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1期|冉正萬:鯉魚巷(節選)

冉正萬,貴州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里的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等八部。曾獲第二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
鯉魚巷(節選)
冉正萬
鯉魚巷老柳家院子里有一口泉井,水冒上來時把泉眼里的白沙帶上來,上沖的力量減弱后,白沙緩緩沉下去,在重力的作用下回到原處。日日夜夜循環往復,似一種游戲,也像一種人生推演:上升與沉淪可在須臾間轉換。已有三十年沒人來井里挑水,井水冒出來,再從下水道淌出去。在那之前,省糧食廳家屬大院的人都來這里挑水。老柳從公交公司退休后哪里也不去,要么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要么在屋子里做菜。他吃得很仔細,涼拌折耳根,要把每節折耳根上的細須拔掉,蠶豆一定要剝去豆眉,菠菜要撒鹽泡兩個小時,魚要在頭上切一刀尾上切一刀以便抽出腥線,蝦要滴菜油喂養至少三天讓其吐掉泥沙,豬肉要用毛夾拔掉毛樁,香蔥只吃蔥白,大蒜只吃紅皮蒜。女人和他分手時說,老柳你人好收入也不錯,可我受不了你,吃個東西像大家閨秀一樣講究。這個借口站不住腳,但老柳沒有細究。從那以后家里只有他和屋檐童子,慢慢拖住時間就是過日子。
鯉魚巷彎來拐去深不可測,初次進去讓人緊張,迷宮般復雜,最寬處不過六七米,窄處只有三米,寬窄不一。鯉魚巷呈南北向,東為雙號,西為單號。每天早上,南巷口稍寬處掛著剝了皮、腹腔敞開的牛。猙獰且血腥。堅硬的蹄子顯示它曾經力大無窮。躺在案板上的多半是羊,或者牛的某個部位。分解后的牛羊肉正陸續走向鯉魚巷各家各戶廚房的路上。有時,肋骨分明,已經被割下一條后腿的羊也掛在那里,嘴半張著,牙露至根部,仿佛正咧嘴大笑。喜歡吃肉的人看著,也許心潮澎湃,老柳則能不看盡量不看。包圍著肉店的是酸辣粉、炸糍粑、炸洋芋、炸火腿腸的小攤。晚上,小街入口兩側主要是水果攤,琳瑯滿目,柔和的燈光讓它們比白天更誘人。
不在此生活的人不知道哪條胡同可穿出去,哪條是死胡同,因此莫名緊張。巷子里的人穿著很隨意。越隨意,越表明他們是巷子里的主人。來來往往,有時還很擁擠,但人們不會主動搭訕,更不會獵艷。這么狹窄也有車輛出入,不多,一般是送貨的面包車,或者住戶的轎車,只要有車蠕動,行人就得側身,擺攤的還得穩住雨篷撐桿,坐在街邊賣菜賣草藥的老人卷起地上的塑料布,車輛過去后再展開。這里既有市井的生機勃勃,也有外人至此如入禁地的神秘。
這對老柳反倒是一種樂趣,他熱愛這個地方。他從小就生活在這里,房子是曾祖父百年前建造的。當時一共七戶,三家姓柳四家姓肖。建房子尚有條件講究靠山和朝向,不像后來有塊地盤就好,不敢再問坐向。明天啟年間城北修建外城時,在此筑城門,上設譙樓,外筑月城。城門外大路直通威清衛,城門因此叫威清門。威清門地勢和區位非常重要,有詩為證:峰挺獅形爭巽位,嶺穿龍脈演乾爻。沒人知道七戶人家何時來此。民國三十八年,老柳的祖父十一歲,喜歡汽車的省主席下令拆除城墻修馬路,不再分城里城外?,F在,威清門只有半個床頭柜那么大一塊遺址碑:威清門舊址,2004年12月立。當時的七戶只剩老柳家還在,其他幾戶何時搬離,是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無關緊要的一個謎。老柳像最后一條老根,剛開始不覺得什么,時間越長越感到自豪。這是他的鯉魚巷,是他的胞衣之地。
巷子里店鋪很多。由南而進,有一家馮二喜老面店。馮氏夫婦在堆滿面粉的小小的屋子里加工面條。加工好的面條擺在門口,干面有寬刀中刀細刀韭菜葉,濕面有餃子皮和水面。他們的眉毛、嘴唇、手指總是沾滿面粉。真是眨眼一灰間、彈指一灰間、買賣一灰間、灰間一揮間。他們的兒子不時來幫忙,十六歲左右少年,話少,只賣面,不參與加工,無顧客時看手機。加工好的面用風扇吹干,壓面機、面粉、吹風機,全都擠在狹窄的屋子里。收攤休息拉下卷簾門,卷簾門上的面粉如凝霜,如果能做碳十四測定,最早的已有二十年,最新的卻就在今日。歲月積淀在這里看得見摸得著。
老面店斜對面有一棟木瓦房,鯉魚巷30號和32號。房子十一檁水步,屋頂上黑瓦只占一半,另一半是石棉瓦和鐵皮,柱子和穿枋已經糟朽,比小街低了七八十厘米。墻壁上半截是木板,下半截是青磚刮灰??磕弦活^,還有磚砌的拖山偏廈。在農村,偏廈大多是廚房。木瓦房確實太老,連野廣告也沒人往上面貼。墻上有一張白紙:溫馨提示:此處危險!三根電線掛在白紙外面,讓人不知道說的是電,還是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不過,也看不出有多大危險,即使有,也是小小的危險。就像一個老人,即便怒氣沖沖,你也不會害怕。
這就是老柳的房子。臨街的一面其實是背面。三十年前,他把臨街一面進行改造,弄出四個門面。租金當時一間月三十,現在一間月五百。以屋脊為垂直面前后隔開。前院成后院,屋后當街即鯉魚巷。院子最初可達幾百米之外貫城河,民國初年,市井逐漸繁華,新建房屋越來越多,院子縮小到只有一百八十余平。一次次改造重建之后,四周高樓像巨人一樣站在一旁,院子小到只有五十余平。形狀從正方形變成不規則多邊形。足可安慰的是白沙井還在。居委會不準飲用白沙井里的水,說這水比不得從前,寄生蟲和細菌特別多。老柳聽話不用,但每年淘洗一次水井。井不深,三塊高三尺寬三尺的石板框住三面,后壁是豹皮狀石灰巖。泉水從底部正中間石縫往上冒,除了白沙,還有珍珠般氣泡。老柳把四壁刷得干干凈凈,為此他買了一個小水泵,以便抽掉渾水。中午太陽直射時開始刷,傍晚抽水,如是者三,最后一晚把躺椅搬到水井邊,愜意地看著水井慢慢變成一塊綠寶石。積存在石板和水泥地上小窩里的水閃著微光,觀察的方向不同,微光的亮度和大小也不同。想到小時候,淘洗水井至少得兩個人,一個人刷井壁,一個人往外戽水。兩個人要一刻不停從早干到晚。老柳仿佛聽到當時的笑聲,兩個人在里面不是肩膀撞屁股就是手肘戳腦袋,笑聲不斷。那時候每年只洗一次,用不著洗三次。老柳七八歲時和另外幾個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有笑聲落進白沙井,那時的水因此比現在甜。老柳躺到半夜,聽見修家電的老曹空曠的咳嗽聲,又躺了半小時才進屋。老曹修理家電時什么事也沒有,一停下來就咳,要咳半小時才能止住。他把偏廈租下當倉庫,有些家電更換配件太貴而被主人拋棄,他像收留孤寡老人一樣留下它們。
老柳家租客比較固定,修家電,賣米糕,賣爆米花,縫補店。四間冷冷清清的門店,與老柳的性格及陳舊的老房子很般配。他們也把這里當家,在小小的門面里生兒育女。人家房租漲了又漲,他能不漲就不漲,就是為了留住他們。這一來與鯉魚巷其他門面對比鮮明。四間門面正對是裝修講究的茶葉店和蘆薈專賣店。再往前是理發店和老中醫診所。理發店衛生不敢恭維,毛巾里的碎發蠚人,但手藝還不錯,燙發剪發程序大同小異。人一進去,理發師再忙也會送個笑臉:哥(姐)來了,快坐下,好久沒看到你了。不像別處稱呼帥哥美女透著虛偽。旁邊王記燙菜、老字號何姨媽豆豉火鍋,生意都很好。尤其是何姨媽豆豉火鍋,老遠就能聞到干豆豉獨特的香味,這比其他廣告招牌更管用,可以牽著鼻子走。沒有哪天生意不火爆,樓上樓下擺二十張小飯桌,得排隊等候。附近居民打包回去吃也得排隊。八塊錢一位,含肉片、豬肝、豆腐、洋芋、木耳,米飯、蔬菜。每人八元,牛肉面都漲到十一,甚至十五一碗,快餐也要十三以上。不對比就沒有欣喜,八塊錢就能吃飽吃好,大街上不可能有這么便宜的飯店。不遠處清鎮肖家豆豉火鍋、張記流香蹄花老店、清水燙、滿口香牛肉火鍋,都是八元一位,生意稍次,不敢和何姨媽比興隆。市井的繁華和實惠有關。房子破爛,墻壁上黑乎乎很可疑,沒有這些“配套設施”,食客覺得不香。這叫蒼蠅店的氣質,大師級的味道。所謂人間煙火,在在處處,旺盛而濃烈。
老柳從巷子里走過時,慈祥地看著火鍋店,像老祖看著有點調皮的兒孫,自己從不吃這條巷子里的東西,但兒孫可以撒歡胡來。當公交車司機時用一枚炮彈般大小的保溫杯,現在出門依然拎著它,衣服也是公交公司工作服。他的慈祥在陌生人眼里是低調、膽怯,生怕惹是生非。沒人在乎他內心的柔軟,雖然他也不在乎別人對他是否在乎。他出門是去郊區買菜,那是公交車終點站,菜是當地人種的,他覺得放心。他的快樂不只是買沒施農藥化肥的蔬菜,還有坐公交車的快樂,笑瞇瞇地看著一撥人上來一撥人下去。自己當公交司機時,不知道哪些人上來哪些人下去。坐公交的大多是和他同一個階層的人,既對城市的狡黠保持著敏覺,又對自己的卑微心知肚明。公交車駛進郊區,他抑制不住回故鄉般的歡悅,常常耍帥似的將衣扣解開,挈著一邊衣領貼在腮幫上遐想。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他牙痛,其實是不想聽車里人說話,只想好好看車外?;氐锦庺~巷,豆豉火鍋店那股炸裂般的香味在他看來是一種罪過,一種對食材原味蠻不講理的歪曲。
豆豉火鍋旁邊,是思親園公墓咨詢點,喪葬一條龍全套服務,出租停尸冰柜、鋼架大棚,剃頭穿衣,代運遺體,設置靈堂,先生開路,召山謝土,風水擇期,遷墳下葬,二十四小時服務。吃與不吃一步之遙,生死也是一步之遙。吃五谷雜糧,沒有這二十四小時服務還真是不行。咨詢點在凹進去的路坎下,路坎上是雜貨店,同時常年招收學化妝學美甲的學員。這是吉慶巷入口。雜貨店對面靠墻停著三輪車和轎車,三輪車前,一條上了年紀的狗見怪不怪地打量著行人。這條狗和藹溫順。抬眼看看老柳,對這個離索群居的小個子男人充滿同情。而老柳則對它無法遏止的衰老感到難過。
吉慶巷再往前,巷子稍寬一點,道路被靠墻的轎車占去大半。這些車離墻壁只有五公分,不但窄,還是斜坡,彎道。能在此處停車的都是高手。對于外來者,你會擔心它們怎么開出去。一輛接一輛沒有縫隙。想象中,非得有一只大手,把其中一輛抓起來,騰出位置,等那輛要出去的車開走再放下來。當然不可能這樣,只能說,有些人的生活,你永遠不懂。
老柳很少在鯉魚巷閑走,但依然對鯉魚巷了如指掌。在認識他的人眼里,他什么也不愛。他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巷子里有一棵皂角樹,他像照顧老人一樣照顧它,學會給他它輸液、除蟲。有一年,舅舅一家來鯉魚村做客,舅舅把放羊的繩子掛在皂角樹上,讓他和表弟蕩秋千。每當想起,老柳就會露出神秘笑容。當時有人養牛,有人養羊。養牛養羊都只能養一只,養著玩,卻又與現在的人養寵物有所不同。羊就是羊,平時去黔靈山腳下打草來喂養,養大了就宰來吃,不似現在有人把寵物當孩子,老了死了難過至極。老柳一旦想起自己騎羊被羊掀翻在地的情景,會立即笑出聲來?,F在巷口有一家羊肉店,店主把整只羊掛在支架上當招牌。老柳路過時不想看羊的眼睛卻又總是被拉過去,山羊貝母似的眼睛閃著淚光,老柳會因此難過。他寧愿繞道而行,但繞道很不容易,不是大樓把巷子擠得彎來拐去,就是被流動商販攔住去路。
鯉魚巷其實不長,如果純粹是趕路,從南至北,走出迷宮,大約需要七八分鐘。雜亂市井與寬整大街,也只有一步之遙。有意思的小店還有老字號劉記烤肉、李叔燙菜、老奶酸蘿卜、凈膚堂全國連鎖店、愛尚依閣、古惑魔發、劉記黑芝麻糊、張氏烤大排、三圓糕點店、小太陽新疆花棉絮店、王老二精選炒貨店、黔西土豆姐、范記素粉、蔣記辣椒面。
店鋪之間沒有關聯,所有的店鋪連在一起卻又和諧統一,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店主來自相同階層,沒有多少資本,不勤勞也不勇敢,不精明也不傻,一會兒信心滿懷,一會兒心灰意冷,對生存法則的理解既現實又不無消極情緒,在利益面前不屈不撓當仁不讓又并非不講道義,他們的原則是不損人但必須利己。
賣酸蘿卜和黑芝麻糊的老人,動作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遲緩。不過,店主不全是老人,老人憂心忡忡地擺弄小攤時,服裝店的老板娘正對著穿衣鏡,認真地跳健美操。鯉魚巷有房產的居民,有多少巴望著拆遷改造不得而知,但一定有并不希望“賺上一筆”的人,他們像老柳一樣希望保持原樣,因為任何改變都會讓鯉魚巷失去魅力,破壞原有的平衡。
就在老柳又一次淘洗白沙井后,井里出現一條鯉魚。還沒長大,柳樹葉那么長,貼在石頭上時不易發現。它似乎對井里沒有食物并不在意,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樣喜歡小角落。老柳趴在井口,像看襁褓中的頭生子一樣看著它。它是那么驕傲和脆弱,神只用了半粒米那么多鈣質和一滴水把它制造出來,隨時都有可能重新還原成鈣質和水。井水與藍天相接,小鯉魚仿佛在天上游,沒有翅膀,但可以像小鳥一樣滑翔。老柳感到了水井的心跳、小魚的心跳,這讓老柳著迷。鯉魚巷在成為街市之前叫鯉魚村。稻田里、水渠里、池塘里到處都能看到鯉魚。把一只草鞋踢進稻田,草鞋很快不知去向,變成魚似的溜走。冬天,祖父扛著鋤頭,老柳拎著籃子跟在后面,去干涸的池塘里挖鯉魚。搬開已開裂的泥塊,用鋤板將濕潤的泥土一層層刨開,有時要刨兩尺深,魚才會像藕一樣露出來。不慢慢刨,胡亂挖會把魚挖斷。有時兩條魚挨在一起,像伴侶一樣緊緊依偎,有時多達三條四條,老友似的難舍難分。也有的離群索居,獨自沉睡。鯉魚被挖出來時和死魚沒什么區別,只有放到鍋里,才發現不對似的彈跳,可是為時已晚。祖父吃的是酸菜魚。將青菜做的酸菜切碎爆炒,丟進兩片生姜,舀一瓢井水,煮開后把魚放進去。魚身不切斷,每隔一寸切一刀,讓背鰭相連。從被挖起來到放進籃子,到拎回家刮鱗、剖腹掏腸,被切成段都只是小小地動彈一下。只有滾燙的熱湯才能將它激活,但游絲般的魂魄已經離它而去。年幼的老柳每次都看得心驚肉跳,又覺得奇妙無比。湯很鮮,酸菜蘸糊辣椒很香,魚肉有點綿。被祖父挖到的鯉魚不到萬分之一,大部分鯉魚等到來年春天,春雨注滿池塘,把泥土泡軟,睡夠了的鯉魚從老棉被似的稀泥里拱出來,噼啪拍水,為春天鼓掌、為活著鼓掌。
老柳成年后沒挖過鯉魚。鯉魚村變成鯉魚巷用不著神仙幫忙,不是一夜成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蝶變。但村何時為巷,鯉魚何時消失,老柳沒法說清。就像看著自己的兒女長大、變老,但你不知道他何時長大何時變老。老柳趴在井坎上,像看著老友一樣看著小鯉魚。他沒和它說話,他知道它不會說話,但他非常想和它說句話。祖父說鯉魚無論大小,都有三十六道鱗,小鯉魚的鱗道小得看不清,像花棉襖一樣貼身。小小魚嘴向外嘟著,似要和所愛的人接吻。當他看到它兩根小小的觸須像黑白電視機天線一樣搖來搖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喜歡的頻道時,他笑得肚子痛。慢慢地,他看出它一點也不傻,那不是天線,是一擋、二擋、三擋、空擋、倒擋,搖進掰出瀟灑自如,老柳熱淚盈眶,它不是它,我就是它。它不是我,我一定是它。它在水中的滑行路線就是自己開公交車的路線。老柳你沒退休你只是變小了,你不用在路上開公交,你在水里開公交。(行文至此,作者鼻血突然淌出來,溫熱、徐徐、緩緩,像另外一輛紅色公交車。)老柳希望所有人都來看看小鯉魚,但他做不到,恨自己口拙。其實不怪他,住在鯉魚巷的人對鯉魚村和小鯉魚不感興趣,如果有人愿意和他們說說被他們撇在遠方的村莊,他們倒可以一邊做事一邊和你擺幾個小時的龍門陣。老曹最終答應他來看看,當他放下起子和電烙鐵來到白沙井,他說,哪里有哇,有個錘子。接著一連串打鑼似的咳嗽。老柳怪他看得不認真,從屋里出來指給他看,老曹卻回到修理店重新拿起電烙鐵。老柳趴在井臺上看了半天,小鯉魚不見了,像來時一樣神秘消失。
老柳的煩惱除了難堪,還有失望。想不通這是為什么。他在屋子里哀嘆鯉魚村不可逆轉,在街上做生意的人卻一起造謠,說老柳這人看上去老實,其實鬼點子多得很,說什么鯉魚不過是為了多騙點拆遷費。鯉魚巷這條破街,拆遷改造是早晚的事,但他編這么個理由也太牽強太扯了,站不住腳,人家又不是小孩?!叭思摇笔侵改切┰趬ι蠈憽安稹弊值娜?。老柳最后一個知道人們對他的編排、誣陷。他很想罵老曹,責備他散布謠言。如果可以和老曹決斗,他建議把決斗地點放在他常去的郊區終點站。但老曹確實沒看見小鯉魚,況且分杈多枝的各種說法與老曹無關,他不是一個喜歡找人聊天的人。老柳頓悟一般責怪自己,小鯉魚是來找你一個人的,和鯉魚巷那些人本來無關,你就不應該跑出去張揚。他拍著腦袋罵自己傻瓜。他趴在井臺上向小鯉魚默默道歉,請它回來。但這條嬌氣的鯉魚已經傷透心,再也沒有現身。
井水依然不分晝夜從井底冒上來,白沙依然沖上來再沉下去,纖弱的水草像秒針一樣移動得既快又一成不變。緊緊吸在井壁上的小田螺,永遠就那么幾只,最多長到黃豆那么大,吸住時光似吸住井壁,從不松口,不清楚它們何時生、何時死。它們一直在水里生活,但老柳現在才仔細地打量它們,過去的幾十年里,他從沒注意到它們的存在。這讓老柳覺得,自己在某些人眼里,也是一只小田螺,是一個乏味又無聊的老單身漢。他的養老金不高,但足夠找個伴一起生活,又不需要租房子,吃穿花不了多少,乘車用職工卡。他不動心,與其說沒興趣,不如說退休后喜歡主動與人隔離,并把這當作寧靜生活的保護層。
在濕漉漉爬行般的思緒中,老柳一病不起。偶爾想起他的兒子這天問他最近怎么樣,他連拿手機的力氣都沒有。這是第一個妻子生的兒子,比他小十歲說受不了他的那個女人沒給他生孩子。兒子平時不和他聯系主要原因不是這個女人,雖然有那么一點,最大的問題是兩人都沒什么話說,兒子也不擅長無話找話說。兒子在城市另外一頭開了個汽車修理廠,生意不溫不火,總覺得一次次失去發大財的機會,但深知自己能撐到現在已經了不起,很不容易。兒子打電話問老曹,這是他和鯉魚巷除了父親之外唯一的聯系人。老曹第一時間放下電烙鐵走進后院,幾分鐘后撥回電話,一邊咳嗽一邊告訴他老柳病得不輕。老曹把老柳送到社區醫院,兒子趕到時,老柳表示他已經好多了。他不想住院,醫生也說可以在家調養。兒子和老曹聊天時,得知父親生病的原因,從不遠處菜市買來幾條鯉魚,放到水井里后站在鯉魚巷大聲宣告,白沙井里有鯉魚。
“哪個說白沙井沒有鯉魚,你們的眼睛瞎了嗎?”
兒子其實說不出口,和老曹喝得半醉時才以開玩笑的方式干吼吶叫。巷子里的人聽見也不在乎,或笑笑,或叫老柳兒子干脆回來開店做片片魚或酸菜魚。
只有老柳一個人認真。他佝僂著身體到井邊看了看,一眼就認出這是池塘養出來的鯉魚,是拙劣的冒牌貨。他回到屋子,找了半天找出祖父用過的榆木拐杖,不聲不響地走到巷子里,照著兒子的頭打下去。兒子本來就比他高,自己生病又矮了一截,力量和高度都不夠,否則這一棒非把兒子打折不可。兒子摸著頭,驚訝地看著被憤怒點燃的父親,很快就明白自己為什么挨打。老柳氣喘吁吁地說:
“滾,給我滾出去,不準回鯉魚巷,再回來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p>
老柳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肥壯的鯉魚抓起來,懷著厭惡的心情把它們丟進垃圾箱,絕望的鯉魚把鐵皮垃圾箱拍得噼啪響。他寧愿接受小鯉魚一去不復返,也不能接受欺哄世人的勾當,這是惡行。他沒像腹中空脾氣大的人那樣自我標榜“我老柳”如何,他什么也沒說,只把水井又洗了一遍,把大鯉魚脫在井底的鱗片撿起來貼在石頭上。這塊大石頭頓時像長了十幾只眼睛。因為四周高大建筑的緣故,陽光照到這塊石頭的時間很短,陽光一旦照射其上,這些眼睛又大又圓,僵硬了上萬年的石頭仿佛活了過來。
原以為拆遷不過是說說,哪知老柳心情沒平靜多久,鯉魚巷開始拆遷改造。改造結束后,王記燙菜、老字號何姨媽豆豉火鍋、張記流香蹄花老店、清水燙、滿口香牛肉火鍋等老店回遷,不可能在原址,地形和建筑大不相同,搭新臺唱舊戲也能堅持。同時還增加了牛排工廠、賽維利亞火鍋、海底撈、鴨戀鍋兔、書亦燒仙草等新店。馮二喜老面店、電器修理、思親園公墓咨詢幾家沒有回遷。不知是從此歇業還是換了地點。
鯉魚井保留了下來,擴成魚塘,請書法家把水井名字寫在石頭上,池子里放養錦鯉和烏龜。錦鯉成群結隊搖頭擺尾接受觀賞,烏龜則我行我素一如既往準備隨時縮頭。
皂角樹也保留了下來,安裝了漂亮樹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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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