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陶純:梨水罐頭(節選)

陶純,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著有長篇小說《一座營盤》《浪漫滄?!返攘?,中短篇小說逾百篇?,F居北京。
梨水罐頭(節選)
陶 純
一九七三年,我十歲。我記得很清楚,這年秋天,家里來了個客人,是個稀客,我爹讓我喚他玉泉叔叔。玉泉叔叔是我爹親舅舅家的大兒子,他稱呼我爹表哥,他家是前村的。這雖然是我頭一回見玉泉叔叔,但是他在我腦海里早就深深扎下了根,因為他是我們那一帶方圓幾公里范圍內唯一的一名軍官。沈玉泉——他的大名在我們那一帶很是響亮。
玉泉叔叔十多年前當兵走的,眼下在膠東的一個海島上當副營長。他突然來我家,讓我爹很有點摸不著頭腦,暗暗吃驚。坐下聊了幾句后,玉泉叔叔冒了一句:“去年表嫂做的兩雙鞋,我們領導穿上后很合腳,很滿意?!蔽业镞@才醒悟過來,他是跑來感謝的。正是去年這個時候,家里突然接到一封信,爹娘都不識字,爹拿著信到小學校找到我,我磕磕巴巴把信念完,才知是玉泉叔叔寫來的,信中提到能否請我娘給做兩雙千層底布鞋,并且隨信寄來了鞋樣兒。
我娘平時不愛說話,像個啞巴,她的針線活兒正經做得不賴,在我們村是比較有名的。老穿皮鞋的人喜歡布鞋,它養腳,舒坦,玉泉叔叔都跑來夸我娘的手藝好,可見她的針線活好不是瞎吹的。
爹娘好說歹說,玉泉叔叔同意留下吃晌午飯。家里沒啥好吃的,趕集去買也來不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我娘做的手搟面。我從小學校放學回來,沒進家門就聞到一股子全細面面條的氣味,香甜極了。我家只有中秋節,或者是春節期間,才能吃上一兩回全細面面條,平時搟面,都要摻一半粗糧。所以人還站在大門口,我就知道家里來了重要的客人。
娘特意做了西紅柿雞蛋鹵,用這個搭配手搟面特別好吃。家里只有三個雞蛋,娘覺得不夠,悄悄到我大伯家借了三個。西紅柿也是我爹想辦法弄來的,那時不讓社員種蔬菜水果,也沒有自留地可種,都是生產隊種一些,十天半月的每家分一點蔬菜。我爹跑到生產隊的菜地里,提到他表弟、大軍官沈玉泉來了,守菜園子的老頭子塞給他五個半青不紅的西紅柿。
玉泉叔叔的面前有大半碗雞蛋鹵,他看到我碗里只有一點鹵湯,堅持要分給我一半。他說:“孩子正長身體呢,多吃點?!蔽业f:“餓不著他,天天撐得放屁?!庇袢迨逵终f:“好好上學讀書,將來也當兵去,穿四個兜!”長大了我才知道,四個兜的軍裝,那是軍官穿的,士兵穿兩個口袋的上衣。
玉泉叔叔來我家,帶來了非常豐厚的禮物。他走了后,我爹娘數了數,計有兩斤散裝糕點,兩包成盒的餅干,兩斤糖塊,其中一種是水果糖,另一種是當時農村不多見的奶糖。尤其讓我難以忘記的是,他還帶來一瓶水果罐頭。這瓶罐頭個頭比較大,不是常見的那種圓墩墩五百克的罐頭,而是比普通罐頭瓶子要高出一截,是那種凈含量七百五十克重的大瓶罐頭。我從沒見過這樣個頭的罐頭。我爹說,他也是頭一回見。
這是一瓶梨水罐頭,透明的白玻璃瓶,身上貼著一張深綠色、撲克牌大小的商標,煙臺第二食品廠生產;瓶蓋是洋鐵制成的,里面盛有明黃色的湯汁,以及湯汁浸泡著的一爿爿形狀、大小幾乎一模一樣,顏色更深一點的梨肉。那一爿爿梨肉,真像母腹中的一個個胎兒——當然這是我長大之后的感覺。
那瓶梨水罐頭非常吸引我。每天放學回家,只要家長不在家,我都要忍不住從家中唯一的五斗柜里把它捧出來,小心翼翼舉過頭頂,對著太陽光細細端詳。那略略有點混濁的湯汁隨著光線的不同,微微變幻著顏色,每一次給我的感覺都不太一樣。里面的湯汁和梨肉,在我眼里是那么的誘人,有好幾次我在夢里都夢見了它,醒來后嘴巴是香甜的,喉嚨里直癢癢。有一天,我娘下地回來,看到我托著那瓶罐頭,就說:“你想吃嗎?”
我急忙搖搖頭,趕緊把它放回五斗柜里。這么好的東西,我當然很饞它;但是,這么好的東西,我又不忍心吃掉它。當然,娘不過是嘴上說說,她不會真的讓我吃掉它,即使娘同意,還有爹呢?
家里每每有點好吃的,像點心呀、罐頭呀、糖果呀、花生呀什么的,都要用來串親戚的。我們老家那地方,每年的端午節、中秋節、春節這三個重要節日,以及親戚家老人有病、婦女生小孩等事情,親戚之間都是要往來走動的,更不用說紅白喜事等重大事件了。只有特別貧窮的人家,才放棄走親戚,當然這種人家是很被人瞧不起的、無人理睬的,所以但凡日子過得下去,就得想辦法弄點禮品串親戚。
我家的親戚主要有外祖母、兩個姑、一個姨、兩個姑奶奶、一個舅爺爺。親戚多了,說明家中有人氣,別人瞧得起。但爹娘也要跟著犯愁——走親戚是需要禮品的,哪有空著手串親戚的?所以,這一回玉泉叔叔拿來的禮物,爹娘早合計好了,要留到春節用。娘發現我對那瓶罐頭感興趣,不知怎么給爹說了,爹擔心我吃掉它——其實這個擔心是多余的,我怎么敢吃它!家長對饞嘴孩子防備一下,也是正常的。于是有一天我發現,五斗柜上了把小鐵鎖。
放學之后,家長又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覺得六神無主——因為打不開五斗柜了。我真的不是想偷吃梨水罐頭,而是想經常能端詳它一下。五斗柜的鑰匙不在爹娘身上,因為他們下地只帶一把鎖大門的鑰匙,五斗柜的鑰匙肯定就藏在屋里的某個地方。我到處翻找,翻了好幾天,也沒有翻到。這天夜里,我上炕睡了,迷迷糊糊聽到娘開五斗柜的門。柜子下邊有個小洞,她總擔心有老鼠鉆進去糟蹋了那兩包點心和餅干,所以時不常地檢查一下,用塊磚頭壓住那個破洞。我便留了個心眼,假裝睡著,看娘把鑰匙藏到什么地方。果然,她把鑰匙掖到了炕席下面。嗨,原來它就藏在離我腦袋不遠的地方。
從那以后,放學回到家,只要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把那瓶罐頭捧出來把玩、端詳,我把鼻頭緊緊貼在瓶身上,想聞到一點點香甜的氣味;我用力搖晃瓶身,看里面的湯汁冒出氣泡,看里面的梨肉上下滑動,像游泳的孩童;我把它頂在頭上,平穩地在院子里走一圈,不用擔心它掉下摔壞,因為我家的院子都是泥巴地,比較松軟,即使它掉在地上,也沒大事。
前面說了,我是個十歲的男孩。我不怎么調皮,很少惹家長生氣,就是有個小毛病——有點饞嘴。梨水罐頭當然不能偷吃,因為打不開金屬瓶蓋,一旦旋開,這瓶罐頭就放不住了。五斗柜里不是還有其他美食嗎?尤其是那兩包糕點,是散裝的,外面用黑褐色粗紗紙包裹,用紙繩捆扎著,系的是活扣,很好打開。開這種散裝的點心包,我是很有經驗的,以前親戚們來我家串門,經常帶這種點心來,它比成盒的便宜,任何供銷社里都有賣的,五毛錢左右一斤,服務員現場稱重、包裝。我總以為,這種點心是為我預備的,實在饞了,我就趁家長不在家,打開一包。但不能吃太多,因為每包一斤,吃多了會被人看出來,我每次都是先撿一點碎的,吃那么一點點,趕緊再包好。過幾天,忍不住了,再打開,掰半小塊下來。一般情況下,估計剩下七兩左右的時候,堅決不能再吃了。我的這個舉動,從來沒有被家長發現,但是每次到節日串親戚的時候,我娘似乎又都感覺不大對勁,手里掂起一包點心,它外包裝顯然塌下去一些,也輕了一些。她的目光轉來轉去,轉到我身上。我裝作沒看見,眼神不慌,臉不變色。她也就是那么掃我一眼,這事也就過去了。
玉泉叔叔帶來的那兩斤散裝點心,成為那年春節之前我最大的掛心事。我盡量多隔幾天開一次五斗柜,因為每開一次五斗柜,把玩過梨水罐頭之后,總是克制不住地打開點心包,少少地品嘗一點。品多了,不敢;品少了,更饞得慌。所以有一段時間,特別希望我娘把鑰匙換一個地方藏起來,我下決心不再去翻找??墒?,我娘總是那么粗心,以至于有一天我裝作無意間抽出炕席下面的鑰匙,驚訝地說:“娘,這鑰匙咋回事?”正在炕前大鐵鍋里烙玉米餅子的娘頭都沒抬,說:“放那兒吧?!?/p>
過后,鑰匙換了個地方。但不久又被我翻騰出來。我雖然年紀小,卻還是有點自制力的,以后堅決不再動點心包,只是捧出梨水罐頭把玩。年關將至,又到走親戚的時候了,想到這瓶可愛的罐頭要被送走,不知跑到誰家去,我開始憂心起來,有點悶悶不樂。從正月初二開始,各家各戶走親串友拜大年。正月初一下午,我娘把家里所有的可以當作禮品的東西搬出來,擺放在大炕上,有豬肉、點心、大紅棗、核桃、老白干、雞蛋等等,那瓶梨水罐頭也在里面。我爹我娘擺放來擺放去,算計來算計去,不停地倒騰,掂量哪些東西送到哪家去合適。我躲在一旁,默默地望著那瓶已經被我摸弄得有點變色的梨水罐頭,乳白色的金屬瓶蓋都有點發黑發烏了,顯得陳舊了許多。我還用小刀在上面刻了個小小的三角符號,仿佛想給它留個紀念。
我爹和我娘商量,打算把這瓶罐頭送到大姑奶奶家去。我在一旁跳出來,說:“不行!送我姥姥吧!我姥姥牙不好,吃這個咬得動?!钡湍锟次乙谎?,點了頭。我心里面的如意小算盤是,過段時間我還要去姥姥家,沒準姥姥見了我一高興,打開這瓶罐頭給我吃呢!
出了正月,我提醒娘,想去姥姥家玩玩。娘同意我一個人去,因為她如果也去,不能空手,姥姥倒不會怪她,舅媽的臉色不好看。我一個小孩子,不帶東西走姥姥家,別人不會拿怪。姥姥家離我家只有八里地,每次我都是走著去,邊走邊玩。這一次路上沒敢停留,走得挺快,不一會兒到了姥姥家。幸好舅媽下地了,我的目光在屋子里脧來脧去,就想看到一樣東西??墒菦]有。終于忍不住,我問姥姥:“初三拜年,我娘帶來一個大梨罐頭,姥姥還記得嗎?”姥姥有點耳聾,我說了好幾遍,她才弄明白,說有一點點印象,但是記不清它跑到哪去了。她打開兩個柜子讓我瞅了瞅,確實沒有它的影子!
姥姥說:“可能你舅舅串親戚送出去了?!?/p>
我特別失望,后悔來這一趟。中午,舅舅和舅媽下地回來,他們的兒子秋生也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秋生比我小一歲,是我表弟。姥爺去世后,姥姥就跟舅舅、舅媽一塊生活,舅舅還好,舅媽不大搭理她。吃過晌午飯,我喊秋生到院子里玩,我不大死心,就想知道那瓶罐頭到底去了哪里,我問秋生,是否見到過。秋生說:“梨罐頭嗎?前兩天我還吃過一個呢,真甜!真甜!”
我失望極了?;厝サ穆飞?,走得很慢。到家時我想通了,心想罐頭讓他吃了也好,以后我就不惦記它了。好好學習,像玉泉叔叔說的那樣,長大了當兵去,天天吃梨水大罐頭。
端午節快到了,我姐春英和姐夫王木根來家里送禮品。春英和爹有“仇”,平時來家里,一般不吃飯,撂下東西就走。春英“恨”爹,因為是爹強逼她嫁給后村的王木根。王木根的爹王大路和我爹是把兄弟,王大路是鐵匠,王木根從小跟著他爹學藝,也是個鐵匠。春英不識字,她想找個有點文化的男人,看上了東村的劉祥。劉祥是個初中生。王大路請我爹喝酒,他家早就瞄上春英了,提過幾回親。爹那晚灌多了,當場答應了人家。王家家底是厚一些,第三天就給我家送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還答應將來幫我家翻蓋老屋,換成紅磚墻。爹就逼春英,春英拗不過爹,最后只好同意嫁給沒文化的王木根。爹怕她變心,不到二十歲就打發她出嫁了。她和爹的“仇”就是這么結下的。
這一回,我姐為了等我,決定留下吃晌午飯。我放學回來,春英從提籃里拿出一樣東西,對我說:“冬冬,你看看,這個罐頭是你喜歡的不?”她聽娘說過,我很喜歡一個梨水罐頭,可惜送到姥姥家了,要知道那樣,還不如給我留著呢。
我本來都忘記這事了,她卻又提起來。那種大號的罐頭我們這一帶根本沒有,其他樣式的梨水罐頭倒也可以買到,但是我不太感興趣。我抬起頭,眼睛一亮——怪了,春英從哪買來的梨水罐頭?和送走的那個差不離。我一把接過來,端詳著,端詳著,沒錯,確實是同一種,煙臺第二食品廠生產的,凈含量七百五十克,包裝都是一樣的。
見我高興,春英笑了,指一下她男人:“多虧沒聽他的,他想把這個送到他姑家?!?/p>
這時,我眼睛又是一亮:“姐!你是從哪弄來的?”
春英說:“他舅家表弟送過來的?!?/p>
天哪,好巧!這個罐頭就是從我家走掉的那一個!因為我在瓶蓋上刻了一個小小的三角符號,只有我能認出它來。我把鼻頭貼在玻璃瓶上,使勁嗅嗅,仿佛聞到了淡淡的梨香味,十分地愜意。我娘接過一看,笑了笑。這個事情算不得多稀奇,因為周圍幾個村子的人親戚連著親戚,今天你來我家,明天我串你家,串來串去的,它串到我姐春英家了。幾個月過去,它顯得更舊了一些,金屬瓶蓋磨出了不少印痕。
我姐對娘說:“這個罐頭,是我單獨送給冬冬的。他上學費腦子,給他補補?!蹦锎饝阉艚o我,不再拿去串親戚了。我想什么時候打開,就打開。也不用再把它放到五斗柜里了,以后它就放在窗臺上,我隨時可以拿到。
我一直沒舍得打開它。反正它已經屬于我了,不著急,我并沒有饞到急不可耐的地步。中秋節來臨,又該新一輪走親戚,我娘翻騰東西,東拼西湊不夠用,爹從窗臺上把那個落了灰的罐頭拿下來,拍打幾下。娘說:“春英送給冬冬的?!钡f:“他一個男孩,不能養成饞嘴的毛病?!蹦镎f:“我答應過了?!钡f:“幾口糖水,有啥好吃的?這個東西好看不實惠,還不如一小塊肥肉呢?!?/p>
我從小學?;貋頃r,罐頭已經拿走了。娘以為我會哭鬧一場,但我沒有。我只是冷冷地問了一句:“送去誰家了?”娘說:“你大姑奶奶家?!蔽叶愕揭慌詫懽鳂I,心里亂亂的,怎么也寫不下去。我知道,這一回,真的要跟這個罐頭告別了,后悔光顧著學習,之前有好一陣子忘了欣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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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