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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16年第8期|李駿:舅姥爺的革命生涯
    來源:《解放軍文藝》2016年第8期 | 李駿  2021年11月08日13:25

    1

    舅姥爺決定去參加革命那一年,全家都非常反對。原因是舅太爺認為,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但那一年黃安的局勢由不得他們控制。1927年底的一場黃麻起義,徹底讓整個黃安縣摟著闊太的官爺們睡不著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一群手持沖擔、鋤頭、棍棒和鐮刀的莊稼漢,竟敢圍攻縣城,而且趕走了守軍。還有一個全部由鐵疙瘩做成的飛機,竟然能飛到半空中撒傳單,把人們嚇壞了:這是國將不國的氣象??!

    飛機從黃安縣城上空一過,也就成了古董,后來改名叫列寧號。據說,這是紅軍的第一架飛機。

    我舅姥爺當時沒有見到這架飛機。但民間的嘴,迅速從縣城一張接著一張,傳到鄉下來了。我們本吳莊離七里坪較近,七里坪鬧革命的,把宣傳工作做得很扎實,迅速在四鄉八里起了波瀾。

    而我舅姥爺想去當兵,一是村莊里的大地主周三胖想占他家的房子,二是聽說國民黨要來抓壯丁,三是他羨慕山外邊的生活。當了兵,不管是國民黨共產黨的,當地總是要思量一下,哪支軍隊打回來會有什么樣的果子吃。

    舅太爺不想。他家祖傳幾代,都是民間游醫,四鄉八里有病,都來找他們治。除了那些頂不過時世變遷的,附近多數人家有的幾代都是由周家看病。

    舅太爺不想舅姥爺去當兵,為的就是手藝要有個傳承。平素在四鄉八里,遇有傷筋動骨、頭痛腦熱、感冒傷風,舅太爺三下五除二,或是手到擒拿,或是幾副草藥下去,馬上病秧變活虎,能下地干活了。因為這個手藝,舅太爺在當地成為名門,非常吃香,在當地非常持得開。再加上舅太爺四海,寬厚好客,總是門庭若市。不管認識不認識的,只要從他家門口過,最少也得喝上一碗水,打個尖,再拍拍屁股走路。舅太爺家靠近周家沖的大路,路口剛好有一棵大樹,還伸出一片空地,人們便喜歡坐在這里聊天說笑吹牛逼。

    要說黃安縣的人吹牛逼,過去的人肯定不信,嘴巴一撇:“穿著破襠褲說自個是皇親國戚,雞巴才信!”但改為紅安縣后,你不吹人們也信了:“一個縣48萬人革命,14萬犧牲,出了220多個將軍,那是真的牛逼得很呀!”

    黃安人吹牛逼傳統起于何時,待考。但不用置疑的是,黃安人性情剛烈,直來直去這種性格,想必全國與紅安人共事的,都有耳聞。人們會認為黃安人傻,連個紅薯都叫“黃安苕”。苕,就是哈貨的意思。

    所以,出于我舅太爺這樣的家庭,人們都會眼羨,可自己的兒子卻要去革命,這不是屁股欠癢招打么?我舅太爺臉一沉,全家便要陰幾天,生怕接著會打雷下雨了,一家人會小心翼翼地陪著小心。所以,舅太爺不準舅姥爺去當兵,家里人也跟著勸他別去當兵。

    事情常常是這樣,你越是較那個勁,那個勁越是下不來。這時就會節外生枝了。家里的這勸那勸還沒完,讓所有人后悔的事情發生了:有天夜里,國民黨突然摸進村來抓壯丁,說是搜查土匪,結果所有的人趕到打谷場上,身子高一點的青壯年,都被趕到一邊,說是檢查審問,其實就是征兵。不少人還沒從睡夢中醒來,便莫名其妙地被抓到國民黨的隊伍上去了。

    舅姥爺那年還不到16歲,按國民黨在黃安縣的土政策規定,不應該在被征之列,但那時也沒有身份證,加之舅姥爺家里條件稍好,行醫走戶,還偶爾聞到葷腥,他就像山上的一棵樹一樣,長得老快,就直接被征入隊伍了。

    舅姥爺高興呀。說想當兵還真當上了。后悔的只有舅太爺,他平日走鄉串戶,什么事都知道,早知這樣,還不如讓他參加共產黨哩。就像他行醫一樣,共產黨是窮人的隊伍,幫窮人是他們的本份。為什么這樣說呢?舅太爺有例為證。這個例子,舅太爺幾乎講了一輩子,讓家族里的個個皆知。

    某年某月的某日深夜吧,舅太爺為一個孕婦難產的事,出急診歸來,路上遇到了土匪。土匪也不問他姓甚名誰,上來便搶他的錢。舅太爺身上的錢不多,都掏出來給了。一個土匪看到舅太爺衣著不凡,就想綁架他。

    舅太爺說:“你別綁我。綁了我不打緊,好多人都得病死?!?/p>

    土匪說:“在黃安縣,死個人還不像個螞蟻,能么樣?”

    舅太爺說:“我是行醫的,我一死,許多重病人都得死,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死一個家就倒了呀?!?/p>

    土匪要他報上名號。舅太爺說:“我叫周德榮,人們叫我周半仙?!?/p>

    也是巧遇,也是舅太爺的好事做多了。剛好土匪頭子在邊上聽到了這句話,當即下跪說:“原來是周半仙,我該死呀!”連忙讓其他土匪還舅太爺的衣物、錢財和藥品。

    舅太爺有些疑惑。土匪頭子說:“善人呀,我娘當年就是你救活的,沒喝我家一口水,還欠著你的出診費呀?!?/p>

    舅太爺記不清有這事,土匪頭子說:“好人呀,我當時給娘去找吃的了,回來你已走了?!?/p>

    土匪頭子又讓人把他們搶別人的錢拿出來,給舅太爺。

    舅太爺說:“你么樣當了土匪?”

    土匪頭子說:“就是為了給娘找吃的,才上山當了土匪?!?/p>

    舅太爺不說話。土匪頭子說:“我該死,搶了善人的?!?/p>

    舅太爺還是不說話。土匪頭子又說:“半仙你放心,我從不搶窮人的?!?/p>

    舅太爺這才收下了,說:“剛好我要買藥,暫且算借的?!?/p>

    土匪頭子很高興,決定送舅太爺一程。剛越過山,忽然聽到槍聲,原來是國民黨的團丁跟在土匪身后,進山圍剿。土匪頭子說:“這些王八羔子一般夜里是不敢出來的,不定是誰泄了密?!彼麑颂珷斦f:“你沿著山路向北走,我們從大路引開他們?!闭f完,轉身就沒了影。果然,國民黨的人跟著大路跑開了。

    舅太爺喘著氣,剛爬到山頂,一把槍突然頂在了腦門上:“干什么的?土匪?”

    舅太爺說:“不是,行醫的?!?/p>

    那些兵爺不管,三下五除二,舅太爺身上最后只剩下了一條短褲。舅太爺說:“你們要講道理?!眹顸h的兵爺說:“這世間還有什么道理?有槍就是道理。不殺你就是萬幸了?!?/p>

    舅太爺要求給條褲子,兵爺們不理,錢拿走了,藥箱扔了,舅太爺孤零零地留在山頂了。舅太爺一下子覺得想哭,什么世道啊。他一邊凍得直打哆嗦,一邊下山。幸運的是下山時他遇到了游擊隊。游擊隊里多數是窮人,窮人認識舅太爺的多。一看這個樣子,以為是土匪打劫了,連忙報告隊長。隊長一聽說是行醫的周半仙,還為隊員們治過病,馬上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舅太爺穿上。他們害怕舅太爺再遭遇什么,一直把舅太爺送到周家莊,還掏了幾個銀元讓他再添置些藥具。

    從那以后,舅太爺對這三支有槍的隊伍有了本質上的認識。他對家人說:“國民黨不如土匪,土匪是盜亦有道,國民黨是無法無天;土匪又不如共產黨,人家與窮人是心連心呀?!?/p>

    現在,舅太爺的兒子舅姥爺被國民黨征召了,他心里非常懊惱。但懊惱也沒用。從心里來說,雖然他對共產黨比較認同,常在走村串戶中聽到老百姓說共產黨的好話,但要把兒子送到共產黨里去,他也是擔心的。被殺頭的共產黨太多了。分析來分析去,舅太爺得出的結論是:無論參加哪個隊伍,必須堅持一條,即堅決不能當土匪!

    現在,兒子突然被抓去當兵了。雖說是正規部隊,但見證了國民黨軍隊的燒殺搶掠,舅太爺的心懸了起來。

    2

    舅姥爺被抓壯丁后,一群人日夜行軍,到了武漢郊區。當時天還沒亮,一群人中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唧喳看熱鬧。多數人凍得流鼻涕。大家都是夜里抓來的,有的相互認識,有的相互間不認識。鄉下人沒見過世面,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便不敢再抬頭。幾個拿槍的人在他們周圍罵罵咧咧,看上去牛逼轟轟。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亮起大嗓門:“排隊,排隊,娘的,你們連個隊都不會排嗎?”

    這群穿得破破爛爛的人,開始慢慢吞吞地排隊。我舅姥爺雖說身子長得快,也只限于橫向發展,海拔并不高。一排便排到了最后。分兵時,眼看著一個個被人領走,舅姥爺有些急了。

    在我的記憶里,舅姥爺一生都是個急性子。遇有事不順意,馬上就會發脾氣。他一發脾氣,所有的人都躲得遠遠的。等他的氣消了,他自然會來找你了。

    所以,舅姥爺眼看著剩下的人越來越少,便跳起腳喊:“我是大(Dai)夫,我是大夫!”

    軍營里沒有人知道什么是“大(Dai)夫”,舅姥爺喊了也沒人聽懂。一個長官式的人用棒子一指:“把那個叫的,給我拉過來?!?/p>

    舅姥爺不等他們拉,便飛快地跑到一個長官樣的人面前,啪地打了個敬禮:“報告長官,我是醫生!”

    舅姥爺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說自己是醫生,他充其量不過一鄉村游醫而已,學到的,也許還不到舅太爺的十分之一。

    長官面部蠟黃,胳膊用白布扎起來吊著,臉上汗直冒。聽說舅姥爺是醫生,他笑了:“一個不怕死的,老子正好有毛病,你給治治?!?/p>

    舅姥爺上前一摸一看,便知道他胳膊脫臼了。心里想,多大的事,至于這樣!嘴上裝著問:“怎么回事?誰有豹子膽,敢打長官呀?!?/p>

    長官說:“娘的,被共產黨的游擊隊追著,摔了一跤,胳膊痛的要死?!?/p>

    舅姥爺說:“唉呀,傷筋骨一百天,長官恐怕要忍著呀?!?/p>

    長官說:“一百天剿共,恐怕老子都死球了。你到底有沒有本事,給老子治好?!?/p>

    舅姥爺說:“小病,小病,當然能治?!币贿呎f,一邊給長官扯下白布條,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猛然把他胳膊一拉,痛的長官蹲到了地上,伸手去摸腰中的槍:“給老子斃了……”

    話沒說完,舅姥爺笑了說:“長官,你看胳膊能不能動了?”

    長官直起腰來,試著甩了一下胳膊,竟然真的能動了。他說:“娘的,怪了……”剛說一句,便拉著我舅姥爺低聲地問:“不會再痛了?”舅姥爺說:“還要用草藥敷一下。幾天就行動正常?!?/p>

    長官又對著舅姥爺耳語:“娘的,不能說好了,好了就要去剿共,到時頭都沒了。記住了?”舅姥爺明白過來:“必須的,必須的,長官?!?/p>

    長官這才轉過身來,對另一個副官模樣的人說:“這個兵,我要了,給我當個衛生兵,負責給大家看病?!?/p>

    副官打了個敬禮,說:“是,營長!”

    我舅姥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兵,而新兵連第一天便認了個營長,給營里當衛生兵。他一下子神氣起來。特別是換了國民黨的軍裝,他看上去有那么一些氣質,腰桿便挺得筆直。他在營區里大搖大擺,走起路來都非常牛逼。事實上,他也的確非常牛逼,營里的戰士們,誰有個頭痛腦熱的,他扯一把草,熬幾碗湯喝下去,幾天就見效了。更讓營長喜歡的是,這個小個子的衛生兵,還會針灸推拿,每天收了工,便是營長的享受時刻。他躺在竹椅上,喊:“衛生兵!”

    我舅姥爺腰一挺回答:“有!”

    這一聲回答高亢有力,讓營長極其滿意。營長鼻子里歡喜地唧咕一聲:“來,給我按按!”

    “是!”

    舅姥爺跑過來,慢慢地把營長從頭捏到腳。營長好像覺得有一股特別酥的東西,也慢慢地從頭跟到腳。于是,他滿意地、舒服地、享受地睡著了。直到舅姥爺啪地立正報告:“營長,任務完成了!”

    營長有些腦,睡得正香呢。一個激靈地挺起腰來,以為又打仗了呢。一看營區安靜,寂然無聲,便開始罵起來:“媽拉個巴子,以后讓我休息好,睡到自然醒!”

    舅姥爺臉上流著汗,他故意不擦,兩眼直直地盯著營長。營長笑了:“好兵!好兵!”

    說完喊勤務兵:“晚上燉的雞湯,給這小子一碗湯喝!”

    勤務兵老大不愿地說了聲“是”。那聲“是”答應得非常勉強,連舅姥爺也能聽得出來。

    是呀,他心里吃醋呢——自己跟了營長幾年,也沒有享受這等榮耀呀。最多的,就是他們喝不了,自己舔舔碗上的湯而已。

    勤務兵看著舅姥爺。舅姥爺胸板直直的,一動不動。到了夜里,勤務兵磨磨蹭蹭地拿來了一碗湯,往舅姥爺床前一放:“喝吧!”

    舅姥爺從床上坐起來,向勤務兵敬禮:“老兵先喝,老兵辛苦!”

    勤務兵怔住了。他看到舅老爹臉上滿臉的真誠,還不相信:“我喝?”

    舅姥爺說:“老兵辛苦呀,當然應該先喝,喝不完再分我一點?!?/p>

    其實,舅姥爺早就聞到香味了,心里癢著呢。以往,他與舅太爺一起出診,遇上富裕一點的人家,端碗雞肉上來,他口水就流出來了。舅太爺馬上狠狠地踩了他一腳,算是警告。等沒人的時候,舅太爺教訓舅姥爺說:“吃要有吃相,吃相最能看出一個人的修養,在家里,你想么樣吃就么樣吃,在外,一定要體現教養來?!?/p>

    跟著舅太爺,舅姥爺早就學會了如何在美食前控制自己的情緒。離家之后,兵營里像喂豬似的,哪里有好東西吃?舅姥爺將喉嚨涌出來的口水硬是吞了回去。

    他再次將碗端到勤務兵手上,勤務兵卻一個勁地往后退。

    舅姥爺說:“喝吧,喝吧……”

    勤務兵說:“不喝,不喝……”

    舅姥爺想,再不喝老子可不客氣了。但他還是端著再客氣一下,說:“喝吧,喝了你也好睡覺?!?/p>

    勤務兵說:“不能喝,不能喝……”

    舅姥爺問:“為么事不能喝?營長喝的湯,那肯定是有營養的?!?/p>

    勤務兵臉紅了。他拿起碗往外走,邊說:“好吧,好吧。我喝,你是個懂事的伢?!?/p>

    舅姥爺很想攔著他,也得讓自己喝上幾口呀。沒想勤務兵走得快,一碗雞湯在眼前消失了。

    舅姥爺很想上前去給勤務兵幾個耳光,他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跟著想往外走,但走到門口伸出的頭又縮了回來。他看到,勤務兵悄悄地將那碗湯倒掉了。

    舅姥爺很吃驚。兵荒馬亂的年代,這么好的雞湯,怎么能倒掉呢?舅姥爺不懂。

    沒想,一會勤務兵又拿了一碗進來,遞給舅姥爺說:“這碗是真的,喝吧喝吧?!闭f完他一臉的壞笑。

    舅姥爺猶豫著。勤務兵又笑了:“剛才那碗……那碗……我吐痰在里面了……奶奶的,營長從來沒讓我喝過……”

    舅姥爺突然也笑了。他說:“不對,你一定撒尿在里面了!”

    勤務兵臉又紅了:“沒,沒呀……”

    舅姥爺說:“你可真壞呀!幸虧我讓你喝,不然……”

    勤務兵說:“你是個好人呀!”

    他們說著說著都笑了起來,很快便摟成了一團。從此,舅姥爺與勤務兵張德貴成為了好兄弟。這是他的兵之初,還算得上幸運。

    3

    就在我舅太爺一家為舅姥爺去當了兵,在家里唉聲嘆氣的時候,舅姥爺卻發現,當兵是出奇的好。到了兵營,由于懂些醫術,舅姥爺很快得到了全營的重視。

    先是營長,每天見不到舅姥爺心里就失落。他的膀上還吊著白布帶,遇上上峰要他剿共,他便說:“傷還未好呢?!卑档乩?,再三叮囑我舅姥爺:“不該說的,堅決不能說?!?/p>

    我舅姥爺胸脯馬上挺起來:“打死我也不說?!?/p>

    營長很滿意。在每天訓練的時候,他裝作很痛苦的樣子,讓舅姥爺拉著,也就在營區走走,然后坐在帳篷里,讓舅姥爺和勤務兵伺候著。感覺筋骨不舒服,他就讓舅姥爺給他捏捏,舅姥爺一捏,他便覺得神清氣爽,渾身說不出的舒服。

    那時營區的衛生條件很差,兵營里不時有人生病。報告上來,營長便吩咐副官:“讓周大福去看看!”

    營長一直喊舅姥爺為“周大?!?,因為舅姥爺姓周,加上那天不懂“大夫”與“大夫”的區別,他喊自己是“大夫”,人們便以為他叫大福了。再加上大福這個名字,大富(福)大貴,寓意好嘛。

    于是,舅姥爺周大福便提著個藥箱,跟著副官走。每次走前,都要暗地里給勤務兵擠個眉眼。舅姥爺非常愛這個藥箱,是營長派專人去武漢買回來的呢,全牛皮做的,分三層,可以放不同的藥品。那時藥品稀貴,每一瓶藥品舅姥爺都像命似的護著,生怕丟了。睡覺時,無論冷熱,他也要把藥箱子放在枕邊。半夜醒了還伸手去摸。

    舅姥爺喜歡去訓練場。因為他一出現,馬上成了受歡迎的人物。那些新兵老兵休息時,見了他,都喜歡圍上來,這個要點藥,那個說句話。特別是一些老兵,總是喜歡去摸他的頭,這讓他很不習慣。舅姥爺說:“男人的頭,女人的腳,只許看,不許摸!”

    但老兵哪聽他的,還是伸手去摸他的頭,誰讓他年齡小呢?舅姥爺說:“你們再摸,我便把你們裝病的事捅出來?!崩媳犃?,伸出的手便在半空中靜止了。老兵們誰還喜歡訓練啊,好不容易從戰斗中熬過來,誰不是保住小命要緊!遇上平時訓練,大家也是磨洋工,這個說舊傷復發,那個說傷還未好。接二連三又出現了逃兵事件,副官也不敢把他們逼急了。

    但舅姥爺來后,裝病的官兵便害怕了。因為他們多數人的小病,都是舅姥爺診好的。舅姥爺心里裝著他們的幾斤幾兩。這些人一害怕,舅姥爺的地位便高了起來。穿著肥大的軍褲,舅姥爺看上去是被空蕩蕩的床單裹著。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有人來跟他套近乎。有人發煙,有人拿凳子,有人讓道,讓舅姥爺覺得很有面子。年輕的舅姥爺也牛轟轟的,拿著眼睛一瞪,滿不在乎的樣子。講排場、愛面子、擺架子,這一直是我們黃安人的性格,這種脾氣讓舅姥爺后來吃了不少虧。

    那時,黃安縣國共兩黨打來打去,一會兒是共產黨占了上風,一會兒又是國民黨奪回了縣城,戰爭讓這塊山區的土地天天布滿槍聲。我老家的本吳莊,大都參加了共產黨,當然也有加入國民黨的。但無論是哪個黨,都對這座被石頭城裹住的山村不感興趣,因為這里易守難攻,加之兩黨都有人做大官,誰來也會給個面子。而舅姥爺的家不一樣,他家在山底下,又靠近大路,不是土匪來洗劫,就是國民黨來打牙祭,村莊像塊蠶食后的蛋糕,慢慢地一貧如洗。我舅太爺,甚至找不到稍微像樣的洋藥,他只好從山上挖些藥草,曬在門前,一片一片的桔梗、蒼術根、魚腥草、甘草……讓人進了院子便處處能聞到藥味。

    于是,一個特別意外的情況出現了。隨著時間的拉長,無論是誰到了舅太爺的村莊,都對這個院子客客氣氣的,共產黨、游擊隊經常送這送那,半夜里將一些珍貴的東西,慢慢地放在院子的門前,敲敲門便走了;國民黨來了,要到舅太爺家里拉拉家常,他們可能把整個村子翻過遍,弄得雞飛狗跳,但從來沒有官兵敢進舅太爺家里搶東西;即便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也要在踩點時留下暗記,以防夜里搶錯了人家……

    舅太爺于是常常對著洗劫一空的村莊嘆息:“我們行醫,無論貧富貴踐,無論什么身份,都要一視同仁啊,大善能為醫,大德能行醫,這個傳統在我們周家不能丟掉!”

    為此,他還經常教育舅姥爺:“歷朝歷代,哪個能缺少得了醫生?醫生治病救人,誰又缺少得了?你們好好學醫,世代有飯吃!”

    但我舅姥爺對學醫并不感冒,在黃安發生黃麻起義后,他特別盼望著去外面的世界里看一看。因此,在抓了壯丁真的到了部隊后,我舅太爺一直在家里悶悶不樂,認為他沒有走正道。四里八鄉,誰不知道周家是鼎鼎大名的醫學世家,醫術高超、醫德高尚??!一個連國民黨和土匪也不騷擾的人家,在當時的黃安縣有幾個呢?

    現在,舅姥爺當了兵,意味著舅太爺家祖傳的手藝要丟了,這讓舅太爺心急如焚。萬般無奈之下,舅太爺的幾個女兒都要求他傳給她們,但舅太爺說:“祖上有訓,傳男不傳女,古訓絕不可違背!”

    幾個女婿對吃這門手藝飯也特別羨慕,跑來求舅太爺:“里外都是一家人,內弟當了兵,傳給我們也可以呀?!?/p>

    舅太爺不語。他們沒法,也不敢再開口。

    舅太爺就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兒子,放著這令人驕傲與羨慕的手藝不要,非要跑去當兵呢?

    4

    只是舅姥爺知道,他體內流淌著濃郁的不安分基因。早些年,我們黃安縣雖是窮鄉僻壤,卻歷來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黃安自建縣以來,反抗與斗爭不斷,詩書與禮樂齊鳴。文中有武,武中有文。特別是李贄在此傳道后,男人強硬倔強,女人開化明理,遇事男人挑梁打斗,女人當仁不讓。特別是進入民國,先是黃興的革命黨在武漢一帶活動,黃安有不少人參加,等共產黨來了,革命之風盛行,誰家要是不參加革命,那簡直是有辱門風。一場黃麻起義后,整個黃安縣被赤化成紅色的海洋,男女老少,連幾歲剛學會走路說話明白一點事理的孩子,也要參加革命。

    而我舅姥爺,想參加紅色革命并以此為榮時,卻被國民黨一夜之間抓了壯丁。這在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周家的大名在當地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但這次來抓他們的,是另外一支過路的國民黨部隊,據傳是蔣光頭的嫡系。當時,這支國民黨部隊與共產黨的紅四方面軍,經過數場血戰,嚴重缺乏兵員,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要補充兵源再說,舅姥爺撞在槍口上了。

    許多年后,舅姥爺在酒后回顧自己的一生時,對過去的一切,充滿了淡然的心情,但他在敘述時,對過去的輝煌還是充滿了眷戀。比如,他當了衛生兵后,那日子過得是相當的滋潤。一早起床,他不用訓練,可以在被窩里睡到開飯;在打理好營長的事后,他才晃晃悠悠地來到各個連隊,查看每個傷員的病情,能診的診,不能診的聽天由命。在某些時候,舅姥爺甚至有些后悔,沒有完全學到舅太爺的精髓,對有些病只是望洋興嘆。特別是看到有些人活活地等死時,舅姥爺甚至有些內疚。但那也僅是一會兒的事,對于一個剛16歲的少年來說,玩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

    舅姥爺這個人一生最好吃。這從當兵時可以看出來,舅姥爺給他們看病,全是為了吃得更好一些。早些年在家里的時候,舅太爺家的日子也遠遠好于周邊的人家。但舅太爺有個脾氣,家里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無論是客人還是家人,無論是雇工還是長工,大家都必須都吃一樣的。舅姥爺有時先跑到廚房里偷吃的,被舅太爺抓住就是一頓飽打。這也是舅姥爺想跑到外面去的原因之一。

    現在,舅姥爺成了營區里受歡迎的衛生兵,吃的事便顯得尤其大了。他和勤務兵,關系混好后,兩個人經常偷吃營長的美食,偷喝營長的湯,但也僅限于嘗嘗。對于長身體的他們來說,嘗嘗當然還遠遠不夠。他們得想辦法填飽肚子。我舅姥爺發現,兵營里經??丝郛敱幕锸迟M,那些當兵的也是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的。于是,一些老兵便唆使新兵去偷去搶老百姓的東西。舅姥爺家里有個傳統,餓死凍死,也不能偷不能搶。因此,老兵們把從老百姓家里搶來的東西,給我舅姥爺吃時,舅姥爺拿著,想起舅太爺的話,卻常常下不了口。

    他越是這樣,那些為了躲避訓練的老兵們,越是把偷搶來的東西,送給舅姥爺吃。起初,舅姥爺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歷,來者不拒。直到有一天一個在國民黨當官的親屬找上門來,老兵們說舅姥爺也吃了時,舅姥爺被營長罵得夠嗆,蹲在房間里哭了。從那以后,舅姥爺說,他無論餓得前心貼肚皮,再也不吃來歷不明的食物了。

    許多年后,舅姥爺回憶過去的生活時,特別要講到在國民黨的部隊里當兵這一段。因為,他有時餓得頭昏眼花,連幫忙給營長推拿的力氣也沒有。

    于是,他常常等營長睡著了,與勤務兵張德貴一起,去鄉下的田地里挖泥鰍、捉鱔魚,甚至抓蛇吃。那時,舅姥爺駐扎在黃陂,靠近武漢,那里河多湖廣。有時,他們甚至在夜里偷偷溜出來釣魚。我舅姥爺天生聰明,他用竹子編成的竹簍,總有辦法找到魚吃。這把營長高興壞了,有時連病也不讓他看,連推拿也不上,讓他和勤務兵一起去搞魚吃。

    雖然餓得發慌,但那時舅姥爺最幸福的日子。他與勤務兵張德貴,一邊在樹下釣魚,一邊用柴火烤魚吃。我們黃安縣屬丘陵地帶,山多林密,塘少魚乏。而江漢平原不同,四處都是河流,到處可見湖泊,我舅姥爺和勤務兵張德貴,常常能撐飽肚子。

    張德貴是河南新鄉人,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國民黨隊伍路過時,他瞞著家里跟著部隊走的。他長相清秀,又有眼色,就被營長選去當了個勤務兵。這個人,比我舅姥爺大5歲,后來與我舅姥爺成了一生的朋友。許多年后,張德貴去世時,我舅姥爺本來病了,可他硬是連坐幾天的大車小車,趕到河南去參加張德貴的葬禮?;貋砗?,他因為思念瘦得不成人形了。

    在舅姥爺的記憶里,張德貴壞點子多,經常戲弄營里的兵們。他在營長身邊工作,兵們都怕他,見了他就躲。他也會弄些小把戲,還會武術,槍又打得特別準,所以大家對他很服氣。牛逼轟轟的張德貴,自從有了那碗雞湯之后,對我舅姥爺是出奇地好。

    在舅姥爺眼里,這種好還有其它原因。就是副官對營長有意見,常常找張德貴和周大福的茬。有事沒事,副官就給他們派活,一會兒去挑水,一會兒要去劈柴,一會兒去種菜,一會兒把他們弄去站崗……勤務兵張德貴受不了,幾次想與副官干,被我舅姥爺拉住了。

    “我總有一天要斃了這個狗日的,姨,啥子人呀!”勤務兵說。

    “可人家是官呀!我父親經常對我講,窮莫與富斗,富不與官爭!”舅姥爺勸勤務兵說。

    張德貴說:“你看他把你欺侮的,不僅要給他按摩,還要燒火、站崗,還要你去訓練,衛生兵把病看好就行了,還需要訓練么?”張德貴總是打抱不平。

    張德貴曾在戰場上救過營長,因此經常被營長愛著護著,吃苦頭的還是舅姥爺。營長也知道副官的意思,就是想打仗立功,早日往上爬。但營長不想打仗,他只盼望日子太平,與共產黨打仗,有幾次打贏的?湖北人性格剽悍,吃軟不怕硬,打起仗來,國民黨的軍隊是哭爹喊娘!

    看到整不住勤務兵,副官就整舅姥爺。先是,讓一批老兵拉舅姥爺去賭博。舅姥爺家族多少代都特別反對賭博,所以沒有沾染這個惡習。但舅姥爺經不住老兵們的拉扯,禁不住就去參加賭博。這是黃安人的通病,賭博是他們生活的必須品,直到今天,住在縣城的人,很多家庭都有麻將機。男人打完女人上,女人沒空甚至有的小孩接著上。舅太爺說:“賭博是惡習,我們周家人不能沾?!钡死褷敽闷?,先是贏了幾次,興高采烈的。接著,便開始輸錢,輸得連兩年后當兵的薪水都沒有了。

    舅姥爺呆呆在站在屋子里,沒錢,老兵們不讓他玩了。如果借錢可以,先要扣掉高利貸。舅姥爺那時不知這幾個老兵設了套來套他,他借了一個老兵的錢,正等下注時,副官帶著人進來包圍了他們。

    “敢在我的地盤里賭博?你們死定了!”副官說。

    面無表情的副官把他們全部抓了起來,關進了幾間黑屋里。舅姥爺被單獨關在一間,進來便又挨了一頓死打,打得他哭爹喊娘,直到張德貴找到他。

    張德貴說:“你上當了,那是他們設的局?!?/p>

    舅姥爺說:“什么局?”

    張德貴說:“他們只把你一個人關在屋子里,其他的人都放了?!?/p>

    我舅姥爺聽后暴跳如雷,要沖出去與副官拼命。張德貴攔住他說:“你斗不過他們。連營長都讓他三分。你不知道呀,他帶著幾個老兵經常欺侮新兵,克扣新兵的軍餉;有的新兵存了點錢,他們就設局賭博,讓新兵們窮光光的。最后,他們還放高利貸,控制新兵?!?/p>

    張德貴還說:“新兵們都害怕他們。有時遇上打仗,他們讓新兵在前面沖,說如果勝利了就免去債務。有的新兵欠錢太多,不得不往上沖……”

    我舅姥爺聽后不寒而栗。

    張德貴迅速向營長報告了情況,我舅姥爺被營長保出來了?;貋頃r,低著頭。

    營長看了看說:“周大福,你再賭博,我槍斃你?!?/p>

    舅姥爺說:“我再也不敢了?!?/p>

    雖然不賭博了,但舅姥爺還是受到副官的刁難。有時,遇上訓練,副官便讓舅姥爺在操練場上跑圈。舅姥爺農村出身,從小便隨著舅太爺走村入戶、翻山越嶺地給人看病,早練就一身硬骨,這點小事難不倒。但架不住饑餓,一餓兩腿像灌鉛似的,千斤重腿提不起,跑得頭昏眼花。只要一停,倒地就睡。遇上副官不高興,就用鞭子猛抽。

    舅姥爺是個火爆脾氣,按他的性格,完全可以把副官按倒在地收拾一下。但舅姥爺也估量了,他不是對手。副官長得人高馬大,舅姥爺一個人收拾不了,只有忍著。

    又有一天,副官命令幾個老兵,暗地里又將舅姥爺收拾了一頓。那天夜里,舅姥爺上廁所時,也不知怎么回事,頭上便被人蒙了布,按在地上一頓拳打腳踢。那些人下手很重,舅姥爺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等勤務兵聽到慘叫趕過來時,戰斗已經結束。

    張德貴扶起舅姥爺,舅姥爺只是哭。

    張德貴說:“一定又是他娘的副官干的!”

    舅姥爺說:“為什么要打我?”

    張德貴說:“他們收拾不了我,自然要收拾你了。以后要防著點?!?/p>

    第二天,舅姥爺實在受不了副官的折磨,就利用給營長按摩的機會向他訴苦:“營長,我想回家去?!?/p>

    營長吃了一驚,直起身來問:“回家?當兵的是想回就能回的嗎?我們不是散兵游勇。開除了被抓,說不定頭就沒了?!?/p>

    舅姥爺說:“我不怕?!?/p>

    營長說:“你不怕,如果找不到你,他們還會去抄你的家!”

    舅姥爺吸了一口冷氣。原來想當逃兵的想法,再也不敢滋生了。

    從那以后,舅姥爺說,他忽然特別后悔跑出去當兵。但他高興的是,聽說紅四方面軍自在我們黃安縣七里坪成立后,迅速壯大,黃安已成為一座紅色之城。

    營長說:“你們黃安人呀,骨子里想的都是革命,鬧得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有革命黨,奇了個怪了!”

    營長又說:“怪的還有,那些地主、富農出身的伢,也都愿意跟著共產黨走,這不是瘋了頭了么?”

    營長一邊說一邊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舅姥爺。舅姥爺聽了心里很高興,臉上卻佯裝鎮定。對照營長給他的,他當逃兵的念頭愈來愈烈。

    5

    還沒等到舅姥爺當逃兵,殘酷的戰斗來臨了。

    1929年3月,部隊接到命令,進攻黃安縣的革命中心七里坪。他們從武漢郊區開始向黃安縣挺進。

    營長命令:“這次戰斗大家小心,黃安縣那些共產黨的部隊,骨頭是鐵打的,個個不要命!”

    他一說,新兵們都很緊張。果然,第一仗時,就被四方面軍打得七零八落。副官帶著老兵爬在坑道里,卻在后面用槍逼新兵:“上,給我上!”

    新兵們剛露頭,便有幾個中槍。于是,他們潮水一般后退。

    我舅姥爺跟著營長。營長也爬在地上,他對勤務兵和我舅姥爺說:“你們兩個,必須緊緊跟著我,保護我?!?/p>

    兩個人點點頭。一左一右地跟著營長。

    在兵營里,也只有營長對他們好。雖然營長不喜歡打仗,對下面的事睜只眼閉只眼,但心里還是個明白人。天長日久,舅姥爺對營長和張德貴有了依靠的思想。

    營長對張德貴說:“讓副官指揮沖鋒,共產黨太厲害了?!?/p>

    張德貴跑過去傳達命令。副官抬了一下頭,喊:“弟兄們,沖啊。拿下天臺山,重重的有賞!”

    幾個老兵指揮新兵們沖。新兵們爬在地上,不敢抬頭。副官抬手向空中打了幾槍,又喊道:“弟兄們,共產黨的部隊沒有多少子彈,他們沒幾條槍,不要怕,沖啊?!?/p>

    新兵們還是沒有反應。副官拿槍頂在一個新兵的頭上,說:“你帶頭!”

    新兵嚇尿褲子了。他剛露頭,便有子彈打在身邊的石頭上,濺出的火花讓人嚇破了膽。

    我舅姥爺一見,一把搶過張德貴的槍,站起來便往外沖。剛露出上半身,子彈啪啪啪地打在兩邊的土堆上,灰塵頓時彌漫。舅姥爺還想前沖,沒想被張德貴一下撲倒在地。

    張德貴說:“你不要命呀?”

    他的話音剛落,幾顆土雷在隊伍中開花,一片哭爹喊娘聲頓時傳開,一個老兵見狀趕緊下撤。其他新兵也跟著一峰窩往下跑。才跑出沒幾步,就見一片人倒地。舅姥爺看到,一半是對方的部隊干掉的,有幾個是副官干掉的。

    新兵甲喊道:“哥呀,我中槍了!”

    新兵乙說:“別急,我來救你?!笨蓜偼?,便被老兵按住了。老兵說:“只許往前,不準往后!”

    新兵甲痛得大喊:“哥,快來救我!”

    新兵乙又想往回沖,但副官把槍對著他說:“你若敢退一步,我就斃了你!”

    新兵乙猶豫著。副官回過頭,一槍打在新兵甲的胸口:“反正你也活不了,我來幫你這個逃兵解除痛苦!”

    新兵甲噴了一口血,倒下了。

    新兵乙大哭了起來:“細弟啊……”

    副官剛想罵他,沒想紅軍像潮水一般從樹林和草叢里向他們涌來。他們穿著破爛的鞋子,襤褸的衣服,卻高喊著沖鋒的口號,像鐵打的人一樣,從四面八方聚集。特別是那沖鋒的號子,吹得格外高亢,讓這些國民黨的正規軍聽了心發抖,腿發軟。

    副官見狀,拔腿便帶頭后撤。營長剛想制止,可一掃周圍,也跟著后撤。張德貴扶著他,舅姥爺盯著兩邊的人,他們連滾帶爬地越過了高地,撤到一片樹林里。

    這時,有人喊:“副官中槍了!”

    果然,副官倒在地上,呻吟著。

    一個老兵說:“是新兵乙開的槍,我看到了的……”

    營長問:“新兵乙為何事開槍?為什么打自己人?”

    老兵囁嚅著說:“副官開槍打死了他的哥哥……”

    營長槍一揮:“媽拉個逼,連自己的兵都不愛,打球仗!撤!”

    但撤來不及了。紅軍四面包圍著。他們忽東忽西,搞不清有多少人。

    營長連忙喊張德貴和我舅姥爺:“你們兩個,緊緊地跟著我?!?/p>

    于是,混亂中,營長帶著他們從草叢里往外爬。群龍無首,戰場一會兒便槍聲稀松。

    等舅姥爺戰戰兢兢地從草叢中爬出來直起身,他發現,眼前只有他們三個。部隊已經全打散了。

    營長拿槍指著舅姥爺說:“你,掩護我倆突圍!”

    說著,營長命令張德貴:“把機槍給他!”

    張德貴猶豫著。營長槍一指,張德貴便把機槍交到舅姥爺手里。舅姥爺感到機槍特別重,他身子晃了一下:“我……我我我……掩護你們突圍?”

    營長說:“對,你掩護。一會兒小張來救你?!蹦┝诉€叮囑一句:“這是命令……”

    舅姥爺信以為真,他準備爬下來。張德貴卻跑過來抱了他一下,對著他耳朵說:“營長轉身后,你趕緊跑……”

    張德貴還暗中握了握舅姥爺的手。

    果然,營長帶著張德貴一會兒就沒有了影。我舅姥爺把機關槍擺上,卻不知怎么開火。正在急中,突然聽到紅軍的部隊喊話:“凡是投誠的,繳槍不殺!”

    舅姥爺露個頭,脫了衣服光著上身,把白色的衣服舉過頭頂,喊:“我投誠,我投誠……”

    果然,一個帶手槍的過來了。舅姥爺還未明白怎么回事,那個帶手槍的便來了他身邊,問:“你為么事參加國民黨?”

    舅姥爺躬著腰說:“報告長官,我是被抓壯丁來抵數來的?!?/p>

    他一說,紅軍的長官笑了:“奶奶的……”

    當時舅姥爺身材不是特別高,長得又特別瘦。那位長官便相信舅姥爺的話了。特別是當舅姥爺把一挺嶄新的機關槍雙手交上時,紅軍長官還嚇了一跳:“這要是開槍,還了得?”

    說著,長官摸著那挺機關槍,愛不釋手。

    打掃完戰場后,舅姥爺怎么也找不到營長和張德貴。紅軍長官問舅姥爺:“你是愿意回家,還是愿意留在部隊?”

    舅姥爺雖然一直想當逃兵,但他壓根就沒想回去。

    他還是將小胸脯挺得筆直,雙手貼緊褲縫說:“報告長官,我會治病,請收下我吧?”

    長官的眼睛亮了:“會看???這么小會看???真的假的?”

    舅姥爺說:“真的真的,祖傳手藝,人稱半仙?!?/p>

    長官又笑了:“吹吧?那好,趕緊把傷員給我救治了,要是說假話,我可不跟你鬧著玩!”

    舅姥爺臉急紅了,說:“真的,真的,不信你等著瞧?!?/p>

    說完,他就急忙跑到傷員堆里,一個個察看起來。那些比他老了不知多少的紅軍,起初看到年輕的舅姥爺跑來跑去,一會兒這樣處理,一會兒那樣處理,還不太相信。但一個晚上不到,他們立馬都相信了:紅軍的全體傷員,一個個都安排妥當。

    許多年后,舅姥爺在酒后告訴我說:“我那時就懂得傷員要進行分類治療。重的先治,輕的后治,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否則輕傷的未見好,而重傷員就死了?!?/p>

    不過他又感嘆:“那時的條件太差啦!你都不能想象,做個小手術,紅軍都得用自己打鐵打出來的家伙割肉,嚇死人!”

    不過,舅姥爺的手藝迅速得到了紅軍的認同。

    紅軍長官笑著對他講:“還真不賴。你要是愿意留下,就留下吧。我們的確急需醫生,但如果你不愿意,發兩塊大銀元回家?!?/p>

    舅姥爺回答說:“走到哪死到哪,回家一樣沒飯吃?!?/p>

    長官大笑說:“我們每天要拉百余里路,小鬼你跟得上么?”

    舅姥爺拍著胸脯:“不怕!我從小就登山采藥,上山砍柴,還怕這個?”

    長官欣賞地看著舅姥爺說:“那你就留下吧。說不成,等革命成功,你就成為名醫了!”

    于是,1933年7月21日,舅姥爺在國民黨的部隊呆了三年又三個月后,轉身參加了紅軍。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此時,紅四方面軍第10師、第11師、第12師、第73師擴編為第4軍、第30軍,第9軍、第31軍,共4萬余人,隊伍空前擴大。

    舅姥爺也便在這支隊伍里,像一條饑渴的魚兒,突然蹦跶進了水里一樣,從頭到腳都充滿了生命的力量。

    6

    許多年后,舅姥爺講起過去的事來,對我們說出了這樣的一個道理:“伢呀,人挪活,樹挪死呀。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人?!?/p>

    舅姥爺說這句話時,往往是在喝了酒之后。他喜歡喝高度酒,喝完后腦門上亮亮的。因此說話時,額頭上仿佛也金光閃閃。

    的確,舅姥爺加入紅軍之后,他們連續打勝仗。特別是在我們黃安、麻城與黃陂、光山和金寨一帶,與誰交戰都所向披靡。

    舅姥爺說:“我們紅軍上了戰場,就是不顧一切地拼命,無論是當官的還是當兵的,大家哪個也不后退,誰也不會怕死!”

    雖然舅姥爺此前也參加過國民黨的部隊,但提起兩者時,在稱呼上已有了細微的區別,對紅軍稱“我們紅軍”,而稱呼國民黨時,叫“蔣光頭的部隊”。

    此時,紅軍已經歷了三次的“反圍剿”斗爭,取得了空前的勝利。在鄂豫皖一帶,聲威大振,不少貧苦農民、小知識分子甚至是地主家的孩子,也都積極報名參加紅軍。

    舅姥爺覺得非常奇怪:“過去地主家庭對我們不屑一顧,怎么也參加共產黨的部隊?”

    慢慢地舅姥爺便發現了,這支衣著破爛、槍彈稀少、缺衣少糧的部隊,有一個共同特點:在戰場上,當官的比當兵的沖在前;在生活中,當官的和當兵的分不清。

    那位紅軍長官,在舅姥爺的眼里完全不是長官,而像一個服務員。每次戰場過后,他對每個戰士關懷備至,噓寒問暖。舅公后來才知道,他竟然是紅軍的一個團長!

    “連團長都親自上戰場,難怪紅軍老打勝仗!”許多年后,舅姥爺的長子也就是我舅舅在部隊當兵后也干到了團長,舅姥爺去部隊,總是一個勁地批評我舅舅不該老坐在辦公室,而是要和戰士們一起勞動。

    紅軍團長趙向前給舅姥爺一生影響最大。

    有一次,戰斗正在進行中,舅姥爺去抬傷員,剛直起腰,突然被重重地撲倒在地上。等回過身,團長壓在他臉上,滿頭是血。原來,團長趙向前發現敵人的一梭子子彈飛來,趕緊一躍而起,將舅姥爺撲倒在地,而子彈,就從舅姥爺的頭皮擦過。

    好險啦!

    舅姥爺出了身汗。

    晚年的時候,舅姥爺經常驕傲地露出肚皮,有意無意讓我們看他肚皮上的傷痕,那是戰斗中積累下來的。

    他吹噓說:“我命大,子彈打進來又打出去了,有時還擦的一下過去了,都沒事?!?/p>

    的確,在戰場上,舅姥爺特別不怕死。他不像在國民黨部隊時那樣躲躲閃閃,而是跟著拿短槍的一起沖鋒。他對這支部隊是百分之百的滿意,為什么呢?

    “你們伢不曉得呀,那時除了師長團長帶頭沖,連傷員也不愿意拖后腿。在戰場上,輕傷的不下火線;傷得重的寧愿戰斗到死,實在覺得活不了的,除了與敵人同歸于盡,有的重傷員甚至不愿為組織轉移時添麻煩,自己開一槍或拉個手榴彈把自己炸死了……”

    舅姥爺那時快80歲,談起這些事時,不知不覺地,他會突然嚎啕大哭。

    “那些傷員,聽說打仗,往往是我在前面治,后面的便找不到影子了,一問,往戰場上跑了……那些仗,打得惡呀!”

    舅姥爺在哭過之后,開始又吹噓起來:

    “我,是團里最受歡迎的人啊。團長說,誰犧牲了也不能犧牲我!為么事呢?等著我治病救人呢?!?/p>

    舅姥爺回憶戰場時的情景,有時還會抹淚:“死的一堆一堆的人啊。有的還是孩子,有的還穿著破爛的衣服,有的光著腳咧……”

    說到這些時,舅姥爺說不下去。

    但只要烈酒燒灼著舅姥爺的喉嚨,他的話便開始驕傲起來:“我們只打勝仗,不打敗仗!我們紅軍只會往前沖,不會向后退!你知道我們打了多少勝仗!從營山打到渠縣,再打到周口,共殲楊森第20軍3000余人,一次就繳槍2500余支,根據地向南發展百余里呀!”

    唯一讓舅姥爺想不通的是,他加入這支隊伍不久,聽說張國燾開展肅反,殺害了曾中生、余篤三、曠繼勛等高級干部。

    我舅姥爺當時年輕,感到特別不解:“紅軍隊伍里怎么還有敵人咧?而且都是高級領導干部?!?/p>

    他這一句話,差點讓他丟了命。

    有人將他說的這句話反映給了上級。馬上有肅反局的領導來了。領導說:“參加部隊才幾個月,還是從國民黨里來的,是不是特務?”

    團長趙向前拍著胸脯說:“絕對不是,我保證?!?/p>

    肅反的領導說:“在白雀園,那么多有文化的,識字的,發牢騷的,都殺了,你不怕?”

    趙向前說:“我不怕。我是1923年就在武漢入了黨的。跟著黨干了10年!這個小周,是個行醫的,來的時間不長,但救了我們多少戰士!”

    肅反的領導說:“你要講政治!”

    趙向前說:“我和你一起參加革命的,你說我講不講政治?我真的可以保證!”

    肅反的領導說:“看在你曾救過我命的一面上,我當然相信你。但你們要小心,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

    趙向前又拍著胸脯保證。

    肅反的領導說:“暫時相信這一次,好自為之……”

    他的話還未說完,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然后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地上不動了。

    舅姥爺此時正好被綁著,站在一邊。他高聲說:“讓我看看!”

    押著他的兵是保衛局的,不讓。

    團長趙向前對保衛局的兵說:“他是學醫的,讓他看看吧?!?/p>

    保衛局的警惕性挺高,還是不讓。

    舅姥爺掙扎著說:“再不讓,他就會死了!”

    保衛局的兩個老兵面面相覷。舅姥爺說:“不松綁,我就看一下!”

    他力圖站直身,轉過來。兩個兵壓得死死的。舅姥爺大聲說:“你們要是覺得我是壞人,等我把人救好,槍斃我也不遲!”

    舅姥爺說這話時很有氣派。趙向前團長上前裝模作樣的踢了他一腳。舅姥爺明白了,繩子沒松綁,他只有一蹦一跳地來到肅反的領導身邊,一看就說:“這是急性病,吃了毒草所致,趕緊的找草藥?!?/p>

    保衛局的人半信半疑。趙向前說:“把周大福的藥箱拿來!”

    周邊的人說:“哪個周大福?”

    趙向前說:“就是周半仙,知道了吧?!?/p>

    原來,由于舅姥爺醫術不錯,紅軍里的人也叫他周半仙,而真正的名字,經常被人忘了。

    舅姥爺說:“團長,藥箱里沒有這種藥,要立即上山去采!”

    “你跑了么樣辦?”保衛局的一個人說。

    舅姥爺很生氣。他瞪了保衛局的人一眼,說:“你們把我綁著,一起上山采去呀。我跑你槍斃我!”

    保衛局的人,拿著槍,加上趙向前團長派的兩個戰士,拿著鋤頭,上山采草藥。我舅姥爺的手一直反綁著,上山的速度卻比保衛局的還快。

    舅姥爺此時恢復了自信,他指揮他們,從一個山轉到另一個山,采了一種又一種,采了大半天,終于湊齊了。

    下得山來,保衛局的兩個累得腰酸背痛,不過對舅姥爺有些相信了。舅姥爺一看保衛局肅反的領導還在床板上躺著,他瞧了瞧,心中有數,便立即指揮他們熬藥。

    果然,幾劑藥下去,保衛局的領導醒來了。

    大家對舅姥爺立即刮目相看。

    保衛局的領導能坐起來時,叫來舅姥爺。問:

    “為何要當紅軍?”

    “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p>

    保衛局的領導笑了,說:“果然是農民出身,看覺悟多低!”接著他又問:“現在覺得共產黨和國民黨哪個好?”

    舅姥爺說:“共產黨好,大家都為了窮人,我也不會落后。只有大家都好,個人才會小好?!?/p>

    保衛局的領導揮揮手:“松綁吧?!?/p>

    舅姥爺說:“早松呀,手都麻木了?!?/p>

    那天夜里,趙向前對舅姥爺說:“周大福,好險呀,一條小命差點沒了!看以后你還愛胡說八道不?”

    舅姥爺說:“報告團長,以后我把嘴巴閉得緊緊的?!?/p>

    趙向前哈哈地笑了。

    第二天,一匹白馬直射營地。舅姥爺正在專心致至地熬藥,他聽到外面一片歡呼之聲。

    舅姥爺不知道,也不關心。正當他拿著藥勺嘗藥時,突然房門的簾子一掀,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走了進來。

    “你是周大福?”

    舅姥爺頭也未抬說:“是?!?/p>

    那個漢子拿著馬鞭,輕輕地在舅姥爺身上抽了一下,笑著說:“好個周半仙,跟著紅軍,就要一直革命到底!”

    這時,團長趙向前跟了進來,對舅姥爺說:“周大福,這是紅四軍政委陳昌浩!”

    舅姥爺馬上立正:“首長好!”

    陳昌浩笑了。他對周圍的人說:“昨天就聽說要殺一個懂醫的,我急匆匆地跑來,幸虧沒殺呀!學醫的人,在革命隊伍里緊俏得很,是紅軍戰士的定心丸,怎么能隨便殺呢?有點小毛病教育就行了,大家說是不是?”

    趙團長帶頭喊是。其他跟著的人也接著喊了起來。

    陳昌浩拍了拍舅姥爺的肩頭:“革命的隊伍是個大熔爐,小伙子要好好干!”

    舅姥爺把胸脯挺得筆直道:“是!”

    一群人都笑了。自此,再也沒有人來找過舅姥爺的麻煩。

    舅姥爺晚年時還說,有一次,也就是在第三次過草地的時候吧,他還正在搶救傷員,沒想到迎頭碰上了張國燾。周邊的人介紹說舅姥爺是良醫,張國燾還親切地給了舅姥爺一個擁抱。

    許多年后,舅姥爺說:“當時恐怕沒有人會想到,這樣一個白胖白胖的人,會背叛革命,跌得這么慘呢?”

    他接著又補了一句:“在紅軍隊伍里,大家都是面黃肌瘦的,只有張國燾,長得像個地主一樣。那時他的威望,真的很高呀!”

    7

    舅姥爺參加紅軍后,其實并不想當醫生。那只是他的入門券。

    舅姥爺心頭最大的愿望,就是到一線打仗。打仗,才是他的理想。黃安人當兵不打仗,那還叫當兵?

    此時,已是1934年1月上旬。四方面軍西線紅軍先后在快活嶺、三川寺、雞山梁等地,與鄧錫侯、田頌堯的軍隊作戰,給敵人重大殺傷。下旬,東線紅軍猛烈推進,給敵以極大的殺傷。到了2月份,又全殲敵警備第三路副司令郝耀庭的兩個團。四川軍閥劉湘急紅了眼,開始頒發《第二期作戰計劃》,企圖奪占巴中、通江和萬源。到了這一年的5月,舅姥爺說,敵人的圍攻兵力達到了140多個團。

    紅軍的形勢非常嚴峻。

    舅姥爺對團長趙向前提出:“我也要到一線打仗!”

    團長說:“救治傷員也是一線!甚至比一線作用還大!”

    舅姥爺說:“男人不打仗,還叫什么當兵的?”

    團長告訴他說,戰爭沒有前方后方,往往上午是前方,下午便變成了后方,到了晚上,又變成了前方。雙方奪來奪去,每個地方都很危險。

    團長教育舅姥爺說:“你想想看,如果一線打仗的革命兄弟得不到及時救治死了,或是殘了,再或是撤離陣地,我們不管傷員了,那他們有多傷心?所以,醫生的地位比一線的戰士作用還大!”

    舅姥爺聽不進,他認為只有拿起槍,才能體現勇敢和價值。

    團長訓他說:“我沒有時間與你扯皮,有一天你看到戰場的真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舅姥爺很委屈。但他聽團長的,因為團長每次從敵軍那里繳到好吃的,都要特別關照他。

    他沒有機會接觸戰斗,但戰斗卻惹上舅姥爺了。

    有一天,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一伙敵人,襲擊了醫療隊的營地。那時,醫療隊的人,大多是一些小孩和傷兵,缺槍少彈藥。

    舅姥爺沒有槍,他拿著刀子沖出去,一梭子子彈打在他前面的地上,直冒煙。舅姥爺連忙爬在地上。敵人小分隊呼嘯著沖了進來。舅姥爺的心懸了起來:這么多傷員,怎么辦咧!

    一想到這里,舅姥爺站起來,準備拿刀沖出去。

    沒想到,此時,躲在病床上的傷員們,只要是能站起來的,拿起槍便往外沖了。實在站不起來的,跟著吶喊。有個號兵,甚至在病床上吹起了沖鋒號。

    悠揚的號聲迅速在空氣中傳來。

    敵人們聽到號聲,突然害怕了。憑經驗,這是以往在正規的戰場上沖鋒時才能聽到的。正在疑惑之間,傷員們搶占了有利地形,一時槍聲大作!

    敵帶頭的,連忙喊撤!

    我舅姥爺看到這種情況,還想拿起刀去宰個把敵人,順便繳上一支槍,但他剛露出頭來,就被一個傷員狠狠地撞到在地上。好險呀,敵人的一個手榴彈就在腳下轉。

    那個傷員身手敏捷,一腳便把手榴彈踢飛了。

    手榴彈在空中爆炸。

    我舅姥爺感到手上一麻,刀子跌落地上,咣當一聲響。一股血順著胳膊流了下來。

    這時,他聽到團長趙向前的聲音:“同志們,我們增援來了!”

    敵人此時要跑也來不及,被紅軍迅速包了餃子。

    打掃戰場結束,舅姥爺才發現彈片扎破了右手。趙向前來看時,笑著說:“現在知道什么是打仗了吧?”

    舅姥爺有些不好意思。他纏著繃帶,只是呵呵地笑。

    此時,他才知道,那個將他撞倒在地的傷員,只有一只胳膊。而那個吹沖鋒號的,竟然是個小孩,比他還小不少。因為腿上中了槍傷,送到他們這里治療的。

    大家一時都特別佩服小孩的機智。

    從此,只要前方槍聲一緊,舅姥爺的心便緊張起來了。因為傷員太多了!只要兩軍短兵相接,槍傷、刀傷、石頭砸的傷、摔傷……一場戰役,幾萬人投入戰斗,傷員比比皆是。

    而每次戰役過后,舅姥爺便從早忙到黑。他雖然不在最前沿,但救治的地方離戰場其實也不遠,戰斗打響時,野戰醫療室外面全都是槍聲、吶喊聲、叫聲、呻吟聲、哭聲……舅姥爺就覺得紅軍戰士特別奇怪,只要送到簡易的救治所,無論是斷了腿,還是沒了胳膊,無論是眼瞎了,還是腸子流出來了,沒有一個吭聲的。

    舅姥爺晚年時還感慨:“紅軍真是鐵打的漢呀!”

    那時,舅姥爺他們的任務很重。特別是進入夏季,天氣炎熱,部隊都是白天行軍,為預防中暑、瘧疾和腸道傳染病,衛生隊要求部隊出發前喝足水、帶足水,沿途不吃腐爛瓜果等不潔食物,行軍速度放慢,15里小休息,30里大休息,60里即宿營,緩解了指戰員在轉戰突圍中過度疲勞。到達宿營地之前,由各團衛生隊派出衛生偵察人員先一步到宿營地點選好能飲的水源,避開有傳染病人的房舍和村莊,豎立木牌加以標明;如部隊住下后發現了有傳染病人,也要堅決離開另覓宿營地。部隊到達后,衛生人員即深入到班、排、連檢查發病情況,送醫送藥上門,督促戰士用熱水洗腳,治療腳傷、腳泡,做到腳活動(把下肢墊高,促進血液循環)。舅姥爺說,他們還指導各伙食單位在遠離水源和廚房處挖廁所,使用后用土掩埋或撒土灰,以防蠅防臭。宿營地的室內,院內和進出道路,都要打掃干凈,把低洼處墊平。

    令舅姥爺驕傲的是,凡是紅軍住過的房舍和村莊,其環境衛生面貌都為之一新,不僅部隊的衛生狀況有很大改善,也為當地群眾留下了良好的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舅姥爺不再覺得救治所不是戰場了。他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全部發揮了出來。晚年回憶時,他告訴我們:“那時我是見了世面了!包治百??!能用草藥醫的,就用中草藥,不能用的,就用從敵人那里繳來的藥!你曉得我們么樣做手術不?拿個刀,在火上過一下,就敢剜子彈!你別看我手掌這么大,那縫起傷口的線來,還是毫不含糊!那些紅軍伢,有的好小啊,比我還小的都有不少。但他們不哭,硬是咬著牙,有的手術時把牙都咬爛了!哪里有麻藥?有時吃點草藥頂,有時喝口酒頂,有時干脆么事沒有!那時,我們醫生的水平高呀!四方面軍的醫療隊,從通江建立后,便一直跟著。只要戰場在哪里,我們便在哪里!”

    舅姥爺講起往事時,醇紅的臉上光芒頓現。他的手勢看上去很有力,完全進入了說書人的狀態。

    往往說完救治的事情,他就罵起今天的人們來:“電視上看到人們說中草藥不行,放他媽的屁!幾千年來,漢人不都是用草藥治病嗎?西藥治標,中醫治本管長遠啊,他們不懂!他們見過真正的傷員是么樣治的嗎?放他娘的屁,我恨不得鉆進電視里去給他幾個耳巴子!”

    的確,在舅姥爺的記憶里,紅軍在戰斗過程中,很難搞到西藥,除非打下稍微像樣點的城市,偶爾可以找到一些外。紅軍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行軍打仗。而只有像舅姥爺這樣從事醫療工作的人,才會從不停路過的山頭上找草藥。

    舅姥爺說,那時候,他背上背著的永遠只有竹簍子。

    每到一個駐地,除了救人,在隊伍休整期間,舅姥爺整天不是采藥、曬藥、制藥,就是在熬藥、嘗藥、品藥、試藥……他說:“我命大呀,好幾次中毒了,沒死成,又活過來了?!?/p>

    舅姥爺講到此時一般都要驕傲半天,感謝菩薩的不收之恩。因為,當他嘗藥中毒導致昏迷后,那些傷病員們,整整齊齊地坐在他的木板床頭,生怕他死了。當他睜開眼,聽到大家一片歡呼聲時,舅姥爺的眼睛濕潤了。

    他開始意識到,在紅軍的隊伍里,自己是一個真正有用的人。

    舅姥爺說,那時紅軍戰士對他的好,簡直都表達不了。遇上戰斗時,他們掩護舅姥爺的醫療隊員,掩護傷員們撤退;戰斗休息時,他們把歌聲、笑聲、歡呼聲,送給醫療隊;遇到吃飯時,他們把最好的飯菜、最好的干糧,送給醫療隊……

    那個吹沖鋒號的小孩,還拿出幾塊軍團首長給的餅干,硬是塞給舅姥爺吃。

    舅姥爺的眼睛濕潤了。

    聽人說,小孩是從湖北跟著紅軍過來的。他家在黃陂,幼年時父母雙雙餓死。他給地主家放牛,也是吃不飽穿不暖。紅軍路過他們村莊時,小孩鐵了心要跟著隊伍走。部隊上的人覺得他小,不同意,但他偷偷地跟著,走了幾百里后,終于被隊伍發現,并成為紅軍里的一員了。

    舅姥爺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說:“大家叫我鐵蛋?!?/p>

    舅姥爺說:“以后,我也叫你鐵蛋!”

    小孩笑了。舅姥爺從此與鐵蛋也成為特別要好的朋友。他們有時在一起玩,有時一起聽團長趙向前休息時給他們講課,每次,他們都聽得熱乎乎的。

    8

    不再奢望上一線打仗的舅姥爺,還特別好酒。

    這個毛病是他與舅太爺出診時染上的。那時,在故鄉黃安,每逢出診時,遇到天氣寒冷,或是天黑一個人怕走夜路,再或是碰到富有人家,舅姥爺一般都要喝酒。因為喝酒可以御寒,可以壯膽,可以飽餐陶醉一次……

    在國民黨隊伍當兵時,舅姥爺與勤務兵張德貴經常喝酒。那時,隊伍里的兵上了街,經常明仗直搶,因此舅姥爺隨時可以喝到。參加紅軍后,他一年也難得喝一次,但只要遇上一次,他必定會醉一次。

    舅姥爺有時在為戰士治療時,聞到酒精味,鼻子會不由自主地抽動一下,但他自己會搖搖頭,作罷。

    有一天,部隊打了勝仗,繳獲了一些當地的酒。團長讓人送了一些給醫療隊來,還沒開飯,舅姥爺便盯上了。

    當連長宣布開飯時,舅姥爺不吃菜,幾乎是抱著酒喝。結果,連隊里的飯還沒吃完,大家發現舅姥爺不見了。

    有個兵說:“周大?!遣皇翘优芰四??”

    正在喝酒的連長一聽嚇壞了,周大福要是跑了,那還了得?

    他一聲令下:“趕緊的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大家慌亂起來。結果,剛走出營地,便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一翻身,果然是周大福!

    “報告連長,他喝醉了!”

    連長笑了:“就這點酒量,還好這口?”

    大家接著喝。剩下的酒,連長說:“都給周大福!”

    于是,那幾天,舅姥爺幾乎天天晚上醉。

    他一醉,差點耽誤了急救傷員的治療。連長批評他,他只是笑嘻嘻的,說:“誤不了事,誤不了事……”

    那時整個連隊都知道,只要有酒,都要給周大福這個半仙留著,不然,他與你急。

    但有一段時間,嗜酒如命的舅姥爺,突然滴酒不沾了。

    這話放在今天,打死我們也不相信。但一直到舅姥爺回鄉前,他真的不沾酒了。這是真的。

    舅姥爺在部隊上戒酒的原因,是為了鐵蛋。

    14歲的鐵蛋,與18歲的舅姥爺相識后,經常跟在舅姥爺屁股后,幫他遞這遞那,成為舅姥爺的小幫手。

    看到舅姥爺喜歡喝酒,鐵蛋動了腦筋。他當吹號員,與許多軍團長熟悉,沒事時去首長那里蹭酒。

    “首長,行行好呀,把你的酒分一點給衛生隊啊?!?/p>

    “小鬼,要酒做么事?莫非你這么小,就成了酒鬼?我們紅軍可不歡迎酒鬼啊?!?/p>

    “報告首長,是給衛生隊的傷員用啊。沒有碘酒,傷口有時化膿,有酒消毒,好得快?!?/p>

    首長笑了。于是,酒也被鐵蛋弄到手了。

    他將酒拿回來,對舅姥爺說:“這是某某的,好酒,可以給傷員擦洗或消炎;這是某某某的,酒稍差些,喝起來還有味道……”

    舅姥爺兩眼放光,哈哈大笑。

    酒稍上頭,他便與鐵蛋吹噓起行醫的經歷。

    “有一次,你知道不?你當然不知道,那時你小嘛。我給我們黃安縣某某村的一個人手術,你知道不?他急性闌尾炎,痛得滿地滾,但沒有麻藥,嘛也沒有。就一把刀,我放在火上燒,燒紅了,你知道不?然后呢,我就按照書上說的,把它割了。你相信不?肯定不相信,但是真的。后來病人好了,還給我送了一塊臘肉。你知道不?我父親也不信,但事就在那擺著。父親說,你從來沒有做過手術呀。我說,我沒有做過人的,但做過豬的,我在豬身上試驗過。他們都不知道啊。我那時想當個名醫,你知道不?我要超過我父親啊……”

    舅姥爺話匣子一打開,便沒完沒了。往往是月上三更,鐵蛋的瞌磕睡已經起了,雙眼皮打架。舅姥爺卻還在自講自說。

    一個說自己的,一個睡自己的,他們聊得挺開心。

    可惜好景不長,鐵蛋傷好后迅速回到了部隊。

    走的那一天,鐵蛋對舅姥爺說:“周半仙,等我上了戰場,我一定要給你弄瓶好酒喝?!?/p>

    舅姥爺依依不舍,拉著鐵蛋的手送了好遠。

    他們都哭了。

    那是舅姥爺在外面,第一次為一個不是親人的人哭。

    他送了一程又一程,還舍不得分開。

    團長趙向前說:“革命戰友的友情,就是比山高,比海深呀!”

    他又說:“但是,鐵蛋要上前線了,周大福你也要救傷員了。別磨磨嘰嘰的。革命隊伍不能磨嘰,磨嘰怎么能打勝仗!”

    他們終于分開了。鐵蛋抹著淚走,舅姥爺抹著淚回。

    舅姥爺說:“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p>

    舅姥爺沒想到,這卻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戰士們說,鐵蛋在連隊吹號,那是學得相當地快,雖然他不懂音律,但只要你哼出歌來,他的號聲便能馬上跟著來了。因此,每遇到戰斗,大家都在等他吹沖鋒號。

    真是一個好苗子??!趙向前團長對人說。他特別喜歡部隊每次沖鋒時,鐵蛋能將“滴滴打滴滴……”的號聲吹得格外的響亮,那是多么的激昂、多么的撩動人心啊。

    的確,只要鐵蛋一吹號,那號聲刺入耳孔,撞進鼻子,讓男人們全身血液沸騰,仿佛腳下踩了個風火輪,戰士們不顧千難萬阻,一個勁地往前沖。

    沒想到,在一次戰斗中,一顆子彈擊中了鐵蛋。

    當他被送到舅姥爺的醫療隊時,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舅姥爺見到鐵蛋,淚水馬上流了下來。

    他呼喊著他,他親吻著他,他擁抱著他,但是,鐵蛋再也沒有醒過來。

    一個戰士將一個小鐵瓶交給舅姥爺:“這是鐵蛋死前,說一定要交給你的。他放在身上藏了好些日子了?!?/p>

    舅姥爺沒有打開,他接過來,便知道那是一盒酒。

    那個小鐵盒的酒,直到后來過草地,舅老爺從來沒有打開,更沒有嘗過。

    舅姥爺只是哭。

    哭得昏過去的舅姥爺,再也沒有沾酒。至少有三個月的時間,他都陷入悲傷之中,很少與人說話。

    沒想到,有一天,團長趙向前頂著黑夜來帳篷里找他。

    趙團長大聲喊:“周大福,我來了!”

    舅姥爺在給傷員治療呢。他啊了一聲,頭都沒有抬。

    團長有些失望。他來到舅姥爺的身邊,說:“周大福,我給你帶什么來了?猜猜?!?/p>

    舅姥爺說:“你能帶什么來?少給我帶傷員來,就是萬幸?!?/p>

    團長說:“你還是猜猜?!?/p>

    舅姥爺猜不出。

    趙向前說:“真沒趣?!?/p>

    說完他從屁股的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來,說:“你看……”

    還沒說完,團長趙向前便迫不及待地用牙咬開瓶蓋,只聽牙齒咯啷一下,接著聽到咕噥一聲下去,一口酒已下了肚子。

    一股酒香飄散開來,團長趙向前還以為舅姥爺會與他搶酒呢。但舅姥爺只是看了一眼,不說話。

    趙向前說:“周大福,瀘州老窖呀,這可是一個川軍逃跑時丟下的?!?/p>

    舅姥爺說:“我已經戒酒了?!?/p>

    趙向前不相信。他說:“你會戒酒?那就像我們不想打仗一樣,可能嗎?”

    舅姥爺說:“我真的戒了酒。真的?!?/p>

    團長沉默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說話了。

    等舅姥爺包扎完傷員后,團長趙向前又笑了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這些川軍,上戰場時不是喝酒,就是喝雞血,有的也喝豬血牛血,還有的,吃鴉片!不吃鴉片打不了仗!”

    舅姥爺好奇地問:“團長,他們為么事要喝酒和動物的血咧?”

    團長笑了:“還不是迷信!喝酒可以壯膽呀,他們被紅軍打怕了,借著酒勁往前沖,怕中槍,認為喝動物的血可以避邪呢!”

    舅姥爺說:“能不能弄一些鴉片來呢?”

    趙向前說:“要那干啥?”

    舅姥爺說:“有些戰士實在是太痛苦了,聽說吃那可以減輕一些。特別是手術時?!?/p>

    趙向前說:“可以試試?!?/p>

    說完,舅姥爺將團長趙向前剛才喝的酒慢慢收回來,對他說:“團長,這個不能浪費呀。傷員用得著?!?/p>

    趙向前說:“你喝吧……是專門給你帶來的?!?/p>

    舅姥爺搖搖頭說:“還是留給傷員們喝吧,可以鎮痛呢?!?/p>

    他真的不再喝酒。這一點讓團長趙向前沒有想到。

    趙向前豎起大拇指說:“周大福,這下你有些像個紅軍戰斗員了!”

    舅姥爺說:“當然,當然要向團長學習……”

    過了幾天,團長趙向前真的從前線弄回了一些鴉片。但他規定:“只能給重傷員鎮痛時用!”

    趙向前說:“周大福,你曉得啵?那些川軍,吃了這個能打一會仗,但吃多了,就沒了戰斗力!這東西可不能放開!”

    舅姥爺說:“團長,你放心吧。我有適項(分寸)”。

    舅姥爺想不到,許多年后,當革命勝利了又遇上運動時,他因為給傷員吃過鴉片,此事還作為罪狀之一挨過斗呢。

    那時中國已沒有鴉片。但那些斗他的人問他吃鴉片的感覺。舅姥爺說:“那就是騰云駕霧,欲死欲仙,最后重重落在地上,卻輕如羽毛!”

    紅色小將們不懂,還挖根問。

    舅姥爺說:“弄些酒來,我表演給你們看?!?/p>

    小將們還真的給舅姥爺弄了一大壺酒來,舅姥爺就著地瓜,開始飲酒,當一壺酒見底,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歪歪扭扭,像個小丑,才幾步就倒在地上,還扭過頭說:“吃了鴉片,就是這樣的……”

    說完,舅姥爺倒在地上,竟然睡著了。那些小將們拿他沒法,踢他幾腳,見沒有動靜,便只好又去斗別人了。

    一直到去世前,舅姥爺可能什么都缺,就是從此再也沒有斷過酒。只要餐桌上有酒,每次都會酩酊大醉。

    9

    許多年后,我姥姥談起舅姥爺來,還有些吃醋。

    主要原因,是1934年婦女獨立團成立后,舅姥爺的隊伍中,也成立了專門的醫療隊。

    他開始真正喜歡起醫療工作來了。為什么真正喜歡上了呢?這中間有故事。這一段歷史,舅姥爺諱莫如深。但他雖然不講,我們后來還是從姥姥那里拐彎抹角的搞明白了。

    其原因,就是醫療隊有關。

    此時,英雄的紅四方面軍在萬源已徹底打破敵人的六路圍攻,東西兩線均取得重大勝利。特別是9月11日,紅軍攻克巴中,繼以主力向敵作大縱深迂回,待進至黃木埡地區,將正向反退之敵10余個團全部包圍殲滅,僅此一仗,便斃、傷、俘敵旅長以下14000余人。22日,四方面軍乘勝前進,又克蒼溪,其它各部又分克復儀隴、南江等城。至此,歷時10個月的反六路圍攻作戰結束,紅軍殺敵8萬余人,繳槍3萬余支,炮100余門。

    就在紅四方面軍休整總結之時,12月19日,中央軍委為執行黎平會議決議,要求“四方面軍應重新準備進攻,以便當野戰軍繼續向西北前進時,四方面軍應鉗制四川全境的軍隊”,以策應中央紅軍的行動。

    在這個美好的修整期,舅姥爺遇到一生中從來不提的另外一個人。

    戰地醫療隊成立后,突然進來了一批姑娘。

    團長趙向前對舅姥爺說:“周大福,給你派個人手,一邊幫助你的工作,一邊向你學習治療?!?/p>

    一個姑娘跳到舅姥爺面前敬禮說:“你好!”

    然后,她伸出手來,舅姥爺一邊后躲,一邊手足無措。19歲的舅姥爺,見到17歲的四川姑娘張丹桂,臉紅,心跳,轉身跑。

    趙向前喝住舅姥爺:“周大福,跑什么跑?以后天天要與你一起工作呢?!?/p>

    當然,這些對話只是我今天的想像。舅姥爺當時見到張丹桂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后來又發生了怎么樣的故事,像一陣風一樣,有時傳得像真的,有時聽起來又像假的。

    晚年時,特別是我,喜歡繞著彎子逗舅姥爺講故事。他的每個故事都說得有頭有尾,講得有聲有色,但關于張丹桂的故事,舅姥爺從來沒有開一個頭,也沒有結一個尾。往往話題扯在此時,他總是打個叉,或仰頭裝作說別的東西,一晃便過去了。

    后來,聽舅姥爺的戰友說,那些年,由于經歷了連綿不絕的戰斗,舅姥爺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女孩,他的生活一下子豐富起來了。我們黃安人原來非常封建,從小怕與女伢打交道。舅姥爺從小便跟著舅太爺學醫,還不懂男女間的事。但張丹桂天天跟著他,吃飯、看病、換藥、打針、洗傷口、包扎、安慰傷員……舅姥爺身后像是跟了一個尾巴。

    那時,紅軍戰士中最常見的病都是瘧疾、痢疾、疥瘡、下肢潰爛……只要不打仗,戰士們不是在撓癢癢,就是在打擺子。

    這些小病,舅姥爺用祖傳的中草藥一般都能及時救治。

    張丹桂經常跟在舅姥爺身后,以欽佩的目光看著他說:“周大福同志,你怎么這么聰明呢?這么小就學會了看???我什么時候能學會呀?!?/p>

    舅姥爺的臉一定是紅了。他的回答都是相當嚴肅的:“這個嘛,你努力學,一樣也會了?!?/p>

    張丹桂真的學。她什么都問,什么都好奇。舅姥爺很有耐心,他什么都答,什么都能講出幾條。

    有一天,張丹桂說:“周大福同志,你能教我號脈么?”

    舅姥爺說:“這個嘛,需要實踐,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p>

    張丹桂說:“大福同志,我要學嘛?!?/p>

    舅姥爺便教她號脈,先是在病人身上號,教她如何“望聞問切”。后來病人少了,不號了。

    張丹桂不干:“大福同志,可以在我身上號呀?!?/p>

    舅姥爺的臉一定又是紅紅的。他說:“你沒有病,號個么事脈!”

    張丹桂說:“那也能聽到心跳,也能預測有沒有病呀?!?/p>

    舅姥爺不干。他從來沒有握過張丹桂的手,兩個人在給傷員看病時,即使偶爾手與手相遇,舅姥爺也是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其實往心里說,按我舅姥爺的性格,他一定是想握一下張丹桂的手的,那手多白呀,那臉上的笑容多甜呀,那眼光多熾熱呀。

    但舅姥爺不敢。越是隨著時間加長,兩個人變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后,他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便開始在心里責備自己,“怎么能有這個想法呢?”

    的確,戰斗每天都在進行,幾乎每天都有傷亡。舅姥爺跟著衛生隊,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當別的想法一出來,他就會責備自己。加上此時,紅四方面軍接到中央紅軍的電令,要求“集中全力向嘉陵江以西進攻,配合中央紅軍北上”。在克羊模壩,殲敵胡宗南部補充旅第一團后,由于圍攻昭化、廣元未攻下,2月初,部隊撤回嘉陵江東。2月3日,陜南戰役開始。隨后,四方面軍一路凱歌,到3月下旬,強渡嘉陵江戰役勝利結束。

    舅姥爺沒有空閑來想這些問題。部隊幾乎天天都在行軍打仗,傷亡都很大。

    白天,舅姥爺要搶救傷員,有時到了夜里還有傷員不停地抬進來。紅軍的傷員從五六十歲到十三四歲的,什么樣的人都有。舅姥爺有時忙得兩眼一松,就要打瞌睡了。這時,只要是張丹桂的笑容出現在面前,他的瞌睡又一下子無影無蹤。

    我相信,舅姥爺那時候一定是遭遇了愛情。

    張丹桂對舅姥爺是充滿崇敬的。沒事她便問:“你這樣年輕,怎么就學會了醫術咧?”

    舅姥爺說:“我從小就在山里,山里的什么草、什么花都能叫得上名字,哪種草、哪種花、那種根能治什么病,我都一清二楚?!?/p>

    舅姥爺說這些有點驕傲。他其實隱瞞了一部分。那就是舅太爺在他剛識字的時候,便要他背《本草綱目》,要認身邊的各種花花草草。而他小時見了字就頭痛,見了各種味道的花草就惡心。只要背不出來,或是逃了課,舅太爺必定在后面追著一頓飽打。

    張丹桂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舅姥爺。舅姥爺那時穿得其實也破破爛爛,紅軍的衣服一般都是舊的,看上不有什么特別,但那樣吸引著張丹桂的眼睛。

    舅姥爺躲避張丹桂,繞開話題:“張丹桂,你說說,我們還會往哪里打呢?”

    張丹桂是四川人,她說:“我希望就在四川扎下根,在這里有飯吃?!?/p>

    舅姥爺說:“恐怕不會啊?!?/p>

    張丹桂說:“你說會往哪里打?”

    舅姥爺說:“我聽趙團長說,中央要我們集中全力向嘉陵江以西進攻,配合中央紅軍北上啊……”

    話說出口,舅姥爺后悔了:“張丹桂,我偶爾聽到的,你可別對別個說啊。說了要掉腦袋?!?/p>

    張丹桂說:“你放心,我肯定不說,我怎么舍得你掉腦袋……”

    說完,張丹桂笑著跑了,讓舅姥爺一個人在原地發呆。

    結果,戰斗真的打起來了。從3月上旬到4月中旬,四方面軍共殲敵上萬人。有人說,從渡江時起,四方面軍就開始了長征。到月底,四方面軍決定向岷江地區發展,積極策應紅一方面軍過金沙江北上。

    傷員開始如潮水一般涌來。

    在舅姥爺的記憶里,攻占土門的戰役最為曲折。先是第9軍、第30軍和第31軍一部,分左中右三路,向土門發起總攻。激戰當日便占領該地。敵先后在該地區投入兵力約20個旅,被方面軍殲滅1萬余人。

    小小的醫療衛生隊里,擠滿了大量的傷兵。

    舅姥爺跟在別的醫生后面,分撿、擦洗、手術、救治……只要坐下來,他便開始迷糊著眼。

    “周大福,又來了一個,腿斷了……”

    “周大福,這個傷兵眼睛看不見,么辦咧?”

    “周大福,快來手術呀,這個小兄弟的腸子都出來了!”

    張丹桂的聲音無處不在。

    許多年后,舅姥爺老時,他在墻跟下曬太陽,往往是在進入夢想的時刻,他也似乎陷入了這種回憶。

    張丹桂的聲音那時是個巨大的安慰。舅姥爺得以保持清醒,并且最大限度地與其他隊員們一起,盡可能地及時搶救到每個傷員。

    舅姥爺在那一刻開始有了少有的沉靜。槍林彈雨之下,灌木草叢之中,紅軍戰士視死如歸的心情,給了周大福另外一種世界。在舅姥爺眼里,“過去我在老家看了多少病人啊,都是哭死哭活的,但紅軍呢?他們生,就得戰斗,死,仿佛回家!”

    讓舅姥爺悲傷的是趙向前,在攻打土門時,沖在最前面,結果,他的一只胳膊被打斷了。

    趙向前送來時,基本上是昏迷的。勤務兵進門便哭著大叫:“周半仙,快來救我們團長呀?!?/p>

    舅姥爺出來,掀開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媽呀,這是什么事??!”

    只見趙向前的一只胳膊,只剩了一點骨頭還連著,皮毛還沾著筋。趙向前已不醒人事。

    舅姥爺哇的一聲就跟著哭了:“團長,團長……”

    一邊哭,舅姥爺一邊喊張丹桂:“快些跑,還傻著站,看什么看!趕緊拿消毒的酒精來,全部拿來,別舍不得……”

    他們連忙將趙向前放在案板上,一堆人圍了起來。舅姥爺說:“我來手術,這只手,恐怕只有鋸掉……”

    一說,他自己先哭了。拿刀的手,對著趙團長的胳膊,卻怎么舉著也放不下來。

    張丹桂喊:“周大福,快些呀?!?/p>

    舅姥爺閉上眼,輕輕地下刀,團長趙向前那只沾連著血肉的手,全分開了。

    從此,舅姥爺見到團長,都要主動自責:“團長,是我的醫術不精,讓你只有一只手呀?!?/p>

    趙向前哈哈大笑:“周半仙,沒有你,我的命可能都不在了,半只手算什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哩?!?/p>

    舅姥爺聽了,不好意思的垂下頭。

    趙向前又說:“周大福,那么多戰友都為革命犧牲了,我能撿一條命,那是多大的幸運!你自責個啥哩!”

    療養期間,他又拿舅姥爺開玩笑:“張丹桂,你們的周半仙神呀。我昏迷了四五天,還是讓他叫喚回了,閻王爺說,周半仙的病人,不敢收哩?!?/p>

    張丹桂嘩的一下笑了。

    舅姥爺也跟著笑了。

    在他的革命生涯中,那是極其美好的季節。五月的南方,四處鶯歌燕舞,雜花生樹,生機昂然。特別是成片的油菜花在陽光下搖曳,成群的蜜蜂在空中嗡嗡的飛舞,張丹桂穿著一襲紅衣出現在舅姥爺的視線中,遠遠看去,像一只自由飛翔的小鳥,舅姥爺一邊感到滿足的同時,一邊覺得生活無限美好起來。

    到了下旬,傳來了30軍政治委員李先念、9軍軍長何畏各一部迎接黨中央的消息。特別是當紅一與紅四方面軍的先頭部隊在夾金山北麓勝利會師的消息傳來,整個部隊每天充滿了一片又一片的歡呼聲。

    “你們聽說了嗎?6月18日,毛主席見到30軍政委李先念了啊?!?/p>

    “聽說了。我們聽說他把30軍所有最好的物品都給了中央紅軍?!?/p>

    “你們知道嗎?中央紅軍一路打得非常艱難,他們缺衣少食,穿得很破爛,但士氣很旺?!?/p>

    “不要瞎擺乎,中央紅軍是百戰百勝的。連張國燾政委都表示,‘以十二萬分的熱忱歡迎我百戰百勝的中央西征軍’哩?!?/p>

    “是呀,是呀。都是紅軍,都是為了革命,為了勞苦大眾……”

    “兩軍會合,這下革命的力量強大了,中國的革命形勢一定會發生大變化了。打倒蔣介石馬上將成為現實……”

    聽著人們的議論,舅姥爺心里在高興的同時,又亂糟糟的。他在想,如果革命迅速勝利了,他打回家鄉黃安,那會是一種什么景象呢?

    舅姥爺心里沒有準備。

    10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舅姥爺,就被兩軍會師后的各種景象迷惑住了。松潘戰役還未打響,部隊已過了毛兒蓋。按照軍委規定,紅軍分為左、右路軍北上。

    長征開始了。

    舅姥爺被編入左路軍。出發之前,他說:“我要一匹馬?!?/p>

    當時馬很稀少。舅姥爺的請求第一次并未通過。但他固執地認為:“我必須要有一匹馬,用來馱藥草和醫療工具?!?/p>

    他的倔強打動了團長趙向前。

    趙向前說:“將我的馬給他。你們知道,帶上一個醫生打仗,比帶一挺機關槍還管用?!?/p>

    舅姥爺得到馬后,他向獨臂的趙向前深深的鞠了一躬。來到馬前,他又親吻那老馬的臉。

    從此,舅姥爺伴著這匹馬,走上了他認為自己一生中最長最難的路。

    雪山、草地,那是不知埋葬了多少紅軍戰士的地方。

    在舅姥爺的記憶里,以往的戰斗雖然艱苦,傷員也多,但那是一種面對面的、刀對刀的、刺刀見刺刀的戰斗。

    但眼下,雪山草地那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造成的痛苦和犧牲,是那樣無聲無息。到了老年,舅姥爺的記憶被無限拉長,仿佛總有一段停在原來的路上。

    “伢啊,雪山海拔在5000米上下,終年積雪,經常刮起七、八級甚至十級以上大風。山上除有少數民族走過的羊腸小道外,根本無路可尋。其實部隊上山前已經詢問了當地人,選擇了最好時機,并有向導引路,還向全體指戰員進行了教育,要求大家做好防護準備,比如用有色棉紗保護眼睛防止雪盲;上山的當天,食足穿暖并帶開水;每人準備一根棍子,用于探路或做拐杖;上山時要緩慢行進,一個腳印跟著一個腳印,以免陷進雪坑。但即使如此,爬雪山時大家還是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個個氣喘,面色青紫,明顯缺氧,這實際上就是高山反應不全癥,不過,那時我們不知道這個病啊?!?/p>

    舅姥爺對雪山草地的回憶,就像是《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中索爾茲伯里的見聞:

    “雖然幾個月來的行軍和缺糧已使大家十分疲乏,開始爬雪山倒似乎很順利,可是,沒多久,進入了一個冰雪世界。眼睛突然看不見了。山上沒有路,踩在冰上滑倒了,掙扎著往前爬,卻沒有氣力,但誰也沒有想到會死,也不知道海拔14000或15000英尺的高山上氧氣如此稀薄。有的人掙扎著要站起來,結果卻永遠倒了下去?!?/p>

    過草地時,舅姥爺跟在30軍。這是永遠在打惡仗的隊伍,李先念的臉上永遠是嚴肅的,沉郁的。

    部隊從甘孜出發,經阿壩到臘子口共走了40多天。40多天的行程,每一步對舅姥爺和他的傷病員都是考驗。

    “伢呀伢,草地一望無際,海拔在4000米以上,空氣稀薄,氣候多變,時雨時風時雹,遍地有草無木,除小山坡略干燥外,大都是水草地,行走時只能踏著草叢墩子走,稍一踩偏,就可以陷入泥坑……”

    因為空氣稀薄缺氧,戰士們一個個面色如土,行軍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有的戰士即使緩慢行走,也感到十分吃力,呼吸急促,甚至跌倒。

    舅姥爺晚年講起這一段特別激動。

    他說,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甚至用注射強心針或樟腦酒精嗅聞的方法治療了一些病人。

    然而,一個新的問題擺在眼前:他們沒了糧食!

    40多天時間里,他們帶的糧食早就吃完了,整個部隊普遍的缺衣少食,饑與寒交迫,許多人倒下就起不來了。

    舅姥爺說:“我們采集野菜充饑,甚至把皮帶、皮鞋燒焦煮熟吃。衛生所有10余人,發給我們一頭牦牛馱糧食,等糧食吃完了,我們只好把它殺掉吃了?!?/p>

    舅姥爺遇到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要殺他馱藥品的馬。他不干。

    “你們殺了我也行,不能殺馬。殺了馬,這些東西么樣能帶走呢?這些器械,都是戰友們用生命換來的呀?!本死褷斦f。

    他一說,趙向前團長沉默。所有餓著肚子的人,都沉默。

    最后,他們放過了舅姥爺的馬。

    趙向前說:“同志們,我們再忍忍??纯催€能找一些什么吃的!也許,這馬上的器材,將來是新中國一所醫院的未來呢?!?/p>

    趙向前團長總有這種鼓動能力。

    據舅姥爺晚年回憶,“紅四方面軍翻越5000多米的折多雪山之前,隨四方面軍行動的總衛生部,向部隊下發了預防凍傷和雪山救護工作的指示,補發了一些急救藥品??偣┙o部弄到一批準備在行軍路上宰殺的活牛羊,分給部隊和醫院,并為醫院的傷病員用牛羊皮制成了防寒衣帽、鞋、襪、雨具等。但由于選擇的路線曲折,路程較遠,時間又長,仍發生了吃的困難。為了給部隊找到能吃的東西,當時有的同志誤吃有毒的蘑菇、大黃葉而上吐下瀉。為此,朱德總司令和董振堂軍長冒著自身中毒的危險,親嘗野草,發現可食用的苦萊、灰菜、薺菜??傂l生部在《健康報》上還專門出版了一期介紹可食用的野生植物的種類及如何識別的常識?!?/p>

    舅姥爺說,紅軍不是什么特別的人,所吃野菜也是平時常見的野菜了。比如,馬齒莧、藜蒿、地米菜、魚腥草、蕨菜、香菜、枸杞芽、蒲公英和車前草等,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野生的,只有藜蒿和香菜人工栽培的較多。

    在這些野菜中,舅姥爺對馬齒莧情有獨鐘。他講起來,也頭頭是道:“這種馬齒菜,一般為紅褐色,葉片肥厚,像倒卵形。它含有蛋白質硫氨酸、核黃素、抗壞血酸等營養物質。由于其中含酸類物質比較多,所以吃的時候會覺得稍有些酸味。你知道嗎?馬齒菜的藥用功能是清熱解毒,涼血止血,能降低血糖濃度、保持血糖恒定,對糖尿病有一定的作用。它的吃法有很多種,焯過之后炒食、涼拌、做餡都可以。如大蒜拌馬齒菜、馬齒菜炒雞蛋、馬齒菜餡包子、馬齒菜粥等?!?/p>

    舅姥爺還說,“還有一種叫做薺菜的,在田邊地頭經常都能看到,那星星點點的薺菜花,就是好菜啊。它的食療作用是涼血止血、補虛健脾、清熱利水。春天摘些薺菜的嫩莖葉或越冬芽,焯過后可涼拌、蘸醬、做湯、炒食,薺菜水餃、薺菜餛飩是春天餐桌上不可缺少的美味,另外還可以做成鮮美的薺菜粥?!?/p>

    舅姥爺晚年帶了個徒弟,還以長征中的事例來教他:“蒲公英知道啥?它的花粉含有維生素、亞油酸,枝葉中則含膽堿、氨基酸和微量元素。它的功能是清熱解毒,消腫、利尿,具有抗菌的作用,能激發機體的免疫功能,達到利膽和保肝的作用。你以為這種菜只會飄呀?它焯過后生吃、炒食或做湯都可以,可拌海蜇皮、炒肉絲;還能配著綠茶、甘草、蜂蜜等,調成一杯能夠清熱解毒、消腫的婆婆丁綠茶……”

    徒弟不敢反駁舅姥爺,只有聽著他擺乎:“還有一種叫苦菜。又名苦苣菜,莖呈黃白色;葉片為圓狀披針形,表面綠色,背面灰綠色;花鮮黃色??嗖酥泻胸S富的鉀、鈣、鎂、磷、鈉、鐵、等元素,能清熱、消腫、化淤解毒、涼血止血??嗖藢毙粤馨图毎园籽?、急性及慢性粒細胞白血病都有抑制作用??嗖四廴~可采食,生吃略帶苦味,用開水燙一下制熟,苦味可除??嗖丝沙慈?、做湯,或加些大豆粉做成小豆腐吃,亦可沸水燙后蘸面醬食用?;蜃雎獒u拌苦菜、苦菜粥等……”

    舅姥爺還想講蕨菜、明葉菜、水芹菜、薇菜、烏刺菜、樹頭菜、香椿菜等等,但經常聽的人聽著聽著便打起了呼嚕。這讓舅姥爺很失望。

    舅姥爺便懷念起當初長征的日子。那時,張丹桂是用多么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啊。

    有一次,張丹桂說:“周大福,你的馬比金子還貴?讓大家吃這樣那樣的菜,舍不得殺馬?”

    舅姥爺說:“這些藥品器材貴重,馬也顯得貴了?!?/p>

    的確,那時舅姥爺他們擁有的藥品器材補充,一般來自于三個渠道。一是靠每打開一個城鎮后就地征購,二是沿途沒收土豪劣紳經營的醫藥器材,三是從敵人手中繳獲。但無限的戰斗,得到的藥材畢竟有限,所以,部隊還是不得不把著眼點放在草藥上面,依靠就地取材來解決。

    為此,舅姥爺往往這樣吩咐張丹桂:“用西藥治療傷員,用中藥治療病員?!?/p>

    張丹桂跟著舅姥爺一起工作的時間長了,她懂得用藥和節約。凡是敷傷用的棉花、紗布、繃帶等,每次她都是用過后洗凈消毒再用,用食鹽水洗滌傷口,用紅汞碘磺紗布換藥。最困難的時候,張丹桂學會了將植物葉子、喇嘛經文用紙蒸煮后代替紗布,以蒸煮后的羊毛代替脫脂棉,以動物油脂代替軟膏。而將僅有的一些強心、止血、鎮痛等西藥,只用于危重病人。

    這個時候,舅姥爺的功用又顯示出來了。他是中醫世家,西藥沒有,中草藥卻易于到手,沿途到處都可以收購麻黃、柴胡、大黃、具木和黃連,稍加炮制即可使用,這對治療感冒、腸胃病等起了很大作用。

    舅姥爺晚年吹牛時也有了資本:“紅二、紅四方面軍都有一些中醫師,如我們四方面軍總醫院,就設有一個由中醫、中醫藥人員組成的中醫部和中醫師訓練班,受到傷員的好評?!?/p>

    但是,新的困難又到來了。舅姥爺不得不面對,此時的敵人,不再是攻堅打壘的激戰,硬碰硬,現在完全稱得上是軟碰軟。

    長征開始時,衛生隊員都是用擔架抬著傷病員行軍,由于氣候太差,前后的距離迅速拉得很大,要跟上部隊前進的速度很困難。特別是夜間行軍,幾乎天天都有雨有雪,坡陡路滑,不易行走。

    舅姥爺說,與正規的部隊日行軍幾百里相比,他們醫療隊有時一夜也走不了10幾里路,甚至點上火把也走不動。因為傷病員太多了,特別是擔架隊,總是跟不上大部隊。

    舅姥爺曾認為,自己最不怕的就是走路。從小他就跟在舅太爺屁股后,走村串戶,爬山越嶺,一雙腳板走得像鐵板似的。

    然后,在舅姥爺眼里,紅軍過雪山草地,似乎感覺那是一條世界上最長的路。連他這樣號稱鐵腳板的人,每天都走得昏天地黑的。似乎腳還在自己身上,又似乎不在自己身上……

    更讓他難受的是,沿途都在死人。過雪山時有死的,踏草地時有死的,有病死的,有凍死的,有餓死的,有摔死的,還有陷入泥濘里死的。

    張丹桂總是哭。舅姥爺覺得奇怪,張丹桂為什么還能哭。在他眼里,一般的紅軍,包括婦女團的,都不輕易掉眼淚。好像眼淚都流盡了。無論戰與不戰,部隊天天都在減員啊。

    但張丹桂一哭,舅姥爺便覺得六神無主。仿佛前面的路,永遠沒有盡頭。

    他們跟在擔架隊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舅姥爺與張丹桂還分管一副擔架,上山時在后面推,下山時在后邊拉。跟他們一起的民工,因為瘦得像麻桿,有時舅姥爺讓張丹桂牽著馬,自己替換民工抬擔架。到了宿營地后,舅姥爺還要先為傷病員安排食宿,然后抓緊時間察看傷情,進行治療。

    舅姥爺說:“那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躺下休息啊,我的背包,有半個多月都未離開過肩,實在困乏了,我跟在馬后,拉著馬尾巴打個盹?!?/p>

    舅姥爺最害怕的,是路過敵人的封鎖線。那時,他拖著麻木的雙腿,要用小跑的速度在限定的時間內迅速通過。

    “掩護的部隊一到點,便要撤走。走慢了,我們就會有掉隊的危險?!本死褷攲埖す鹫f。

    張丹桂每天也緊緊張張的。

    有一天,她實在走不動了,對舅姥爺說:“周大福,你們走吧,我走不動了?!?/p>

    舅姥爺說:“快走啊。不走就被敵人追上啦?!?/p>

    張丹桂說:“你們走吧,我要是犧牲了,將來要把我算在烈士里啊?!?/p>

    舅姥爺說:“不行!這樣犧牲了不算烈士,將來還會說你是逃兵?!?/p>

    張丹桂以為真的,害怕了:“周大福,你拉著我走吧?!?/p>

    舅姥爺臉紅了。他說:“你拉著馬尾巴走?!?/p>

    張丹桂說:“我不敢,我怕馬踢我?!?/p>

    舅姥爺說:“你放心,紅軍的馬不踢紅軍?!?/p>

    張丹桂還是不敢。終于有天夜里,張丹桂說:“周大福,我怕,你拉著我走吧?!?/p>

    舅姥爺的臉一定紅了。但那樣的夜晚,一般人也看不見。舅姥爺開頭還很猶豫,但最終,他終于握上了他心里曾多次盼望握著的手。

    那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感覺啊。舅姥爺一下子覺得,腳下的路也不長了,艱難的泥濘地也不再難走了。天上的星星在看著他們,舅姥爺覺得寒冷的夜里不再寒冷,他忽然覺得發熱,心口發熱,手心發熱,最后連呼吸的空氣都帶有了熱量……

    可以想見那樣的夜晚,在舅姥爺一生中是多么漫長!他一只手拉著馬尾巴,另一只手拉著張丹桂,行進在美好的冰涼的夜色中。

    那是舅姥爺一生中,最為隱秘的情感。

    他們走得那樣踏實而又堅定。

    但在舅姥爺的回憶里,他一般都是忽略了這樣的時刻。在他眼里,紅軍是多么豪邁,多么壯志凌云!

    “你們曉得不?再苦再累,我們衛生人員的工作也不能稍有馬虎。每日到達宿營地后,首先選擇一塊比較干燥的山坡,搭起帳篷支上爐灶,撿來干牛糞點上火,消毒醫療器材,給病人看病、換藥、發藥,包括傷病員燙腳、開飯,我們醫務人員也盡力幫他們做。有一次,我們正準備搭帳篷拾牛糞,忽然天氣驟變,雨水冰雹齊下,十幾人個個澆得像落湯雞,牛糞打濕了,火也點不著了,我們真是傷心著急啊。風雨一過,滿天星斗,我們又開始工作了。休息對我們來說有時真比吃飯還重要?!?/p>

    舅姥爺害怕草地。因為進入草地后,沼澤遍地,野草叢生,沒有道路,幾百里見不到人煙,天空忽雨忽雪,早晚溫差很大,加之時有狂風冰雪襲來。

    舅姥爺晚年想寫回憶錄,但只開了個頭,便又寫不下去。因為他寫著寫著就掉淚了,“我們部隊在通過這一地區時,由于路面松軟,大家都手挽手或拄著棍子走,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沼里,越動陷得越深,有些人和牲口因此喪生。伢啊,因為部隊攜帶的糧食不夠,我們的生活異常艱苦,經常以野菜野草為食,用臉盆當鍋,以搪瓷缸代壺,煮沸了充饑。不少同志由于體力支持不住而倒下。但我們做醫護人員的,從來不顧疲勞,每次露營都先為傷病員選擇一處比較干燥的地方,支架起簡易布篷,用以遮風擋雨,進行各種治療處置,然后撿些干柴、牛糞等生起半明半滅的篝火,為傷病員驅寒、燒開水、弄飯。盡管沒有吃的、那怕只有一把野菜,也要煮熟讓傷病員吃上熱食……”

    雖然條件如此艱苦,但舅姥爺卻希望一直能這樣走下去。哪怕前面永無盡頭,哪怕前面仍是冷雪寒霜。

    因為,有了張丹桂的手,舅姥爺覺得腳腳踩的,都是希望。

    然而,包座之戰打通了北進甘南的門戶之后,張國燾命令紅軍返回阿壩。同時致電中央,反對繼續北上,主張南下!

    歷史,在這里拐了一個大彎。許許多多的人,包括舅姥爺,命運從此發生了改變!

    11

    “一方面軍一、三軍北上了!”

    “張國燾總政委在阿壩召開會議,要求四方面軍南下!”

    “中央軍拋棄我們了!”

    一時,各種說法在四方面軍中迅速傳開。

    舅姥爺他們接到命令,不再北上了,而是重新南下。

    “打倒成都去吃大米!”

    舅姥爺聽到這個口號時,作為南方人,他像那些四川兵對此表示熱烈歡迎。至于為什么停止北上,為什么又要南下,中央軍和紅四方面軍發生了什么,舅姥爺那時完全不知道。

    他們喜歡四川的山和水,喜歡那里的花和樹,而北方全是沙和土,灰與塵。

    到了晚年,舅姥爺還罵張國燾:“一粒老鼠屎帶壞了一鍋粥??!我們的命,全部從他那里改變了!”

    舅姥爺的話里,全是嘆息。

    因為當時張國燾致電中央,堅持南下,聲稱“南下為真正的進攻,絕不會做甕中之鱉”!

    四方面軍的隊伍,一下又重回原來的道路。雖然路都是熟悉的,但天氣并沒有什么好轉。此時,經過數月行軍,紅軍的糧食又嚴重不足,人也筋疲力盡。爬山起初似乎還很順利,后來突然進入了冰雪世界。雪山刺得人們睜不開眼睛,又沒有路,人們在冰上滑行,摔倒了,要站起來,渾身無力,有的紅軍就這樣永遠地躺倒在雪山的懷抱里了。

    舅姥爺說,“我們紅四方面軍的長征路最長,三過草地啊。第三次過草地時,總供給部和各軍供給部自籌購到一批酥油、糌粑和帳篷,發給每人15到20斤糌粑和3雙草鞋。但東西很快就吃光了。更糟糕的是,有位同志的右腳被反動軍隊布下的竹簽陣穿透了。那是一次夜間急行軍,我們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位戰友突然腳心一陣劇痛,落在地上再也邁不動步子。大家提來馬燈一看,一根近0.1米長的竹簽穿過了他的右腳腳掌,腳背上還露出長長一截?!?/p>

    雖然受傷只是一瞬間,但此后,這位戰友被傷腳折騰苦了?!拔覀兊年犖檫B續行軍,根本沒有機會停下來養傷。他的傷口化膿了,我只好讓戰友們將紗布裁成窄長的細條,蘸了水穿過傷洞,來回扯動,清除里面的膿血和息肉。每拉扯一下,都伴隨了鉆心的疼痛,但有什么辦法,那是缺醫少藥環境中遏制進一步感染的惟一辦法?!?/p>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熬到9月下旬,左路軍的部隊全部集結于馬塘、松崗、綽斯甲以北的地區。

    10月5日,在舅姥爺的記憶里,這個日子就像一塊恥辱的布。因為在卓木碉,張國燾宣布成立第二中央。

    舅姥爺他們那時不知道,這是背叛黨的行動。他們認為,張國燾一切都是對的,連陳昌浩、徐向前都沉默了,所有的紅軍戰士都以為從此革命要靠紅四方面軍了。

    就是在這樣的休整時間里,衛生工作開始提高到另一個層次。

    那時,一部分衛生人員跟總衛生部編入左路軍后,隨紅四方面軍一起行動。到了10月中旬,紅四方面軍再次南下到達松崗、天全、蘆山后,總衛生部讓紅軍的衛校復課。舅姥爺還作為地方中醫代表,忙里偷閑,去講過幾次課。

    舅姥爺說:“當時,衛校除招回未畢業的軍醫班學生外,還招收了四方面軍的衛生干部和一批20歲左右的青年女同志,共300余人到衛校受訓?!?/p>

    舅姥爺對衛生工作充滿了驕傲,“這時,衛生學校的校部由總衛生部兼任,派陳志方擔任校長,周越華任政治處主任,孫儀之任教務主任兼教員。當時任教員的還有蘇井觀、許德、周澤藻等人。更讓我們激動的是,開學那天,賀誠部長親自到會講話,勉勵教職學員在艱苦的條件下繼續辦好教學,為壯大紅軍衛生工作隊伍,為保障部隊健康做出貢獻?!?/p>

    衛校的學員們群情激昂,雄心激蕩。當時的學員,都是從各部隊選派經過考核錄取的,年齡都在20歲上下,具有一定文化程度,政治素質好,身體健康,人人才能刻苦學習,奮發進取,加上互相幫助,對教員講授的內容都能理解掌握。特別是軍醫班學員,經過10個月學習,于1936年7月,在爐霍舉行了畢業典禮后,全部走上了工作崗位。

    接著,隊伍繼續南下。連綿的戰斗,一場又接著一場。

    此時,無論戰斗情況如何,我舅姥爺甚至喜歡上了這種氣氛。他們天天都在高壓下奔跑,與敵人奔跑,與自己奔跑,與氣候奔跑……而舅姥爺,覺得自己還在與愛情奔跑!

    張丹桂的手,越來越多的握在了他的掌心,握在了他的手里,握在了時光的隧道,握在了勝利的消息中。

    百丈一戰,四方面軍殺敵萬余,自身卻也傷亡過重,從此轉入守勢。張國燾開始處處碰壁。

    特別是1936年1月林育英代表共產國際兩次電告張國燾后,在任家壩召開的會議上,從來斗志昂揚的張國燾,忽然失聲痛哭,表示同意瓦窯堡會議決議。2月,紅軍總部和紅四方面軍領導人,一致同意中央提出的第一方案,北上與陜甘與中央會合。

    在舅姥爺的革命史上,這是一個分岔口。

    看著那么多的傷員,方面軍決定,留下一支小分隊照顧和分散傷員,以圖后謀。

    舅姥爺被選中了。

    舅姥爺后來無數次進行人生回顧時,都對這一段進行了各種假設與分析。最終,他得出結論,之所以留下他的原因,一是因為醫術較好,二是因為年輕,三是對南方的情況比較熟悉,四是能迅速適應當地環境……

    這些假設,被舅姥爺列了無數次。甚至在紅衛兵后來糾斗他時,他對此也是如此假設,相信組織上是這樣考慮的。但組織未有只言片紙留下,舅姥爺關于留守只是歷史的迷霧。

    舅姥爺說,他當時就哭了。

    “我不愿意留下,我要跟部隊一起走!”

    趙向前團長嚴肅地說:“你必須留下,你是醫生。對情況熟悉?!?/p>

    舅姥爺突然覺得有種被拋棄的感覺。長征開始,過雪山草地,然后南下,又翻雪山回來,現在,他們又要去過雪山草地,自己卻被留下了。

    舅姥爺那時并沒有想到留下是否安全。四處都是敵占區,部隊一走,國民黨的、川軍的部隊如潮水般涌來。他突然覺得孤獨。更孤獨的東西,在于內心。

    那是因為,他要與張丹桂告別了。

    在組織最終決定后,在部隊一夜之間撤走之前,張丹桂也哭了。那是真正的哭啊。在舅姥爺的眼里,那種哭,一定是撕心裂肺。

    河水在嗚咽。山川在靜默。

    那一夜,舅姥爺和張丹桂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他們已經習慣了組織的安排,因此沒有任何東西和理由可以作為抵抗。

    “明天我就走了,你要記住我啊?!睆埖す鹫f。

    “你要記住我才是,你們跟著大部隊,我留下還不知會怎么樣呢?!本死褷數臏I來了。

    他可能不想掉淚,但淚水就在那里靜靜的流淌。舅姥爺握著張丹桂的手,仿佛一下子就會消失了。

    “我們都要活下去?!睆埖す鹫f。

    “是的,我們一定要活下去?!本死褷斦f。他忽然覺得說這句話時,有淚水從臉上滑落下來。

    最后,他們在夜里緊緊地擁抱。那是舅姥爺年輕時,第一次擁抱一個異性??赡芤彩撬簧?,除舅姥以外,最后一次擁抱一個異性。

    分別時,他們沒有哭泣,沒有道別,沒有任何雜念。

    因為第二天一早,上萬人的隊伍一夜之間從舅姥爺眼前消失了。偌大的甘孜、爐霍、綏靖,一片白茫茫的水草,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

    舅姥爺與張丹桂分別了。這一分別,便是永別。

    舅姥爺特別想告訴她,他愛她,但口頭的話卻是:“你等我啊?!?/p>

    張丹桂說:“我等你?!?/p>

    他們哭了。

    但許多年后,舅姥爺輾轉聽到張丹桂的消息時,是從一本描寫西路軍女戰士的書上。原來,張丹桂在紅四方面軍與一方面軍再次會師后,編入西路軍行動,在河西走廊那塊令四方面軍將士的傷心之地,歷盡了九死一生,終于活了下來。

    她既沒有當官,也沒有享到革命的幸福,而是被馬匪圍剿受傷后,為了活命,不得不嫁給了祁連山中的一個農民……

    從此,關于革命,這些老戰士們提起時,只有不停的淚水和哭聲。

    12

    在四方面軍第三次重過草地時,舅姥爺領受的任務是,照顧十名不能隨隊行動的傷員。

    傷員都被分成若干隊。每人負責一組。他們接到的任務,就是各自分散,為革命保存火種,把傷員送到任何一個安全的地方。

    因為這,舅姥爺從此永遠脫離了部隊。

    關于那之后的故事,舅姥爺再也不講,因為他只要開講,必定會像個小孩子一樣,大哭一場,最后講不下去。

    我們了解到的結果是,舅姥爺護送十名傷員,中途因病情加重死了2個,還有2個被舅姥爺安全地送回四川老家,2個送回了安徽,2個送回了湖北,1個被國民黨抓獲槍殺。送回安徽和湖北的4個人,在李先念新五師打回來時,又跟著去了部隊。

    讓舅姥爺念念不忘的,是那個被國民黨抓獲槍殺的。舅姥爺說,他甚至不知道那個戰友的名字,“我沒盡到責任啊,有一次我們遇上了敵人,他為了掩護我們其他人,主動站出來向另一條道路跑,最后引開了敵人,卻不幸被殺了……”

    舅姥爺從來沒有講過,他是如何在那樣殘酷的條件下,費盡周折把那些傷員各自送到安全地帶的經歷。因為脫離了部隊,他心中有扇窗似乎已經永遠地關閉。

    關于舅姥爺的故事,并未因此打住。他在送回傷員后,自己也面臨著向何處去的選擇。那時消息閉塞,舅姥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尋找隊伍。在曲曲折折的送回傷員后,無事一身輕的舅姥爺,決定先回老家看看。

    當他走回黃安縣境,一打聽,周圍全是國民黨的部隊,都在四處抓人。舅姥爺忽然害怕了。他考慮,是以共產黨的身份回家,還是裝成國民黨的身份回去?

    最后,舅姥爺決定,還是扮成國民黨回去比較安全。因為,他當初出去時就是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的。

    舅姥爺用身上的銀元買了一套國民黨的軍服,大搖大擺的回鄉了。舅姥爺以為,回到家里,會受到全村的熱烈歡迎。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出去參加革命六年多來,舅太爺已于3年前就去世了,整個家族一下子衰落起來,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緊張張,棲棲惶惶。

    更要命的是,舅姥爺一個本家地主周三胖,看中了舅老家的田地和房屋,正在圖謀霸占,見舅姥爺回來,便懷疑他不是國民黨,去區上告了密。國民黨的人聽說后,正在往村莊里趕來,要抓他這個逃兵……

    僅僅在家住了一夜,爬在舅太爺的墳頭上哭了一陣后,舅姥爺第二天一大早便又悄悄地走了。中國那么大,他能到哪里去呢?他找不到部隊,找到部隊還得有人證明……舅姥爺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當他走到附近的麻城縣時,身無分文的舅姥爺,毅然扔掉了國民黨的衣服,不得不到一個地主家打了10多年的長工,直到1948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又解放了紅安后才回來。

    在十多年里,舅姥爺甚至不敢說自己是個醫生,會看病。在地主家里,他除了干活,還是干活。

    而回到黃安縣的舅姥爺,靠著自己的手藝,迅速娶妻生子,過上了革命前想過的另外一種生活。

    在家人們的眼里,舅姥爺與參加革命前不同的是,他喜歡喝酒,特別是那種高度的,能用火柴點得著的,一喝就是半瓶,一喝就醉。有時醉了,舅姥爺會莫名其妙地跑到山坳里哭上一陣……另一個變化是,舅姥爺不喝酒時,喜歡坐在墻角曬太陽,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而遠方除了山還是山,什么也沒有。村莊里的人便說:“這個周大福,人稱周半仙,是不是有些呆了呢?”

    家里的人,都特別為舅姥爺擔憂。

    當黃安縣后來又改為紅安縣,并開始搞另一種革命運動的時候,舅姥爺還被當作逃兵,拉去批斗和陪斗。

    舅姥爺固執地說:“我是紅軍,是接受任務,送傷兵回來的!我找不到隊伍!”

    紅衛兵們不信。

    “送傷員?傷員在哪里呢?誰來給你證明呢?你要是紅軍,那大家都是紅軍了?!?/p>

    舅姥爺很生氣。他甚至能說出傷員的名字,但最終那些人住在哪里,事過多年,他一下子也說不清楚。那些曾經和他一起參加革命的人,后來編入西路軍,多數死在了河西走廊,死在了馬匪的刀下。個別能僥幸活下來并當了官的,舅姥爺卻又只能從報紙上見到他們。

    一個要命的問題是:即使都活著,可舅姥爺認識他們,他們卻不認識舅姥爺!

    舅姥爺一想起這個,便真的想哭。

    舅姥爺有時也想張丹桂,她能證明。但張丹桂那時在甘肅一個偏辟的鄉村里,做了一個農民的妻子,日子過得比他們還差,哪里聯系得上呢?

    舅姥爺想起了趙向前。那是讓他加入共產黨隊伍里,直接接觸到的最大的官??筛锩鼊倮?0多年,舅姥爺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人世蒼茫,舅姥爺不知那親愛的團長,是死了還是活著。

    從此,作為革命者的舅姥爺,被人們當作逃兵,一直在村莊里忍受著一切。他也給人治病,也參加生產勞動,但話越來越少,酒越喝越多。

    終于有一天,舅姥爺從掉在一張地上的破破爛爛的《湖北日報》上看到,一個叫趙向前的人,在黃石市當市委書記。

    由于上面沒有照片,舅姥爺想,會不會是團長趙向前呢?

    舅姥爺決定去黃石市走一遭。

    沒有錢,也沒有路費,舅姥爺決定走著去黃石。

    紅安縣到黃石市并不遠,但舅姥爺走了整整四天。他來到市政府,說要見趙向前。

    那時的干部比今天的干部更容易見到,人家通報過去,政府便讓舅姥爺進門了。

    遠遠的,舅姥爺看到一個只有一只胳膊的人,站在那里晃蕩。他的淚一下子像奔涌的海水似的,像噴發的火山似的,急劇而出!

    “團長啊,他們說我不是紅軍呀!”

    那個獨臂的市委書記,見到舅姥爺,當時便摟著舅姥爺哭了:“周大福,如果你不是紅軍,那誰還是紅軍呢?”

    他們像兩個孩子,在市委大樓里,旁若無人地哭,哭得整個樓的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都跟著掉淚!

    舅姥爺從黃市回來后,整個變了個人似的,人特別精神,見人便一臉的笑。

    “我是紅軍了!”

    “我是紅軍了!”

    “我是紅軍了!”

    舅姥爺在村子里高聲喊。

    從此,舅姥爺在村莊里抬起了頭。人們都知道這里也有一個走了二萬五千里還不止的紅軍戰士,為了護送傷員回來的。

    而且,舅姥爺得到了每個月25塊錢的照顧。

    又是幾年過后,有人到村莊里來找舅姥爺,拿出一張照片問他認不認識這個人?

    舅姥爺覺得面熟,但到底是誰,他也說不清楚。

    舅姥爺想起歷次挨的整,閉了嘴巴,不說話了。他說他不認識。

    他是老紅軍,那些人也就沒有難為他。轉而,他們又去河南找到一個叫張德貴的農民。

    張德貴一眼就認出了。他說:“這是我們的營長呀?!?/p>

    就是這句話,讓這個叫張德貴的人后悔了一生。他自己不僅被關進去審問了好幾年才放出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說的那個營長,本來生活得好好的,結果卻被紅衛兵斗得跳樓自殺。原因在于他們曾參加過國民黨。

    又是幾年后,舅姥爺打聽到了張德貴的消息,他又跑到河南去看他。兩個人在一起,又是高興又是掉淚。張德貴死后,舅姥爺傷心了好長時間。

    有時,舅姥爺特別想去甘肅。他想去看張丹桂,但只要這個念頭一出來,他便悶悶不樂好半天,最終,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即使再見到,他會對她說些什么呢?

    不知道。他們一生,再也沒有相見。

    13

    2012年冬天,在雪花飄舞的季節里,90多歲的舅姥爺瞌然長逝。他走的那天早上,我還見過他。他躺在床上,看著我笑。

    那時剛好春節,我要回北京上班。他拉著我的手,摸了摸他的酒瓶。

    我笑了笑。因為,那酒是我給他買的。

    到武漢坐上高鐵,中午我舅舅給我打電話,告訴了舅姥爺去世的消息。

    我舅舅說,舅姥爺走時很安詳。不過彌留之際說了胡話。

    我問舅姥爺說了什么。

    我舅舅描述了舅姥爺走時的狀態。

    舅姥爺閉著眼,突然身體抖了起來。他朦朦朧朧地問:

    “魚腥草曬干沒有?”

    我舅舅當時還未反應過來。不過,當過兵的他,很快理解了老爺子的心事。他回答說:

    “曬干了?!?/p>

    “蒼術根挖到沒有?”

    “挖到了?!?/p>

    “傷員們都消毒了沒有?”

    “消過了?!?/p>

    “藥品保存好沒有?”

    “保存好了?!?/p>

    “還魂丹練成沒有?”

    “練成了……”

    舅姥爺聽著回答,努力擠出一點笑,便閉上了眼睛。

    一片哭聲從瓦屋里迅速傳來。

    我舅舅出來含淚宣布:“大升天了?!?/p>

    其時,屋外的雪越下越緊。在舅姥爺身邊,只有一個牛皮做的空手槍套,以及一瓶未曾喝完的超過了58度的烈酒。

    【作者簡介:李駿,湖北紅安縣人。先后戍邊新疆、西藏,現在北京某部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全國省級以上刊物發表各類作品400余萬字,出版《肝膽人生》《諦觀生命》《仰望蒼穹》《黃安紅安》《遍地英雄》等著作十余部。作品曾獲第十一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十二屆“中國人口文化獎”金獎、冰心散文獎、長征文藝獎、第六至十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連續十屆榮獲總后軍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精選》、《讀者》文摘、《中外期刊文萃》、《青年文摘》等選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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