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鄧一光:花朵臉(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 | 鄧一光  2021年11月10日08:39

    鄧一光,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太陽》等十部,小說集若干,在《人民文學》發表小說多篇?,F居深圳。

    花朵臉(節選)

    鄧一光

    那對婦女在疲倦地等待過境時,童爾嵐剛剛下夜班,準備去停車場乘車回市區。

    早上八點十五分童爾嵐交接完崗位,進入口岸人員消殺點。她卸下護目鏡和防護服,與鞋套一起放進收納袋,再取下手套放入,拉上袋子拉鏈,制服收進另一只寫有她姓名的收納袋,兩只收納袋分別放進收容桶。接下來她進入氯氣室做消殺,再進入浴室沖洗,出來換上便裝,散開濕發,一口氣飲下550ml礦泉水,匆匆往嘴里填了一個麥香包,戴上口罩,走出口岸人員休息區。

    童爾嵐在那個時候看見那對婦女。

    她倆站在出入境大廳入口處,守著一只三十三寸和一只二十寸的寶藍色箱子。年輕那位大約二十六七歲,容貌清秀,瘦而高,年長那位約莫五十出頭,個頭小巧,一頭黑色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前者把后者護在胳膊肘里,倆人相貌有明顯的基因痕跡,像是母女。

    疫情前深港口岸每天出入境人員幾十萬,車輛上萬,如今羅湖、沙頭角、文錦渡、皇崗、福田口岸關閉,只留下深圳灣口岸,獲準通關的人壓縮到幾千。即使如此,此時大廳里已經有幾百位歸心如焚的旅客在等待出境,人流還在不斷增加,那對婦女被過往的人流擠到墻角,看上去相當難受,顯得有些焦慮。童爾嵐覺得應該有人過去幫助一下她倆,引導她們到等候出境的隊伍中去,可她已經下班了。童爾嵐沒有推卸責任的意思,疫情期間,口岸通關流程增加了數倍,雖說開年后邊檢人員就第一批注射了疫苗,但當班時仍要穿厚厚的防護服,呼吸不暢,整個工作期間不能吃飯飲水,何況是時差顛倒的夜班,她累極了。

    童爾嵐從那對疑似母女身邊走過。她看見年輕的那位手里舉著只保溫杯,擠過人群朝這邊跑來,現在看清楚了,女孩有一雙巖羊般清澈的眼睛。年紀大的那位坐在大箱子上,她看了童爾嵐一眼。她有一張花朵般的臉,眉宇開朗,眼神脫俗;她的眼睛是那種眼角上揚的丹鳳眼,年輕那位的眼睛明顯來自她的基因,這吸引了童爾嵐注意。童爾嵐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花朵般的臉”這個印象,通常情況下,女人一到年齡,就會給人一種開殘敗了的形象,對方明明年紀很大了,皮膚說不上保養得多好,臉頰上有兩片不正常的紅暈,不像擁有脫老之術的樣子,但就是給人花朵般的感覺。童爾嵐又說不好是落盡梧桐、開徹芙蓉的花朵,桃花一族無主、可愛深紅淺紅的花朵,還是幾度梅花發、天涯鬢已白的花朵,這讓她的腳步遲緩下來。正走神,手機叮咚一響,童爾嵐掏出手機看,是阿荒,他的車正在從香港那邊過境深圳,問她是否在班上,他有東西帶給阿田。

    阿荒是阿朗的哥哥。阿朗是童爾嵐的男朋友。

    阿荒在九龍“一諾國際”跑貨柜,每天往返港深兩趟,他在龍華有個女朋友,叫田女子,江西人,在能源生態園生活垃圾處理站工地工作,這事瞞著他妻子。去年香港疫情第二波和第三波爆發的兩個月,口岸控制愈加嚴格,阿荒急得跳腳,他不怕感染,怕冇工揾,一家老小冇飯食。之后通關情況恢復正常,跨境貨車司機七天一核檢,香港醫管局獲得疫苗資源后,首批為貨車司機注射了疫苗,費用由香港特區政府補貼,阿荒很開心。

    童爾嵐對阿荒和田女子的關系挺反感,阿荒和阿朗一個爹媽生養,怎么說都讓人止不住聯想。她本來沒有摻和這事,可是,去年底出了香港陳姓貨車司機在深圳檢出陽性后,深圳人個個緊張,提起這事佛都有火,作為口岸海關人員,童爾嵐不能不管。她給阿荒轉發兩地特區政府疫情管理規定,留言警告他不要倒瀉籮蟹,弄出收拾不了的麻煩。阿荒不敢造次,埋怨說田女子所在街道幾次上門,連規定帶威脅,要求她疫情期間不得與港方人員私下交往。田女子有個老父親,一旦感染天就垮了,也不敢見阿荒。這些阿荒都能理解,疫情發生后他也沒和妻兒住在一起,他也怕來來往往把病毒帶給家人,但他惦記田女子,時不時有東西送給她,只能托童爾嵐代轉。

    你冇義務幫佢摳女,弄得黑狗得食白狗當災,在寫字樓上班的阿朗理智地對童爾嵐說,要她別管哥哥的事。童爾嵐好幾次沒接阿荒的電話,以后阿荒索性缸瓦船打老虎,直接去闖田女子的門,童爾嵐擔心鬧出事情來,只能硬著頭皮接下這單活,替阿荒“走鏢”??墒?,阿荒思念田女子心重,又不知節制,這個月帶一瓶干諾道文華餅店的玫瑰草莓果醬,下個月帶一封元朗大馬路的恒香老婆餅,再過個月帶一袋尖東站紹香園的琥珀核桃,都不是什么生計要害。有一次居然帶了三只澆著牛油蜜糖醬汁撒上炸腌肉粒的玉米杯,童爾嵐哭笑不得,直言不愿再沾油手。阿荒諾諾地賠小心,說阿嵐你大人大量啦,唔好畀我去床下底劈柴,唔該唔該。為這個,童爾嵐和阿朗還鬧了點小小的不愉快。

    童爾嵐從工作人員通道繞到車輛關口,阿荒的貨柜車已經停在那兒了,穿防護服的邊檢人員正催他快點離開口岸,童爾嵐連忙過去說明了情況。

    “早晨?!蓖癄枍箶∨d地接過阿荒從駕駛臺上遞下來的兩只卡紙盒,“咩呀?”

    “早晨?!卑⒒难郯桶偷卣f,“枇杷露同欖膏,畀佢養肺。本來泰然堂燕窩打折,佢屋企做馬來西亞源頭貨,唔做黐碎油膠,可惜關口唔畀帶?!?/p>

    “你當系八十年代,廁紙都要喺對面帶嚟?”童爾嵐不高興地說,“講咗幾次,以后唔好帶咗,呢邊邊一樣都唔比嗰邊差?!?/p>

    “你講過以后我就過咗檢討,帶嘅都系呢邊冇嘅?!卑⒒男ξf。

    “呢邊冇殖民主義,你帶嚟?”童爾嵐搶白道。

    “好好,下次帶,下次簡單啲?!卑⒒暮闷獾卣f。

    童爾嵐聽阿荒口氣就生氣,哪次他不簡單,果醬呀核桃呀,花不了幾個錢,摳門摳出了豉油泡飯的境界,可就算簡單到一盒娥羅納英H軟膏,不也是帶?都什么時候了,也不知道省省。童爾嵐必須給自己找個理由,不然怎么做心理上都沖突。她就轉著腦子想,阿荒也不是什么優點也沒有,他懂打拼,知道照顧家,一家四口住了十幾年公屋,每天往深圳跑兩趟,為兩地經濟建設工作,不像那些一輩子拒絕過境的港人,害怕到內地吃東西中毒、呼吸空氣得肺癌、乘地鐵擦著人得皮膚病,沒有什么拽氣;他在深圳搞外遇當然不對,圖的卻是陸生女面對物質生活的變通,不像土生港女“冇樓就冇高潮”,雖說出手小氣了點,老婆餅和養肺補品卻都有講究,那份說不清是憨迂還是狡猾的惦記,說明他在意田女子。這么一想,童爾嵐就原諒了阿荒,讓他趕緊牽車離開,別影響邊檢秩序。

    童爾嵐把兩只小小的卡紙盒裝進包里,回到車場,去邊檢人員區域排隊,等著派車回市里。下夜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前面只有幾個人,童爾嵐不經意朝出境大廳那邊看了一眼,又看到那對疑似母女。她倆還站在出入境大廳門口,守著兩只幫不上忙的箱子,欲進不進,很為難的樣子?;ǘ淠構D女大概累了,坐在大箱子上,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姿勢,兩條瘦瘦的胳膊緊緊夾住兩肋,好像隨時都會有人從什么地方沖出來把她擄走,她那樣做就能防止劫持事件的發生。她那副模樣讓童爾嵐心生同情,童爾嵐于心不忍,扭頭離開隊伍,走向出入境大廳門口。

    “你們好?!蓖癄枍购湍菍D女打招呼。

    “您好?!蹦贻p那位回應,澈亮的眸子里有疑問?;ǘ淠樐俏粍t安靜地看童爾嵐。

    “我在這兒工作,見你們一直沒進大廳,過來問問?!蓖癄枍箍闯鰧Ψ揭苫?,解釋說,“有什么需要我幫助嗎?”

    她倆果然是母女,當媽媽的有呼吸道疾病,大廳里反復使用84消毒液,氯氣對呼吸道黏膜的損傷,戴著口罩也受不了,所以她們不想太早進大廳。

    “知道苯二酚、溴化鉀、硫酸鈉和硫酸甲基嗎?”女兒問童爾嵐。

    童爾嵐搖頭。

    “我媽年輕時長期接觸這些,半邊肺空了?!迸畠航忉?。

    童爾嵐于是知道出了什么情況。疫情之后入境壓力大,口岸室外區域都用作流程設施,沒有專供旅客休息的地方,倒是搭了幾十頂帳篷,上百個香港大學深圳醫院的醫務人員和志愿者負責入境旅客的采樣,工位上不讓旅客停留,母女倆在室外找不到落腳處,又不便早早進入大廳遭受空氣戧害,只好站在門口。

    童爾嵐有些為難??诎妒c才開閘,還有一個多小時,加上通關所用時間,母女倆怎么也得再熬三四個小時,看媽媽的樣子的確精力不濟,要是過境時被當作疑似就麻煩了。她決定幫一下母女倆。

    入境流程是這樣的:人員經嚴格審查后,胸前貼上目的地標簽,到停車場指定區域等候專車分流,市內人員由各區接到指定防疫站進行核酸檢測和醫學觀察;目的地為廣州、珠海、佛山、惠州、中山、東莞、江門、肇慶的由各市駐深工作組專車送往機場轉運點二次分流;目的地為汕頭、韶關、湛江、茂名、梅州、汕尾、河源、陽江、清遠、潮州、揭陽、云浮的由南山區負責臨時安置并核檢,核檢結果陰性的各地派專車接回,陽性轉本市衛健部門處置。

    童爾嵐去停車場,挨著分流人員車輛找,竟然讓她找到一位熟人,是大鵬新區的何師傅,兒子在口岸警隊工作。何師傅正在檢查他那輛比亞迪C8客運大巴續航情況,童爾嵐把情況一說,何師傅就去向帶隊官員匯報,官員同意提供一小時臨時服務,叮囑何師傅十點前清空車輛,對車輛進行再度消毒。

    童爾嵐謝過何師傅,去出境大廳門口把母女倆接到停車場。何師傅轉著圈為母女倆身上噴酒精,取來一次性鞋套手套讓母女倆穿戴上,兩口箱子也做了消殺,鎖進行李柜,再給母女倆拿來兩瓶礦泉水和一只垃圾袋,母女倆千感謝萬感激。

    當媽媽的確實累了,一坐下眼睛就闔上。童爾嵐建議女兒把座椅放下來,給媽媽蓋上件外套,讓她睡一會兒。女兒婉拒了,體貼地把媽媽摟進懷里,讓媽媽靠在自己臂彎里睡。

    童爾嵐心里一熱,決定好事做到底,問女兒,對疫情期間出入境情況知道多少。女兒答,網上咨詢過,程序復雜,感覺聽明白了,擔心實操起來有意外。女兒就講了她們的情況。她們是泰國華僑,住在曼谷中國城三聘街,去年元旦啟程回國省親,計劃去媽媽老家麻城,因為是從深圳移民去的泰國,第二站選在深圳,最后一站去元朗。哪知一回國就遇到疫情爆發,經歷了許多不適和委屈,幸虧媽媽家鄉人重情,留她們躲過了開頭的幾個月。去年夏天湖北解禁,媽媽的病又犯了,耽擱了幾個月,等病養好,眼見離家一年,再不回去家都荒廢了,她們就啟程來第二站,在深圳盤桓了幾天,準備出境去元朗。

    “我頭一次回祖國,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么辦,幸虧一路上遇到好心人?!迸畠焊屑さ貙ν癄枍拐f,“我姓藍,中文姓名藍海鷗,叫我海鷗好了?!?/p>

    童爾嵐點點頭,在藍海鷗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小聲向她交代,疫情期間,口岸出境比入境簡單,一會兒過境后,香港邊檢警察會詢問基本情況,再到海關接受檢疫,核查健康申明卡、體溫篩查、流行病學調查,要查詢十四天活動軌跡,有疫情嚴重國家和地區旅居史會重點檢疫,和健康申報及流行病學調查信息互為驗證,以便入境后無縫對接特區政府管理網絡。如果檢查出確診病例、疑似病例和有癥狀人員,由急救機構轉診,對密切接觸者進行隔離醫學觀察。

    “要是你們查出問題,我就是密接者了?!蓖癄枍拐f。

    “我們在麻城哪兒都沒去,那兒特別嚴,連鄉道都封堵上了?!彼{海鷗一臉抱歉,不知道該怎么向童爾嵐交代。

    “開個玩笑,別往心里去,我打了疫苗?!蓖癄枍蛊鹕頊蕚潆x開,透過車窗朝工作人員區域看了一眼,那里已經沒有人排隊了,又回頭看了一眼藍海鷗媽媽那張花朵般的臉,她睡得像個孩子?!霸龠^三小時就出境了,”童爾嵐衷心地說,“希望你們一路平安?!?/p>

    童爾嵐下了大巴,向派車點走去。她困得快要睡著了。她覺得口岸就像川劇變臉,風平浪靜時,海灣兩岸的人們熙熙攘攘打這兒過,續住日子和情感,疫情一來它就變臉,攔住了很多人的生活,比如她和阿朗。

    童爾嵐和阿朗戀愛一年多,是阿朗追的童爾嵐。他過深圳來辦事,已經出了邊檢自助通道,又返回來,回鄉證舉到童爾嵐眼前,問她有沒有什么沒驗到的。童爾嵐被問得一愣,接過證件檢查了一下,除了執證人照片拍得略嫌呆萌,不如本人帥氣,年齡比她小七個月,沒看出什么問題。以后童爾嵐在關口又遇到阿朗兩次,她留意了,發現阿朗在關口那邊徘徊,她出現在自助通道,他才匆匆刷卡過境,整個過程目光一直在她臉上。有一次她故意走向自助通道時半途掉頭往回走,躲在一邊觀察,阿朗硬是十來分鐘徘徊在通道那邊,扭頭到處尋找,直到邊檢人員過去將他驅離。

    童爾嵐不是頭一回遇到搭訕,有應付手段,但阿朗不同,對已經二十七歲的童爾嵐,他出現得恰是時候。

    阿朗是港二代,父母都來自檳城的普通家庭。他香港理工大學多媒體科藝專業畢業,和童爾嵐家庭背景及學歷匹配。童爾嵐打小就在媽媽的教育下學會了不靠臉蛋吃飯,雖然她正是靠制服秀吸引到阿朗的。阿朗不自戀,童爾嵐和他說深圳GDP超過香港的事他也不表態,安靜地坐在那兒看童爾嵐。阿朗不摳門,兩人外出開銷,差不多是他六童爾嵐四,他來深圳看童爾嵐,酒店的房費自己掏,童爾嵐過境去九龍看他,他也不為童爾嵐付酒店房費。阿朗不粗俗,上下車和進出電梯總是在前面給童爾嵐攔門。有一次童爾嵐喝多了長島冰茶,他用六層紙巾疊了只漂亮的鳥窩,雙手捧著,讓童爾嵐嘔吐在自己手心里。重要的是阿朗不花不渣,只愛童爾嵐一個,不像阿荒,講究主副食搭配。但是,阿朗坦白沒想好結婚的事情,就算最終決定結婚,是否要孩子也需縝密考慮,不會輕易讓度出自己。有幾次,童爾嵐覺得和阿朗這段關系走不下去,又不知道該在哪里松手。她和阿朗約定,倆人不在企鵝和臉書上曬私生活——朋友圈里看多了一對對今天奈良明天臺北后天圣誕島的曬恩愛,突然有一天消失掉,再沒有音訊,這個猝死她不要。

    也許想到了這個,童爾嵐竟然沒去派車點,而是折回出入境大廳,去服務臺取了“個人基本信息”“健康申明卡”和“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重點人員移交記錄單”表格,又去員工醫務室討了一袋氧氣,返回何師傅的比亞迪C8大巴車,把氧氣袋和表格交給藍海鷗,指點她先把表格填了,一會兒去出入境大廳會省很多事。

    “真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彼{海鷗沒想到童爾嵐還會回來,而且一副保駕女俠的擔當,“一會兒我媽醒了我告訴她,我們又遇到了好心人?!?/p>

    “她不會受涼吧?”童爾嵐朝窩在女兒懷里安靜睡著的媽媽看了一眼。她沒說,其實她想再看一眼花朵臉,她還是沒想出來到底是什么樣的花朵。

    “早上出門前加了件羊絨背心,這會兒正冒小汗?!彼{海鷗笑。她笑起來模樣很好看。

    “您說你們從深圳移民去的泰國,那會兒家在哪兒?”

    “就在這附近。我媽帶我找了幾天也沒找到。你知道,變化太大了?!彼{海鷗利落地為媽媽解開領口的兩??圩?,輕輕塞了兩層紙巾進去,“我是在泰國生的,我哥哥生在深圳,他昨天出的境,先去元朗打點一下,在那邊接我們?!?/p>

    “您爸爸沒一起回來?”

    藍海鷗臉上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童爾嵐就知道自己冒失了。

    “沒關系?!彼{海鷗目光溫和看了一眼童爾嵐,“您看著很疲倦,要急著離開?”

    “也不是?!蓖癄枍躬q豫了一下說。

    “沒有什么好報答您,給您講個故事?”藍海鷗玲瓏的巖羊眼試探地看著童爾嵐,“這次回國我才知道的?!?/p>

    女孩之間的游戲。童爾嵐笑了,選擇母女倆旁邊那排座位坐下?!翱梢蚤]著眼睛聽嗎?”她問。她的意思是,如果故事好聽她就聽下去,不好聽她就睡覺,反正回宿舍也是睡。

    “您隨意?!彼{海鷗說。

    故事開頭沒有什么新意,能聽出講故事的人很在意這個故事,講得很認真。事情發生在四十年前的深圳,主角兩個,一位姑娘,不到二十歲,一位小伙子,二十出頭。姑娘是最早來南方闖天下那批北佬中的一個,那會兒羅湖和蛇口是大工地,姑娘在工地上干活兒,先住工棚,后來工地拓展,工棚拆掉,她住進村民家里,遇到了小伙子。那會兒不興出租屋,工地附近村民,家家戶戶都有跑去香港和南洋討生活的,大量房子空著,一個月花十塊八塊就能占張床,幾十塊就能占間屋。姑娘就屬于這種情況,她家是農村的,條件不好,在工地做的是雜件工,收入不高,那會兒就想吃飽,對付著不挨餓,剩下的花銷只夠和其他人合住。小伙子不同,他是這家親戚,從海灣那邊過來,幫助親戚家養蠔,每天帶兩條狗早出晚歸,有時候他們在門口碰見,從來沒有說過話。

    童爾嵐一坐下就犯困,眼皮子往下耷拉。她想,不說話這種事不稀罕,她和阿朗就是這樣。一開始,兩個人根本做不到語言溝通,港人普通話不標準全世界都知道,深圳人來自四面八方,普通話不標準同樣不是秘密。阿朗簡直就是普通話盲的極品,他連塑料味的港普也不會說,而且他有充足理由證明香港白話屬于漢語言的一支,比普通話古老。問題是,童爾嵐是皖南人,二十年嬌軟吳音,又續上了幾年貂狗相屬的深普,讓她怎么標準?她粵語也說不好,多數時候只能用英語和阿朗溝通,好在他倆英語夠用,又擔心語言分歧導致感情疏遠,倆人都努力學習對方的母語,相處一年后,大體能用對方母語交流了。不過,他倆和藍海鷗故事里的姑娘小伙兒,應該不屬于同樣的情況。

    藍海鷗不知道童爾嵐的想法,她懷里摟著熟睡的媽媽,看不見一旁童爾嵐的表情,只是兀自講著她的故事。

    姑娘小時候,老家鎮上有一家“青春照相館”,照相師傅是個個頭高高的返鄉知青,梳著蜷曲鬢角,留著丁字胡須,待人特別熱情。他有一架老牌子的德國產箱式氣壓照相機,每當有客人來照相,他就問客人,想在北京照相還是在上海照相。想在北京照,他就拉出天安門布景板,想在上海照,他就拉出黃浦江布景板,然后裝好底片,腦袋鉆進取景棚幕布后,右手舉起按鈕氣囊??催@兒,對了,笑一下,好。一張美麗的照片就照成了。

    姑娘迷上了照相這門手藝,她覺得能把人們的喜悅臉龐留在相紙上,簡直就是天使才有資格做的工作,她想做一名照相館的攝影師,可是,在貧窮的大別山區,這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事情。姑娘來到深圳后去過所有的照相館,看師傅給客人拍照,看櫥窗里不斷變換的彩色照片。那時有很多北佬擁到南方來討生活,有人要拍登記照,辦各種證件,有的要拍生活照,男的拍飛機頭,女的拍客家涼帽,洗出來寄回家鄉去,讓家人看看什么是新生活??腿艘怯⒖⌒』飪夯蛘呙利惞媚?,照相館就會和他們商量,照片掛進櫥窗,奉送八寸照片一幅。姑娘挨家問,能不能收她做學徒,可是沒有一家照相館要她,她不會說本地話,連在照相館打雜都不配,只能去工地踩泥水。

    童爾嵐理解姑娘的遭遇,找份喜歡的工作好比找個貼己的對象,兩樣都不容易。童爾嵐剛入職時有幾個深港兩地婚戀同事,家屬因為受不了每天深鐵倒港鐵通勤,忍痛放棄那邊的高薪工作回到深圳,也有熬不過結婚五年才能取得身份,七年才能拿到永居證,最終分手帶分孩子的。童爾嵐承認深港戀有問題,可說到底,兩座城市打斷骨頭連著筋,香港開埠最早的維多利亞建筑就是深圳石匠們砌起來的,十年黃金期,上百萬內地人蹚過深圳河泅過深圳灣源源不斷送去勞動力,硬是擦亮了東方明珠;深圳人餓肚子那些年,河對岸鄉人往河這邊丟糧食,世紀交際崛起,香港提供了最大的資本和貿易市場——兩座城市就像蝦虎魚和槍蝦、蜜蜂和刺槐、根瘤菌和赤豆,誰缺了誰都活不成今天這個樣子,怎么就要從基因中生生剪輯掉情感這一段?上十萬深港跨境戀,你當是什么?當事人需要用上成套的毅力和技巧,哪一點沒用上,關系就會垮掉,考驗非常大,真的很辛苦。

    這么想著,童爾嵐居然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一個機靈醒來,藍海鷗還在講著。童爾嵐暗地里笑話自己,在心里說了聲抱歉。

    藍海鷗的故事在繼續。一九八○年開年后,工地上來了一批脫掉軍裝的基建工程兵,工頭告訴姑娘,她不用再去工地了。姑娘去其他工地上找工,發現那兒全是汗氣沖天的復轉大兵,他們一個人能頂她十個,她丟掉工作很合理。坐吃山空,姑娘很快花光了積蓄,這么撐了一段時間,最后兩天,她只花了兩毛錢吃了一頓飯,是老鄉賣剩的三只客家粿粽。姑娘喜歡這片南方海疆,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鮮,她想留下來在這兒生活,可現實告訴她,這兒不是她待的地方,她只能卷行李回到家鄉去。

    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姑娘去街上逛了最后一次,她覺得自己在這兒勞動了一年,有資格慶祝這個節日,她要為自己慶祝一下,然后再回老家。這次不同,小伙子頭一次開口和姑娘說了話,他說他也是勞動者,也想過這個節,他愿意和姑娘一起慶祝。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幾個月,抬頭不見低頭見,人熟到和自己額頭上的頭發一樣,姑娘不好拒絕,同意了。

    小伙子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扭扭捏捏跟著姑娘出了門。他倆隔著幾步,一前一后,毫無目的在街上逛著,跟著他倆的是親戚家那兩條互相追逐的狗。他倆走進蛇口公園,公園里有招商局青年團組織的文藝表演,有當地老鄉擺的集市,賣各種各樣的農副產品,還有一張摸彩票的桌子,獎券一塊錢一張,旁邊堆滿琳瑯滿目的獎品。他們已經走過去了,姑娘腳步錯亂地又返回來,眼睛直勾勾盯著獎品垛最上面。

    那是一架海鷗4B120雙反相機,它有漂亮的老虎皮,手輪卷片,帶自拍器,快門光圈盤上刻著“中國上?!?,機身號4B-19327255,取景框的毛玻璃上有個非常貼心的紅色“田”字,你想把笑吟吟的人臉種在哪個格子里,那里就會開出燦爛的花朵,更奇特的是,鏡頭內圈里有個海鷗圖案,像只海鷗窩,仿佛里面睡著一群海鷗,隨時都會驚醒,撲拉著翅膀飛出來。

    “姑娘被那臺照相機吸引住了,那是她想要得到的?!蓖癄枍谷滩蛔〔遄?,她覺得這個故事她也能講。

    “嗯,她的目光再也離不開它?!彼{海鷗點了點頭說,“她下意識地去掏口袋,可口袋里卻只有五毛錢?!?/p>

    “獎券不是一塊錢嗎?小伙子不能站在一邊看姑娘失望吧,他就不能湊五毛錢?”

    “他湊了,就像您說的,他湊了五毛錢?!?/p>

    “他們中獎了?!蓖癄枍勾蛄藗€哈欠,強打起精神,她覺得通俗故事就是這個規律。

    “對?!彼{海鷗笑了,伸手替懷中的媽媽抻了一下衣領,“一等獎,一塊寶石花牌手表?!?/p>

    “姑娘不想要手表,她想要照相機?!蓖癄枍古矂恿艘幌律碜?,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她在想,故事應該結束了,她等對方結束就告辭,回市區里好好睡一覺。

    “嗯?!彼{海鷗說,“搖獎的人奇怪,他從來沒有見過用一等獎換二等獎這種事,可是,獲獎者主動放棄更貴的獎品,他沒有理由不同意。于是,姑娘拿到了照相機,她高興得差點暈過去?!?/p>

    “這樣她就不用回家鄉了,”童爾嵐覺得故事在這兒結束是最好的結局,她伸出手去,將座位幅度調節回原位,準備說再見,“她可以開一家照相館,滿足少女時的愿望了?!?/p>

    “沒有?!?/p>

    “沒有?”

    “您忘了,小伙子掏了一半獎券錢?!?/p>

    “這還不簡單,還他五毛錢,姑娘不會連五毛錢都沒有吧?”

    “姑娘也這么想,她承諾一回到住處就把錢還給小伙子,作為感謝,她掙的第一筆錢也給小伙子??尚』镒硬桓?,他不要五毛錢,也不要她掙的第一筆錢?!?/p>

    “那他要什么?”童爾嵐奇怪。

    “他要二分之一照相機?!?/p>

    “照相機又不是粿粽,哪能一掰兩半?”童爾嵐差點兒沒笑噴。

    “姑娘也是這么說的,她和小伙商量,照相機沒法分,真要拆開就壞了,能不能等她掙了錢加倍還他?能不能她掙的錢一半都給他?能不能他當照相館的老板,她給他打工,掙的錢全都是他的,只要相機屬于她,她能給人們照相?”

    “這算什么?沒有這么不講理的?!蓖癄枍褂悬c替姑娘抱屈。

    “可怎么商量小伙都不同意,他不要姑娘還錢,不做姑娘的老板,不要照相館的收入?!?/p>

    “他想干什么?”

    “姑娘也想知道,她生氣地問小伙子,那你要怎么樣?小伙子吞吞吐吐對姑娘說,也不是非得分照相機,也有別的辦法,比如,照相館老板你當,掙的錢都歸你,照相機也歸你保管,我保證不碰它一個指頭,但它屬于咱倆,誰也不分?!?/p>

    “什么意思?”童爾嵐困惑了。

    “小伙子對姑娘說了他的意思,”藍海鷗甜甜地笑了,“小伙子說,咱倆合成一家,你照相、沖洗相片,我去外面攬客、給咱們煮飯洗衣裳,這樣,照相機就不用分開了?!?/p>

    童爾嵐一時沒明白。這算哪門生意?

    “姑娘呆住了,就是說,照相機不用分,而且由她保管,別人一個指頭都不能碰它,天下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好事?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和照相機怎么分一樣,太難了,她根本做不了決定?!彼{海鷗說,“小伙急了,說請你相信我,我知道那些想寄照片回家的人心里怎么想,他們跟我一樣,想把自己拍得討喜一點,我知道在哪里找到他們,我能替你……替咱們拉來很多很多的客人!”

    “等等?!蓖癄枍孤牫隽耸裁?,坐直身子,“不好意思,我剛才打了個盹,漏掉了什么?”

    “小伙子?!?/p>

    “您之前提到他?”

    “嗯?!彼{海鷗點點頭,扭過臉來,澄澈的目光從懷中媽媽的頭頂上方看向童爾嵐,“我聽見您的鼻息聲,但沒讓故事停下來?!?/p>

    “對不起?!?/p>

    “不用抱歉。我說給您講故事,其實是我太想講這個故事了,忍不住想講,您不聽我也會講,您離開了我也會講?!?/p>

    “那,能補上那一段嗎?”童爾嵐覺得這個故事不一樣了,她坐直了,側過身子,目光落在講故事的人臉上。

    藍海鷗補上了那一段。小伙子是香港元朗人,在蛇口幫助親戚養蠔,再把蠔拉到元朗去賣,自打見到姑娘后,他就暗自喜歡上了姑娘,可他害羞,不知道怎么向姑娘表達。他知道姑娘想當照相館攝影師,她對合住的姐妹們說過,那是她的夢想。他曾偷偷跟在姑娘身后,去百貨公司看柜臺里的國產 “長城”“熊貓”“珠江”和東德產“威樂”照相機,他拖蠔回元朗的時候,也跑去店鋪里看德國的“徠卡”和“祿來”、日本的“佳能”和“尼康”、美國的“通用”和“寶麗萊”,它們都很漂亮,而且大多數他都買得起,可他不敢買,怕姑娘因此瞧不起他。其實,姑娘饑餓時吃的那三只客家粿粽,也不是老鄉賣剩的,是小伙子跟在姑娘身后,為她餓著肚子而心疼,偷偷付了錢,讓老鄉用兩毛錢賣給姑娘的。

    童爾嵐終于聽明白了這個故事。

    怎么會這樣?童爾嵐問的不是愛,而是愛之后,拿什么來實踐?童爾嵐去過阿朗在慈云山那間十八平米的公屋,她在廚衛齊全收拾得纖塵不染的方寸之間坐立不安。匣子間的墻上掛著倫勃朗母愛的性,沒有絲毫僭越和威脅,阿朗也一樣,他很少俯身于她做點什么,她在他的瞳孔里看不到身體意義上的她,就是說,他倆很少有親密行為。她感到他一直以沉睡的狀態和她在一起,這使她也一直沉睡著,腹溝冰冷,心灰意懶。有兩次,她想拉開窗簾捅破這個秘密,想給他開個玩笑,他們應該激情洋溢地交歡,就像深圳和香港應該交歡一樣,從身體開始,找回七十年代以后失去的情感,去生下深港河套合作區、前海合作區、物聯網新能源醫藥生物技術聯合項目。但她沒有和他開這個玩笑,與其說不敢,不如說這個玩笑對他倆毫無意義。

    “那,為什么在一個屋檐下住了那么長時間,小伙子不和姑娘說話?”童爾嵐突然喜歡上了藍海鷗講的這個故事,她想知道這個,就像想要知道阿朗為何不俯身于她。

    “小伙子養蠔,整天帶著狗在灘涂上打樁、拋石、插竹、扎筏、搭柵架、掛浮綆,頭上太陽曬,身上滿是泥腥味,他怕姑娘討厭他?!彼{海鷗的聲音透著動人的柔情,“要是他站遠了說,又怕姑娘聽不見,他大聲喊,又怕嚇著姑娘?!?/p>

    童爾嵐樂了,心想,阿朗也是這樣想的嗎?

    疫情期間,深港口岸兩邊都有關員感染,那會兒疫苗沒出來,童爾嵐非常害怕,又不敢說破——同事和朋友圈都不能說,大家都怕,傳出去影響不好。那幾個月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休幾天假,躲在被窩里大哭一場,哭夠了跑去慈云山和阿朗廝守在一起??墒且咔槠陂g深圳簽證過不了香港,她去不了阿朗身邊。而且,好多同事病倒了還堅持工作,她不想做一個因為害怕而拋棄族群同伴的人。

    童爾嵐忍了一段時間,最終沒忍住,在電話里給阿朗說了。阿朗也害怕,他那邊情況比這邊糟糕多了。慈云山是重災區,好幾次爆發群組事件,溫莎餐廳事件那次他就在現場,屬于疑似,好在最終核檢結果出來他幸免于難。童爾嵐打電話時,阿朗什么話也沒說,第二天晚上卻出現在她面前。原來,疫情期間很多港人過深圳來陪老公老婆,他也決定這么做,向公司申請遠程辦公,上司還真批了他一個月假。童爾嵐感動得要命,她的同事也激動得要命。本來疫情鬧得大家都緊張,節奏都亂了,一聽說阿朗冒死過口岸來陪童爾嵐,人被拖去集中點封閉觀察十四天,同宿舍兩位同事熱淚盈眶,堅決不同意阿朗結束觀察后住酒店,她們奪下童爾嵐手中的視頻,朝阿朗眨眼睛揮胳膊喊,靚仔堅持??!

    童爾嵐心里清楚,不少過境港人目的是避疫,而非天荒地老。她知道病毒無所不在,它們正在侵蝕一切,許多深港戀正在快速裂開縫隙,露出異鄉人的本質和陌生人的面孔。童爾嵐也有深深的無力感,也許再值得祝福的情感也戰勝不了失去信心的世界,情感終將大面積撤退。但阿朗不同,說到天上去,他是為了她而冒險過關來的,即使他也在害怕,他還是來到了她的身邊,就憑這個,她也會堅持到最后一刻,哪怕最終他們仍會分手,她也無怨無悔。

    “我沒有再漏掉什么吧?”童爾嵐搖了搖腦袋,從分神中省過來。

    “沒有,我停下來了,在等您?!爆F在看出來了,藍海鷗是個聰明女孩,她笑吟吟地偏過頭來,默契地沖童爾嵐眨巴了一下澄亮的巖羊眼睛,“我繼續稱呼他們‘姑娘’和‘小伙子’您不會介意吧?”

    “不,太喜歡了,和喜歡您的名字一樣!”是真話,童爾嵐喜歡這兩個稱呼,喜歡“海鷗”這個名字,現在她知道他們是誰了,知道對方的名字的含義,她希望人們被保留在景深上,那才像一個真正的故事。

    一九八○年五月一日那天,姑娘和小伙子在蛇口公園抽獎,他們抽到一架海鷗牌4B120雙反照相機,他們為如何分配那臺照相機產生了矛盾。姑娘因此再也不理會小伙子,她覺得他是個敲詐勒索犯,但她不能就這么離開,她決定留下來繼續打工,如果所有工地都不要她,她就去撿垃圾,直到掙夠八十六塊錢,去商店買一架同款照相機拿給小伙子,這樣,她就什么也不欠他的了,至于手中那臺照相機,那是她命運中最重要的一次遭遇,她寧死都不會把它交給任何人。

    小伙子呢?姑娘不理他,他沒有受到打擊。他叮囑兩條狗守好蠔田,別讓海豚和黑鯛游進蠔田來糟蹋蠔苗,看見蠣鷸飛近就把它們趕跑,然后他跑回元朗,整天在葵涌、荃灣、粉嶺和上下水舊貨攤逛,最終買下一架舊“施耐德”牌相機。小伙子去了工廠,求熟人幫忙用鋁錠車了一套變焦桶,用鍍鉻管做升降桿,鑄造出調節連接背,鑲上“施耐德”鏡頭,做了架放大機,再找來芬芳的紅松做了一個可以升降的三腳架,又去旺角買了沖片罐、顯影粉和定影粉,帶著它們返回深圳。接下來小伙子找遍蛇口和南山,最終在深圳灣找到一家準備去檳港投奔親戚的村民,用幾乎白送的租金租下村民臨街的家。小伙子花了半個月精心拾掇,把村民的家裝修成照相館,偏房布置成暗室,燈泡刷上紅漆,窗戶用毛毯遮嚴,廳堂布置成攝影棚,自己畫了背景板,那是一幅鮮花盛開的田野。然后,小伙子爬上梯子,用剩下的顏料在門楣上寫下五個漂亮的美術字——青春照相館。做完這一切,滿身涂滿油彩的小伙子舒坦地坐在大門外,看著尚未開張的照相館,開心地笑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