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1年第6期|丁東亞:她的云(節選)

作者簡介:丁東亞,1986年出生,現居武漢,供職某雜志社。有小說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鐘山》《花城》《山花》《天涯》等雜志發表。曾獲湖北文學獎、“百花獎”優秀編輯獎。
她的云(節選)
丁東亞
1
她在清晨的鳥鳴聲中醒來。將半舊的窗簾收攏,光亮從半開的窗口涌入。秋雨淅瀝,落降在G城的街巷、湖面與矮山。雨中擺動的枝葉,劃擦著玻璃窗,輕柔的響動,仿若她收養的那只流浪貓在抓咬沙發或柜櫥。她盤膝坐定,腰背挺直,閉上眼睛,試圖在冥想中與此刻的寧靜合二為一,隔壁房間的父親舉起拳頭,砸向了冷墻。
這是他起床的訊號。但這日項婉莫名產生了抗拒。四年來,為了使之歡心,她幾乎用盡了全部氣力。仿佛是為了清償,如今她成為母親的替身,為父親洗衣、做飯、洗澡,猶如照看嬰兒一般,照拂他的一切日常。周末時候,項婉會推著他上街,或去公園散心。那時,他坐在輪椅上,像個孩子一樣,不時東張西望。時而遇到水果攤、甜點店,抑或是玩具屋,他便瘋狂地打著手勢索要。倘若項婉拒絕,他喉腔即刻會發出一陣嘶啞的干號。之后,項婉不得不停下,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在陌生人敵視的目光里瞬間妥協。
項婉沒離婚前,父親一直由保姆看護。但每一個都沒能撐過一個月。她在不解中想要一探究竟,她們似乎都羞于啟齒。從項婉手中接過工資,拎著包裹拉門走出的那一刻,她們又仿佛約好的一般,會大聲罵道:不要臉的老東西!
最后一個保姆離開后,項婉確信父親一定對她們有所不敬,至于是語言上的挑逗——那時他還沒有出現運動性失語——還是肢體上的冒犯,她又無從得知。同時,令項婉疑惑的是,為何蒼老和疾病沒有奪走他全部的情欲。母親在世時,私下從未向項婉抱怨過半句,甚至對丈夫中風后的順從和乖巧甚感欣慰。時逢節日或假期,項婉都會開車過江前來,路上不忘去商場購置禮品,幫母親采買糧油。中午,他們一家三口圍著飯廳的紅木餐桌,一起分享豐盛的午餐,笑談鄰家長短,或近期的新聞事件。飯后,父親在客廳看電視,她和母親會到小院里的涼亭下說話,或去馬路對面的月湖公園走走。更多時候,項婉會住下陪父母一晚。
如今,幸福的光陰一去不返。父親第二次中風后,項婉的母親便在一場持久的夢中永遠睡去。未及從悲慟中抽離,一個項婉往時相熟的年輕女孩,在初夏的一日傍晚帶著牙牙學語的女兒上了門。在此之前,女孩已在她的記憶里變得模糊,猶如某個項婉已記不起名字的同學或鄰居。女孩按響門鈴,項婉把剪好洗凈的葡萄盛放在彩色玻璃盤中,應了一聲。
開了門,項婉先是一驚。女孩喊她婉姐,她才猛然想起對方是先前租住在12樓的小溫。她們在一次夜跑中結識,有過短暫的交往。
“小溫?是你嗎?”
“是我。婉姐?!毙匮鹦?。俯身將女兒抱起。
“這孩子?”
“是我女兒,婉姐。已經一歲四個月了?!?/p>
“哎呀,多漂亮的小姑娘。真是沒想到,你都結婚啦?!”
將母子倆迎進屋,項婉端來水果勸讓;小溫低著頭,緊緊抱著孩子。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關切道。
“婉姐——”小溫抬起臉,淚水倏然落下。
“遇到什么事了,跟婉姐說說,不哭……”
項婉把紙巾遞過去,小溫順勢將孩子遞給了她。
孩子咿咿呀呀,像是要說些什么,不時將小手放在嘴巴里吸吮、輕咬。項婉內心頓時涌現一股無可名狀的歡喜。她逗弄著孩子,在她小臉上親吻了兩下,舉起又放下,孩子發出一陣清亮的笑聲。
“你看她笑得多甜啊,像你呢?!?/p>
小溫沒答。
待項婉仔細端詳起孩子,才猛然心生驚恐。孩子的眉眼實在像極了那個與她同床共眠者。
把孩子還給小溫,項婉起身走到窗前。盡管她一向活得坦然、灑脫,此刻卻有了身處荒原的感覺,四周草木皆兵。
雨水來得格外及時。雨中看不清的車道,讓項婉想到野芷湖上通往小漁村的那座浮橋??吹靡姇r,它是連接兩岸的路徑;看不見時,它就成了一處秘密通道。
“是他的,對吧?”
終于,項婉轉過身,選擇了直面。
新的一天到來,項婉滿懷幸福和感恩。夢中那列載滿鮮花的火車,還在虛無的夢境中急速前行。盡管去向不明,彌漫四野的香味,卻仿佛依稀可聞。項婉知道,悲傷的記憶猶如晴空的云朵,需要一個巨大的棺木盛放,才可把繁多的畫面一一裝下,埋入九尺黃土。她必須像一只飛蛾那樣,學會在黑暗中飛翔,盡快找到光明。這也是她決定前去赴約的原因。那場在虛擬空間持續了近一年的交往,已讓她靈有所慰,甚至引起了她肉體的渴望。盡管她已四十四歲,眼角和額頭有了細紋,卻依然相信愛情能夠溫暖她后半生的荒涼。
下了床,從衣柜里找出那件焦糖色長袖針織連衣裙,換下睡衣,項婉拉開房門,步入衛生間。洗漱的時候,父親隔著門嘶喊了一陣。她假裝沒有聽到。擺放好牙具,清洗了頭發,在客廳吹干,她才推開父親房間的那扇白色木門。
一股腥臊的氣味撲面而來。項婉猜到,像此前不久的那晚一樣,他又尿在了床上。那只瘦小的黑貓輕聲叫喚著走來,用頭擦摩項婉的腳踝時,她已怒不可遏。但斥責的話語尚未出口,她父親首先敗下陣來,羞愧地把臉轉向了一側。
“呃(我)咗(做)夢……”他半握著顫動的拳頭,企圖解釋。
“你想說你又做夢了是吧?!表椡駬屵^話,訓教起來,“你想說你以為自己去了衛生間,是尿在了馬桶里的是吧?你以為,什么都是你以為。給你穿紙尿褲,你嫌不舒服,睡在尿濕的被褥上你就舒服了?”
“呃,不穿……”
“不穿是吧?不穿你就繼續在這床被褥上睡?!?/p>
項婉把干凈的衣褲扔到父親面前。話里分毫不帶商量的余地。
“不穿……臭(丑)……”
“你還知道丑啊,尿床就不丑了?”
僵持的結果是,項婉再次妥協。只是嚴厲告誡,這樣的事情以后若再發生,她絕不幫他清洗床單,也不再為他晾曬褥子,父親才在得勝的喜悅中乖乖換上了衣褲。
2
艾姐拎著新鮮的排骨和青菜進門時,項婉正在給父親喂飯。紅棗小米粥,養胃補氣,搭配的是清炒土豆絲。樓下早餐店買回來的面窩油膩,她只允許父親吃一個解饞。
簡單打過招呼,艾姐將肉和菜放進冰箱,卻沒像平日一樣離開。
電視是開著的。播放的是電視劇《大江大河》。作為項婉自救的武器之一,似乎只要電視開著,她就不會被輕易打擾。
艾姐在客廳沙發一頭坐下,盯著屏幕上閃變的畫面,雙手不時交替擦摩。項婉把喂粥的瓷勺放下,側身看了她一眼。對于這個被請來做飯的鄉下女人,她一直頗有好感。除了每天的分內工作,每個周五下午,她都會提前兩個小時前來,將所有房間的地板和玻璃窗擦洗一遍。等項婉下班回來,她已燒好飯菜。甚至不止一次,項婉在進門時心生錯覺,誤以為母親尚在人間。然而,有了以往的教訓,與家政公司簽訂合同時,項婉還是附加了一條條款,即被聘人在規定的職責范圍內,不得與她父親有任何親近行為。甚至與艾姐單獨約談時,她亦當面重申了這一條款,強調說,即使他大小便拉在褲子里,也不許幫忙為之更換。
“這樣子不好吧……”艾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表椡翊驍嗨?,說,“你是想說這樣對待一個老人很殘忍對吧?其實我是為你好,或者說是為我們倆好。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不想平添沒必要的麻煩?!鳖D了頓,她又更為直白地說道,“惹麻煩的不是你,是我爸?!?/p>
項婉記得,艾姐第一天到來,就像此刻一樣,進了門,在沙發上坐下,一聲不響。
用紙巾將父親下巴上的粥漬擦掉,她離開餐桌,來到艾姐面前。
“艾姐,有事嗎?”離婚后,項婉變得越發干練和果決。柔情的一面,如今她只愿留給自己。
“也沒啥事……”
“是該加工資了?!表椡裣肓讼?,猜到這是唯一的可能。何況漲工資的條件是她提出的,每干滿一年,她就給艾姐每月加兩百塊薪酬?!拔覄偹懔讼氯兆?,的確已經過了兩周,是我給忘了?!?/p>
“不是,不是工資的事?!卑憧戳怂谎?,即刻否定,“是我男人他癱了。兒子和女兒讓我回去……”
項婉愣怔了一下。想到疾病不會在誰準備好的時候才如約而至,她只得同意。
工資結清,她又多給了艾姐一千塊,算是對其額外的獎賞。
同一家家政公司的電話,項婉打了三次,才有人接聽。前臺告訴她,新到的家政人員還在培訓,一周后才能上崗。想到學年伊始,要請一周長假,年級組長那張猥瑣的馬臉瞬時浮現在項婉眼前。
事實上,從進入那所私立學校伊始,他就盯上了她。無人時候,他會突然出現在項婉身后,借玩笑的方式將她抱住。言語的暗示和撩撥,更為露骨。然而,項婉并不害怕,忍讓是為了等待時機,將他的這一惡劣行徑公之于眾。那次新年教師聯歡會上,他挨著項婉坐,不時附耳向她透露即將上演的節目內容。項婉抱著臂膀,未做任何回應。表演小品的三位老師穿著民國服飾上了場,燈光變暗,音樂聲起,他冰冷的左手落在了項婉的臀部。
“你到底想怎樣?!”項婉起身,高聲吼叫道,“想摸回家摸你媽去!”抬手給了年級組長一個響亮的耳光。
眾人的目光隨之聚來。
聯歡會在她走后,草草結束。晚宴上,項婉成為大家談論的焦點。甚至此后漫長的一段時日,男教師們聚在一起,還在探討她究竟被摸與否。
新學期第一天,他們被校長同時請到了四樓那間寬大敞亮的辦公室。進了門,項婉徑直走到窗前,背對著他們。天空陰沉,冷風吹徹。對面老宅屋頂和樓下車棚上的積雪,白得讓人寒意陡生。進門前項婉已想好,若校方對年級組長過于偏袒,她就離職。意外的是,校長首先向她發難,質問她為何應聘時沒有如實說明被辭退的事實。
驚慌是必然的。項婉轉身看著校長。但年級組長嘴角的笑意告知她,解釋多余而無力。
“是。我承認,那次是我失控了?!表椡窕貞?,“但我不想因為一次錯誤,就斷送掉我熱愛的職業?!?/p>
她本想以此表明自己對教育事業的熱忱,卻不想也為年級組長找到了被免除懲戒的理由。
“你看,人無完人,對吧?誰還能不犯錯呢?!闭f完,校長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輕松點上,“你們回去吧,這事以后誰也不許再提?!?/p>
……
(全文請見《當代》2021年6期)
今我是云上的采鹽人
——《她的云》創作談
丁東亞
不記得在哪本書里讀到過這樣一句話:當事物找不到它的位置時,故事就會發生。我相信這一說法,因不管人或物,當故事發生時,他們(它們)或許都已偏離了本該所在的位置。在小說藝術的認知上,我甚為認同帕慕克的說法,即它的根本目標在于呈現精確的生活描述。事實上,小說家令人敬佩的地方,就在于他們逼真地呈現日常生活場景的能力,一旦我們在他們仿若親身經歷一般的虛構中開始尋找復雜景觀的深刻意義,沉浸在小說細節的精確、明晰和美的力量下,從主人公的感知體驗中獲得感同身受的快樂或悲傷,小說無疑便擁有了無窮的魅力。
毋容置疑,文學關注的或者說持續關注的還是人的形象與境遇。對我而言,當他或她在腦海中突然定格,再也揮之不去,我就會在文字世界里陪他們生活一次,共伴一段虛擬時光。只是更多時候他們仿佛腦袋里的荒草,一茬一茬,我手起刀落,草莖被割下,丟放在干硬的小徑上,某日他們又會像從前一樣,在腦袋里周而復始地萌芽,長高?!端脑啤分械捻椡褚嗳缡?。
甚是巧合,此刻在寫下對彼時十里江堤的所見時,時間恰好相隔一年。那個深秋的日子,對我猶似一場不期而遇的奇妙體驗。我們一行來到江邊,從車上下來,兩岸的景物立現眼前:大江平闊,蘆葦叢深密,時有野雉聲和鳥鳴,江堤對岸的一排排樹木在秋日金子般的光照下熠熠生輝。那對從農家小院走出的小姐妹,在江堤上笑鬧間忽然追逐起來,身影即刻被濃密的蘆葦叢遮擋,唯天空射下的那道在照片中留下的圣潔之光多日后在記憶里有了隔世的感傷。我想象她們長大后的生活,她們其中一個就在小說里成了別人的童年影像。這也是小說《她的云》成型前出現的最早的一個場域與畫面。
送女兒去跳舞,我時常會跑下樓,坐在花壇邊沿的木階上抽煙。舞蹈教室隔壁是鋼琴室,斷續有鋼琴聲從窗口傳出。一個細雨迷離的傍晚,或是學生尚未到來,那個端坐在鋼琴前老師彈起了《秋日私語》。我怔愣地聽了片刻,想著女兒若是伴著那迷人的音符起舞,該是一件多么動人的情景。這無端的想象,繼而勾起的是我對童年時期純潔、純真與美好的懷戀,也就是在那時,江堤上追逐笑鬧的小姐妹再次映現腦海。只是這揣想中相伴而來的更多是歷世之中的傷感、無助、堅韌與愛的探問:對于那個我在公園里遇到的推著輪椅上的父親散步的女子,照顧癡呆父親的無微不至是盡孝,是人倫之愛;對此時盡心傳道授業的老師,是為人師表的無私奉獻之愛;對那個選擇寬宥闖入她生活并毀掉其幸福的女人(我朋友的朋友),是至善之愛,珍惜新結交之人的友情和當下生活,是她的自愛。畢竟所有的境遇,或喜或悲,都是暫時的,相信自愛者自渡,愛人者也必為其善所助。
倘若說《她的云》是因了“愛”的深思所寫,顯然是自欺的謊言,在寫作前,它不過只是一剎那的圖景所現,因為小說里所有的細節不可預設,也不能勾勒,呈現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不過是對生活的觀察、想象,直到落于紙上。我必須承認,在《她的云》里,項婉是孤獨的,但在她的孤獨世界,她亦是幸福的。因她終究學會了在黑暗中飛翔,去向光亮,盡管這光亮里的溫暖與平靜祥和是如此短暫。
事實上,小說不僅是對存在的一種創造,且更要在還原真實的基礎上締造出一種新的現實,《她的云》也是這樣,同時它使我更加堅信每一個孤獨的靈魂都有其寂靜花園,每一顆良善的心靈都藏著不為人知的苦痛。倘若這篇小說像英國作家康拉德所說的那樣,能夠召起人們的一種潛在感情,一種悲憫,更是我的榮幸與驕傲。
感謝《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