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11期|戴來:一天(中篇小說 節選)

戴來:一九七二年生,蘇州人。著有《練習生活練習愛》《一、二、一》《外面起風了》《向黃昏》等作品三十余部。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部分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等多種文字。曾獲春天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等獎項?,F供職于蘇州市文藝創作中心。
一天(節選)
文/戴來
一
糖醋排骨
“別碰我!”小雷怒聲叫喊道,同時用胳膊格開了那只就要挨到他肩膀的手。這一嗓子的音量高出小雷的預期,劉萍的反應也是他沒想到的。劉萍一臉的驚詫和尷尬,她的手像被摁了暫停鍵,停在空中。那一瞬間,那只手似乎也有了她的神情。
沖回自己的房間時,小雷還推了劉萍一下,她擋他道了。小雷重重地摔上了房門,并且上了鎖。小雷可以猜到劉萍此刻在干什么,肯定又在告他的狀,哭哭啼啼地打電話,然后等老雷出差回來收拾他。
以前媽媽還在的時候,老爸從沒打過他,反而勸習慣扯著嗓門教訓小雷的妻子,文明教育。就因為這個劉阿姨,小雷第一次挨了父親的巴掌?,F在父親眼里只有劉阿姨,劉阿姨。用外婆的話說,“你爹的魂被這個妖精勾走了”。
這個“妖精”是怎么出現在父親生活中的,老雷和他大致講過。小雷不相信,也不在乎。老雷希望兒子理解這個原本不相干的女人進入父子倆生活的必要性。小雷則認為父親要解決的完全是自己的問題,跟他不搭界。在這個劉阿姨出現在他和老爸的生活中之前,老雷也征求過他的意見,小雷的意見就是“有很大的意見”,完全不同意??伤煌庥钟惺裁从媚?,事實上,她已經在他們父子倆的生活中進進出出了,帶著一只旅行箱和一副女主人的面孔。
一個多月前,老雷說要去外地出差兩天,說是不得已,其實是有預謀地拜托劉阿姨過來照料他。小雷一口回絕:“我不需要,我可以獨立生活的,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去外婆家住?!崩侠桩斎徊粫猓骸巴馄偶业綄W校要倒兩趟車,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而且你劉阿姨廚藝一流,你不是喜歡吃糖醋排骨嗎,她做得比飯店里的還好吃?!崩侠卓鋭⑵紡N藝時的神情、語氣讓小雷反感。小雷說:“我只愛吃媽媽做的糖醋排骨!”他故意在“媽媽”這兩個字上提高了音量?!翱墒菋寢屢呀洸辉诹?,”老雷調整了一下情緒,臉上薄薄地像抹奶油一樣抹了一層和藹,“不是嗎?”“那我就再也不吃排骨了!”小雷是這么回答的?!澳氵@孩子現在怎么這樣?”老雷臉上的和藹瞬間融化掉了,轉而有了怒意。小雷在心里說,你呢?你不是也和原來不一樣了嗎,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小雷認定父親就是要借機把這個劉阿姨塞進他的生活,或者干脆就是為了讓劉阿姨擠進小雷的生活,故意躲出去的,而想出這個主意的毫無疑問就是這個劉阿姨。
父親昨天又出差了,劉萍拖了一只旅行箱過來了,這一次的個頭更大,看樣子她是要在這里安營扎寨了。小雷只想這幾天倆人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打算吃她做的飯,而她也別想以家長的名義來管束他。
剛才小雷一進家門,劉萍就滿臉堆笑地迎上來,說晚飯做好了,就等他回來開飯了。屋里一股濃郁的糖醋排骨的味道,站在門外都能聞到,這味道刺激到了他的胃,同時也挑起了他的情緒。劉萍說:“我做了糖醋排骨,趕緊趁熱吃?!闭f著她伸手要去幫小雷卸下雙肩包,但是被小雷擋開了。
此刻,想到糖醋排骨,斜靠在床上的小雷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小雷很想找機會親口對她說,沒門
小雷打算上網看一下體育資訊,順便玩一把游戲,然后再做作業,最后為那個在心里醞釀已久的計劃做攻略,然而網絡怎么也連不上。他去客廳看了一下路由器,果然,網線被拔掉了。
劉萍正在客廳泡茶。幾乎占據了整個茶幾的茶海是她帶來的,她還帶來了幾盆小雷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和被老雷贊許有加的廚藝以及養生理念。理念之一就是督促老雷戒煙。母親以前嘮叨了很多年讓老雷戒煙都沒有成功,劉萍好像輕而易舉就做到了。最可恨的,小雷認為是劉萍的出現給本還算和諧的父子關系帶來了矛盾。
原來茶幾上的果盤和煙灰缸被茶海取代了,主臥衣帽間里老媽的衣物被劉萍的衣服取代了,她還想取代媽媽在這個家里女主人的位置,小雷很想找機會親口對她說:“沒門?!?/p>
在劉萍驚訝的注視下,小雷插上了網線,接著去廚房的冰箱里拿出果汁倒了一杯,端到客廳,就像這個屋子壓根沒劉萍這個人似的邊喝邊用手機測了一下網速。做完這一切,小雷覺得很解氣,回到臥室時,他的情緒好了很多。
現在小雷不想玩游戲了,他打算先把作業做完,而后騰出更多時間來完善他的計劃。準備時間越久,有時候小雷越是感到不安,總怕遺漏了點什么。
每天晚上十一點前,小雷會把作業寫完,隨后拍照傳給班里的三個同學。當然是有償的。那幾個同學一定讓老師困惑極了,每天都按時完成作業,課堂上也算遵守紀律,可是一到考試就不靈了。
小雷必須要保持好成績,這是他和老雷的約定,學期中考掉到年級排名五十以下,就離開學校足球隊。小雷覺得某種意義上,他的三個同學也在督促他按時保質地完成學習任務。
二
她離婚的原因也是老雷想和她結婚的原因之一
雷曙光十分懷念以前兒子喊他老雷的那一段時光。
兒子是跟著他媽媽喊的。兒子大概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妻子在衛生間,大聲喊:“老雷,沒有手紙了?!彼麘曔^去經過客廳時,正在玩玩具的小雷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手里的玩具指著他,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老雷?!?/p>
“叫爸爸!”
“老雷?!?/p>
“不能叫老雷,叫爸爸?!?/p>
“老雷?!?/p>
“老雷是媽媽叫的,你不能叫。來,乖,叫爸爸?!?/p>
“老雷?!?/p>
不過老雷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覺得挺有趣的。他自認為是個開明的家長,至少他愿意做一個開明的家長。老雷人生的前十八年被父母管頭管腳管思想,被束縛得死死的,離家上了大學才算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因此他大學畢業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個離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并在這里扎下根來。
老雷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想以后自己如果有了孩子,他一定要做一個和自己的父親完全不一樣的父親。自己父親那一套教育方式他絕對不會用在未來的孩子身上。而他未來的妻子也不能像他母親那樣,沒有工作沒有主意沒有自己。老雷希望能和孩子像朋友一樣相處,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父親以前那種命令式的口吻,還有那根藤條,現在偶爾想起,還會讓他后背一陣抽搐。
小雷從小到大,老雷都是和他一個陣營的,偷偷做了很多違背他媽育兒理念的事。他以為會和兒子做一輩子朋友的,沒想到現在關系處成這樣?,F在兒子不但不喊他老爸,連老雷也不叫了?,F在倆人的相處基本是怎么別扭怎么來。
妻子病故后,老雷本來沒打算這么快就再找的。他和妻子是大學同學,同屆,都是給排水專業的。本科畢業后妻子得到一個推免的名額繼續讀研究生,他則進了妻子家鄉的市政工程設計研究院,給他們已經確定的關系上了一把保險鎖。她研究生畢業那一年倆人領了結婚證。一直以來生活得無風無浪,沒想到一起風浪就是一個大浪頭。妻子從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到離世,半年時間都不到,然后一切就都改變了。
首先改變的是他和兒子的生活狀態,其次是與岳父母的關系。岳父母一直以來都是把他當兒子看待的,然而女兒不在了,尤其是用岳母的話說他“又有新歡”之后,關系的本質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女婿到底還是別人家的兒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妻子的突然病故固然對兒子影響很大,但老雷認為根源其實還在劉萍這里,她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這個家里。
說實話,劉萍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長相拿得出手,工作拿得出手,廚藝拿得出手。雖然離過一次婚,但她離婚的原因也是老雷想和她結婚的原因之一。她不能生育。對于劉萍來說,老雷私下里猜,她不能生而他不想再生也是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原因。
老雷原本不想這么快就把劉萍帶到家里的,然而劉萍已經不愿意再等了。她抱怨:“你總是讓我等,等,等,再等,我今年是可以等,那么明年呢?明年小雷升高二,我也是個老師,我很清楚高二是承前啟后關鍵的一年,你還是不可能把我帶回家,到了他高三,就更不可能了,難道你想讓我等到小雷大學畢業結了婚生了孩子?”她進一步暗示,其實她還有別的追求者,老雷只不過是眼下比較積極的那一個而已。老雷用了半個晚上的輾轉反側下了決心,帶她回家。他想小雷能理解一個單身父親再婚的想法,哪怕暫時不能理解,像朋友那樣談談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小雷應該能慢慢理解的。
再怎么樣,他和小雷是朋友。是朋友就要相互理解,相互尊重,不是嗎?
我這邊水深火熱的,你卻在尋歡作樂
電話接通后,劉萍劈頭就問:“你在哪里?”
“在重慶啊,咦,不是和你說了,來出差?!?/p>
緊接著劉萍就說:“這一回的情況比上一回更糟?!崩侠渍陲埦稚虾蛢蓚€大學同學咀嚼往昔歲月,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問:“什么這一回上一回的?”
“上一回你出差啊,你忘了?你上一次出差我不是住過來照顧你兒子?結果熱臉貼冷屁股?!?/p>
老雷被兩個老同學灌了半斤白酒,正處于亢奮狀態,跌跌撞撞走出包廂來接電話,隨口接了一句:“那么這一回他的屁股熱了嗎?”
劉萍隨即警覺地反問:“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喝酒了?”
“這邊有兩個老同學,晚上沒事正好聚一下,喝一點小酒?!?/p>
電話那頭忽然沒了聲音,老雷“喂”了幾聲,看看手機,信號滿格,他又“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傳來了抽泣聲。
“怎么啦,你哭啦?你哭什么呀?”
“你倒好,我這邊水深火熱的,你卻在尋歡作樂?!?/p>
劉萍一下子用了兩個成語。第一個形容詞,老雷覺得無論如何不至于,第二個形容詞,完全不屬實。老雷說:“就是兩個老同學,好久不見,喝個小酒,敘敘舊?!?/p>
“敘敘舊,是共同回憶你老婆吧?”
“你吃她的醋干什么?”老雷不知不覺走到了大堂,一屁股在收銀臺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語氣里有了些許不快,“有必要嗎?”
“我不是吃她的醋,我吃一個死人的醋干什么?!?/p>
“死人”這個詞讓老雷感覺刺耳,同時酒精讓老雷腦子發熱,他已經不打算掩飾自己的不快了,他冷冷地說:“同學聚會不是很正常的嗎?你打電話來到底要說什么?”
“你兒子,你的寶貝兒子小雷?!?/p>
老雷的不快似乎讓電話另一端的劉萍意識到措辭的不得體。她調整了情緒,語氣也變得平和甚至有些討好,她說本來想趁老雷出差的機會好好和小雷相處,加深彼此的了解,她也總結了上一回的經驗教訓,充分做好了小雷可能鬧情緒的準備,但孩子完全不給她機會,辛辛苦苦做好了飯菜他碰都不碰,走進走出一副目中無人而且氣鼓鼓的樣子,這樣下去怎么行,傷身體的。她還進一步解釋不按時吃飯對胃的傷害,生氣和肝的關系。
劉萍一口氣說了五六分鐘,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并且越說越焦慮。老雷聽不下去了,皺眉盯著手機屏幕上不斷跳動變化的通話時長,同時克制著內心的厭煩情緒。
老同學已經出來找老雷了,而電話那頭的劉萍還在一個勁兒地問他怎么辦,老雷重新把電話放到耳邊,打斷道:“我知道了,等我回來找他談談?!?/p>
“你覺得找他談談就能解決問題嗎?”劉萍的語氣陡然從焦慮轉換成了怨怒。她認為老雷并沒有真正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關鍵是她忍辱負重地過了兩天,卻一句安慰話也沒聽到。
為了盡快回到酒桌,免得被罰酒,老雷只得用緩和一些的語調寬慰她,并承諾明天把工作交接一下,改簽下午的高鐵趕回去。
老雷叮囑自己,一定要和顏悅色
“回來啦?”
看到父親出現在門后,小雷愣了一下,臉上意外的表情很短暫,然后“嗯”了一聲,徑直往自己房間去了。
“今天不訓練?”老雷跟在兒子身后,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兒子又“嗯”了一聲。
“你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老雷敲敲房門,側耳聽里面的回答。
“我吃過了?!?/p>
“我能進來嗎?”
“我要寫作業了?!?/p>
“我想和你談談?!?/p>
小雷打開了門,臉緊繃著。
“在外面吃的什么?”
“漢堡?!?/p>
明明知道家里有熱飯熱菜等著伺候他的胃,還在外面吃。老雷想,要不就從這個話題切入。轉念一想,今天的談話不能從指責批評開始,不能,老雷叮囑自己,一定要和顏悅色。
“最近功課怎么樣?”老雷拉過一張椅子,在小雷的右側坐下。
“還好?!?/p>
“緊張嗎?”
“還好?!?/p>
“球隊最近有比賽嗎?”
“沒有?!?/p>
小雷眼睛死盯著習題冊。老雷知道兒子在等自己的下一個問題,他醞釀了一下情緒,喊了一聲小雷。記憶中自己從來沒有用這種深沉的口吻喊過兒子,老雷也很不習慣,他舔了一下嘴唇,問:“我們能不能像朋友像兩個男子漢一樣聊聊?”
小雷未置可否。老雷的語氣讓他覺得陌生。
“聊聊的意思是交流,交換思想和看法,而不是現在的我問你答?!?/p>
小雷的目光還在習題冊上,但把手里的筆扔在了桌上。
“我知道你現在的情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劉阿姨的出現,從你的角度,你會覺得這個家里只能有一個女人,就是你媽媽??墒?,你能不能換一個角度,從爸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你現在高一,很快就會高二,然后高考,接著讀大學,讀了大學你就會離開這個家離開我,再往后進入社會,工作,組織你個人的小家庭,這個家就只剩下爸爸一個人了,這一點,你想過沒有?現在我遇到了劉阿姨,她的情況我也和你介紹過,我們互相都覺得挺合適的?!?/p>
小雷眼簾下垂,眉頭微鎖,緊抿著嘴唇。從老雷這一側看過去,小雷的嘴唇上方有一層黑黑的絨毛。
“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劉阿姨,所以我想你們多接觸接觸,有了了解,你可能就會改變看法的?!崩侠滋缴頊愊蛐±?,“怎么樣,你也說說你的想法,啊,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小雷把身子往左側讓了讓,不情不愿地回了三個字:“沒想法?!?/p>
“沒想法你怎么會有這么大情緒,明擺著的,你有看法。來,說說看?!?/p>
“我的想法重要嗎?”
“當然,非常重要?!?/p>
小雷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眉頭皺得更緊了。
“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我保證認真聽取?!?/p>
“為什么是現在?我媽才走了一年?!?/p>
“哦,是有些快,”老雷也有點不好意思,他搓了搓手,“但是,但是這種事情是要看機緣的,想遇到一個合適的,就算存心去找,兩年三年五年十年也未必能找到?!?/p>
“你就那么急著要去找?”
“不是解釋了嘛,正好碰上了,而且——”
小雷打斷道:“那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正是因為考慮到你的感受我才提前和你談了一次,然后才帶她回來讓你們認識的,帶她回來還不是——”
“我說了不同意,我不是已經說了我不同意嗎?”小雷再一次打斷了老雷。
老雷叮囑自己沉住氣,不要發火,不然就功虧一簣,白談了,比不談還不好。
“在這個問題上,你不覺得犯了一個判斷上的錯誤嗎?一個小錯誤,”老雷用一種謹慎的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他不想刺激到小雷,他想把談話進行下去,談出個結果,“那就是觀念先行了。你提前預設了后媽都是壞的??墒悄氵€沒有和劉阿姨相處,怎么能斷定她一定就是壞人呢,再退一步說,你就當,這么說吧,就當是我的一個朋友來家里住,是來照顧我們的生活的。歸根到底,我是給自己找老婆,不是給你找媽,你可以暫時不喊她媽,沒關系的?!?/p>
小雷霍地站了起來說:“既然你認定了她那么好,非她不可,還來問我干什么,你愛干嗎干嗎吧?!毙±椎哪樢蚣訚q得通紅,因為變聲,低沉沙啞的嗓音里夾雜著一種奇怪的尖厲。他使勁推開身后的椅子,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緊接著,衛生間的門發出巨大的碰撞聲。
老雷驚愕地看著門口,半天反應不過來。他的膝蓋被小雷的椅子扶手不算很重地撞了一下,他一邊撫揉著膝蓋一邊問自己,剛才的話有什么不對嗎?還是哪一個詞刺激到了他?
此刻,老雷很想抽根煙,尼古丁能幫助他緩解煩躁的情緒,整理混亂的思路。不過他答應了劉萍戒煙。他還答應了劉萍要和小雷好好談談,他好像還答應過劉萍一些別的什么,他一時想不起來了。
三
你慌什么,趕著去投胎啊
從小區到學校走路也就七八分鐘,六點四十早自習開始,小雷還有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可以解決早餐。
小區里彌漫著桂花的香氣。小區里種了各種品種的桂花,品種不同花期不同,整個秋季一直到初冬,小區里始終有一股溫婉的、甜絲絲的,帶著些許慵懶閑適的香氣,延綿徐逝,轉而又忽然香濃起來,像一個頑皮的孩童,故意撩撥你一下,然后笑著跑開,看你嘴角的笑意漸收,他又折返回來再次撩撥。
每年桂花剛開,香氣還不是那么濃郁的時候,小雷的母親就能聞到。她喜歡桂花,喜歡一切加了桂花糖漿的糕點。
經過一棵桂花樹,小雷抬起右腳一個側踢。小雷記得母親曾經和他說過這是一棵丹桂。他現在還能清晰地記得母親當時指認這棵樹的神情,有點天真,像他的女同學。
“嘿,嘿,小伙子!我說小伙子,”一個老頭在小雷身后大聲喊道,“為什么要踢樹呢,它好好的,礙你什么事了?”
老頭背著手,頭上戴了一頂可笑的帽子,就是趙本山在小品里常戴的那種有鴨舌的干部帽。小雷頭一低,快速往前走。
“你是哪一幢的?站住,你給我站住,聽見沒有,我讓你站住?!?/p>
小雷加快了步子。
老頭的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不依不饒地跟在小雷后面說著:“愛護公共財物,你不知道嗎?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嗎?”小雷的不搭理好像讓他逮著了理似的,他繼而威脅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站??!你是一中的,對吧?我要去學校找你們校長,你等著,你給我等著!”
小雷走出小區,左拐。老頭并沒有跟上來。他已經行使過一個老同志教育年輕人的權利了,這就可以了。
人行道上三三兩兩背著書包的學生基本都是附近市一中的,他們和小雷都去往同一個方向,不過看起來他們走得比小雷從容多了,也輕松多了,有幾個結伴而行的一邊走一邊還在打鬧,看起來比小雷快樂多了。
小雷心里憤憤不平,他跑了起來,起先只是小跑,跑著跑著變成了狂奔。他左突右閃,繞過對方的右后衛,一個假動作騙過了對方來協防的中場隊員,直抵小禁區,守門員分腿彎腰,雙臂張開,一副隨時會撲上來的架勢。小雷合計著是不是做一個假裝射門的動作,先把守門員晃倒。球門就在眼前,得分在望了。
然而先倒地的是小雷,伴隨著一個女聲的驚呼。小雷看到了小車,也減了速,可距離實在太短了,他還是撞到了一個拖著買菜用的購物小車逆行的胖胖的中年婦女,確切地說,撞到的是她的小車。中年婦女本想避讓這個疾速跑來的年輕人,可對方的速度讓她產生了避之不及的預判,情急之下,她把車往小雷的正前方一推。
“你慌什么,趕著去投胎??!”
她驚魂未定,叫罵著湊近小雷,沒想到居然是自己一個單元的鄰居,于是換了一種關切的語氣,問道:“傷著沒有?”
爬起來后,小雷活動了一下胳膊,似乎沒什么問題,只是首先著地的手掌蹭破了皮,吸氣的時候感覺腹部肋骨有些疼。剛才倒下的時候,他的腹部硌在了小推車上。小雷懷疑她小車里裝的是石頭。
“你怎么跑這么快,上學來不及啦?”她試圖進一步檢查小雷的傷勢,被后者拒絕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解開扎著口的絳紫色購物袋,接著就聽見她絕望地叫了一聲,從里面拎出一個塑料袋,“完了,完了,我的雞蛋報廢了?!彼€不死心,轉動塑料袋認真檢視了一下,果真一個完整的也沒有了。她忍不住埋怨起來:“你這個孩子啊,不是我說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上學來不及了?來不及為什么不早點起床?為什么不早點睡覺?為什么每天晚上都弄到半夜三更?”她一連問了三個“為什么”,在她下一個“為什么”蹦出來之前,小雷頭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真是夠倒霉的
把作業交給組長后,小雷去衛生間沖洗了一下傷口。
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在書包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紙巾。以前他隨時可以從書包里翻出紙巾、能量棒和水杯。母親總是把一切都給他準備得好好的,他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F在一切都變了。
早自習還沒開始,來得早的同學大多數是為了對作業答案或者抄別人作業。班主任金老師開學初就安排班長和英語課代表把抄作業的人名記下來,但是這兩位班主任的心腹也免不了偶爾要抄一下別人的作業,因此這項監督機制一度形同虛設。
班主任有一天比往常早到學校,包也沒放,直接來到了教室,結果看到了讓她痛心不已的畫面,英語課代表竟然也在抄作業。大家都說,班主任是把英語課代表當兒子來關照的。還有人說,班主任是把英語課代表當女婿來培養的。班主任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她這是未雨綢繆啊。
英語課代表的英語水平,用英語老師也就是他們的班主任的話說,“已經把班里絕大多數的同學甩出去幾條街了”??上У氖撬臄道砘?,尤其是數學,對其來說簡直是天書??荚嚨慕Y果經常是他的英語和數學成績相加,再除以二,得到的平均成績將將及格。他上英語課和數學課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精神狀態。小雷猜,這個家伙一定希望英語課像數學課那樣每周七節甚至更多,而數學這門課程則干脆取消。大家都知道他的父母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去英國讀大學,只是他還要在國內再熬兩年,把高中念完。所以老師們普遍對他的學習成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安贿^我還是要嚴格要求自己,按時交作業?!庇⒄Z課代表是這么對小雷說的。小雷想不通他怎么能把這種自欺欺人的話說得如此由衷,不過這并不妨礙他成為小雷的客戶。
小雷將雙手攤開放在課桌上,掌心火辣辣地疼。黑板上隱隱約約還殘留著值日生沒有擦干凈的數學公式,最左側是各科老師留的家庭作業。你還沒回家,老師們就把你晚上的時間給安排好了,安排得滿滿的,那就是完成這些作業。
小雷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看著因為答案一致而歡呼雀躍的同學,看著奮筆趕抄作業的同學,看著冷眼觀察然后在紙上記下名字的英語課代表,這個不辱使命的家伙真像一個可恥的密探。眼前這熟悉的場景讓小雷覺得厭煩極了。
今天真是夠倒霉的,小雷想,大清早的,先是被一個老頭指責,可他只是做了一個側踢腿的動作,腳根本沒挨著樹。后來又被鄰居埋怨,可明明是她用小車絆了他一跤。
此刻,沒人注意到愣愣地對著黑板坐在那里的小雷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更沒人注意到隨后小雷拿起書包走出了教室。
……
(全文見《青年文學》2021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