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2021年第6期|陳再見:好歸(節選)
    來源:《當代》2021年第6期 | 陳再見  2021年11月22日08:18

    導讀

    分崩離析的家庭,因為老父親“好歸”重新聚攏到一起。這群傷痕累累的人們,又將歸去何處?

    文學如果不能觀照現實,那它存在的意義很可疑

    ——《好歸》創作談

    陳再見

    《好歸》是一篇我向兄輩們致敬的作品——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是家鄉第一批來深圳搵食打拼的人,幾十年過去了,他們遭遇各自的命運變遷,有飛黃騰達者,有黯然回鄉者,自然更多的是在城鄉之間游走,漸漸模糊了哪里才是家鄉的無根之人。

    我身邊不乏這些日漸老矣的兄長,他們大多還生活在深圳,小有成就,有房有車,至少也有一職半業,做點不大不小的生意,也有舉家搬回縣城的,專職為兒女帶孩子,或者干脆回到村里,起厝建屋,順便搞點養殖,準備安度晚年的……他們年輕時被生活和社會的洪流裹挾著,遠離家鄉,異地搵食,孜孜矻矻半輩子,有點錢財和聲望自然值得慶幸,更多所謂的“失敗者”其實更像是人生常態,只不過在旁人看來,出走有多悲壯,回歸就有多落寞。

    他們中有我的自家兄長,也有村里的堂兄、族兄。這些年,我跟他們多有接觸,從他們身上口中得到很多鮮為人知的深圳故事??此圃跉v史的罅隙里,這是被遮蔽和掩埋的一代人,因為他們的父輩在壯闊的社會背景下至少還被整體性關注和歸納過,而他們卻喪失了所有“背板”,像是被打散的蜂窩,加上本身就是沉默者,如果沒人肯為他們書寫,就注定是社會變局和歷史夾縫里的炮灰,永遠消弭于天地間。

    有了這些觀察和想法,我決定為他們寫一批小說。這里的“他們”當然是指具體的人,也只有具體的人物和故事才能激起我的寫作熱情。作為一個現實主義寫作者,在如今這樣的生存環境里,我還是堅信現實寫作的意義要遠超其他。原諒我的固執和愚鈍,文學作品如果不能觀照和反映現實,那我會對它存在的意義產生質疑。

    這些小說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打工文學”?!按蚬の膶W”局限于場域和職業類型,讓它們的生長有了致命的“自限性”——當然,這是題外話。我更多是以宏觀的姿態來聚焦人們的命運遭際,無論打工還是創業,都只是他們的生活歷程,而促使他們出走和遷徙的背后力量以及命運感,在他們一生中產生的寓意和象征,才是我最感興趣并力圖挖掘和呈現的寶藏。

    《好歸》是其中完成得較早的一篇?!昂脷w”是老家汕尾一帶的說法,老人最后的歸逝如果毫無痛苦,就是好歸,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于是老家人對一個人一生的概括無非就是兩句話,一是出生的時候“手腳快”,二是死的時候“好歸”,這中間或漫長或短暫的過程,幾乎都被有意忽略了。然而小說中的王日出對父親的所謂“好歸”卻充滿質疑,或者說,他作為一個親歷者和當局者,比外人更為清楚父親的“真面目”。王日出對父親的消解、質疑,乃至批判,不少讀者可能會理解為俄狄浦斯式的“弒父”情結,或像帕慕克寫《紅發女人》那樣,“父親”僅僅是一種書寫的隱喻(道具)。事實上,我并沒有更多超乎人物和故事的思考,這算是我的短板,也是我一直堅持的理念:如果人物和故事本身足夠豐富和多義,作者便無須站出來旁白(包括寫創作談闡述)。

    有時候好的人物和故事可遇不可求,現實生活中遇到的也好,自己通過想象構建出來的也好,一旦成型,便自帶血肉,很快就有了生命力,在被書寫的過程中,也有了自我生長的意圖。細心的讀者大概早就發現,父親的一生,以及他的兩個兒子的經歷,是作為兩條明線在小說里交錯鋪陳的,意圖極為明顯,但是父親與叔叔的關系,和兩個兒子之間的恩怨,卻是我沒有充分想過的,它們竟然也生長得那么“得意”,讓我感覺驚喜。進一步講,通過人物關系其實也能看出人物的宿命,如果王日出和王日生也像父親和叔叔那樣在村里生活一輩子,那他們之間是不是也像清澈的湖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當然,從情感上,我會對王日出這個人物更為愛護,他做出的妥協和忍讓很符合我們對一個中國男人的想象。他的“出走”和“斷指”其實都飽含深意,尤其是他不顧族人的反對,堅持要在深圳為父親舉辦葬禮,拒絕父親回歸故土,與其說是“報復”,不如說是他內心深處的自我映射。所以,我更愿意把這個分崩離析的家庭看作一個縮影,甚至當作一個人——他年少時出走,年老了,死在了流浪的路上……

    2021年11月7日,深圳西鄉

    作者簡介: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現居深圳。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發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小說集《一只鳥仔獨支腳》《喜歡抹臉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保護色》。榮獲《小說選刊》2015年度新人獎。

    好歸(節選)

    文 | 陳再見

    父親推進急救室不到半小時,醫生就脫了口罩出來了。老人家走得很安詳,沒什么痛苦。這是醫生安慰王日出的話。王日出還真的不需要什么安慰,在他想來,父親終于還是死了。這些年,父親被推進急診室好幾回了,每次都能活著出來。醫生說,王老先生命真大。這話王日出聽著熟悉,年少時家里沒什么親戚朋友,倒是時不時會來一兩個父親年輕時的戰友,戰友們也會說,老王的命真大,每次打游擊,死的死傷的傷,就他沒事。父親不會順著戰友的話也夸起自己的命,在他看來,他靠的是一身功夫,才能從容地在各個戰事中走過來。如今,父親再也沒能活著出來,他也有牛皮吹破的時候。

    好長一段時間,王日出懷疑父親是個不會死的人,或者說,管理生死的神把他給忘了。剛把父親接到深圳時,他已經七十多歲了,頭發花白,卻健步如飛,言談強悍,容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搶半句大聲話。王日出理解父親,說白了也是怕,怕父親握過槍的手一大巴掌扇過來,把槽牙都打掉了,就像年少時親眼見過父親打母親的情形。有一次父親竟然把母親攔腰抱起,活生生給扔下了村口的風水池。母親是不敢還手的,連躲都做不到,她最多只能抱住王日出,母子倆在父親獅子般的吼聲中瑟瑟發抖。

    所以,當父親興致勃勃要跟著王日出來深圳時,母親坐在大廳的八仙桌后難掩心中的喜悅之情。她是死活都不愿意離開村子的,嘴里囔囔著說,都七老八十了,還出遠門,死在外頭可回不來鄉里辦喪事哦。父親那會兒不打母親了,不過嘴上也不輕饒,他罵妻子老古董,一輩子就只想著死了能在巷口辦個喪,請幾個師公唱一天,就這么點出息。母親有兒子撐腰,硬氣了,駁著說,我驚你死了連個師公都沒有……兩人這么一吵,也算是訣別。幾年后,母親去世了,王日出在村里置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據說是他們那個村有史以來最熱鬧、來的小汽車最多、送葬隊伍最長、收受的楮儀帛金最多的一場葬禮。光師公,王日出就請了十八個,附近鎮上能請到的樂隊也都請了,包括一般葬禮上不太會出現的潮州八音,王日出也花高價把他們從文化館請下了鄉。母親算是如愿了,她這輩子沒什么奢求,就希望兒子將來有出息,能在葬禮上請一幫潮州八音來吹吹奏奏。母親生前看一戶富足人家出殯時請過八音,那個好聽,那個排場,她念念不忘。幸好,王家的窮困在王日出這里總算被終止了,那么隆重的葬禮,既是給母親辦的,也是辦給活人看的。全村人幾乎傾巢而出,為王日出的母親送葬,不管真心假意,無不哭泣抹淚。按村俗,妻子的葬禮丈夫不能出現。王日出沒安排父親回家送母親一場,父親一生不守規矩,到那會兒卻聽從兒子的安排,一個人待在深圳,沒回去。待處理完后事,一家人返回深圳,推開門,才看見父親躲在房間抱著枕頭哭得眼睛都紅了。那一刻,王日出終于相信,強悍的父親也有軟肋。

    父親逝世這天,剛好過了九十七歲生日。父親生于1921年,與共產黨同歲,這也是他一輩子引以為豪的事情。王日出有時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人這輩子如果活得足夠長,還真是可以活出歷史感。父親也算是見證過歷史的人,雖然在國角省尾,大起大落沒親眼看見,卻也能感受到一點余溫。比如,他經常跟家里人講起,當然吹牛注水的成分也不少,他曾參與過宗族間的烏紅旗械斗,跟隨韓江自衛隊打過游擊,解放后,那雙拳頭還是習慣打人,除了打老婆,他還打過生產隊隊長,如果不是因為有紅底估計早讓人吊大拇指跪燒螺殼弄死了,后來參加舞獅隊時還去挑戰過當地武師舒文保,打沒打成沒人知道,反正是活著回來了……父親患癡呆癥之前,回顧自己的一生是他樂此不疲的事情。王日出卻一點都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反感,他知道正是那些經歷讓父親成為一個性情極其暴烈的人,以前出手傷人,后來出口傷人。

    父親生日那天,王日出吩咐妻子煮了兩個雞蛋,就那樣應付過去了。父親早不記得自己是哪一天生的了,兩個雞蛋實際上只吃掉一個,另一個被他用來砸王日出了。父親砸王日出時,仍不忘罵一句:“王日生,你這個狗生的!你死哪去了?”

    王日生是王日出的弟弟。父親來深圳二十年,除去頭尾,中間有十年一直跟著王日生。父親對著王日出罵時,還是習慣罵成王日生?;蛘哒f,癡呆的父親已經當王日出不存在了,他記著的,惦念著的,還是他的寶貝小兒子王日生。正如父親每次都會罵的那樣,王日生你死哪去了?五年前,王日生就進了大牢,坐牢的地方就在深圳坪山監獄。這牢還是王日出親自把弟弟給送進去的。當然,也到了不送進去不行的地步。與王日出多年在深圳孜孜矻矻不同,王日生卻是個不務正業的爛仔頭。不過在王日生看來,他干的也是事業,而且是比哥哥大得多的事業。瘋狂的時候,王日生身邊有上百個小弟,霸著幾條街市收保護費,強迫人賣假煙酒,或者替人收賬,幫人卸掉仇人一只胳膊一條腿。

    王日出實在看不慣王日生的胡作非為,當初把父親接到深圳,他就存有私心,想借著父親的威嚴,壓一壓王日生。誰知,沒過多久,王日出就知道失算了。先別說父親從小就寵著王日生,如今與王日出的斯斯文文比起來,父親也喜歡王日生大大咧咧的江湖性子,父子倆幾杯酒喝起來,都差點稱兄道弟了,再加上有一大幫小弟在身邊爺爺前爺爺后地伺候,父親簡直要飄起來了。七八十歲的人,又重新煥發出了年輕時打游擊的激情,竟然還會幫王日生開堂坐館,教那些染了一頭彩發的小馬仔拳腳刀棍,被尊為幫會武師。

    父親來深圳后,在王日出這里沒住幾年,就被王日生接去了龍華。具體是龍華哪里,王日出不知道,他也沒去過,一直到王日生被抓,妻子去把父親接回來,王日出一次都沒去龍華看過父親。倒是逢年過節,兄弟倆會找個地方吃飯,一餐飯下來,王日出也只有被父親數落的份。他不想說什么,數落完了,王日出繼續回羅湖東門做海鮮生意,王日生還在關外當他的幫會老大,最好不要有任何糾葛。然而這些都是王日出一廂情愿的想法,王日生最好不要有什么麻煩事,有了麻煩,他不找哥哥,找誰呢?

    王日出坐在空房間里發呆。沒開燈,周圍朦朧,耳邊似乎還有異響,聽起來像是有人從木床上爬起來,床板摩擦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幻聽,父親已經沒在這個房間里了,盡管房里還殘留著他糞便的味道。

    父親大小便失禁發生在臨近死亡的前幾天,這幾乎喪失了他一生所有的尊嚴,如果他還清醒,大概也會為如此丟人的事情而假裝糊涂吧。在此之前,一直是王日出的妻子在照顧父親,偶爾兒子過來幫下忙。王日出一般是不動手的,他這輩子沒有照顧別人的習慣,即便是洗澡,也要妻子先備好干凈的衣服,一件件掛在浴室里。王日出以為父親的情況再壞也只是偏枯在床,像個傻子一樣大喊大叫,一遍遍地喊他打游擊時的戰友,鬼知道他怎么還能記起那些久遠的姓名,說不定都不是真名,只是臨時起的外號,而他們估計也沒有父親這么長壽,早都被燒成灰了吧。衰老已經徹底地把高傲的父親擊倒在了床榻上,這點倒讓王日出感到一絲不便宣揚的竊喜,他這半輩子眼睜睜看著一個男人飛揚跋扈,終于還是淪落在床上無可奈何。這份竊喜似乎有死去的母親寄托在王日出身上的成分。王日出當然不會表現得過于明顯,不過在不知前情的妻兒面前,他盡量美化的同時偶爾也會耐人尋味地透露一句——他說,唉,我爸這個人啊……然后嘆了口氣。妻子接著說,阿爸不就是脾氣壞一點嗎?他又說,已經不是脾氣壞的事情了。然后就沒再往下說,他覺得這樣已經足夠了,如果他還說父親年輕時曾打到母親在面前跪下并且還往她頭上撒尿的話,估計妻子也會受不了。所以,當有一天需要王日出為父親洗擦下身時,王日出還真的在心里憋著一股不可名狀的滋味。倒也不是嫌臭,而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的命還真好,該為他服侍的人到頭來一個也逃不了。

    白天透過ICU的玻璃窗,王日出看見父親的尸體直挺在擔架床上,身子和臉已經被護士蓋上了白布,使整個人看起來比之前長了許多。是的,父親足足有一米九那么高,年輕時還壯碩,一個拳頭握起來比人家的膝蓋頭還大。生產隊時期,父親被安排做保管,看管隊里的農作工具和谷物收成,有一次看丟了一袋番薯,隊長懷疑父親監守自盜,父親沒吭聲,一拳就把隊長打趴下了。據說父親在舞獅隊時,一根白蠟棍握在手里,往前一摔,白蠟木一頭磕在膝頭,另一頭能像布條一樣彎下去觸碰地上的沙土。四鄉六里一說起王乃鳳的棍,傳得都有些邪乎,不過五年前警察抓捕王日生時,王日出倒是親眼看見父親把其中一個警察撂倒在地。難以想象,如今孤單地躺在殯儀館里的父親是怎樣的情形,那地方陰森冷清,像個海鮮冷凍庫。父親的身體肯定結了冰,他該不會突然坐起來,大罵看守人是狗生的吧。

    王日出也是近六十的人了,死亡對他而言不是什么遙遠的事情了,不過有父親在前面站著,他一時半會兒還意識不到。如今父親已經躺進了殯儀館,他一下子便有種被撤掉屏障的空蕩感。尤其是一天奔忙下來,從醫生證明到警察確認以及最后把父親送進沙灣殯儀館,整個過程成了某種演練,似乎隱喻著什么。幸好有兒子整天開車陪著奔走。王日出有意讓兒子參與其中,等以后王日出死了,兒子也不至于像王日出死老爸這么手忙腳亂,毫無頭緒啊。王日出還真沒有這么慌亂過,像失去手足一樣無助,以至于大腦都是虛幻的,不敢相信一天下來所經歷的都是真的。這完全跟母親去世時不一樣,在城市里,死一個人,還真不簡單,一切繁瑣就足以讓人來不及悲傷。幸好王日出不悲傷。

    妻子進來吩咐王日出早點休息,忙了一天,別累壞了,明早還要回老家接親人,殯儀館那邊的時間已經定好了,速戰速決,明天下午兩點開始,只有兩個小時的治喪時間。王日出也談不上累,他只是有些虛空。父親作為一個癡呆癥患者,在他家里過了五年。這五年,他不是每一天都能忍受父親的失常,有時,他比誰都要怨恨父親的拖累,甚至不止一次,希望死神能行行好,早日來把父親帶走。實際上,照醫生說的,父親已經處于精神上的無意識,他只是對日常做出慣性反應,即便是罵人,也不一定知道罵的是誰了。王日出作為兒子,再孝順,在父親那里,實際上一點感應也沒有了。父親的情感停留在了五年前,王日出再怎么樣也是白忙活。然而父親除了衰老,并無其他任何可以致命的疾病,也就是說,只能等著慢慢老死。這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王日出做好了再為父親洗五年下身的心理準備。早上起來吃早餐時,聽見父親把餐具摔在地上,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甚至經常發生,父親這些年摔掉的碗勺,都可以擺個餐具店了。王日出還是進屋看了下,他發現父親蜷縮著身子,抱住枕頭,渾身抽搐。即便是這時候,王日出也沒想過父親會死,頂多還像往常那樣,到醫院住幾天又回來了。

    父親回不來了。王日出從床上起身,木床咯吱一聲,很響。這還是妻子的主意,說木床不像席夢思,聲響大,阿爸一有什么動靜,家里人容易知道。妻子想得周全,父親也睡不慣席夢思。王日出繞著木床走了一圈。為了防止父親摔東西,這屋里除了床和一個床頭柜,再也沒有其他家什了。倒是床頭墻上,掛著一個古舊的軍用水壺,一看就年代久遠,軍綠色的漆層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鋁制白底,在壺身打了十字的軍綠色綁帶也被歲月的塵土染成了黑灰色。那是父親年輕時打游擊后唯一允許帶回家的東西。多年前,王日出離家出走,偷偷把水壺帶走了,一直瞞著父親,直到父親癡呆,記不得以前的事情,王日出才敢把留了幾十年的水壺拿出來掛上墻,看起來倒像是一件古樸的裝飾品。父親第一天住進房間時,看著墻上的水壺,發了一會兒呆,不說話,就仰頭看著水壺喘氣。它掛得太高了,父親輕易夠不著。照禮俗,明天一大早,王日出就應該把家里屬于父親的物件都清理干凈,統統扔掉。他打電話問老家的叔叔時,叔叔特意囑咐,扔掉時,千萬不要回頭,徑直走出去就行了。叔叔不囑咐還好,這一囑咐,王日出心里就難免緊張,他還真擔心明天會回頭。實際上,除了幾身衣物,父親的東西就剩下墻上掛著的軍用水壺了,那才是真正屬于他的物件。王日出卻想把水壺留下來,他舍不得扔,畢竟跟著他幾十年了,搬過多次家,妻子幾次要把它扔了,總是在關鍵時刻被他攔了下來。這往后,父親的房間就空出來了,不再打算往里面放什么,家里有的是空間,兒子搬出去后,王日出兩公婆就成了空巢老人,三房兩廳的大房子,越住越空曠。

    有個事情,王日出倒是有些為難,他猶豫著要不要先把父親的死訊告知王日生。為父親送終的機會王日生顯然是不會有了,當初法院判下來是八年,如果在里面表現好,最少也要坐夠六年,依王日生的秉性,不在里面惹是生非被加刑就已經很不錯了。這樣看來,暫時不讓王日生知道,對他還好一些。王日生對父親的感情有些不同,畢竟照顧了父親十年,即便有些時候,父親也被當成他要挾王日出服軟的一張王牌。

    王日出走出房間,大廳里妻子為他留了藏光燈,橘黃色的燈光讓整個家仿佛沐浴在夕陽里,像極了五年前那個血紅色的夜晚。茶幾上擱著一碗姜薯湯,多少年來,妻子都把照顧王日出當作自己的職責。王日出沒有急于喝湯,他看見了酸枝木茶幾上殘留的刀痕,便刻意攤開左手五指,說是五指,事實上只剩下四指半了。在燈光下,剩下的半截小拇指,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田螺,窩在第一個關節處,看不出它是要繼續往里縮,還是會在某一天突然往外長出來一些。這顯然是錯覺。這根被剁掉一截的小拇指一直是王日出的心頭痛,無數個夜晚,他還是會為斷處的一陣劇痛而惶然起身,滿頭大汗。他清晰地記得舉刀剁下去那一瞬間,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像是剁掉一截小蘿卜根,唰的一聲,干脆利落,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有些灼熱,像是火在手指底下燒。事后,他們也沒找到那截斷指,或者找到了,接不上,反正王日出不知道了,他也不關心,他狠心剁下自己的小拇指可不是為了能把它接上。至少在王日出看來,他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消失了,徹底見不著了,它比自己的生命先行一步,告別了人間。事實上,王日出舉刀的那一刻,還真是這么想的,隨著手指從身體脫離,他似乎就能和從前那個王日出斷絕了關系,父親王乃鳳,弟弟王日生,以及讓他蒙受貧窮之苦的村莊,就通通都和他沒了關系,該還的他都還回去了。

    王日出喝了湯,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到下半夜,右手撫摸著左手的殘指,像是摸著一小塊橡皮,只是這塊橡皮,無法擦去哪怕是一丁點的記憶。不知什么時候,王日出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房頭內的族人倒是希望王日出能回老家辦父親的葬禮,畢竟近百歲高齡,是喜喪,老人家又好歸,幾乎沒有經歷過什么病痛。比起母親當年的肝癌,父親確實是好歸?!昂脷w”是老家人的說法,同樣是死,好不好歸就成了一個人好不好命的表現。母親的命就不好,該受的苦一樣沒落下,該享的福一天沒享過。王日出只是可憐母親。至于族人的提議,在他看來,無非還是為了面子,再辦一場隆重的葬禮,其隆重程度還得超過母親那場,還有比這更有面子的事情嗎?徹底血洗當年一家四口窩在老校址還被人趕出來最后寄宿祠堂的恥辱,族人想的無非是這些,自然覺得王日出想的也是這些。王日出是這樣想過,只不過他現在不這么想了。貧窮時被人欺負,有錢了受人支使,其實還不是一回事。

    老家民政部門也跟王日出聯系,說王乃鳳同志是老革命了,是不是該開個追悼會什么的,現在正好在宣揚紅色文化,王老先生可以樹立一個革命典型,激勵后來人哪。王日出也一口拒絕了。很簡單,他就想簡簡單單,在深圳沙灣殯儀館,租個大廳,把父親送走,甚至都不需要驚動任何一位朋友,至于親戚族人,或者事先知道的親朋,想來參加葬禮的,當然也不會拒絕,只是王日出不收取任何楮儀帛金。王日出態度強硬,也確實是要他做主,其他人沒辦法,只好遵著辦。叔叔最后提議,得從家里請個師公下來,葬禮嘛,沒師公不像樣,老人家會走得不安詳。王日出總算接受了這個建議,接受也是因為當年接父親來深圳時,母親挖苦父親死了連個師公都沒有——王日出不能連這點遺愿都不能為父親辦到。

    這些事情倒不需要王日出多操心,家里有人會幫他安排。說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也好,說是家族人對他的尊重則要更好聽一些,不過歸根結底,人家尊重還不是因為你混出來了,你有錢了,當年王日出一家寄宿在祠堂的角落,不見得會有哪家對他們尊重,給他家幾口人騰出一間房子來,好挨過那些寒冷的冬天。王日出當然不能太計較前嫌,讓自己淪為那種只會打擊報復的小肚雞腸,那樣的話就跟王日生沒什么區別了。甚至,這些年王日出對村里各項事務都給予贊助,包括修建學校,翻新祠堂——這點錢他倒是出得最樂意,還有村路的修筑,對窮苦人家的資助,每次王日出回去,從下車到進家門——他早在村里起了樓房,在這中間遇到老人小孩,不管是房頭內外,都會遞上一個大紅包。幾乎年年如此,也花不了他多少錢,不過一個紅包幾百塊,在村人看來,還真是個事。王日出在村里的聲望也就這么積累起來了,返程時,車子的后備廂總是塞滿了人們送的土雞蛋、番薯、芝麻和花生,雖然都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件,在王日出看來,卻是他人生取得勝利的戰利品,浩浩蕩蕩地拉回深圳,堆滿一個小房間,吃不完就送給同電梯的鄰里,因而他在小區里也是最受歡迎的住戶。這些,弟弟王日生卻是看不起的。和王日出不一樣,王日生對曾經的村莊懷著一種無法饒恕的恨,到了深圳后,除了母親的葬禮,王日生幾乎就沒再回過老家,也不和房頭內的任何一個親人來往,更別說其他人了。村里人有時都忘了王日出還有個弟弟,即便知道,也幾乎忘了名字忘了模樣。人們只知道王乃鳳生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叫王日出,王乃鳳一輩子好漢,卻也被壞脾氣害了,王日出就不一樣了,好心人哪,對誰都笑臉相迎。如果說王日出最得意的是什么,大概也是活得跟父親不一樣吧。

    殯儀館那邊,王日出吩咐兒子去處理,他越來越厭倦跟陌生人打交道,包括生意上的事,能放手的,一般都讓兒子去打理了。再說,王日出也確實不習慣殯儀館里的氣氛,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顆粒狀的腐朽味道,一眨眼,腦海里就又浮現出父親的尸體像條金槍魚被推進冷凍柜的情景。第一天到沙灣時,那個快要離開深圳進入惠州地界的偏遠街道,竟讓王日出產生了錯覺——十七歲那年,他離家出走,到一個陌生的城鎮去,聞到的也是這種頹敗的氣息。

    一大早,王日出得開車回一趟老家,叔嬸和堂親幾個親戚要下來參加父親的葬禮,沒理由把他們都拒絕在外。他們本來說要結伴坐大巴下來,王日出還是決定跑一趟,再說不是還要請師公嗎,可以一并接到殯儀館。王日出沒在這種平常日子回過老家,一般也就清明節回去給母親過祖,他們那地方清明可是大節日,還得提前一天回去,否則能在高速上堵到清明過了還到不了家。所以,在王日出的印象里,深汕高速總是爬滿車子遲緩前行的狀態。如今他一路狂奔,高速,空曠,舒坦,有時竟連一輛車子也沒見著,除了延伸在山谷與海岸之間的高速公路,就是兩邊的茂盛草木,電臺預報的臺風還在太平洋上醞釀,一切都煥發著勃勃生機。王日出空車回去,加上師公,他最多也只能接三個親人到殯儀館送別父親,突然間覺得自己太過于苛刻,說無情也不為過。他大可以把所有親戚都請來送父親一程,但他這么決絕,仿佛也是為了報復父親。父親生前,王日出拿他沒辦法,父親死后,他總算是報復了一回?如果真是這樣,王日出未免也太失敗了。他突然一股酸楚涌上心頭,都快哭起來了。他故意把車內的音響放得很大,一首最愛的草原歌曲,他忍不住跟著哼了起來。

    認識王日出的人無不知道,這家伙喜歡唱歌,沒事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喜歡去KTV,點的都是老歌,騰格爾和容中爾甲是他的最愛,就好像他真的生活在無邊大草原,實際上他這輩子都沒有正兒八經出過省。王日出心里的秘密,外人不能輕易知道,他曾經,或者說一直,都把唱歌當成給自己壯膽的方式。年少時,他還不會唱歌,那時也就十幾歲,凌晨三四點,天最黑夜最靜的那段時間,他就要起床,背著籮筐去鎮上碼頭撿雜碎魚。碼頭總是從凌晨開始熱鬧,它活像海邊城市的心臟,漁船??吭诎哆?,馬達還來不及熄火,卸魚的踏板被無數黑膠鞋踩得嘎嘎響,就連燈泡都能發出吱吱的聲響。王日出正是趁著碼頭人多聲雜,混跡其中,撿一些掉在地上的海魚,有時運氣好,還可以撿到幾條新鮮的青面魚和蛇鯔魚,還有一些魚販挑揀遺棄的雜碎魚。每天,王日出總能從碼頭背回半筐雜魚,有些賣掉,留下也夠一家人吃一天了。王日出對小鎮碼頭那種燈光明亮人聲嘈雜的熱鬧勁頭的迷戀,直接促使他后來在深圳起家做起海鮮生意。而每次徒步二十里夜路去碼頭,除了三分之一路程之后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如豆燈光能給王日出希望外,剩下的就只能靠一路吼著無字歌來壯膽了。

    趕夜路落下的恐懼癥多少年后一直不能根除,至今王日出對形單影只的處境還充滿了本能的排斥,比如此刻他開著車在空蕩的高速上狂奔,而弟弟王日生在坪山監獄坐牢,父親王乃鳳躺在沙灣殯儀館冰冷的尸柜里,母親呢,葬于老家后壁坡上坐北朝南的墳壙中。一家人散落四處,這無疑不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四十年前,王日出不堪忍受家里的窮困,選擇了離家出走,他出走的腳步事實上也是猶豫的,走三步退一步。當他沿著國道到達第一個城鎮時,并沒有急于穿過,而是停下腳步,在城里逛起了街。他看到沿街的各種商鋪,有雜貨店,有國營單位,有餐館,還有游樂場,他嘴里哼著歌,從無字歌哼到了有字歌。哼著歌的王日出更有信心走在城鎮的街道上,盡管他已經幾個晚上沒換洗衣服了,灰塵落滿了他的頭發和肩膀,加上其間還下過一場雨,他的褲腿濕透后再被曬干,掛著結塊的黑泥巴。行人大概會把他視為流浪漢,或者乞討者,如果那樣的話,大街上到處是他的同行。王日出便更覺得應該哼起歌,跟那些垂頭喪氣的家伙不一樣,他還得假裝像個城里孩子那樣步伐悠緩地行走。王日出在一條南北向的街道上來回走了數回,一直走到街頭的站臺,才看見父親從白底銹色的小中巴上跳了下來。父親剛跳下車,一抬頭就看見了王日出。王日出立在原地,整個人瞬間顫抖不止,他明知道是肚子餓讓他那樣丟人,卻堅信還是因為興奮。他終于等到了父親,他之所以在小城停留,就是為了等著父親尋過來。他從未那么渴望見到父親,好體面地結束注定失敗的出走。王日出看見父親三五步跳到自己眼前,然后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單手揪住他的后衣領,活生生就那樣把他揪到了肩膀上。王日出長得瘦小,父親的力氣又足夠大,盡管他也經常餓肚子。王日出差點沒被衣領勒死,即便如此,他還是很開心,他可以回家了,是被父親找回去的,不是自己酸溜溜跑回去的,不算太丟人。返回路上,王日出第一次坐了小中巴,他走了三天的路開始快速地往回倒帶,他一直盯著車窗外,不敢看父親一眼。父親眼里的紅潤,至今想來,不知道是真實存在呢,還是王日出某種自我演繹的錯覺??傊菚r候,他們一家人雖然口舌不斷,卻還是渴望在一起,誰要是企圖單獨脫離,都不被允許。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1年6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