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1年第4期|周榮池:被雪藏的故鄉(節選)

周榮池,江蘇高郵人。中國作協會員。高郵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散文集《一個人的平原》《村莊的真相》等多部。作品曾獲紫金山文學獎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
被雪藏的故鄉(節選)
周榮池
我曾經認真觀察過村莊的雪。那還是在饑寒交迫的年代,純白的顏色一下子將南角墩全部掩藏起來——當然,其實我也可以說這是一種安慰或者統一,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這種覆蓋之下無可回避的貧困和不堪。南角墩是我村莊的名字,我就像了解自己一樣對她了如指掌。我也是她的一個瘦弱的孩子,是她現實中一代人的標本。
所以當仔細觀察雪鋪天蓋地般隱藏村莊的表象之后,我也明白這其實也只是一種幻象或者說隱喻。因為無論是富庶還是貧困都難以掩飾,尤其是頑固而透徹的貧困。當然,當貧困被逐步離開或者說改善甚至改變之后,人們發現被村莊和子孫親自丟失的一切也并非一無是處。為此,我又去觀察了很多村莊的出入口。在被高速的節奏所裹挾的現實呼嘯而過的時候,很多村莊的入口似乎成了現實與過往的分界點。這種界隔看似非常普通甚至虛弱,但是隨著村莊出口的衰敗,真實的隱藏在席卷而來,這比起大雪的幻象和隱喻來得更深刻而顯著。
村莊也在努力抵抗著遺忘和消失。那些已然離開村莊的孩子,雖然我們自詡曾經或者永遠是農民的兒子,但面對泥石流一般的掩埋和消失,所有的抵抗顯得毫無招架之力。有些人如我在紙上做著困獸之斗,但紙上的抵抗再真誠與深切,也并沒有太多現實作用,甚至這本身也在催化著遺忘和丟失的發生與進展。為了讓這種抵抗顯得并不孤立無援,我們還努力地保護著一些物象和證據,這些被安放在城市中的記憶成了村莊最后的倔強。
事實上,當村莊的一切進入城門口的時候,就意味著這并不是強化了記憶,而恰恰是加快了掩藏和埋沒。但是,這種形式上的收納與珍藏也并非毫無“意義”,至少說它保存了村莊的一些有趣的“意思”,它們寓含著被雪藏的故鄉肉身與精神,讓或許已然殘余的秩序、規矩或者美不至于無枝可棲。
01
村莊里,一個母親的日常是鍋邊到桌上的距離之間的努力與操持。也就是說解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一個女人要維持的基本生活秩序——吃飽是一個家庭最基礎的哲學。所以她們起早貪黑地在圍繞著鍋臺琢磨,這里就是她們的生產現場,鍋碗瓢盆就是她們的生產工具。因為殘疾和病痛,母親為了不讓別人看見她的艱難,總是很早就起來做飯,以至于我們捉襟見肘的三餐都會很早,早得令人感覺到草率,但這樣可以避免讓人看到鍋中碗里的為難。
所以,我總是忘不掉她一早起來刮鍋的樣子。那些簡樸的過程,簡直就是生活里的莊重儀式。
鐵鍋就像是滿身灰垢的老人一樣頑固。鍋里有一種未洗干凈的油膩被叫做“鍋螞蟻”,那是味水的殘余。燒熱的水不能下手,帚子是母親們變長的手臂,在油污的刷洗中日子清爽起來。鍋刷不干凈,色如螞蟻的油垢就會“爬”到菜上。當然,那種邋遢婆娘的日子養出來的孩子照樣壯實。三五十日,鍋底的灰厚了,燒起來“不快”,便要“刮鍋”。鍋稍熱一下端出來倒扣在地上,用刀刮去草木燃燒時留下的灰燼。刀在鍋底光顧的聲音,就像是與過去的時光作尖銳的訣別。因為“過去”總讓人覺得倏忽易逝,像黢黑的鍋墨灰一樣令人遺憾。
刮鍋是一件聲音尖銳而內質神秘的儀式。初一十五二十五不刮鍋,又有亡人“三七”的日子也忌諱。原因無從考證,但人們就這么約定俗成卻不究原因才讓這件事情變得神秘。說出來之所以然的事情,也許更就沒有秘密可言了。草木墨灰沿著弧形的鐵壁落在地上,在清晨的村莊形成一個神秘的正圓。這個圓圈完成后,一定要在其間畫一個“十”字,并用掃帚將灰燼掃去以破其邪魅。據說有人從圓上走過,便“湯”了神晚上走夜路便不能辨別方向——迷了路成為鄉村版本的“鬼打墻”。掃下來的鍋墨灰倒在梔子花的根邊,日后滿樹的白花會開得熱烈而歡快。日子到底是不浪費毫末的,草木們也能感受到生活的冷暖,自覺而盡力地完成自己的開放。哪怕只是生活灰燼的一點贈與,也總能開放出不同色彩的奇跡。也許燃燒的只是光陰和形式,一種頑強的力量還深藏在細末一般的灰燼里,隱匿形式的力量更加的強大。
生活的冷暖其實就是一口鍋通過一把帚子傳給人們的溫度。不管是豐欠與貧富,那些日子還不都先是在“忙一張嘴”。除此之外,無論農活如何艱苦,總要留點時間給掃帚,家里屋外掃個地也是一個母親的日常。屋舍與地面是一個家庭的臉面,灑掃庭除是每一個日子的開端和延續。掃帚在泥土上的磨礪,將光陰變成禿頭的掃把——正是這種周而復始的執守,貧窮的日子才得以生生不息。
無法追溯的突然間,塑料代替了草木制作的工具,讓簡省充斥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快速的變化讓南角墩人心惶惶。老人的惶恐是手藝被技術打敗,少年人惶恐的是他們通過洋氣的塑料看到了城市更為時髦的生活。好在有些老人識相地去世了,他們的子孫代表村莊慢慢地接受那些洋氣的工具,并且還有隨時要放棄村莊的勢頭。也還有懂得那些古老手藝的,但終于懶得出手制作一個用于生活,哪怕只是留下一點點的紀念。他們和城里人一樣住進了恒溫的空調房間里,也不再知道“冷暖”這個詞的意思和意義——那些哈著手在黑暗早晨起來洗碗抹盆掃地的日子是清冷的,其實也才昭示熱氣騰騰的溫暖。
某年,父親專門扎了一把刷鍋的帚子,被我放在了書房的博古架上。這把蘆稷穗頭扎成的帚子,是一種搬家時寓意吉祥儀式的道具。性格暴躁的他也并不熟悉太多的舊規矩,但他和很多村里人一樣會膽怯而敬重。我知道即便是今天我們體面地住進了城市,這些古舊而神秘的規矩還是很有點“市場”。這些規矩經年累月地留存下來,歸隱在簡樸平凡的日子里,這讓生活多了很多的念想和滋味。
村莊并沒有總是哀傷,它也在細節中充滿了幸福感。
這種幸福感并不是因為富足,而是信任和依賴土地的滿足。富足和滿足并不是一回事,就像一生病痛的母親也常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微笑,這大概也是一個女人堅強面對生活的一種儀式,它某種程度上支撐了一個家庭有安之若素的情緒。她有兩面鏡子,一面鐵架圓形的鏡子,一面是鏡箱中的方鏡。這些鏡子并沒有讓我清晰地記得母親年輕時的笑容,因為她每天在很早的凌晨就起來梳洗,然后按部就班地開始周而復始的日常。我理解母親早起的原因是勤勞也是倔強,她不想村莊看到她殘疾身軀中的羸弱,所以樣樣事情都力所能及地提早,以免讓任何人看見她吃力的樣子。她梳頭的時候搽一種梳頭油,這種裝在玻璃瓶中的油水有一種非常馥郁的味道,把匱乏的日子一下子烘托得很豐贍,讓她并不是為了打扮的舉動變得充滿了儀式感。只是日后卻再也沒有見過這種油水,就像再也不見母親曾經年輕的面龐。
母親有一段時間是幸福的,或者說她清醒著的時候是幸福的——她會勞動而且會講故事,講一些我后來尋遍典籍也沒有找到過的故事。比如她說有個人家的女人總是深夜起來梳頭,家里人總是不解,于是便偷偷地觀察,原來那女人是把頭顱拿下來墩在桌上梳理的。這是一個我一直沒有忘掉的恐怖故事。
一面鏡子對于村里的女人而言,真正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一直的滿足才是最可珍惜的。很多人家有更大的鏡子,比如“三門櫥”上的鏡子大得讓人生怕搖搖欲墜,梳妝臺上的鏡子洋氣得令人羨慕,當然,即便是銅制的古鏡也未必能照出一個女人本來沒有的幸福。在村里,我見過太多無奈的母親,她們有的風姿妖嬈,有的木訥愚蠢,有的勤力能干,但這些似乎都沒有改變一種令人揪心的命運。不喜歡人們用一種很愚蠢的詞來形容或者掩飾苦難——那就是“時代”,這是一個非??斩辞胰狈θ诵缘脑~語。不管是偉大的時代還是糟糕的時代,都是由人組成的,沒有人生來就理所當然地要為這個詞付出無人珍惜的代價。
那時候女人“請死”的非常多,多到這個詞非但不悲壯或悲傷,反而顯得非常的戲謔。人們總是“隨嘴一概”地說:沒有辦法就請死去,大河并沒有加蓋子?!案拧笔莻€日常的口語,就是用筷子一撥,或者隨處一口痰那樣的動作,可見人們對于死是多么輕慢與冷漠。除了病死或者意外的亡故,聽說過很多兇惡的死去,大多數都是被迫無奈親自下手,這樣似乎也可以不連累任何人,而這樣的人大多都是苦難的女性。
你不知道一雙眼睛的背后究竟暗藏著多么大的絕望,這種絕望在劇毒的農藥進入村莊之后爆發得更加的淋漓盡致?!昂人幩本钩蔀橐环N更加簡便而“流行”的方法,讓人們已經記不得到底有幾個女人沒有舉過農藥瓶。當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劇毒的農藥將人像牲畜一樣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總是有人問:為什么不把藥誰藏起來?為什么喝了很多次還不知道害怕?人有求死之心的絕望,哪里是隱瞞和痛苦可以抵擋的呢——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只不過日子并不是按照道理去過的,不講道理才是村莊日常的道理,所以人們也常常無奈地對死亡報以輕慢。
鏡子里的面貌再姣好,也難免一場破碎。母親比之于其他的女人,也許正是因為殘疾的自卑帶來頑強和知足,除此之外,她所受到的苦楚也并不比任何母親要少。她離開之后,我還留了一條她用過的毛巾,那柔弱的質地上撫摸不到任何的溫情。也許我學會再多可以炫耀的語言和技法,也不敢昧著良心說什么歲月溫情。
我后來將母親的那個鏡箱也弄丟了。那個小巧的鏡箱非常的精致。荸薺紅的漆色穩重柔和,上面的喜鵲登梅畫得也很傳神。那銅質的鎖扣非常精致,這些后來都被頑皮的我拆掉了,只剩下反面帶著灰色涂層的鏡子也破碎了。這些物事即便珍藏也改變不了令人感到艱難的記憶,它們再也燭照不到過去那些令人心疼的事實。
02
盡管日子充滿了失落或者暴躁,但是總還有它既定的一些規矩,這大概就是村莊最樸素的信仰。這種信仰既是生活喂養出來的,它們也在反哺著日子的欣欣向榮。這些沒有形成條文的規矩成為一個人、一個家庭以及一個村莊進行自治的依據。這些依據有些是陳舊甚至腐朽的,但是即便再倔強的人們都愿意臣服于它,這讓簡樸的日子又顯得非常的迷人。這些規矩又是具有強大的遺傳基因的,即便是你走進了城市改變了戶籍以及地位,但依舊愿意執著地按照這種原始的“村莊憲法”去約束和組織生活,這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老家帶進城一套桌子。這與節約沒有關系,也并不是留住鄉愁的煽情,我是覺得城市或者說我自己的家還可以容得下一種看似老舊的鄉土規矩。較之于各式形式與材質家具的豪華與時尚,它們就像是自由散漫慣了的村里人,一輩子繼承了祖祖輩輩的樸素隨意,養成了一種“不上規矩”的規矩——這也是一種慕古而撫今的寄托。
村里上規矩的人家,桌子是出不了門的?!按笞馈币幹票乳T更寬,但平原上這樣的人家不多。比如鄉紳或者地主家中是這樣的。一般人家的桌子就自由一點,甚至可以翻個身斜著出門,就像一個沒有正形的人,弓著腰在巷子口鉆來走去。但無論形制如何,桌凳總有自己的規矩,至少說是維持著生活的秩序?!吧舷本褪侵刃虻暮诵?,上席坐北朝南,或者面朝進門,這才顯得安全和體面。上席居左為最上,長輩或者娘舅家的人“坐得起”,這樣的人可以拍桌子甚至掀了桌子。往日里家中有了矛盾,便要請娘舅家人來決斷,惹怒了娘家人是要掀桌子的。娘家人可以“把大桌子掀掉”從而能一錘定音解決問題。這是受“家族律條”保護的通用規則,雖然無從超越律法,但更實用高效,是一個家族或者家庭中律條中的“極刑”,這就是人們篤信的“舅舅理”。有時候其實根本就是不講理,因為生活里很多事情是無理可講的,那么就用這種很固執的秩序去裁決與定奪——不然,憑什么舅舅家來人要坐上席,而即便“外婆莊上來條狗”也是高貴的呢?
大桌子一般可以坐八個人,實在擁擠就對著桌角坐,謂之“盤桌拐子”,日子就是多雙筷子的事情。人再多的日子調節辦法也有,晚輩和小孩坐在一邊的小桌子上。小桌子常常是低矮的長條桌,所配的凳子也矮小如晚輩的位次,孩子們一起圍坐倒也快活。沒有位置的女人就端著碗坐在廚房里吃飯,叫做“蜷鍋門口”。不過這種秩序并沒有什么歧視可言,在匱乏的歲月里這是彼此都心甘情愿的安排。坐在鍋門口的女人,見到娘家人坐在上席心里早就充滿了底氣。坐小桌子的孩子心里也明白,遲早有一天能夠扒到大桌子上吃飯。
和桌子上的規矩一樣,桌凳自己也有規矩,大小形制如何體現著一屋子日子的貴賤。比不上卿相大夫家的謹嚴規制、名貴高雅以及等級森嚴,一個村莊里的每一個屋內都有自己的組織秩序。這種生長更加切合實際,讓日子有自己的本然樣子,是匱乏逼迫出來的智慧,因陋就簡而又生機盎然。
我把一套桌椅請進了城里,是自己的心里還深藏著這種笨拙的規矩。雖然孩子們甚至同齡人已經不再買賬,但我依舊頑固地認為這種規矩非常迷人,比如三人同桌在四方桌子上,上席一定不能空著,至少上席對面不能坐人,否則就是“關門坐”,是大忌。又有六人同桌,對席不能各坐一人,否則便是“烏龜桌子”,也是忌諱。又比如小叔子和嫂子一條凳子不能說話,也是規矩。忌諱那么多的日子看起來令人勞累,其實也是貧困日子的無奈。因為缺乏更多的擁有,便避免更多的失去,這規矩守護得方圓。
也因為我的這些頑固的觀念,我雖然歷經幾次搬家,但生活的格局并沒有什么大的改變。
城市的冷漠在于它頑固的規則,就像水泥和鋼筋一樣禁錮著人們的想象,有形或者無形的網格在限制著城市和生活的生長。雖然這種基于文明的網格是克制與理性的,但我頑固地認為這種克制一定程度上消融和限制了文化的繁榮,它們之間的對抗是真實而殘酷的。我不大相信科班出身的設計師能在橫平豎直的四方的空間里創意出什么能夠體現生長繁榮與力度的空間,說到底那些被囚禁在水泥中的創意真正是捉襟見肘而無可奈何的。所以人們就只有裝著去接受和熱愛它們,否則便真正只有為難自己。就連小區里難能可貴的花園,草木的部署都是那么的規范與平淡,它們有名有姓地站在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里。但這些即便是再名貴與高端,卻竟然一點也沒有可喜之處。我有時候會想,為什么長廊上的紫藤算是綠化,可若是牽了絲瓜或者扁豆就成為要被清除的“毀綠種菜”?我不是說要毀滅,而也許一開始就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但是我們不敢或者失去了想象力,不會將明知道幾乎所有人都喜歡的“滿架秋風扁豆花”去代替“蒼藤無賴拂云煙”的凌霄,因為扁豆花不過是菜蔬,凌霄花才是正兒八經的花,才符合城市的所謂規矩。其實城市看似科學的規則正是缺乏智慧和情懷的,這些冰涼的秩序根本就沒有得到科學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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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1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