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0年第12期丨鄞珊:隴上行
一
隴,古又同“壟”。
潮汕有許多叫“隴”的地方,小丘陵、土堆的地方形成了鄉村,莊隴、寶隴、薛隴、郭隴、劉隴……看村名便知村民姓氏,毫無懸念,薛隴姓薛,劉隴姓劉,郭隴姓郭。
邁過一片又一片金色的田園,在桑普山蜿蜒末尾,我以為就是這個鎮天地的盡頭了。這個遺落的村莊,像是這個鎮多余的尾巴,烈日下的老房子不懷希望地等著來客,偶然竄入的外來者也會被投入同樣無望的陽光下。
天空低矮,房舍遼遠
一棵樹,掉下的花
粘著日光,浩浩蕩蕩
奔向螞蟻的村莊
砂隴,我得小心翼翼地避免誤寫為熟悉的“沙”字。這樣一個重復隴字的村莊不值得我們為它而行,何況這個名字,連說出口都決定遙遠無奈。但那里有石雕,精妙絕倫的圓雕、鏤空壁雕。
哪個村莊的祠堂沒有石雕?沒有雕梁畫棟?但牽牛繩的石雕就是他們砂隴才有。只有說到牽牛繩,牛逼哄哄的莊隴、寶隴他們才肯拱手相讓,雖然他們的祠堂也很宏大,但就是沒有這么一條讓其聞名于世的牽牛繩,據說以三條石工師傅的生命換來的石頭繩子。
雙腳所能及的砂隴,抵達已經疲憊,他們的牛和農耕者在這么個地方干活好像也顯得更吃力。這個極小的村莊,因著牽牛繩的故事,才牽出了它微不足道的地名。
牛還在埕上吃草,繩子就拴在祠堂前的石鼓上,石鼓圓溜光滑,一摸就知道能殺掉所有村莊的傲氣,哪村有這么規整氣派、精雕細琢且至今毫無損壞的大石鼓?石鼓的底座等配套一應俱全,都是就地取材的石料,旗桿臺完好無損,雖然牛糞、稻草充斥其中,依然掩蓋不了它絕世的風華。
這僅僅是臺階下面,走上幾級石階,崇禧公祠大門兩邊都是石雕,堆積的稻草蠻橫地擋住幾片寬闊的雕花面版,墻上潑墨般沾滿了爛菜根,因著日久,頑固地成了浮雕。
抬頭往上望,雕花檐梁因著高,不受污染,干凈且闊氣地俯視著我們。
端詳著傳說中的牽牛繩,這條耗盡三個石雕師傅心血的牽牛繩,很細小,如小蛇般,有繩索的扭轉紋理,可對于這樣一條小繩子我還是沒法讀出它的精妙之處。我喜歡的是敘事般的內容,人物場景應有盡有的繁華。那些耕田的農夫,提食的農婦,雞鴨牛群的熱鬧,小孩子田間的游戲。這么有趣的雕刻,為什么沒寫進人們的傳說中?或是有趣的事情被口口相傳,嚼得東西都沒味道了。
既然牽牛繩那么神奇,我需要再給它關注,可再一次看那根小小的牽牛繩,在牛和農夫之間依然平淡無奇。當你沒有進入他們的勞作,進入石匠的技藝里,你永遠無法明白一塊大石塊,一根牧童手里的繩子在整體雕刻的技術含量。沒有儲備知識的我們,還未被蒙娜麗莎的雙手吸引。
祠堂里面依然堆積了很多稻草,這是農戶的占據。既然那么大,何況有遮蔽的屋頂,每個村莊的祠堂都是最好的存放農具和稻草的地方。
祠堂的門檻很高,不容易邁過去,大門敞開著,里面一覽無遺,廳、天井都被瓜分成好幾塊。有老媽子在切菜干、蘿卜干,有大叔在拼命地鼓搗糧食。我們這些陌生的面孔,無疑打擾了他們的活計,老媽子抬起頭,看著我們,又忙活自己手頭的活。大叔只是瞥了一眼,手里的打谷機一直搖著,谷殼不時飛揚四濺。
輕蔑的一瞥,讓我們隨即慚愧自己無所事事游于柴米油鹽之外,隨即我又心安理得起來,我們呆在哪里不也一樣?若他知道我們用腳步拉起鎮里到這個村莊的線,他不定還會覺得不可思議,他一年去鎮里都沒一趟。
何況,生命不就是由無數段無所事事的時光構成?
在這盛大的夏天,陽光只有把人驅逐進屋子里,誰閑得走村過隴,看祠堂門口這些熟視無睹的東西?我在他們的眼光里讀到我們多管的閑事。
幾個伙伴,不就是圖那個天邊的遠嗎?既然沒法走到天邊,走到鎮的邊界還是做到了。
我們心滿意足地走下臺階,卻又覺得有些不甘。傳說中那么神奇的牽牛繩就這樣被我們經歷了。
落進門口寬闊的大埕,我邊走邊回頭看黃牛帶著鼻頭的繩子,慢悠悠地吃草,戴著陽笠的農夫忙著把稻草搬進去或是搬出來。
這個祠堂,一下子就被嵌在潮汕大地里。
這個祠堂,這個村莊用我們一雙原始的腳來計算真的有點遠,若不是牽牛繩石雕的名義,砂隴的遠,砂隴的小,都不足以說服人們爬山涉水來到這個大地的旮旯里。
我們弱小的身段又投入田壟,天空鋪在頭上。
二
你的隴,我的隴
太陽照在你的老牛和田埂上
我把陽光攬入懷中
遠遠地,有塊石頭豎立在山頂上,像個佝僂的老人,那是鐵釘石。說石頭像鐵釘,沒錯,石頭看起來立不穩,風吹就會倒下似地,可它在山上已經搖搖晃晃和站立上千年了。這一溜的山都是叫油麻石的石頭,樹木東倒西歪般在石頭縫里屈曲生長,石頭發黑發亮,大大小小堆疊的上去,石頭貪婪地吞噬著陽光,夏天更熱了。
接下來輪到倒霉的哪塊大石頭被碎尸萬段,被村民運到山腳下,山下就有石場,打石條、石臼。山會出現一小缺口,露出紅色泥土??刹痪帽阌袠淠咀詡€兒長出,茁壯喜人,愈合了那個被人類炸開的傷口。
大自然具有自我療傷的能力。
每個村莊都有它的營生,這個靠山吃石頭的叫薛隴的村莊,男的都到打石場分攤各種工種,搬運石條石塊的,敲碎石條的,打磨的……女的自是在家勾花繡花,日子一片安寧。
村外的打石場的熱鬧為寧靜的村莊豎起戰場般的防線。石灰紛飛,熱火朝天,鐵錘敲打聲不絕于耳,男人戴著斗笠,包著頭巾,頭巾包住了鼻子嘴巴,只露出眼睛。衣服更是嚴嚴實實,打石的營生使得一身布衣服都爛了,可人們習慣了這樣的行當。
陽光,穿過竹棚,卻也厭惡他們那身厚厚的灰塵,只好落荒而逃。
再繞過鐵釘石的山頭,那個村莊是我同學的家,班里幾個離學校最遠的同學家都在這村莊,村莊竟然也可以甩開“隴”字,叫龍坑。我不相信龍會窩在這個坑里。
龍坑算來應該是在桑浦山的山窩里。桑浦山的一條山脈延伸到這里遽然而止,卻給了這塊地龍坑的美名,不知是哪位先生給起的。這村莊我倒是很喜歡,喜歡它不僅僅它那里有綠蔥蔥的山林,還有一汪汪潭水,更喜歡它的氣勢,在鄉村中它先聲奪人,雖然看起來那么偏遠,只有一條寂靜的山路蛇行悄悄繞進村莊。
走進村子,小路被收走,也收起了行走一個鐘頭的靜寂。人間煙火撲面而來,村莊的人家像集鎮般熱鬧,人聲狗吠,炊煙裊裊,忙碌的人們在門口,在樹下,手工的味道極濃,原來他們幾多在農余,為紙錢刷上黃色的白色的錫薄,一大堆手工家伙,散發著一股很好聞的香氣。
看到外來者,紛紛抬起頭,給你個笑臉的招呼,熱情洋溢,沒有懶散的人群讓一個村莊充滿活潑生機,連樹木都蓬勃著。
我不知道自己喜歡它是不是愛屋及烏,當走了漫長的荒無人煙的山路和農田,拐進龍坑村里,就像進入了一個世外桃源。村里人口密度大,甚至超乎一個普通村莊的承載,完全不符合山旮旯的特征,每家每戶熱火朝天,奇怪的是他們的房屋,都比其它鄉村來得洋氣,有養豬的地方,有養雞的地方,但也有小客廳,配上木制沙發茶幾,茶爐都在升騰著,來客讓他們更加忙碌了。這個村莊有著原始的圍護,要知道,這里鳥不拉屎,解放前,防海盜成為村莊的第一件事,或許是這個有著無限可以拓寬領域的村莊,卻愿意密集圍聚而居的原因。外圍穩固,里面可以安居樂業。
忙碌,手里的活兒也在繼續,大多數女人在家刷紙錢,邊抬起頭跟我們聊天,同學舒可是沖泡了茶,馬上接下奶奶手里的活。
走進我同學阿舒家,電燈、灶火、針線,熱氣騰騰茶爐在一旁撲哧著。阿叔家更有著鎮里居民的樣子,她家把生活的空間緊密保護著,豬、鴨、雞都在后院養著,沒有摻雜太多家禽家畜的氣味,讓人氣息可以舒張開。除了雞鴨等聲音不時破門而入,還有豬在圈里不時抗議,提醒我她家還是農戶之外,他們家,完全一副小戶人家的溫雅。我以貌取人地認為她媽媽是教師,因為她戴著眼鏡,一副溫軟的模樣,端茶倒水,招呼著我們。
阿舒卻說,她媽媽都不識字。
可是,不識字的知書達理卻那么軟化我的心。阿舒高興地說,不止你,很多人都這么認為(我媽媽是教師),她帶著點自豪,因為她家里還沒人上過學堂,現在就她一個在上學。
素養是會傳染的,包括農村的喜氣,我認定那些安詳滿足便是農村的幸福。
甜的雞蛋湯圓,這是一定要吃的。我不知道我們隱藏的傳統卻在這里張揚起來。端起碗,我們幾個伙伴很是羞澀,這么隆重的儀式切入我們未成年人的行程,第一次感到惶然。她媽媽的熱情和熱湯一樣熨帖,自然而然地融化我們,物質匱乏的時代,更是使我們對食物保持著抵觸性的自尊心。
一個需要繞過一座山的地方,一個外來者對這個村子的造訪都是點燃整個村熱情之火的火花,他們發自心底的興奮,可以燃燒很久。我的同學阿舒更不用說。
她應諾我,她下次上山撿柴火,若撿到豪豬刺一定留給我。
阿舒因著要到鎮上我們的學校上學,只能周日或周六上山撿柴火。鎮上居民有配給的煤炭,自家做蜂窩煤,我們自從父母那代人就用上了,雖然我們大的灶臺也要用柴火,但平時不用,只有節慶時燒大灶才有用??赊r村沒有配給煤,很多村莊燒稻草,這個靠山的村莊,柴火有著大自然無限量的供給。
雖然村里很多家庭很寬裕,可大自然的無私饋贈讓他們一直與山保留著親密聯系。
阿舒還答應我,看哪一次她上山時,把我也帶上。阿舒撿木柴,必須走一些人家沒走過的地方,才能找到可用的干木柴,然后扎成捆背回家。一堆龐大的樹枝干柴,壓在她的背上,不僅背著,有時遇到大的木柴,只能拖下山。蔥蔥郁的郁桑浦山只有樹木,還有偶爾出沒的豪豬。
豪豬刺就是阿舒在山路上撿的。豪豬見到人來了會裝模作樣地把刺射出來嚇唬一番然后溜走。阿舒撿了幾根,沒想到這么受歡迎,一下被伙伴搶光了。
長長的豪豬刺,黑色與白色涇渭分明、光滑可鑒,木制的梳子馬上被比了下去。
用這刺分頭發挑頭發,一筆劃下來,頭發便兩邊分開,河水不犯井水。挑一撥,再挑一撥,慢慢編起麻花辮子,干凈利索。
鄰居的劉姥姥一根這樣的豪豬刺,用了一輩子成了古董。她那掉漆的梳妝臺上放著桃木梳子、樟木虱鬢,還有這根黑白的挑子,每天把她的頭發伺弄得油光程亮,挑子跟梳子一樣是缺一不可的梳妝工具。
豪豬刺沒再見到了,豪豬知道我們喜歡它的刺吧,從此收了起來。當然,若遇到豪豬它還是會傷人的,阿舒說她們上山會幾個人結伴,互相照應,不會走丟遇到危險也人多力量大。阿舒倒是撿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圓溜溜的石頭,帶著花紋,象珠子般的果子,可以串成手串。
我以為豪豬就是刺猬,書里面只有刺猬,卻原來是如此兇猛的動物。還有野豬,野豬我聽著很害怕,山里的野獸誰聽了都害怕,雖說想跟她去,最后一直落空。
阿舒說,是的,野豬會傷人。
那你還去?
她笑了笑,說,沒傷過。
不管會不會傷人,阿舒還得撿柴火。而我爺爺說,桑浦山曾經有老虎。
我問了阿舒,她搖搖頭。
老虎是沒見過。
三
再往前的一個隴,在山的前面,離集鎮更近了,叫莊隴。
桑浦山鄰近幾個山頭因此而得名,曰莊隴山。因著莊隴山在我們鎮的熟悉度,讓我們一直以為這桑浦山山脈都叫莊隴山。其實我們一直管潮汕平原的這片山脈為莊隴山,從父輩以前,老輩人演繹的認知了。后來才知道這山脈分好幾瓣不同的名字呢,桑浦山是教科書落地的認知。
從龍坑到鎮上需要穿過莊隴,可是一般沒人那樣走。這個我外婆故地,是這里最大的村莊。當然,還有另一個自家也說是最大的,村莊之間不斷械斗,因為什么久遠的原因,和后來出現雞毛蒜皮之事但村民認為涉及到宗族尊嚴的大事。斬不斷理還亂??次冶砭怂麄兌分景簱P,每天摩拳擦掌,恨不得有用武之地,一般外鄉人是不敢擅自進村的。
要去莊隴必須走過九曲十八彎的湍急溪流,我不明白為社么穿梭在我童年中的溪流那么密匝,那么激越。就是在鎮里面,小河流也不改奔騰的天性,照舊如山野的頑童,跳躍翻筋斗,奔跑帶滑行,極盡一切頑皮搗蛋。溪流把我們帶往鎮外,跟著它走,它會把你帶往莊隴。只是它可沒那么服服貼貼帶著你,不時就來一段激越的插曲。
斗門橋就是一處讓人膽戰心驚的必經之路。
說是橋,它根本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橋,就是在這條永無盡頭的溪流上面,恰在選擇的是水勢最洶、落差最大,水下幽深而危險的位置,橫切,架上龍坑上開采的大石條。溪流中間豎起的柱子,把橋分兩邊,承載橋梁的部分壓力,實現最古老最原始的橋的形式。人工開鑿的石條,歪歪斜斜勉強實現規整的統一長度和寬度。鐵釘石山頭特有的石質粗糙、凹凸不平,說是石條不如說是石板,實在是很粗大。石條拼合之間留下很大的縫隙,可以看到下面嘩啦啦的水從胯下沖過,甚至撞擊上來。
急沖沖一直奔向前的溪流在這90度拐角的地方剎車不及,水流一下往天空沖上去,而下面地勢又突然下沖,讓溪流又是跌宕起伏,怒氣橫生。遠遠地,你會聽到溪水在斗門橋的吼叫和怒吼聲;越是走進,飛濺四溢的水花越是警告你它的不客氣,還沒到橋邊,有時已經被水花噴灑得一身濕了。奇怪的是,洶涌的陣勢也是一陣過后才一陣的,看來水流也有累了歇息的時候。
我來到這里,總是躊躇不前,希望等一等,等到它消停一下再過。外婆一把抓過我的手,我戰戰兢兢地跟著走上橋,而眼睛卻在石條縫隙底下,這么一看,心更驚了,那么深的溪水。幾步后的縫隙更大了,雖不至于掉下一個人,但一直腳是能夠探過去的。逞能的男孩子就這樣把腳伸進去搖晃幾下,讓溪邊的人驚叫,有的故意喊道:
水鬼拖腳呢——
我知道這能游泳的男孩他自己也是捏著一把汗,看他把趕緊腳縮回來,像躲避水鬼,飛一樣跑著離開這橋。
這條毫無橋梁之相的斗門橋,之所以出名,差不多就是輕生的代名詞,自有此橋以來,橋下便有很多一躍而下的鬼魂。
若跳斗門橋,必定去意已決。
某個動輒叫嚷要去跳溪自殺者,會被笑話:咋不去跳斗門橋???一語識破其虛張的聲勢。
而那些悄無聲息,心里卻已斷了人間之念者,趁天未亮,未有人見而受阻,斗門橋,卻是他們陰陽分隔之路。
一個年輕女子。又一個年輕女子。還有一個男子……
斗門橋不時有躍落的消息傳出。每一條被水吼聲吞沒的生命,飛濺四起的傳聞隨即遍布整個鎮的角落,讓人唏噓一陣、一年、或是十多二十年。生命的來處和截至的因由很快便章明,有婆媳糾紛,有欠債,有病痛……外婆和一眾鄰里會不斷嘆息,搖著的蒲扇都推不動沉重的夏風。
“唉!咋想不開!”
哪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誰沒有個生老病痛,感嘆的是誰的喜怒哀樂突然在此打了結?!鞍?!本來日子還長呢!”大家長吁短嘆。
“不能賭博!害死人的!”
這是最好的示教,某個賭博者以一死嘗還了賭債,長輩們紛紛叮囑家里的年輕人,嘮叨已經有最好的舉證,后生們都赫然不語。共呼吸的小鎮,教科書是活生生的實例。
斗門橋上一跳下去,兇猛的漩渦隨即把人吸食得無影無蹤,即使在下游打撈,還是很難找到。有時會浮尸韓江上。每個噩耗,讓械斗的人們不再計較村名地域,周邊村莊的村民會蜂擁而出,男人們把力氣用在了刀刃上,熟悉水性的盡享自己本事,農具變成了打撈的工具,他們突然有了很好的配和分工,一一分地段尋找,在這溪流和生命之前,已經沒有了哪個鄉哪個村的分別了。
又有青年女子飛身跳下,據說依然是天未亮時分,那必定是深思熟慮的,家人等到天亮始覺人異常。一一奔到斗門橋。溪邊上是呼天搶地的母親、姐妹的喊聲,還有緊緊攔住的鄉親們。在這溪段沒有人敢下水,漩渦不斷涌現又不斷消失,警告著人們別靠近它的地盤。
那些如花的女子,為什么就折斷了生長?
什么時候才能長成那樣豐滿圓潤的少女?她們的高度是我們所仰望的,十八九歲,正是我們這些瘦不里嘰的小屁孩一直等待的歲月,為什么就這樣結束了如花的生命?難道年齡,就是煩惱的疊增?
兩位青年男女,沒有誰知道他們暗地里相好,他們共同的光陰隱蔽在世人的知覺之下,沒有語言上的抗爭,無聲的壁壘堅于銅墻鐵壁,每年兩鄉之間的械斗都使得兩族群勢不兩立,雞犬相聞而不相往來,一根麻繩都能引發火藥。約定俗成,不相婚娶。這兩個相鄰鄉村的男女,感受到的威脅從泥土到天空,是永無可能的絕望。
他們自覺放棄生命,商量已久,相約去跳斗門橋。
在走之前的晚上,他們用身上所有的錢,男的到合作社買了一紙包紅糖,兩人沾著紅糖吃,一個晚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慢慢把一包紅糖嘗光,也把一生品完。
凌晨,天肚的黑幕還未扯開,他們來到斗門橋,只有趁早田園拔菜賣菜的農民瞅見,只有斗門橋又有拖腳者,緊張地喊人,卻已阻擋不了他們的決絕去意,兩個身影雙雙投入下面張開的血盆大口。
溪邊積聚了越來越多的人,溪邊若有慌張的神色,必定此橋又有生命的奔逝。人生之大事不外乎生死,生命的消失,使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計,挑肩的擔子,四鄉六里聚集到一起。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樣的悲憫,也有看熱鬧的不嫌煩,擠著人群希望有頭緒滿足好奇心。白色的浪花回應人們照舊是憤怒的吼叫。這個地方拐角有瀑布般的削壁,這么深的水下水勢復雜,每個觀看著的人都感覺到手底的寒意。
生與死,就在一念間,就在橋上與橋下之間。
陰陽之隔,在這橋板之間。某些意義上,這油麻石條,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歌冊里多番唱道的奈何橋就是這個地方。
那些生命,從此走遠了,他們必定一步三回頭,看著這個村子,這個生養過的地方。
橋下的水很清澈碧綠,水草很多,據說這水草也是有靈性的,專門纏住那些輕生者的腳,讓其反悔不得。
莊攏,除了這個橋,目的地皆以拭擦得剩下點斑駁的痕跡。外婆娘家那個地主宅院呢?雖然各個我們的親戚番葛藤一樣盤踞在那里,我還是一再遺忘這個不小的地方。我在某次被委派去找親戚時,還是找不著門。
因著斗門橋,莊攏所有的人物脈絡和人文建筑竟然淡化了記憶。那些人物可是我的血脈根源,那些建筑可是我雙腳觸摸過的,它們真正如張愛玲說的“低到塵埃里”去了。
“我是寶隴!我可是姓林的!”外婆又一次鏗鏘有力地糾正我。
我不知道莊隴在初始化是如何植入我腦里的,莊隴的“大”是蓋過寶隴的,在村民心目中,村莊的大小關系到自身榮譽,每個人心目中,兩個村,誰最大的問題很重要,超過自家的田隴收成。為什么不與別的村比呢?不知道,兩個村的村民是兩股繩,一直互相較勁著。據說兩個村原先是兄弟倆,兄弟有時好有時鬧掰,可是拳腳和棍棒可不那么好玩的。
強悍的男人們幾多會拳腳,農余習武,彪悍的民風呈現著海風的性格。
姓林的我外婆談論的為什么居多又是莊隴的事兒,而非她娘家寶隴的?原來番薯藤錯綜復雜,外婆一副任是怎么說明你也聽不懂的表情。而表舅們來走親戚,大談他們拿棍棒的斗志,我一頭霧水,依然不知道他們應該站在哪一方。
誰對誰錯?
他們眼神都懶得給我,他們只有“你姓什么?”的問題。
姓氏,把人們的根往上捋,但又沒有人能捋多遠。往上的根在歷史在遺失,宗族的記憶早被沖走。每個人的根只不過深淺地扎在這個彈丸的出生地。
郭隴,劉隴,寶隴
隴上行,行過又一隴
田埂上的那個人
是否與我血脈相連
【鄞珊,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美術師,二級作家;廣東省作家協會《作品》雜志社編輯。出版《草根紙上的流年》《刀耕墨旅》《畫·嶺南》《閑茶逸致》《天籟跫音》《雁飛時》等6部。作品發表于《散文》《青年文學》《詩刊》《四川文學》《星火》等,被《讀者》《作家文摘》等轉載。從事非虛構散文寫作。散文《在庵埠》獲得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散文集《草根紙上的流年》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