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1期|賈若萱:李北的一天(節選)

賈若萱,一九九六年生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湘江文藝》《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獲第六屆西部文學獎、《湘江文藝》首屆雙年優秀新人作品獎?,F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李北的一天(節選)
賈若萱
對李北來說,今天是不太尋常的一天,因為下午三點要去客運站接他的姐姐李南。他倒不認為這是件特別重要的事,一周前接到她的電話后,他依舊像平日一樣——每天清晨騎著摩托車從租住的平房到礦區,工作四小時,休息兩小時,再工作四小時。他沒有單獨的工位,中午只能待在礦洞,靠著墻瞇一會兒,大多時候睡不著,不知是腳下的寒冷侵襲了他,還是微弱的燈光亮在頭頂的原因。到了晚上六點,同事們陸續離開后,他最后一個走出單位大門,騎上摩托車在鎮上轉一圈,其實沒什么可轉的,鎮子很小,十幾分鐘就到了頭,但他很喜歡被風吹拂的感覺,像處在一場溫柔的白日夢里,結束漫游后,他會到菜市場吃老白燒餅,有時配羊湯,有時配玉米粥。燒餅店的老板認識他,但也只停留在認識,因為跟他搭話時,他總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色,嘴里哼哼一聲就沒了下文,仿佛在故意澆滅對方的熱情,燒餅店老板知趣,也就不再說下去了,只知道他是外地來的,在礦上干了些年頭。
確切來說是五年,李北已在礦上干了五年,每天都按以上程序生活,像座從未被撼動的山,但姐姐的電話擾亂了他的習慣,或者換一個詞,情緒。起初他的心只是被輕輕刺了一下,本以為很快就恢復如常,誰料那刺感成了堵在胸口的一小片烏云,越來越重。為了擺脫這沉重感,他去集貿市場買了最柔軟的床墊,又定制了一張單人床,找裁縫做了一套天竺棉床品,想讓李南在他的平房里住得舒服些。然而買回來后,他只是把那堆東西扔在那里,而他呢,一邊數著李南來的日子還有多久,一邊感受越來越重的心臟,一邊紋絲不動地坐在屋里。直到今天早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了,不然將毀掉這場見面,于是他起得很早,或者說,他幾乎整晚沒睡,敲敲打打,洗洗涮涮,讓那堆破爛變成一張可容納李南的床。他做到了,甚至沒用多長時間,當看到那張散發著洗衣粉香氣的柔軟的床時,他心滿意足,胸口的那片烏云慢慢蒸發了??幢?,四點十分,還有兩個小時就要去單位了,來不及再睡一覺。院子上方的天空呈現為更深層次的藍色,李北發了一會兒呆,決定出去轉一轉,享受日出前的寧靜。于是他啟動摩托車,嗡嗡的響聲驚跑了墻角的麻雀,他不喜歡如此巨大的聲音,懷疑發動機出了問題,但也只是猜測而已,畢竟跑起來一點毛病都沒有,比大部分人都快。
這輛摩托車是三年前從一個老頭手里低價買的,他兒子在一次騎行中突發心臟病,掉進水溝里淹死了,車卻完好無損。因為染了死人的晦氣,比市價低了將近一半。老頭把摩托車的前史講給李北聽時,他面無表情,只說了句,那又怎么樣呢,就買了下來。在鎮上,騎摩托車的人很多,當地政府組成了一支摩托車隊伍,撥出一筆小小的獎金,時不時去周邊的山區比賽,這些李北是知道的,但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實際上,剛買摩托車不久,就有人來找他加入組織,他以馬上要離開鎮子為由拒絕了。當然,這是假的,他還不想離開,或者說,還不到離開的時候。雖然他只是個沒有編制的合同工,用他的話來說,那又怎么樣呢?
他騎到公路上,這條路屬于鎮子的邊緣,因為經常有超載運煤的大車通過,路面給壓碎了,忽高忽低,必須緩慢行駛。李北穿著并不合身的短袖,風把衣服吹得鼓起來,顯得身子更加消瘦。他突然在腦海中勾勒出自己的模樣,一張窄長的臉,繃得緊緊的,眉宇間因習慣皺眉而形成一道淺淺的溝壑。他想著,真是奇怪,應該沒人能完全想象出自己的樣子吧,但他可以,并且想得絲毫不差,于是他又在腦海中勾勒李南的模樣。作為比他大六歲的姐姐,他們的人生軌跡總是錯開,李南讀初中,李北讀小學,李北讀初中,李南讀大學,而當李北高中畢業,李南又抵達歐洲重新求學。她似乎總在快車道上奔跑,想到這兒,李北把她的模樣涂成了一團黑色。
他開到一條更窄的道上,遠離居住區,因為走的人少,路的邊緣長出了一小片毛茸茸的綠色。天逐漸亮了起來,明媚的光線還未完全傾瀉,只看到遠處一片灰黃抹于天際,像甩在衣角即將風干的顏料。風吹過來,他感到大腦里的東西清空了一些,便讓呼吸短暫消融于耳畔的聲響,時不時側頭眺望道路兩旁的景色。即使在這里生活了五年,他的話語和口味染上了新的痕跡,但還會在某一刻突然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這是一個偏遠得無法再偏遠的鎮子,植被稀少,露出光禿禿的裂痕。如果下過雨,深紅色礦物質漫上來,仿佛撒滿了糖粉,等日上中天,又會閃現亮晶晶的光澤。昨天是這個樣子,今天是這個樣子,明天又是這個樣子,李北想到漫長的青春期,也是這樣日復一日,感嘆著時光毫無變化,被一種無法逃脫的永恒感炙烤著。而現在,當摩托車的嗡嗡聲響徹在安靜的街道時,他猛然發現自己早已愛上了曾經厭棄的永恒感,他希望周圍的景色永遠持續,而他永遠待在這里,將苦行僧般的生活貫徹到底,什么都不要變,什么也不會變。他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李南電話帶來的難以理解的沉重感徹底消失了,下午他會請假去接她,帶她吃鎮上最好吃的飯菜,晚上睡在那張柔軟的小床上。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十分平靜,是啊,李南的到來又怎么樣呢,只是兩個人有了一小段時間交集,他依舊可以把生活徹底掌握在手中,就像五年前執意離開家鄉一樣。
天已經大亮,他從外面的窄道拐到上班常去的小道,途經第二個路口時,李北發現道路右側挖了一個大坑。五年間,這條路首次發生變化,仿佛知曉李北正經歷反常的一天,故意與他的節奏重合似的。應該是昨晚新挖的,泥土還帶著潮氣。他下車在坑前看了一會兒,坑不規則,左邊多一塊,右邊少一塊,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只是個還未完工的大坑而已。他盯著發紅的土壤,想著如果有人掉下去會怎樣,雖然不深,爬是爬不上來的。這個想法令他十分不舒服。那么這個大坑是用來做什么的呢?總不能建高樓吧,鎮子上總共只有三百多戶人家,誰會買樓房呢?他沿著大坑走了一圈,踩著剛從深處挖出來的松軟泥土,恍惚間,接到李南電話后的沉重感又回來了。為什么,為什么要在這里挖一個大坑呢?他不敢走來走去了,便重新騎上摩托車,想驅散剛才的感覺。挖個大坑又怎么樣呢?他討好般對自己說。然而,這句話沒有讓他的心情重回平靜,反而縮成了小小一團,他的整個身體都被包在這團小小的硬殼中,失去了重心,于是他加大油門,想讓晨風驅散腦海中的畫面。無濟于事,那個大坑依然在眼前飄來蕩去。
這時他看到前方有人招手,如果在平時,他不會停車,但今天是不太尋常的一天,于是他減速停下,發現招手的是某個不知道名字的男同事。顯然,這位男同事看到停車的人是李北后,也吃了一驚?!澳愫??!彼晕擂蔚貨_李北笑了笑,“如果你趕時間的話……”
“你看到路口那個大坑了嗎?”李北問。
“大坑?什么大坑?”那人疑惑地朝后方望去。
“一個剛剛開始挖的大坑?!崩畋闭f。
“是嗎?我沒有注意?!蹦型掠职l出笑聲,想讓氣氛變得稍微正常些。雖然李北不認識男同事,但男同事卻認識李北,或者說,單位里的人都認識李北。李北是老員工里唯一沒有編制的,李北是唯一一個自愿待在礦洞的,李北是唯一一個不回老家的……在一次又一次口口相傳中,李北成了一個無法具體定義的人,這些李北自然是知道的,可那又怎么樣呢?
李北拍了拍后座,示意男同事坐上來。自從買了這輛摩托車,還沒有任何一位同事坐上來過。之前有個女同事希望他下班后順路送她回家,他拒絕了,此后再沒有人提出類似的要求。李北感受著身后熱乎乎的能量,仿佛太陽緊緊追趕著他。
“你是哪里人?”同事問他。
“北邊的?!崩畋闭f。
“噢,我還以為你是南邊的?!?/p>
“南邊的又怎樣呢?”李北的語氣突然柔和起來,但這句話本身的殺傷力卻讓同事閉了嘴。他倒是希望同事能跟他講講南邊和北邊有什么不同,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交流的欲望拉扯著他。他還想談談路口的大坑,談談今天的變化,可同事已經下車道謝,快步走進了單位大樓。
李北沒有跟進去,而是從側門進到工作間換了藍色制服,又從工作間進了地下礦洞。洞里清清涼涼,光線幽暗,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幾個本地人,他們和李北一樣都是合同工,但李北聽不懂他們說話,他們卻可以聽懂李北說話。李北檢查了一下洞里的設施,確定無誤后,就到角落里坐下來,思考如何找領導請下午的假。李南的身影在眼前晃蕩,和清晨的大坑重合在一起,攪得他心煩意亂。
他站起來,沿著礦洞的邊緣走,頭一次,他主動對那幾個埋頭苦干的本地人說起了話:“你們看到路口的大坑了嗎?”那些人停下手中的活兒,睜大眼睛望著他,一臉困惑,他只好又說了一遍:“你們看到路口的大坑了嗎?”其中一人搖了搖頭,另一個人咿咿呀呀說了些什么,李北聽不懂,便走到那人身邊,請求他再說一遍,還是同樣不知所云,語氣快速又堅決。李北無奈地搖頭,就此作罷。
到了中午,等同事們去了食堂后,李北徘徊到領導的辦公室,等他吃飯回來請假。面前的黑色木門緊緊關著,他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又走回來,摸了摸門把手,一陣冰冷,竟然比地下的礦洞還要冰冷。三年前,領導把他叫到辦公室時,門把手是溫熱的,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領導臉上的表情。他詢問李北是否愿意轉到正式編制,只需花小小一部分錢,李北像拒絕女同事那般拒絕了領導,領導吃驚地望著他,認為他的腦袋一定出了什么問題。事實上,李北不是不想花錢,也不是拒絕組織,這其中的原因很復雜,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他這樣的人,不想往上也不想往下,只想保持現在的狀態,把擁有的一切牢牢抓在手里,這就足夠了。他可以一輩子都這樣生活,最后在同樣的位置死去,所以他待在鎮上,待在礦洞,待在平房,待在燒餅店……
領導慢悠悠走了回來,看到李北后,瞇起了眼睛。一根牙簽插在他的嘴里,發出嘖嘖嘖的聲響。
“你有事嗎?”領導問,打開門讓他一同進來。
“我想請個假?!崩畋闭f,“我下午要去接我姐姐?!?/p>
“親姐姐?”
“是親姐姐?!?/p>
“噢去吧,明天還請假嗎?”
“照常上班?!?/p>
“那你去唄?!鳖I導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大步走出單位。當看到太陽高高掛在頭頂,一陣眩暈忽然襲來,這是他來到這里后第一次請假,自然也是第一次在中午時分走出單位,時間的錯位感令他的心十分不安,也使他的胃輕輕抽搐。他啟動摩托車,打算去老白燒餅店吃午飯,等李南來了,肯定要換一家餐廳,他愿意為此妥協。到老白燒餅店后,窗門緊閉,一個人都沒有,他才發現這里只有晚上開門,如果在平時,他不會覺得有什么,但今天,他卻感到糟透了,一種顫顫巍巍的失控感潮水般覆蓋了他。他開始希望李南的客車拋錨在半路,或者臨時有事來不了,這樣他就可以晚上再來燒餅店,將扭轉的生活恢復原狀,他甚至有些想念礦洞的幽閉和黑暗的角落了。
李北眺望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一小團積雨云立在上方,像一顆愚蠢的腦袋,陽光從細小的縫隙中透出來,顯得忽明忽暗。他看了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有雨,下雨的夜晚總比平時睡得好一些。那么,接下來的一小時做些什么呢?李北不想回家,因為家里都被打點好了,地面拖得干干凈凈,床上一塵不染,只等著李南開門,接受眼前的一切,如果他現在回去,無疑破壞了先前的設想,他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應該吃點東西,李北想。雖然他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但因為燒餅店的關門,他什么都不想吃了,一股說不出是沮喪還是憤怒的情緒拉扯著他,最終他決定去大坑那里看一看。
氣溫高了起來,空氣逐漸黏稠厚重,李北的后背被曬得汗津津的。大坑還是原來的大坑,形狀和早上一樣,看來沒人來打理。他發現大坑周圍沒有“正在施工”的警示牌,緊接著,他的腦袋里出現了十幾種事故發生的方式,嘆息聲從嘴角冒出來。他走到大坑邊緣,想把紅色土壤重新填回去,恢復原本的平整,但又覺得這件事實在太無聊了,何況沒有任何工具。于是他打消了這個瘋狂的念頭,坐下,把腿放進坑里,底部距腳面還有很長一段,陽光繼續往下落,世界成了一片明晃晃的液體。這時,一道白光閃現在腦中,李北突然想到了宇宙大爆炸,父親送給他的百科全書里有這樣一段文字:宇宙曾有一段從熱到冷的演化史,在這個時期里,宇宙體系不斷膨脹,使物質密度從密到稀逐漸演化,如同一次規模巨大的爆炸,爆炸之初,物質只能以電子、光子和中微子等基本粒子形態存在,而爆炸之后的不斷膨脹,導致溫度和密度很快下降,逐步形成了原子、原子核、分子,并復合成為通常的氣體,氣體逐漸凝聚成星云,星云進一步形成各種各樣的恒星和星系,最終形成我們如今所看到的宇宙。無所不知的父親對他解釋,所以宇宙大爆炸不是毀滅,而是新的誕生。這句話他記得格外清楚,并希望此時此刻再來一次新的誕生,把今天的錯覺、五年之前甚至更久之前的錯覺糾正,重新排列組合。
他難受地站起來,發現在剛才的冥想中,時間流逝如此之快,已經快要遲到了。于是他跨上摩托車,快速開到汽車站。當他拍拍身上的泥土,站在門口時,人群已陸陸續續從大客車上下來了,他目不轉睛尋找李南的身影,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一無所獲。他感到汗水從脖子里淌了下去。
突然一雙手拍了他的后背,回頭,看到戴著墨鏡和遮陽帽的李南。臉被遮得嚴嚴實實,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什么時候出來的?”李北問。
“第一個出來的,去對面找了衛生間?!崩钅系穆曇魶]有什么變化,身材也沒什么變化,還是很瘦,穿著一雙工裝大頭鞋,像個充滿活力的男人。
“那走吧?!崩畋鞭D過頭,領著她往摩托車那邊走。李南大步流星,兩條長腿晃來晃去,一步就跨上了摩托車后座。
“車不錯嘛?!彼f。
“二手的?!崩畋眴?,突突突突,駛向遠處。
實際上,他不知道帶李南去哪里,除了平時待的地方外,他對這個小鎮一無所知,只能任由車輪往前碾去,反正路都是通的。李南的手扶在他的肩膀,像輕輕的電擊,很快,兩人就陷進了尷尬的沉默中。也許他應該開口講話,問一問她來這里的原因,是的,一周前的通話中,他根本沒有問她為什么來這里,他只是小聲說,好的,我等你來,嗯,有空。而李南也未曾吐露原因,只說從歐洲回來了,順便來看看他。
“你在這里怎么樣?”最終李南開了口。
“挺好的?!崩畋闭f的不是假話。
“那就好?!崩钅险f,“這里讓我想到羅馬尼亞的一個鄉下,音譯過來叫坦途,空氣里也都是沙子?!?/p>
“噢?!崩畋秉c頭,想象不出在千里之外的歐洲有個類似的小鎮。住在那里的人是不是也和這里的人類似?不過這并不重要。
“哇哦哇哦,我們去哪兒?”李南的聲音興奮起來,“這里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我要收集素材?!?/p>
李北的心臟像被狠狠拍了一下,一來他不知道什么是特別的地方,二來李南依舊一副知識分子的派頭,他十分不喜歡這一點。李南是個作家,或者這樣說,李南的一生就是為了成為作家。她幼兒園時在父親的指引下樹立了作家夢,此后的時間像堅韌的野獸一樣一步步達成:八歲寫了第一個童話故事,九歲熟讀《紅樓夢》,十四歲在報紙發表作文,十八歲出了第一部長篇小說,二十二歲成為大學里最年輕的教師,二十七歲前往歐洲,用第二語言寫作至今。她的履歷閃閃發光,每一步都做了詳細規劃,這是父親和母親常對李北提到的,當然,是很久以前提到的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李北覺得,李南成了一顆遙不可及的星星,在遠處發著光,而他只是泥地里的一顆沙石。事實上,這樣的感覺依然在,即使她把臉遮住了,那些光芒還是從縫隙中悄悄露出來,緩慢地灼著他的后背。
“怎么了?”李南敲敲他的胳膊,繼續問。
“哦哦,我可以帶你去看大坑?!崩畋被艁y地脫口而出。
“大坑?什么大坑,當地特色嗎?”李南問,“我在挪威的時候,看過一個隕石坑,是類似的嗎?”
李北說差不多吧,既然他沒見過隕石坑,說什么都可以不是嗎?他拐上那條熟悉的路,以前方的山為分界點,東邊被烏云覆蓋了,西邊陽光明媚,李北感到自己的身子也分成了兩半,一半留在了過去,一半跟隨他來到這里。他想著那個大坑,也許李南能給出正確答案,關于他為何被這樣一個東西困擾了將近一天。這是李南的強項,對大部分事物或事件下清晰的定義,在她的著作中也如此。不過,李北還沒有讀過李南的著作,在國內時她只出過一本長篇小說,首印一萬冊,沒有賣完,按她的話說,那是一本失敗之作,寫兩個女孩的成長故事。此后她的書都是在歐洲出了,德國、瑞士、奧地利,她曾把一本厚厚的裝訂冊拿給他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德文,他問她寫的什么,她說是在中國的部分經歷,他又問她是否有中文版,她說已不再用中文寫作了,德文讓她找到了內心的聲音。對此,李北不知道說什么,畢竟文學的事他一竅不通,他只知道,李南對自己有清晰的定位,并愿意為此付出行動,而他總是那么軟弱。無論是宇宙大爆炸,還是蟲洞,或者所有的星系,這些曾被他所癡迷的東西,全部變成了縹緲云煙,再也抓不住了。
李北的身子輕輕顫抖起來,后背的光芒灼得皮膚產生了真實的痛感。他費力往前看,汗水流過眼睛,不得不把車速慢下來。隨后他悲傷地想到,帶李南看大坑有什么意義呢,他甚至不再需要所謂的答案。
“怎么了?”李南驚訝地拍拍他的肩膀,因為摩托車開始左右打滑了。
“太熱了?!崩畋闭f。
他還是把李南帶到了大坑旁。李南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象,聲音充滿了沮喪:“這只是個人工挖的大坑啊,有什么特別的?”
李北聳聳肩,不知怎么對李南解釋,也不想解釋了。
大概是為了配合他,李南還是繞著大坑走了一圈,盯了紅土將近一分鐘。然后她突然扯下臉上的面罩,用一張還未變老的面孔對著李北。雖然她快要四十歲了,肌肉線條依然飽滿堅挺,不知怎么做到的。也許在陌生人看來,她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妹妹。他們的鼻子很像,都隨了母親的蒜頭鼻,但她的眼睛要明亮得多、大得多。她就用這雙充滿活力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李北說:“李北你知道嗎,你不應該再這樣下去了?!?/p>
“哪樣?”李北轉過頭,肚子咕咕叫起來,他不敢看向那雙眼。
“就是這樣,躲在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做這些違背你內心的事?!崩钅咸岣呗曊{,眉頭擰到了一起。也許還覺得不夠有力量,她繼續揮動胳膊,捏起拳頭,做出夸張的動作。
“上車吧?!崩畋倍⒅罂?,平靜地說,“我帶你回我住的地方休息?!?/p>
“我還不想回去?!崩钅系膽B度軟下來,“我不說了,不說了,帶我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好嗎?”
李北點頭,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對這些相似的話,他早已筑起了堅固的高墻。他知道李南會勸他、說服他、刺激他,為了讓他回到過去,回到那個物理天才少年??墒撬霾坏?,他早就做不到了。
他載著李南去往離開鎮子的大路。太陽墜到山頭,金黃色光線逐漸加深,云層染上了橙紅色,路面也因色調變化好看了許多。溫度不再咄咄逼人,隨著晚風降臨,甚至有了一絲清澈的涼意。一座座白色屋頂的房子被甩在身后。
“你看那里,那里有個招牌?!崩钅现赶驏|邊。果然,在樹叢中掛著一個木質招牌,寫著“圣騎士馬術兵團俱樂部”幾個字,一條涂著白漆的小路隱隱顯現。
李北放慢速度,把車停過去。
“是個馬場!”李南激動地說,“鎮上竟然有個馬場,還是個俱樂部?!?/p>
李北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很明顯,這是他未曾抵達過的領域。
“我們進去看看吧?!崩钅侠∷母觳?,“你會騎馬嗎?我在英國的時候學過馬術?!?/p>
他們按著箭頭的指引走進小路,蟲鳴鳥叫不絕于耳,綠色枝蔓時不時劃過皮膚,李北想象他們在亞馬孫雨林里穿行,馬上就要出現一只猛獸。遺憾的是,光線很快亮了起來,展現于眼前的是一片空曠寬大的牧場,地面上長著稀稀拉拉的綠草,被鐵絲柵欄圈了起來,幾匹馬呆滯地拴在一旁,一棟長長的塑料板房位于柵欄外,看上去像個馬棚,幾個穿著馬靴的男人女人在站著聊天。
“別有洞天哇!”李南驚嘆。
聽到聲音,一個瘦高個兒的女人走過來,“騎馬嗎?”她笑著問,聲音粗粗的,帶著渾濁的方言味。
“多少錢?”
“自己騎還是找人帶?”
“我自己騎,他找人帶?!崩钅锨纹さ乜戳死畋币谎?。
“自己騎五十一圈,找人帶一百一圈?!迸嘶卮?。
“行,不貴,走吧?!崩钅吓牧伺睦畋钡募绨?,湊近他耳朵小聲說,“英國的馬場一小時至少八百塊人民幣呢,學的話就更貴了?!?/p>
“六子,你過來,給這位客人牽馬?!币粋€黑胖的男人從馬棚里走出來,解開一根馬繩,牽在手里。那是一匹深棕色的馬,純凈的大眼睛分在臉頰兩側,時不時噴出幾口熱氣。李北杵在它面前,想和它的眼神碰在一起,但馬轉過了頭。
“別站在馬屁股后面,不然馬會踢你?!崩钅闲χ鴮λf。她的馬是棗紅色的,四肢修長,毛色發亮,就連尾巴都十分順滑。她拍了拍馬頭,嘴里發出噓噓噓的聲音,馬兒很快平靜下來,貼著她的胳膊。她抓緊韁繩,蹬在馬鞍扣上,一抬腿,就上了馬背,把另一只腳卡在扣子里。接著她揮舞韁繩,身子一傾,馬兒開始向前奔跑。
她駕著馬的身影逐漸消融于夕陽渾厚的光線中。前方一望無垠,不知盡頭在哪里,只聽到噔噔噔的聲音,隨著樹葉一同震顫。
“上來吧,哥?!蹦腥搜埨畋?,示意他踩上馬鞍扣。李北擺擺手,只想找個地方坐下?!拔也粫T,不騎了,我還要去看看我的摩托車?!?/p>
“摩托車不會丟的,帥哥?!贝R靴的女人對他說,“來都來了,騎一騎吧,我們這兒都是純種馬,你看,多漂亮?!?/p>
“來吧,哥?!蹦腥藨┣笏?。
“不了,不了?!崩畋钡吐曊f,心里像壓著一塊大石頭,肩膀關節處也灼熱起來。他才不想在這里,在待了五年的鎮子上騎什么馬,他需要的是休息,然后等夜幕來臨,回到租住的平房里去。
男人不再勉強,重新把馬拴到柵欄上。李北在空地上坐下,發現天空暗了一些,又不是剛才的紅色色調了,晚霞染了一層藍褐色,看起來像結了一層冰。不知為何,他的心隱隱作痛。
李南很快騎著馬從天邊回來了,上下起伏的剪影刀刻般生動。她的頭發揮灑,衣袖揮灑,連小腿的肌肉都揮灑自如,隨著馬背的顛簸而顛簸,一臉神氣。
“不錯啊,美女?!贝R靴的女人對李南說,“我家的馬好騎吧?”
“很好很好,比英國的馬還要好?!崩钅细胶土艘痪?,看到坐在一旁佝僂著背的李北,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你怎么不騎,不是說好了嗎?”她從馬背上翻下來,走到李北面前。
“我不會騎?!?/p>
“所以你才要學?!?/p>
“我不想學?!崩畋睋u頭,“我對這個不感興趣?!?/p>
“你們可以騎雙人的,也有雙人的馬鞍?!贝R靴的女人走過來說。
“不要?!崩畋焙屠钅袭惪谕暤卣f。隨后李南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對女人說:“我還騎,等一下,你們幾點下班?”
“天黑了就下班?!迸苏f。
李南點頭,坐到李北身旁。她對眼前的男人束手無策,如同男人也對她束手無策一樣。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們不再理解對方。
“是我的話讓你不高興了嗎?”李南問。
李北搖頭,他當然不能承認這一點。李南坐了四個多小時的客車,忍受著炎熱和臭烘烘的空氣來看他,不是為了聽他說出真實的想法。那太傷人了。所以她永遠不會明白他變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牽著你騎,好嗎?”李南溫柔地說,“你放松一點,不需要動腦子。馬背上很涼快,僅此而已,你不想感受一下嗎?”
李北不想再聽到她喋喋不休,于是站起來,跟隨她,走近那匹棗紅色的馬。面對龐然大物時,他有些膽怯,但還是坐上了馬鞍,抓住了扶手。他感到身下一股熱浪涌來,帶著新鮮的氣味和跳動,令他想到了黑洞——戴眼鏡的父親站在講臺上,用白色粉筆畫出一層層形狀,而他站在另一側,小小的身軀留下扁扁的影子,望著講臺下求知若渴的學生們。那時的他還不明白,父親的威望意味著什么。
李南牽起韁繩,緩慢地走起來,馬兒邁著沉重的步伐跟在她一側。李北的大腿因晃動而產生了輕微的疼痛,他用力,緊緊夾住熱騰騰的馬鞍,讓身體的節奏和馬兒晃動的節奏保持一致。
“怎么樣?”李南問。
“還好?!崩畋闭f。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