的協議翻了盤。
母親見了小小楊,果然高興得不得了。但是,就連做兒子的都沒有料到,母親也會立即拋出一個約法三章。她以他們還沒拿結婚證為理由,堅決不準他們同住一屋。
老人說:“既然還沒有結婚,哪有就住在一起的道理?”
結果,老人的古板和固執,讓協議的夜晚部分全都泡了湯。
小小楊長吁一口氣,感恩戴德,謝天謝地。她住進了老況的家,住在老況那個小房間里。老況回了家,乖乖住進了母親那個大房間,小小楊會為他弄一個臨時地鋪。老人只字未提他們什么時候結婚,因此,那些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往后一拖,就一句都說不出口了。如此一來,小小楊只不過是一個全職保姆。做飯自不必說,洗衣服做衛生自不必說,加上她每天給老人做兩次推拿,陪老人去開藥,但她的工作并不比在“楊楊推拿”辛苦。
老況可吃大虧了。
小小楊對我說,事實上,很快,她就像從一場夢里醒了過來。開初,她覺得自己面對的不過是一個男人,一個居心叵測的男人。而到了老人面前,她才知道,她面對的是一個家,一個好母親和她的好兒子。無論怎么說,她都是乘人之危。這事要是傳了出去,她連一個可鉆的地縫都沒有。她又對老況說起了悄悄話,當面說,還打電話說,那個口頭協議不算數了。她要一分不少地退還那預付的三個月定金,然后找個借口離開。
老況卻不同意,依然保持著他的花言巧語。他對小小楊說,那一條是我媽附加的,又不是你反悔,我還要感謝你,加了條款你沒要求加價呢。我媽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這是用錢能夠買來的嗎?他說,你別忘了你的身份證在我手里,你可不能把我們甩在半路上。
小小楊覺得老況真是傻到家了。老況又回家來了,她準備一走了之,但她認真看了一眼這個男人,聽見自己心里響了一聲。
“老師,這樣說吧,那好像是我第一眼看見他!”
我想了想老況的樣子,等著她說下去。
她的手機卻又叫了。
“老師,對不起我要走了!”
她一接聽就站起來,差不多是小跑著出了門,然后給我發來一條短信:“媽要走了,喊我呢?!?/p>
我趕緊問:“需要我做什么?”
“有我哥?!?/p>
八
我從“且慢”出來的時候,天空好像飄下了幾粒雪花。我在五世同堂街上買了手撕雞和夫妻肺片,叫了一輛出租,直接去了“楊楊推拿”。已經到了午飯時間,小楊和大楊都還在上鐘。小龐看出我不是來做推拿的,卻也不再繼續耍手機。
大楊笑著對我說:“我夜觀天象,知道你今天去見誰了。并且,我已經推算準了你要來,做飯時已經把你計劃在內了。但是,我卻沒有推算出來,你會帶菜來?!?/p>
我想,小小楊在五世同堂街見到我以后,一定向高姐通報了。我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沒有心情說笑,只說:“今天中午沒人管飯?!?/p>
兩個客人很快就走了。小龐把折疊桌椅撐起來,對我說:“老師,高手要回來上班了?!?/p>
我問:“哪個高手?”
“高姐?!毙畎言捊恿诉^去,“她打電話來叫準備她的午飯,卻又在半路上打電話來說有事,今天不來了?!?/p>
大楊說:“小鄭也要回來了?!?/p>
我們四人圍坐一桌吃飯。午飯時間一般不會有客人上門,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卻一直沒有跑題。小龐把豎食指改成了對我豎大拇指,不是夸我讓她吃到了美食,就是夸我去找了老況。我沒有說多少話,因為小小楊對我說的那些,高姐已經通過手機說給她們了,何況老況的身世他們早就知道。小小楊來不及說給我的,她們也都知道了。
我也已經想象到了,去年秋天,小小楊一露面就又被老人看穿了。老人沒有再像前次那樣一語道破,因為大概在她看來,一個緣分可能真撞上了兒子的手心?;蛘?,她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也需要自己哄一哄自己。她能夠做的是,一心一意維護那些假象,等待它一點一滴變成現實。她能夠做的是,既要成全兒子的孝心,又不能讓兒子自討苦吃。她不讓兒子和小小楊同住一屋,不過是不想讓兒子去受那個別扭的氣,或者受那一份煎熬的罪。但是,她的兒子畢竟是天底下最好的兒子,她相信老天爺自有安排。
破綻無處不在,老人視而不見。
大楊說:“況師對我們說過,老人從不幫他算經濟賬?!?/p>
“為什么?”小龐問,“這是為什么?”
大楊說:“老人老早就對況師說了,她幫不了他一輩子?!?/p>
小楊問我:“那女人說,她并沒有多拿況師一分錢,你相信嗎?”
我說:“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p>
“這已經不重要了?!贝髼钫f,“做了夫妻,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p>
我大吃一驚:“他們結婚了?”
小楊撇一下嘴:“誰知道呢?!?/p>
大楊問我:“那天,況師究竟接了誰打的電話?”
“我們還沒有說到那兒?!蔽艺f,“小小楊也是接了一個電話,說走就走了?!?/p>
小楊說:“事實上,是那女人纏況師,而并不是況師纏她……”
小龐問:“老師,你寫的書里這叫什么?”
“霧里看花?!蔽艺f。
大楊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p>
小龐給我們一邊一個大拇指:“都對,都對?!?/p>
我們說到了老況的眼睛。大楊告訴我,老況當時是為了女友才“追尾”的。那女孩當時參加一個什么補習,忘帶一本書,打電話讓老況給她送去。那本書也參與了“追尾”,以打開的形態停泊在街邊一片積水里。后來,老況主動提出分手,那女孩倒是傷心地哭了幾場。
那以后,母親領著兒子,去了多家醫院。兒子終于看到了一線亮光,母親也好像在黑夜里等來了天亮。老況對楊家姐妹說:“我媽對我說,她現在一聽到‘光芒萬丈’,就想,那都是一寸一寸打開的?!?/p>
一頓飯快要吃完的時候,大楊又說到了小小楊準備開推拿店的事。她說,老況雖然贊成,但他堅持自己繼續留在“楊楊推拿”,讓一個“夫妻店”的計劃泡了湯。
我問:“因為他那幾句硬話嗎?”
小楊說:“他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
這時候,有人上門來做推拿,小龐叫他等飯后再來。
我問:“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他怎么又離開了呢?”
小楊正要說話,大楊把右手食指豎在了嘴前。
小龐看我一眼,也把右手食指豎在了嘴前。
小楊埋頭吃飯,不再吭聲。
我用目光把店內搜尋一遍,問:“老況那根盲杖,平時放在哪里?”
“抽屜里?!贝髼钫f,“可以折疊?!?/p>
“對了?!蔽覇?,“老況叫什么名字?”
“況望新?!毙↓嫇屩f。
我也不知道小小楊的名字,卻沒有問出口。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