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1年第6期|馮驥才:枯井(節選)

馮驥才,浙江寧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畫家和文化學者。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二百余種。代表作《??!》《雕花煙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一百個人的十年》《俗世奇人》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韓、越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種譯本四十余種。
枯井(節選)
馮驥才
......
二
二表哥最喜歡兩個季節到南邊來打鳥,一是收割稻子、打谷脫粒的季節,那也是鳥兒們的天堂時候,鳥兒只顧吃,忽略了警惕,常常成為獵手們的累累戰果;再一個是冬季,樹葉落光了,遠遠就能看得清鳥兒們飛來飛去,落在哪里?,F在是秋天,樹葉茂盛濃密,遮擋住它們的身影,打起來很費勁。二表哥說,往前邊二十里潮白河西邊,過去有幾個村子,一鬧水就淹。自打上游修了水庫,不鬧水了,但河里也沒水了,村民都搬走了,早成了荒村。那邊的死樹多,打鳥會容易些。于是,我們騎上車去了。這邊幾乎沒有路,只能是平的地方騎車,坑坑洼洼的地方推車??墒桥艿酵膺呥@種野玩,向來是不在乎辛苦的。
遠遠一看這荒村就叫人興奮起來。一大片亂糟糟的老樹和死樹,混雜著一些早已坍塌了的殘垣斷壁,沒有一處成形的房子,全然一片絕無人跡的廢墟。但只是這種地方才會野鳥成群。我們先是聽到非常熱鬧的嘰嘰喳喳的亂叫,跟著看到一群群鳥影忽起忽落,這么多鳥!好像舉起槍就能打中一只。忽然,在一片又高又密、黑壓壓的野草叢后邊,飛出兩只很大的鳥,碩大的身軀,長長的頸,“啪啪”扇動長長的翅膀。二表哥兩只小眼居然像手電筒的小燈泡那樣亮了起來,他招呼我把自行車悄悄靠在一棵楊樹上。這棵楊樹在這一片地界最高。他說把車放在這里,為了一會兒打鳥回來,易于找到車子。二表哥高人一等的心計總是在這種時候顯露出來。雖然他是一個裝配工人,我是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但他的生活智慧總是勝我一籌。他叫我輕裝上陣,水喝足了,多帶些鉛彈。我照他的話做了,然后提著槍,貓著腰,躡手躡腳跟在他后邊,好似摸進敵陣,心里邊一陣陣激動。
在一叢灌木后邊,我們隱下身來。二表哥說:“我先打,你千萬別開槍,這兒可能有一群野雁。咱這種氣槍打它身子打不死,只能打腦袋,你打不著,可槍一響就把它們全嚇跑了?!?/p>
我把槍按在胸口下邊,兩眼死盯著前邊一片野樹,我一直沒有看見那些野雁在哪兒,只聽“砰”的一聲槍響,眼前群鳥從草木叢中轟然騰起,四處亂飛,好像打散了世界。二表哥興沖沖叫了一聲:“我打碎了它的腦袋!”起身趟著野草叢莽沖了出去。
我怔了一下,跟著也沖出去。野草過腰,荊棘攔人,我顧不上了,手腳感覺疼痛也不管了,自以為一直跟在二表哥身后,可愈跑離他愈遠,漸漸看不見他了,我站直身子一瞧,前邊荒天野地,我走岔了道?大聲呼喝道:
“二表哥!”
居然沒人應答。我加大聲音再喊一聲,還是沒人應答。我站住四下一看,慌了。這是什么地方?野樹野草野天野地,而且一只鳥兒也沒有。我有點怕了,怕迷了路。趕緊掉過身往回走??赡睦锸俏业膩砺??周圍一切全是陌生的。我是不是走錯了方向?我忽然想起剛剛停放自行車那個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楊樹,但我從周圍高高矮矮的樹木中無法認定究竟是哪一棵。我只能把自己身體的正背后認定為來時的方向。我必須原路返回。
在慌亂和恐懼中,我一邊喊著二表哥,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在野地上回奔。兩次被什么東西絆倒,右腿膝蓋生疼;我完全顧不上去看腿部是否受傷。這時,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呼我。我趕緊停下來,屏住呼吸,靜心聽,果然是二表哥的聲音,他在呼我!我驚喜之極,大叫:
“我在這兒呢!二表哥!”
可是,他的聲音有點怪,聲音很小,好像與我相距挺遠,而且我分辨不出他聲音的方向。像在前邊,又像在左邊。我一邊往前疾走,一邊喊:“你在哪兒?”我怕失去了他的聲音。
忽然,我又聽到他的聲音,這一次聲音距我不遠,但仍然很小很小,這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藏在什么地方,在周圍一堵墻或一塊石頭的后邊。然而這一次,我從他的聲音清楚地辨別出他的方向——右前方,而且不遠!
我急忙向右前方跑去,跑出去不過十來步,突然一腳踩空,竟然憑空掉下去!平地怎么會掉下去?我感覺就像掉進大地張開的一張嘴里,我四邊什么也抓不到,急得大喊救命。突然我像被什么抓住了,其實沒有誰抓我,是我手里抓著的槍卡在頭頂上邊什么地方,好像卡著大地那張嘴的上下嘴唇之間。我抬頭望,上邊極亮,竟是天空;下邊一片漆黑,四邊沒邊,深不見底。難道我掉進了一個洞?一個萬丈深淵?我極力抓著卡在洞口的槍桿,想把自己拉上去,可是我的臂力從來就非常有限。怕死求生的欲望使我用上全身力氣拼命往上一掙,跟著聽到“咔嚓”一響,槍桿斷了,我想我完了,栽落下去!我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去。
下邊并非沒底。突然,我整個人實實在在摔在下邊,幸好下邊是很厚很厚的爛泥。但我還是渾身上下劇疼。這時,忽然一個聲音就在眼前:
“別叫了,我比你還疼,你砸我身上了,我的腿多半給你砸斷了!”
是二表哥嗎?是他??墒茄矍耙粓F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聽他說:
“現在咱倆全掉進一口枯井里了,沒救了,只有一死?!?/p>
我聽呆了,驚呆了,徹骨地冰涼,這么容易一下子就來到陰陽兩界之間?
“我以前聽說過這些荒村子里邊有枯井,曾經還有人掉進來過。我來過這邊幾趟,從來沒碰上過。今兒怨我,一心只奔著那只大家伙,忘了枯井,掉了進來。原以為你能救我,誰想你也下來了?,F在誰也救不了誰了。只有等死?!?/p>
看不見二表哥,只有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在我的對面。
等死?怎么能干瞪著眼等死。我便大喊起來,心一急,索性狂喊,一直喊到沒力氣了,也沒人應答。
“這地方一年半年也不會有人來,外邊能聽得見你喊聲的只有那些鳥兒了。它能把你救出去開槍打它們?”
“你還有心思說笑?再不想辦法,咱真沒命了?!?/p>
“想辦法?咱倆的命已經攥在閻王爺手里,你還真想活?怎么活?拿什么辦法——你說?”
二表哥的話平靜之極,顯然他已經理性地面對了現實。這種理性叫我定下心來。我才明白,我們已然身陷絕境!
在這荒郊野外、杳無人跡之地,絕對沒有任何人相救,而我們自己是絕對沒辦法爬出這枯井的。漸漸地,我看清楚了我們身處的環境。這口致命的井大約兩丈深,井內早已無水,井底的稀泥是多年雨水所致。由于下寬上窄,濕滑的四壁無法攀登,我們手里的工具只有兩桿槍,槍比人還短,有什么用?我忽然看到右邊有一根很粗的繩子垂下來,心中一陣驚喜與慌亂,竟以為有人營救來了,翻身要起來去抓那根繩子。二表哥發出聲音:
“那是一根樹根,從井壁伸出來的,與上邊沒關系?!?/p>
任何希望都是不存在的。
我逐漸看到二表哥的臉。在井里朦朧的光線中,他的圓臉不再是紅潤的,更像一個素色的蒼白的瓷盤,五官像用墨筆畫上去的,刻板而沒有任何表情。
“我剛剛真的把你的腿砸壞了?”我對他說。
二表哥的回答叫人膽寒:
“用不了太多時候,我們就該捯氣了,還管它腿不腿的?!?/p>
二表哥似乎已經超然世外,我卻還在做最后的掙扎,后來竟忍不住對二表哥痛哭起來,并一邊哭一邊說:“我們很快要死了嗎?”
沒想到二表哥如此淡定。他說:“已經死了!你要是不甘心,最多也是等死?!?/p>
三
我坐在井底的爛泥里,鼻孔呼吸著腐臭得令人窒息、含著一種沼氣的空氣;耳邊響著二表哥不絕的呻吟聲。他的腿肯定在我掉下來時砸斷了,因為他一直背靠井壁斜臥著,一動不動,他明顯已經動不了了;他清醒時沒有發出一絲叫苦之聲,睡著后便不停地發出痛苦的呻吟。這表明,他的心已經死了,只有肉體還活著。
四周漆黑一團,頭頂上邊的井口里,是一個圓形的銀灰色極其通透的天空。這圓圓的天空正中,是明亮、蒼白、冰冷、殘缺的月亮。除此纖塵皆無。這是一個要死的人最后看到的人間的景象嗎?這景象是神奇還是離奇?
在我直面月亮時,忽然想老婆、家人、二表嫂,一定在著急地找我們。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他們知道我們到南郊這邊來,但我們這次改了地方,到潮白河故道這片荒村來了,他們會想到嗎?能猜到嗎?找得到嗎?這個想法曾一度重新燃起我生的渴望。我想出一個好辦法,我身上有火柴,我應該把衣服脫下來點著,扔到洞口外,引起野火,引來找我的家人。這瘋狂的想法令我激動起來,可是很快我又陷入絕望。我身上的煙卷和火柴早已被井底的泥水泡爛!
隨后,月亮從井口處一點點移走,陰冷的井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把眼睛閉上一動不動,更因為饑餓使然。昨日進入荒村前,二表哥叫我輕裝上陣,我沒帶任何吃的。墜入枯井已經快一天了,漸漸饑餓難熬。洞里沒有任何可以充填空腹的東西。我感覺到了低血糖,心慌、昏眩、抽搐,一度真有吃爛泥甚至咬自己一口來充饑的幻想。后來,很奇怪,我感受不到饑餓,原來饑餓和疼痛都可以慢慢麻痹和接受。我相信,人的身體在極度饑餓時,一定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站出來,對饑餓感進行自我抑制。
但是,跟隨而來的一種可怕的感覺不可遏制,就是衰竭。我覺得從身體內部出現一種困乏、軟弱、松懈、瓦解的感覺,我像一個氣球撒氣了,一串珠子散掛了,一團濃密的霧氣開始消散了。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其實是身體里的一種精氣。一旦散了,沒法抓住。這就是死亡前的幻滅感嗎?
我在這感覺中漸漸睡著了,也可能是昏迷
了。迷迷糊糊醒來時,洞里變得朦朦朧朧,略能看見一點東西。二表哥倚著井壁還在睡。我忽地發現他的臉好像縮小了,還有一點變形;怎么,他死了嗎?我叫他兩聲。
“我還沒走——”他忽然出聲,“快了?!?/p>
死亡正向我們走來,我已經感到了,我也沒有心思說話了。一天來,經過各種情感的折磨與憂思,我漸漸把人間的難舍難離的東西放下了。我盡力叫自己明白,沒什么放不下的。放下了才是真正的解脫。這就是死亡的哲學。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聽到有人喚我。
睜開眼時枯井里似乎亮了一些,頭頂上井口的一邊有一抹陽光。呼喚我的是二表哥。他像是坐直了一些,不等我開口,便說:
“我必須要對你說幾件事——”
不等我問,他竟然主動地說:
“這幾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掖著,都是我干的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p>
我聽了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已經不知說什么??墒撬緵]在乎我怎么想,依然接著說下來:
“我這幾件事沒任何人知道,只我自己知道。我原想帶著它們走,可是我帶不走它們。人間的事最終還得撂在人間;我必須說出來,放下來,才好走。反正咱倆已經是死人了,死人的話活人聽不見?,F在你只管聽,別問。你要是覺得我是王八蛋,你就罵我,隨你便。好,我說了——”
沒想到,這個一直叫我敬著的老實本分的二表哥撩開他的人生內幕,竟是這樣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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