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王姹:噼里啪啦 (節選)

王姹,海南定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海南省作協專職副主席、秘書長。主要從事散文、隨筆、小說寫作,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長江文藝》《湖南文學》《紅豆》《攀枝花文學》等刊。曾獲孫犁散文獎、“最美定安”主題作品全國征集大賽文學作品一等獎、海南省民族文化“七個一”作品征集大賽特等獎、海南文學雙年獎、海南新聞獎副刊作品獎等多個文學獎項。出版有“王姹·印象定安”系列作品《定安娘子》《清代才女的寂寞與哀愁》《只為途中與你相遇》等十二部。
噼里啪啦(節選)
王 姹
第一響
老金站在白芒古鎮的北門洞口,向止水河邊張望,來來往往的人快把他淹沒了。
城墻上的幾株爬山虎,從枯萎的枝丫里鼓出幾點鵝黃色的嫩芽,在風中悠然地伸著懶腰。海島的暖冬正宣告退場,春節已悄悄來臨。
洞口的風很大,依然涼意襲人。風來回起伏,穿透了他那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直刺入他的骨頭。想起金排風,老金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在等她。
老金叫金滿倉,其實年齡不大,剛四十出頭。他管理的江南炮竹廠,手下有近百號人。在廠里,人們叫他金廠長。私底下他喜歡別人叫他老金,顯得成熟些。
老金身邊站著廠里技術員王富貴。王富貴像個跟班,老金到哪他跟到哪。老金瞪視著他,嘴角牽起一抹譏諷的弧度,眼眸輕抬。前些天,就是這張無辜的臉,把好端端的一樁生意搞砸了,害得他白白損失了好幾萬。
好幾萬哪!這年頭,多少人都夢想成為萬元戶啊。老金的心被他搗鼓得東風吹、戰鼓擂,像幾只野獸在橫沖直撞,恨不得咬牙切齒撲到他身上,狠狠地咬他一番。
東方紅型號的大炮車配方,王富貴竟然給弄錯了,幾千支炮引一裹,數千個大炮餅一打,做出來的鞭炮幾乎不響,嗤噗嗤噗的像在放屁,是拼音里那種陽平聲,還自帶搖滾音的。
他只好全部作報廢。他差點一夜白頭。
老金覺得腦子簡直氣成一團糨糊,還突突突冒著熱氣。眼看這江南炮竹廠,百號人工資發不出,離倒閉不遠了。你說惱火不惱火?怎么罵他都沒用,他也不反駁,永遠笑瞇瞇的,頭點得像搗蒜般快。還每天在眼前晃來蕩去,惹得老金無奈地搖了搖頭。
老金騎著輛永久牌自行車,二十八寸高,好些年頭了,除了鈴聲不響,全身哪里都響,一腳踩下去,“阿鵲”“阿鵲”像打噴嚏。廠里那些小孩玩的丟地炮,也發這種聲音。
金排風來了,她是踏著霧走來的,步子很飄。她在止水河邊下了船,登上了岸。她背著一只蛇皮紋的農用肥料袋,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裝了啥。她身上穿著一條的確良襯衫,很妖艷的寶藍色,那是眼下最時髦的色彩。
他眼尖,一眼就見到她。她走過細白的沙灘了,她踩在石板路上了,她登上北門洞的青石臺階了。他看著她從一個小藍點,走成一個大藍點,逐漸向北門洞靠近。
她每步路似乎都踩在點上,咚,咚,咚,把他的心踩得像敲鑼鼓,每個點都被震得很興奮。他簡直是飛奔下去,接過她身上的蛇皮紋袋。王富貴連忙攥緊自行車車頭,那袋子便像頭小豬仔,沉悶地躺在車架后面。
金排風的眼眸含著露,明亮亮地看了老金一眼。老金一掃霉氣,頓覺心情也好了起來。三人拉拉雜雜一陣閑話,沒幾分鐘,便到了廠里。
陽光溫暖,朗照在江南炮竹廠。這片廠房的荒涼,活在時間的光里。
車間里有雜亂的人聲,鞭炮扎引后的敲炮聲此起彼伏。這是一個六十年代的老廠區。墻面是古舊的乳黃色,墻灰掉得七七八八,像長在墻面上的菌類,一簇簇、一朵朵乳黃臟白。幾行標語刷在墻上,黑色的大字觸目驚心,“保證安全生產,杜絕事故發生”“創優質,守信譽,為企業爭光”,等等。
每次路過墻壁,老金都想把那幾行字摳下來,或者像揭幕布一樣,把那些黑色的字揭開拋到空中,橫豎撇捺,一片兩片三四片,飄到天空都不見。這是什么心態?莫名其妙。
老金幾乎是央求金排風回來幫他的,眼看江南炮竹廠快撐不下去了。
這是廠區前幾年建的朝南向的房子,一排米黃色的平頂宿舍。半米高的柵欄圍起一圈,院子有幾棵老苦楝樹,這個季節葉子都落光了,蕭條中略顯幾分清幽。
臨走時,老金讓王富貴把東方紅大炮車的配方拿給金排風。王富貴連忙往兜里摸了摸,掏出皺巴巴的一張紙遞了過去。二人走后,金排風從蛇皮袋里,嘩啦啦倒出一大堆東西,凈是些紙盒裝的原料。
老金和金排風同在白芒古鎮苦楝巷長大,八歲那年她被媽媽送到外婆家,他站在門口的巷子里等她,送給她一只小木偶,執意陪她穿過北門洞,送她到碼頭上船離開。她的媽媽正心急火燎買船票,一臉不耐煩地說,回去吧,跟什么跟?別來添亂啦!
金滿倉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來。被拽上船的金排風三步一回頭,兩個孩子目光交纏,第一次嘗到了離別的滋味。多年以后,當他試圖回憶起那個小姑娘原本的模樣,卻發現自己無法將她從昔日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里分離出來。
即使是后來,他曾兩次悄悄地跑到對岸,急切地尋找她,望著在午后陽光下和紛紛揚揚的樹影中她隱約的輪廓,卻不敢讓她發現。無論季節如何變化,那個離別的情景始終停留在那年的四月。后來聽說她結婚了,不出兩年又離婚了,如今孑然一身,跟著外婆經營炮竹廠,研品種,跑外聯,生意搞得風生水起。
三十多年一晃過去了。當年的少年郎,已是如今的中年大叔,她也徐娘半老了,就連白芒古鎮的變化,也令人恍如隔世?;叵肫疬@半生,遺憾真是無以言說。夜風有些涼,遠處傳來悠揚的笛聲,透過窗戶看高懸的月亮,覺得那些事離他很遠了,最后成了永遠的幻夢。她的生活漂泊不定,而他的人生已被套牢。
金排風的外婆,祖上以制作鞭炮起家,整個鎮上多半數人家,幾乎都是她家的幫工。每年銷往島內外的鞭炮不知有多少。但他知道,這一次,金排風是專門為他回來的。
她對他說,就算為記憶中的那次離別,她也要回來幫他一把。
江南炮竹廠內,打魚的人少,曬網的人多,老金管理著百號人,實在是頭痛??伤惺裁崔k法呢?炮竹廠原先是七八家私營企業和家庭作坊,改制成了集體股份制企業,職工都是沾親帶故的。罵不得,更打不得,他憋屈得實在難受。
上級讓老金到縣委組織部領任務,帶縣思想宣傳工作隊回廠里報到??h工作隊進駐全縣各個工廠和學校領導工作,他心里一萬個不愿意,可他能拒絕嗎?廠區里,歡迎的隊伍揮著彩旗,讓出一條縫,昂首挺胸的工作隊長賀國慶從縫隙中揮手走過,像凱旋的將軍。
第二天一大早,老金發現賀國慶在車間里檢查工作,指揮工人做這做那。炮竹廠女工較多,一邊做工,一邊嘻嘻哈哈,賀國慶似乎有些不悅。老金趕緊上去,熱情給他介紹煙花和爆竹的制作流程。
煙花和爆竹的廠區是分開的,分別都有幾十道工序:切紙、滾筒、切筒、封底、裝藥、制引、切引、封口、編連、包裝等等,由好幾個工場獨立完成。
鞭炮的炮身,叫“炮筒”,扎成八卦形就叫“炮餅”;接著裁筒、封底。這是制筒車間的活兒。
制引車間呢,是做引線的。用一根鐵棍沾上硝粉,在細條的風箏紙上一彈,手一搓,一根引線就出來了。
炮藥車間主要是用硫黃、木炭粉、氯酸鉀、銀粉制作炮藥;在每個炮筒里裝上炮藥,插上炮引,用釬釘敲緊固定引線。這個過程叫打炮餅。
包裝車間負責把炮筒編連成串,糊上包裝紙。鞭炮就做成了,打包裝箱,送到成品庫。
兩人邊走邊談,不一會兒就到了煙花廠。簡陋的木桌邊,金排風正低頭和王富貴談論著什么,在紙上記錄著什么。角落堆放著成堆的原料,充斥著難聞的氣味。金排風抬頭看見老金他們,連忙站了起來。
廠長,這東方紅大炮車還有煙花的配比都有些問題,蠟光紙也要換。另外,建議增加三十個煙花品種。我起草了個方案,你看看。
老金拿過來一看,好,由你定吧。
賀國慶聽著不高興了,什么叫由你定,要上會研究,按程序來。
廠務會上,賀國慶一本正經地組織學習幾份上級文件,強調工作隊管理一切的重要性。再把配比的方案研究了一番,大家一致通過。賀國慶感覺自己有種運籌帷幄、把控一切的成就感。
走出門口,金排風喊住老金,廠長,我明天到外婆的廠里借些原料,趕制一批煙花和炮竹,應對臘月二八的煙花晚會。你看如何?
老金連聲說好,臉頰因激動而漲得通紅。金排風瞥了老金一眼,掩著嘴偷偷笑了。
第二天下午,兩輛解放牌大卡車載著滿滿的貨物,駛進了江南炮竹廠,工人們忙上忙下地卸貨。連續幾天,車間里白天熱火朝天,夜晚燈火通明,打炮眼的嗶嗶叭叭敲擊聲,猶如萬馬奔騰,那排山倒海的氣勢,簡直要將無邊的黑夜吞沒。
這天傍晚,老金興致頗高,把賀國慶幾人拉到仙溝墟吃了頓牛雜。賀國慶擔心影響不好,但耐不住老金連勸帶扯,還是去了。大家酒酣之際,又到包廂搓了回麻將,賀國慶贏了不少,軍綠色的褲兜里鼓囊囊的。
賀國慶心想,老金人老實又靈活,性格沉穩踏實,說話也讓人舒服。重要的是說起炮來,一套一套的,讓他這個外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看老金的眼神,多了幾分敬佩。但他賀國慶畢竟是上級派來的,架子還得端著。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中國經濟正處于蓬勃發展時期,國家開始企業改革,發獎金、發物資、漲工資。民間活力陡然釋放,生活重歸煙火氣,一種緊跟時代的不為人知的力量正在古城緩慢蓄積。
江南炮竹廠因生產經營的炮竹品種少,銷路依然不好。工資發放斷斷續續,青黃不接。
廠里的那筆大訂單泡了湯,金排風借來的原料,還沒錢墊付。由于缺乏資金,廠里的年終獎發得少,每人只發了百來塊錢,外加一袋腐竹、一袋粉絲、兩斤豬肉票。老金有些內疚。但工人們依舊進進出出,習以為常。
王富貴咧嘴一笑,這還算不錯呢。廠里的境況怎樣,職工心里都有底,反正大家都窮,幾十年都窮慣了,也不在乎這一兩年。會慢慢好的,畢竟形勢比以前好多了。
兩人到街上溜達。臘月二八,老街上熱鬧極了。車流人流陡增,大家都忙著購買年貨。商店里物品琳瑯滿目,小販們不停地朝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招手,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春節臨近的喜慶氣息,這種氣息讓人歡喜。
老金慢悠悠地往前走,王富貴尾隨在后,說,聽說這“年”啊,原來是個兇惡的怪獸,專門在臘月除夕,出來吃人和牲畜。它最怕鞭炮,鞭炮一響,它就沒命地逃跑,嚇得沒影了??梢娫圻@鞭炮啊,真是個好東西,驅魔、辟邪、打怪獸,還喜慶。老街上鞭炮一擺,就有春節的味道了。再怎么沒錢,也不妨礙白芒古鎮的百姓擠出錢買個鞭炮過年?!栋酌防飾畎讋谶€欠著一屁股債呢,過年逃債也不忘給女兒扯條紅頭繩。富日子有富的過法,窮日子有窮的過法,有吃有喝有鞭炮放,咱也知足了。
老金瞇著眼睛,點上一支煙,從嘴里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蘑菇似的散開在空中,那是他的拿手把戲。他的煙齡可追溯到三十年前,十一歲時偷拿了父親的煙,是豐收牌香煙,躲在廠房后面的墻根下偷學抽煙。剛好是臘月二七,被父親揪回家揍了一頓,被打得屁股開了花,只能趴著過年。
父親是江南炮竹廠的老廠長,也是家里的頂梁柱。廠長的兒子在廠房后偷著抽煙,會造成什么后果,父親讓老金的屁股長了記性,還把那記憶鐫到他的骨頭里。
天色開始暗沉,干硬的北風吹過巷口。兩人在巷口分開,老金一眼就看到,街市廊入口處那個賣油條的瘦弱女人,是他的妻妹李素芬。她操一根長長的筷子,手腳麻利地在油鍋里翻撈出一根根油條,擱在油鍋旁邊碗架上,黃金金的油條濾干了油,直讓人流口水。素芬的臉蛋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她瞥了他一眼,揚起一雙笑眼,問,姐夫吃油條不?
老金心想,反正回家也沒啥事,索性往凳上一坐。她飛快地用筷子夾了根油條給他。他邊吃邊問,今天生意如何?素芬把頭發往耳后一攏,忙不迭地說,夠吃夠吃。
眼前的女人細皮嫩肉,眉眼彎彎,怎么說也不像個擺地攤的。老金心里像被蟲子咬了似的疼了一下。素芬初中畢業后,幫忙姐姐春華帶大了兩個女兒,兩個孩子都跟她很親,老金心底里很感激她。她人很活絡,性格也好。他正計劃著明年準備擴展業務的事,考慮如何給她謀個事做,比如把她弄到廠里跑業務。
素芬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年紀輕輕就患病死了,那年她剛滿二十七歲,是最好的年紀,她一直未嫁,獨自拉扯兒子長大,日子艱難可想而知。他眼見她日漸消瘦,一點點陷入絕望,又從絕望中一點點爬起來,像枯枝長出新葉,那是不屈的生命力。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歡喜呢。
老金和老婆春華,偶爾會接濟她,幫襯她一點,但能頂啥用???他清了清嗓子說,今年算是忙完了,收攤后到家里,拿個炮車回去過年。
素芬高興地答應了。
窄窄的攤上圍了一圈人,是一幫逛古城的年輕學生,領頭的那個沖著后面的喊,快過來,好吃的油條。油條攤上,頓時有一股活潑潑的人氣。
臘月二八,江南炮竹廠要舉辦一場跨年煙花晚會,助興古城春節?;顒釉缭谝粋€月前做了宣傳,街頭巷尾廣而告之。這是老金接任江南炮竹廠后定下的規矩,延續了好幾年。他指揮工人把煙花燃放裝置,推到止水河北門溪邊安裝完成。
今年的煙花盛會,比往年多了三十幾個品種,是用金排風的新配方做的。第一次試放,老金心里有些忐忑。
夜幕降臨,止水河堤岸上擠滿了圍觀的人,人潮勢若長龍,不見首尾。
八點一過,噓——嘭——!biu——啪——!一束束煙花騰空而起,在夜空中爆開,流光溢彩,把整個天際都點亮了。那四散開來的點點金光垂下來,像一道道幻影,化成無數顆小星星慢慢墜落,熄滅。一明一滅之間,不遠處的古城被照得猶如金碧輝煌的宮殿。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鋪排在河岸邊、幾百米長的東方紅牌大炮車點燃了,一時間蒼穹回音,天地震撼。束束亮光瞬間噴薄而出,光芒里飄滿了歡呼的人群,快樂持續了半個多時辰??h委書記和兩套班子領導興奮地觀看了整場煙花表演,還把手掌拍得噼啪響。這場聲勢浩大的煙火盛會,是白芒古鎮史無前例的盛況。
老金和金排風這下是真的出名了。連鎖效應很快產生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金剛到廠里,就被人群圍得動彈不得,那些找他開后門買鞭炮的人,把辦公室的玻璃門都擠破了。他走到哪兒人群跟到哪兒,衣扣被扯掉了幾顆。他連忙找了個借口,跳上摩托車溜走了。
年三十歇市之前,賣得最火的是禮花彈、噴花、瀑布、火箭、旋轉等單品煙花,以及賀新年、龍飛鳳舞等組合煙花,就連積壓的東方紅牌大炮車,也很快被搶購一空,
老金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場煙花晚會,會徹底改變了江南炮竹廠的境況。今年是該好好過個好年了。明天開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這樣安慰自己。
第二響
江南炮竹廠開始小有名氣,可銷路只在島內市縣,陸上市場幾乎還沒打開。
老金和金排風決定到廣西、福建等地拓市場、找銷路??紤]到節省經費,老金沒多帶其他人,閑話肯定會有的。老金猶豫了好久,還是決定去了。臨走前,他與金排風到止水河對岸看望外婆,順便把年前欠下的原料錢結了。
到了鎮上,金排風一路與熟人打著招呼,寒暄的聲音不時被嗶嗶叭叭的做炮聲所淹沒。鎮上的人向他倆投來驚異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穿過差不多半個街區,在迷宮般縱橫交錯的老街上,看到了一條綠色柵欄圍成的庭院,整棟的三層小別墅,那是當地的豪宅外婆的家。
外婆拉著他的手像端詳孫女婿般,盯得他滿臉通紅。她跟他聊起了許多鎮上發生的故事,還聊了她的鞭炮廠以及孫女金排風。
她三十歲就守了寡,靠著祖上留下的爆竹廠,和一雙兒女相依為命。女兒年輕時不聽話,非要嫁給那個瘦弱的男人,婚后生下一女兩男。男人久病纏身,日子過得抓襟見肘。她心疼女兒,便把外孫女金排風接到身邊照顧。
金排風八歲那年,開始跟著外婆學做鞭炮。她手腳麻利,學東西上手快,一天可以做十幾個炮餅。在外婆眼中,這孫女天生適合做鞭炮。排風的媽媽吳春華性格懦弱、舅舅吳春江像個娘炮,她不指望那兩個兒女。
金排風從廚房端出水果,笑道,那時我外婆美著呢,鎮上的男人老愛往炮竹廠里跑,隔天就領一批批炮餅回家做。那時我還小,以為他們真的喜歡做炮掙錢。后來才知道,他們是沖著看外婆來的。
外婆的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臉上的皺紋像水波一層層蕩漾:別聽小妮子亂說,我這孫女什么都好,就是婚事讓我操心。哪天有人替我照顧她了,把婚結了,我才真正放心呢。
老金心想,這個外婆真是有趣,把我當成孫女婿了吧。
他們是乘坐鎮上最后一班車離開的。下午四點到達??诟蹠r,剛登上船,輪船很快就開了。三月的驕陽有些灼人,暖融得讓人恍惚,海島的夏天尚未到來。在二樓的甲板上,兩人聊了很晚,直到海風吹寒,咸濕滿身,才回到各自船艙。
船艙里又悶又黑,老金躺在簡陋的床上,忍受著各種混合的味道,胃里翻江倒海,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第二天清早,輪船抵達海安碼頭。老金頂著一雙熊貓眼,跟在金排風身后下了船。
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金排風說,你不走出去,永遠都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寬。
廣西南寧熱鬧的老街上,烤魷魚、烤玉米、烤甘蔗的香味,填滿這條不長不寬的街道。古舊的房子發出灰暗的光,黑瓦矮墻上長著寶塔形狀的瓦楞草,濕淋淋地泛著清亮的水光。隱于鬧市的胡同里,有圍桌打麻將的,有閑坐聊天的,有躺椅上聽粵劇的,騎車的人一溜煙從身邊經過。目之所及的地方,充斥著世俗的喧囂,透著濃稠的市井煙火味。
兩人拐進了一間曲折深邃的院子,門口掛著公司的牌子:盛世外貿。一腳跨進門時,只見院子里搭了瓜架,垂下來一朵一朵的黃花,明艷極了。
一個禿頭男人迎上來,他個子高瘦,手里拿著“大哥大”,脖子掛著條拇指粗的金項鏈,扎著條醒目的仿金腰帶。金排風忙向老金介紹:這是朱會飛老板。
老金差點撲哧笑出聲來,他趕緊斂住笑意,做出恭敬的樣子。朱老板遞過名片,說幸會幸會。賓主落座后,朱老板的語速時緩時急,抑揚頓挫方言味十足,老金竟然聽得懂。
兩人交談了好久,又喝了頓小酒,方才告辭。朱老板拍拍老金的肩膀說,老弟你是個人才啊,兄弟愿意跟你合作。中南地區這條線,我剛好要撤掉原來不滿意的廠家,如果價格合適,湖南、湖北、河南這三個省,我所有店面專門批發你的煙花爆竹,怎么樣?
老金按捺不住興奮,連聲說謝謝。猛一扭頭,看見朱老板親熱地攬著金排風的肩,還捏了捏她的屁股。金排風低眉順眼,安順得像只綿羊。
三月末的天氣里,兩人并肩走在南寧的中山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時間變得詭異的緩慢。老金還是忍住了好奇,沒再多問。
翌日清晨,三人吃完早餐,在酒店的咖啡廳簽了合同。朱老板摸了摸光頭說,你們廠的鞭炮質量雖然不錯,相對別的廠家來說價格是有點高,但我還是愿意與你們合作。他瞥了一眼身邊的金排風,愉快地簽下了合同。
當天,老金和金排風轉道福建武夷山,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才到達。一路上,老金揣著這份沉甸甸的合同,內心五味雜陳。
武夷山海拔不高,但空氣好,一年四季的景色像一幅幅油畫,泛著一股清冽之氣,素有“奇秀甲東南”之稱。
兩人住在山腳下的一家民宿,早出晚歸尋親訪友,又簽下幾筆大單。兩人決定去逛下武夷山以示慶祝。登上武夷山最高峰三仰峰,山中野花一簇簇迎風盛開,兩人在山頂上歡呼雀躍。老金此時心情愉快,嘴角上揚。
他想,如果這時候來個擁抱,或緊抓她的手,她會不會拒絕???他把手伸出去又縮回來,心臟一陣狂跳。這些天他做過好幾回春夢,夢見與某個女人在床上繾綣纏綿。奇怪的是,夢里的女人始終沒有露臉。
從山上下來,已是萬家燈火。金排風累癱了,老金扶著她回房間。一進門,金排風身子軟軟地躺在床上。她斜睨一眼,見老金正往床沿坐,便對他說,你早點回房休息吧,離開時幫我帶上門。說完,便閉上眼睛。
金排風呼吸平穩,身上散開的幽香充斥著房間。老金腦子突然有點迷亂。他腦海里掠過禿頭曖昧的眼神,鬼祟的舉動。他猶豫了許久,心口咚咚亂跳,情不自禁地把整個身子壓在她身上。金排風驚得坐起來,一把推開他,迅速跳下了床。
這個舉動瞬間把老金嚇壞了,他意識到事情非自己想的那樣。他幾乎奪門而出,慌張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夜霧飄忽,很近又很遠,窗外的山峰不時破霧而出,像要闖進窗口里來。他望著窗外的云霧和山峰,彌漫在夜空中,看得見卻摸不著。他眼神空洞,手上的煙一根一根亮起,又一根一根暗了下去。
輾轉奔波半個月后,兩人都精疲力竭,便決定坐長途汽車回去。車窗的風口大,金排風的幾縷長發不時撩在老金臉上,脖子上,酥癢癢的。老金的腦子又凌亂了一路。
廠里閑話四起,故事被編排了幾個版本,還不免添油加醋。這是老金早就預料到的,他不理會這些。老金回到家里,春華跟他說起廠里的風言風語。說她在廠里上班,人前背后被人笑話,讓她顏面全失。
老金白了她一眼,對她說,你相信我,還是相信那些嚼舌頭的?
春華脾氣火暴,一點就著,有時道理也不管用。幸虧老金性格溫和隱忍,不然家庭肯定天天上演天雷勾地火的大戲。他很少和她談生意上的事,在他看來,那是男人的事。就連這次陸上之行,他也沒向她提及任何內幕。
人與人精神之間橫亙這繁華的俗世,他和她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墻,這輩子也產生不了靈魂相撞的奇跡。他無法想象自己與一個有著火暴個性的女人共度一生。但他記得她全部的好,仗義、熱情,掏心掏肺對他好,為支持他的工作,家務事全攬下來,悉心照顧他癱瘓多年的老母親。
春華的圓臉還算耐看,身材說好聽點叫珠圓玉潤,很富態的樣子。實際上就是身板壯碩衣衫肥大,隨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像塊行走著的布料。她兩年生了倆閨女后就封肚了,正趕上當年計劃生育比較嚴,縣計生辦一番哄嚇,把她弄去做了結扎,老金想有個兒子的念頭直接被扼殺了。
有時晚上沐浴完畢,她穿著性感的睡衣,故意在他眼前晃,他卻渾然不覺,絲毫沒有要動她的意思。她感到十分無趣。事到如今,她突然恍然大悟了。
他反反復復解釋。她不信,憤怒像顆顆炸彈,砸得他落花流水。他不服,也說了很多傷感情的話。他干脆不理她,到辦公室生悶氣,把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誰也不敢靠近他。
有人敲門進來,是素芬。她上班來了,分在銷售部工作。
老婆春華以前經常對他說,我就一個妹妹,我們都欠她的。年后廠里銷售部剛好缺人手,他便讓她來上班了。老金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似的,心里如釋重負。
老金說,素芬哪,你剛來上班,先熟悉廠里的經營情況,廠里歷史欠款很多,想辦法把欠款追回。正說著,保衛干事張勝利忽然闖進來,大聲嚷道,小姨母來上班了?熱烈歡迎啊。把素芬弄得一臉尷尬。
老金尋思,張勝利根本不像當過兵的人,不善業務不說,當個保衛干事也是吊兒郎當,上班時間常常不在崗,竟然偷偷溜到東門街大眾茶店喝茶打麻將,讓老金很是不爽。保衛干事雖說是個閑職,也就隔三岔五檢查個防火防災防盜什么的。倘若真出個事,那可就是大事。
老金私底下也曾敲打過他,當面答應得很好,沒過幾天他又故伎重演。老金想,張勝利這性格實在像條牛筋,看起來挺軟,但嚼起來塞牙。老金打算把他調去管理倉庫,內心真巴不得他出點事,好找個理由塞他去那邊。
那時,整個國家民族迎來一次大的變革,全國各地大力發展股份制企業,地方經濟發展突飛猛進。白芒古鎮的發展步伐卻慢如蝸牛,它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那日光湮沒的方向,是緩緩抵達的盡頭。
在一眾灰暗萎靡的企業中,江南炮竹廠卻獨樹一幟,短短幾年,做成了海南最響亮的品牌,是名副其實的納稅大戶。省里、縣里還頒發了獎匾,獎勵了兩萬塊錢。
生產的鞭炮供不應求。到廠里排隊買炮、找老金批條子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各種年慶,電話終日不斷,只要老金的身影出現,后面就呼啦啦地跟出一堆人。廠里天天上演著貓抓老鼠的游戲,老金就是那只東躲西藏的小老鼠,他每天既高興又煩惱,痛并快樂著。
家里那臺黑白電視上說,今年第29號臺風“莉香”已經生成,明晚臺風要來了。這臺風真是妖嬈,連名字都取得像個女人。老金連夜通知廠里做好防風工作。
往年臺風過后,老金和春華都出去撿不少柴火。老金把柴劈得細細的,如小孩的手腕般大,整整齊齊疊在院子門口,夠家里用上大半年。當上廠長后,這些都不能做了。每次刮臺風他都心驚膽戰,生怕出現什么意外,他的精力全都放在廠里了。
“莉香”走后,廠區幾根電線桿被風吹倒,倉庫附近的那塊大鋼板被風擠壓后彎成U字形。北門洞外的那棟職工宿舍,幾乎被風掀掉了房頂。大水浸廠區時原料和成品要搬往高處,這些都需要他親自指揮處理。
因臺風供電搶修,廠里的電斷斷續續。供電一正常,全廠便開始趕做訂單。
由于時間較緊,廠里發動古鎮人家把原料領回家,做鞭炮加工,工錢還不算低。一時間,整個古城家家戶戶都在趕著做鞭炮,嗶嗶叭叭的打炮聲,像一支支優美的樂曲,在大街小巷里肆意流淌。古鎮人家見面相互問好,總要問聲你家今天做了多少炮???
張勝利拉回兩板車加工原料,全家十幾口做得熱火朝天。每天煮好大鍋稀飯,炒蛋、炒小魚仔、炒花生米、腌蘿卜干,吃飯時聽得一家人大呼小叫,甭提多熱鬧。
不知誰不慎引發了火災,爆炸聲過后,房子燒了一角?;艁y中人群擁擠,碰倒角落邊豎著的幾根梁柱。眼看就要壓到張勝利老婆身上,張勝利見了,如箭般飛來,用身體護住了老婆,他不幸被砸斷了腿。接好骨頭不久,莫名其妙又再次摔倒,送到醫院救治,一查竟又得了腦梗,從此半身不遂了。
廠領導上門慰問時,張勝利雙手接過慰問金,眼淚噼里啪啦直掉。老金看著心里難受,一宿都沒睡好。
張勝利到底還是調去管倉庫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手也微抖,怪模怪樣的。老金心里十分愧疚,總覺得自己當初的意念,冥冥中造成這種后果。
賀國慶找到他,欲言又止。老金說,你好歹也是工作隊隊長,有啥不能說的?賀國慶說,組織部長吳勝利找到他,說兒子要結婚了,暗示要東方紅大炮車,只要咱們廠產的。數量太多,都不敢說。
老金忙問,幾個?賀國慶伸出三個手指,三十。
老金的頭嗡了一下,沉思了一會兒,給他吧。那一剎那,他感覺到肉疼。
吳勝利在老家秀龍坑村大宴賓朋,為兒子擺了百桌婚宴。老金、賀國慶、王富貴三人,用了輛卡車提前把喜炮送到部長家。吳勝利喜不自禁,連連作揖道謝。
鞭炮是老金三人親自點燃的。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不絕于耳,持續響了半個時辰,山村沉浸在盛大喜慶的氛圍之中。村里人說,這么大的排場,這么長這么紅這么響這么久的鞭炮,長這么大見都沒見過,真開眼界啦。
看著滿地紅紅的鞭炮紙,像一張長長的大紅地毯鋪滿了村莊。老金的臉上掛滿微笑,他喜歡這種落紅滿地的喜慶場景,那份歡喜無限接近靈魂。
第三響
江南炮竹廠的名氣越來越大,老金成了家喻戶曉的品牌代言。說起老金,白芒古鎮幾乎無人不曉。坊間他和金排風的流言蜚語,也被傳得沸沸揚揚。說老金靠著女人救活一個廠,還帶著老情人去陸上游玩十幾天。
老金只覺得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時也會懊惱。行走在人群中,無數穿心掠肺的目光,很多飛短流長的冷言,還是會擾亂了心神。
金排風回到廠里,幾個女人盯著她看,背后嘀嘀咕咕,臉上浮出鄙夷的神色。廠區屋巷極窄,等她拐過屋角,隱約聽見“風騷”“蕩婦”的字眼。
她心里一怔,猛一回頭,你們說誰呢?看著她們閃爍的眼神,哈哈,你們說我呢?那幾個女人登時嚇得沒了聲息。
老金正在廠房檢查進度,見了她撓撓頭說,還以為你不過來了呢?她瞪著他,不高興我回來???他囁嚅地說,哪能呢?
兩人邊走邊聊,便到了廠長辦公室,他坐在椅子上狠狠地吸著煙。從福建回來后,他一直不知如何面對她。他剛要張口,一抬頭,見賀國慶站在門口:老金,我到處找你,倉庫失盜了,昨夜又少了七八個大炮車。
老金驚得站了起來。廠里手腳不干凈的大有人在,雁過拔毛也屬正常。除了教育罰款別無他法,開除留用也只是嚇唬,那是人家賴以活命的飯碗,丟了定會找他拼命。他問明原委后,問是不是那幾個無業小青年?
賀國慶說,好像不是,門鎖沒被撬壞。昨晚張勝利的老婆生病,下半夜他偷偷溜回家了。老金心頭一顫,難道是張勝利?
第二天,老金召開廠保衛部門會議,批評了張勝利的瀆職,還按規定扣半個月工資。賀國慶對老金說,這個處理太輕,要追究誰偷的,狠狠將苗頭扼殺掉,杜絕盜竊事件再次發生。我朋友是刑警隊的,我已報了案。
接連兩天,三個干警在廠里折騰來折騰去,逐個找相關人員談話,用石膏模按手印、腳印取證,拿回去逐一排查。嫌疑犯沒抓到之前,每個人看別人都賊眉鼠眼的,像電影《十五貫》里的婁阿鼠。
半個月后,婁阿鼠還是沒找到,真相冒了個泡就沉入了井底。賀國慶堅持要在廠里開批斗會,正義的呼聲在他的胸間激蕩。在會上,賀國慶說張勝利犯了錯,造成廠里損失,必須做深刻檢討,有人懷疑他監守自盜,必須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話還沒說完,張勝利的眼睛瞪得像銅鈴,歇斯底里大喊道,我沒有偷,證據呢?拿不出證據,要我承認除非你打死我。
老金突然陷入紛亂的茫然中,緩緩說:這事等有證據再說,不能冤枉任何人。他百感交集地看著張勝利,敲了敲桌子,說了聲散會。
老金對賀國慶說,我覺得他不像。賀國慶沒好氣地說,你太慈悲了,適合去當彌勒佛。我真懷疑你這個廠長怎么當上的?說完一甩手,氣呼呼地走了。
既然事情不可挽回,以后加強防范就是了。老金覺得,自己是欠了一樁心頭債的。萬一證據不足,枉擔個賊名,怕是張勝利這輩子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凌晨一點多,張勝利喝得爛醉,被兩個朋友拖回了家。老婆說他,早也喝晚也喝,喝死你。張勝利嘟囔說了句,死了拉倒,嗚嗚嗚。
老婆見他酒后哭得傷心,一下子閉了嘴。在她心里,張勝利還算是個好丈夫。她安慰他說:你不能死,萬一你死了,我就成了寡婦。
張勝利哽咽道,我這輩子已經沒用了,你改嫁啊,不遲啊,還可以嫁。說完倒頭便睡,開始打起呼嚕了。女人便坐在床旁垂淚。
老金回到家里不愿說話,屋子里一片死寂。春華冷冷地看著他,賭氣走進女兒房間,一把掀起被子,從床上把女兒扯起來,日頭都落西山了,你還睡到什么時候?沒用的東西。
她的聲音尖銳、沙啞,混雜了很多東西,像接通了的電流,嘣嘣嘣就抖了出來。
女兒睜開惺忪的眼睛呆坐在床上,顯然給嚇壞了。寒咻咻的風從窗口鉆進來,有一種透骨的涼意。老金突然甩門而去,生怕那些絕情的話脫口而出。
老金在廠門口碰上金排風,這兩個月她一直在外面跑業務,黑瘦了不少。她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說要告訴他個好消息。她邊說邊示意他往外走。他跟著她來到止水河邊。
金排風從年輕起就在生意場上討生活,見慣了世面,身上透著一股老江湖的油滑歷練。她人聰明,辦事靠譜,情商也高,又懂得察言觀色,和不同階層的人交往八面玲瓏,讓人如沐春風。只有在老金面前,她才是最放松的,完全是小時候隨性的模樣。
止水河邊涼風拂面,水光耀眼。分隔兩個月,感覺連時光都變得溫柔了。她望了他一眼,怎么愁眉不展的?
老金幽幽地說,如果你聽到什么,別太在意,都是別有用心的人在瞎說。
咱倆認識這么多年了,我就直說吧。別人說什么我不管,說不定她們越起勁說,我就越起勁做呢。她吐了吐舌頭,笑意狡黠。
說正事吧,我接到密報。金排風撩了撩頭發,笑道,江南炮竹廠東邊那塊地皮急著出售,總共一百六十畝,要價比市場價低好多,兩星期內必須交完款。我廠里的閑散資金只夠買一半,剩下的你們廠來買吧。這算不算好消息?
老金一臉狐疑。那鬼地方地勢高低不平,是一片荒草沼澤地,孤墳荒冢到處都是,還經常鬧鬼,邪門得很,不吉利吧?
有啥不吉利的?這塊地要填起來,那可是塊寶地。金排風說得很干脆。
老金皺著眉頭說,廠里剛剛起死回生,工資每月要發,銀行利息要還,手頭也不寬裕。明天我去趟銀行,看能否再貸點款。
她雙手扳過他的頭,對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你的,大大的,必須的,買!
老金感覺身上的熱血簡直要沸騰了,膨脹得快要撐破他的肉體,有那么片刻,他產生了眩暈的感覺,他張開雙臂順勢地抱住了她。她沉默了片刻,從他的懷里輕輕掙脫出來。
她說,上次在廣西,你心里不舒服我知道。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人在江湖,有時也會身不由己?;乇?、躲閃、輾轉騰挪都毫無作用,只能靈活應對。天下的男人哪個不是沾腥的貓?有些事對我來說,發生的概率其實很小,但到底是發生了。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沒后悔過。也許你會瞧不起我,可我要生存啊,鎮上百來個家庭也要生活啊。女人要闖一番事業,代價有時是慘烈的。你能理解嗎?
老金點了點頭,喉嚨一陣哽咽。這個用鎧甲遮擋傷痕的女人,一定是在被溫情冷落的女人,她的淚水只能自己擦干。這一生,到底是錯過了,他的沉默充滿悔恨和自責。
來回奔波兩天,貸款的事還是沒跑下來。農行行長還算爽快,做了特批,提前還完去年貸款,再貸可提高額度。
眼看規定期限馬上要到,老金決定在全廠內部集資,利息比銀行高,年底全額退還,按集資份額還可享受另外分紅。
全廠職工大會上,廠里領導帶頭集資,工人們也踴躍報名,有的還向親戚朋友借了款,全廠共集資了十幾萬。能湊到這個數目,老金連想都不敢想。世事艱難,誰都活得不易。他的鼻子有些發酸。
廠里催還的幾筆欠款剛到賬,算上集資的錢,缺口將近七萬。金排風替他墊上自己廠里買土地的資金,等貸款批下來便還她。老金驚喜萬分。
兩人連忙把錢裝進麻袋里,用車馱著直奔銀行,又馬不停蹄地跑下新的貸款,迅速辦妥了土地手續。一樁大事終于塵埃落定。
在一間僻靜的農莊餐館,兩人興奮地喝了酒,有些微醉。他舉起酒杯一飲而干,對她說,你是不是菩薩啊,總能在關鍵時刻出現,幫我一把。
她哈哈大笑,雙手合掌,說本菩薩明天起決定回東山鎮了,以后你好自為之。
他心中有太多不舍。商海里浮浮沉沉,人無異汪洋中的一葉孤舟,風雨來去。她就像止水河里的一艘帆船,順水漂流,逆水而上,來去都由她自己。
好在,笑容仍留在她的臉上。
老金成了白芒古鎮的一個傳奇。他走在街上,總會被人認出,人們恭敬地叫他金廠長。
他頻頻出席各種經驗交流及勞模表彰大會。電視采訪時,他對著話筒侃侃而談,說些“做大做強鞭炮產業,促進古城經濟發展”之類的官方話,私底下他的內心是焦慮的,這種焦慮沒有一天停止過。
中國經濟正處于轉型時期,集體股份制企業被認為只是過渡時期的產物。他怕的是那幅一直盤踞在他腦海里的畫面:江南炮竹廠貸款太多,像大山壓頂難以喘息。如有一日工廠擺脫不了宿命,在自己手中直接崩盤,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他會受不了。
為了廠里的長遠利益,老金、賀國慶、王富貴籌劃啟動股份制改革,實施投資入股、技術入股,不分紅,所有利潤放在新產品研發上。
沒想到,第一個出來反對的,竟是老廠長父親。那天,老人怒沖沖來到兒子家。板著臉訓斥老金,你這是走資本主義邪路,懂不懂?運動一來,整的就是你這種人。
他寬慰父親,哪有這么嚴重?現在形勢好了,不像以前了,廠里的發展勢頭很好。
父親怒道,方向本來不對,車頭開得快有什么用?不是我說你,萬一出事了,讓廠里百號人喝西北風去嗎?還讓人活不活?
在父親的眼里,兒子的雄心壯志,就像只羽翼未豐的鳥,仰著頭一直飛不高,一不留神噗呲一聲,頭便栽到地上。兩個小時后,老廠長被兒子駁得啞口無言,臉黑黑氣咻咻地走了。
做企業就像打仗,指揮部必須是一支精銳力量。老金和賀國慶鉚足了勁,組織一幫技術骨干到外地取經,全力投入新產品的研發、創新和推廣。
王富貴的技術越來越精湛了,事事做得熟門熟路,有條不紊。
廠里搞宣傳、跑訂單的事,老金交給賀國慶和素芬,島內一沓厚厚的大訂單,兩人不費吹灰之力拿了下來。老金單槍匹馬,把江浙、東北、廣東等發達地區橫掃了一遍。紛紛揚揚的大訂單,像雪花飛舞般飄了過來。
古城人家天天往炮竹廠跑,用自行車馱回一批批加工原料。人們每天緊趕慢趕,把加工原料做成了鞭炮成品,再用三輪車拉到廠里一交,立竿見影,錢就妥妥落到口袋里了。
這段時間老金累得一塌糊涂?;氐郊?,灶臺是冷的,他下了碗面條吃。他的家里沒什么好家具,最值錢的也就那張菠蘿格八仙桌,古舊斑駁,在昏黃的光線下發著黑黝黝的光。
以前他的家很溫暖,有生活的煙火氣。春華就在這個簡陋的家里,給他和兩個女兒做著簡單可口的一日三餐,一家人其樂融融,平凡普通?,F在,女兒考到外省讀大學,她把日子過成了休眠火山,任他在其中煎熬。
春華從屋里走出來,冷冷地瞥了老金一眼,離婚吧。老金心想,我不離你就不錯了,也不看你那壯如牛的腰身。老金拉拉她的手,語調平和地說,這個年紀離什么婚啦,腦子進水了?坐下來談談吧。
他以為她會溫順地坐下來,可他估計錯了。她用力甩開手,嘴里蹦出咯嘣脆的一個字:滾。他的臉頓時變得燥熱,心就像滾燙的鐵淬進水里,吱溜一聲冒出煙來。
今年,國家出臺了很多優惠政策,大力鼓勵和扶持集體企業發展。江南炮竹廠進入了遍地開花的階段。產銷兩旺,生意十分紅火。從十月份起,十幾輛解放牌大卡車,每天繁忙個不停,把一車車煙花爆竹,運到各大港口碼頭,銷往全國各地。
嘩啦啦的錢像風吹來似的,溜溜地滑進廠里的賬戶里。江南炮竹廠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今年廠里的創收首次突破億元大關,這個數字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廠里把個人集資款和利息全部結清,還分了紅。每個人領到手的錢,是幾十年沒見過的數目。工人們興奮得尖叫,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老金做出決定,春節給整座古城每戶人家贈送大炮車和煙花過年,古鎮人家再次陷入瘋狂的喜悅之中。
臘月二八晚上,煙花盛會如期舉辦。數百種大型煙花柱、大炮車,密密麻麻擺在止水河畔,蜿蜒不見首尾。八點一過,鑼鼓齊鳴,止水河的上空開滿了璀璨的煙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多么熟悉的聲音啊,長長的鞭炮聲幾乎把夜晚震破。那種振蕩人心的視覺盛宴,給老金帶來莫大的安慰,這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最好聽的聲音了。
他抬頭凝視空中綻放的煙花,絢爛過后沉沒無邊黑暗,孤獨感撲面而來。他突然涌過一股莫名心慌,一個從沒想過的問題橫亙眼前:煙花不能永遠掛在天空上,只能綻放一瞬間,片刻之后只剩下黑色的碎末,消失在無盡夜空之中。人呢?人不就是一朵煙花嗎?一旦變得絢爛,就要獨自飄落歸于塵土。
一陣江風浩蕩而來,卷起一片片凌亂的灰燼。老金打了個寒戰。他穿過亢奮的人群,沿著林蔭覆蓋的老街,悄悄折返而回。
第四響
重陽登高的習俗,在白芒古鎮十分流行。
文筆峰本來不高,兩百米而已,是白芒古鎮文化精神的象征。老金一到這里,就感到莫名心安。老金去玉蟾宮燒了炷香,祭拜了五祖白玉蟾,祈求生意勢若長虹,保佑今年平安順利。
每次來這里,他總會找老朋友誠然道長閑聊,尋道開悟一番。
眾生浮萍,不勝苦味。廠里的工人們都將希望寄托于他,依賴于他,唯獨忽略了他也有脆弱的時候。這世上,沒有人關心他內心的隱痛。他只好把滿心困惑交付菩薩。
老金搖了個簽:半世自如流水去,老來運至得黃金。
誠然道長把字簽一捋,再端詳他的手相和面相,慢悠悠地說道,簽是好簽,只是掌心的情感線斷了,緣起緣落,婚姻恐怕難保。老金心切求破解。誠然道長搖搖頭說,順其自然吧。
他相信宿命。老來運至?黃金倒是滾滾來,但不是他的。他頂多只算個古鎮名人吧?;橐鲭y保?李春華再怎么鬧,他也不會離婚。生活中一切順其自然吧,能過則過,不能過也就過了。只要活著,還有什么是不能過的?
回想這半生,對他最大的打擊,可能是高考失利了吧。幸虧那時黨的政策好,父母退休,子女頂替接班。父親為他提前辦理退休,他便頂替父親到江南炮竹廠上班了。從最底層的技術工干起,一直當到了廠長。一路走來順風順水,娶妻生女,這一生也算是穩定下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名氣比當年考上大學的同學大得多。他算是優秀校友了,經常被邀回到母校做勵志講座,他自信的臉上閃耀著光芒。至于婚姻,人到中年無激情,剩下的只是親情而已。但男人嘛,家庭責任總是要擔當的。
第二日,老金接到組織部電話,讓他到部里一趟,部長吳勝利找他談話。掛完電話,他覺得有些不妙,心里很忐忑。
見了面,吳勝利告訴他,有人寫了封告狀信,告他生活作風問題。老金漲紅了臉說簡直是胡扯。吳勝利遞過來幾張照片。傍晚的夕陽下,老金和金排風一起散步、相擁,言笑晏晏。坦白說,這照片拍得好唯美,但老金的頭還是重重地嗡了幾下,臉上浮現出痛苦痙攣的表情,他清楚這些照片對他意味著什么。
吳勝利說你寫個說明吧,這事我設法幫你壓下去。
走出大門,老金感覺自己這輩子用心壘起的好男人形象轟然坍塌,所有向他投來的目光,如利刃般鋒利,讓他不寒而栗。
難道昨天誠然法師的話,這么快就靈驗了?
老金回到廠里,剛推開門,見賀國慶和素芬似乎在爭執什么,兩人面紅耳赤,見了他立刻閉嘴。素芬連招呼也沒打就走了出去。
老金發現賀國慶看他的眼神不對,單看這小子的表情,心里像有股怒氣就要噴薄而出。這段時間,賀國慶總是這副表情,火氣很大,似乎心里隱藏著什么不滿。老金也不便多問,這段時間他也很苦悶,心情本來就煩躁不安。
老金表達苦悶的方式,一是在家默默喝悶酒,喝多了就睡;二是像現在這樣,沉默不說話,一根一根抽著煙。那種隱忍克制,就像是電腦里某種固定程序,不輕易被破解。
下班后老金來到止水河邊,坐在沙灘上看風景。這里很安靜,這份安靜只屬于他。
不知過了多久,陪伴他的云朵、飛鳥和溪水,都在黃昏中隱去了蹤影。河邊有人散步經過,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老金才猛然回過神來。
五月才過了一半,天氣就熱得要冒泡了。
老金靠在辦公室窗邊,悶悶抽著煙,看著窗外的廠區和職工宿舍,眉宇皺成川字。照片的事先擱置一邊,單是這破陋不堪的廠房就令人頭疼。老廠區太陳舊了,畢竟四十多年了。廠房和職工宿舍的屋瓦,成片成片低凹了去,估計手指一戳,它就像多米諾骨牌嘩啦啦散了架。屋頂堆滿了青苔,這屋子那么老,稍不留神就會斷了氣,變成一堆廢墟瓦礫。
一連兩天,老金都在琢磨,去哪里買最便宜耐用的、修補屋頂的材料。老金走到化工涂料店,老板把材料單一列,笑道,金廠長,補啥補喲,那房子多爛啊,炮竹廠現在有錢了,不如集資蓋幾棟宿舍樓吧。你看華經公司建的職工宿舍樓,每人一套三房兩廳,多豪華氣派啊。
老金的心有些發癢,便和賀國慶、王富貴一起商議建宿舍樓的事。華經公司的宿舍樓,是白芒古鎮第一批集資樓,共四棟,環境很優美,外觀很氣派,是縣里最好的樣板工程。三人的意見空前一致,要建比華經公司漂亮好幾倍的宿舍樓。
報建手續是賀國慶托國土局的朋友批下來的。工宣隊解散后,賀國慶不愿回原單位,眼看江南炮竹廠蒸蒸日上,又趕著要分房,他干脆申請正式調入炮竹廠。
賀國慶拿到報建批文,老金的苦悶心情一掃而光,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滿血復活了過來。此刻,老金正在和賀國慶商榷籌資建樓的細節。職工住房登記表和樓盤預算表,靜靜地躺在他的辦公桌上。
賀國慶說,五棟整百套,每套一百二十平方米,按現在九十年代市場價預算下來,每套九萬元搞定。我打聽了,房管局有新規定,集資建房必須是單位和個人按比例交付房款。
廠里出資五萬,個人出資四萬。怎么樣?老金問。
賀國慶的眼睛睜得很大,張口露出一排被煙熏黃的牙齒。他攤開手,無奈地說:照我掌握的情況看,有些家庭恐怕拿不出來。
老金仰頭,朝空中長長吐一口煙,瞇著眼睛說,這樣吧,確實有困難的家庭,缺口部分先從廠里借,每月再從工資里分期扣還。
不出幾日,施工隊開始進場。廠區里搭起腳手架,挖掘機日夜轟鳴,熱火朝天的灰塵鋪滿廠房大院,連樹木都披滿了白霜。老金擔心樓的質量問題,天天戴著安全帽在工地上轉悠。施工隊叮叮當當干了一年多,兩棟廠房、五棟樓房便全部建好了。職工們眼巴巴地盼著樓盤完工交付,期待明年好住上新家。
交房那天,江南炮竹廠內空前熱鬧。工人們興高采烈地拿到了各自的新鑰匙,房號是抽簽得來的。張勝利的老婆找到老金:廠長,我抽到的是五樓頂樓。你也知道勝利的腿,上下樓實在不方便,不知能不能找人幫我換換?
老金這下子傻了,責怪自己沒考慮周全。他連忙找到一樓的住戶商量調換的事??烧l都不愿意住頂樓。老金不得已,拿自己的三樓和張勝利的五樓換,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負責建樓的包工頭馬令輝,江湖人稱馬司令,長得白白凈凈,人很精明。他說話很真誠,待人接物,讓人挑不出毛病。馬司令請老金到咸布盧包廂喝茶,他拿出一個鼓囊囊的黑皮包,遞給老金:托金廠長的福,這項工程我賺了點錢,按照江湖規矩,你一定得收下。
老金正色道,千萬不可,這是犯法的事,請給我收回去。喝個茶可以,其他就別費心了。
過了幾天,賀國慶又夾著個皮包,神神秘秘地遞過來說,馬司令要退還咱倆的購房款。我跟他是哥們,人也很仗義。你就放心收下吧。
老金說,買房不付錢,不成了白吃白拿啦?不行,這是原則問題,別弄出事來,都給我退回去。賀國慶連聲說是。畢竟臉上有些掛不住,他心里嘀咕著,你個死板腦筋,還原則問題。
隨著金秋時節的來臨,江南炮竹廠迎來了最繁忙的時刻。這是個鼓舞人、能收獲的季節。廠里好事連連,擺脫了困境,蓋起了新樓,住上了新房,算是趕上了好時代。
老金搬了新家,春華卻執意住在原來的家。這算什么事?老金苦惱極了。他正在家里獨自吃午飯,味同嚼蠟。電話響了,朱會飛老板在電話里急促地說,老金,出事了,你這兩天趕緊來趟湖南。
湖南的千萬訂單估計要黃了,這是老金始料未及的。老金急忙買了下午的船票,乘船過了海安,直接坐上了開往湖南的列車。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有個影子出現在他的余光里,這個位子有人嗎?自然是沒人的。你沒買票嗎?老金好奇地打量著他。
男子約三十多歲,藍灰的牛仔褲把他的雙腿拉得修長,腳上穿著锃亮的皮鞋,幾綹頭發烏黑黑的,緊貼在他的腦門上。他的眉毛向上一挑,一雙笑瞇瞇的眼睛,釋放出友好的意思。在他對面坐下來,自嘲地說,還沒買,我待會兒再補票吧。
半晌,那個男子小心地問他,你要去哪里?湖南長沙嗎?老金正心緒不安,表情有些煩,向他點了點頭。男子又說,長沙是個好地方,我從小在那里長大。你是單獨一個人旅行嗎?
老金感覺他沒話找話,嗯了一聲后,便閉上眼睛。
十分鐘后,火車開始移動。車廂有些冷,一股寒氣從車窗里、廊道里悄悄涌了進來。老金緊了緊身上的夾克衫,伸手把車窗拉下來。
火車到站的時候,已是深夜一點。他不幸將錢包弄丟了,連同地址和電話。他的腦子有過瞬間的空白,連忙報了警。警察出動了,找他潦草地做了記錄就走了。他兩眼發直,癱坐在空寂的站臺上。那個男子走了過來,掏出錢遞給他當路費,卻執意不肯留下地址。老金只覺得心里愧疚極了。
老金終于費盡周折找到了朱會飛的電話和地址。
這是個清幽雅致的小院子,里面飄滿桂花香。朱會飛和兩個朋友在桂花樹下喝茶。
他告訴老金,湖南農村一家辦喜酒,很熱鬧,放了十幾個東方紅大炮車。結果當天,鞭炮的氣味把新娘熏暈了,住進了醫院。醫生檢查后,說是二氧化硫急性中毒。新娘好是好了,可當地農村都在謠傳,說你們廠生產的鞭炮含有劇毒,很多買家都退了貨。
老金驚得瞪大眼睛:我們廠生產煙花炮竹幾十年,嚴格按照國家安全標準生產。怎么會有劇毒?
朱會飛說,當然是謠傳啊,說不定新娘本身就有病。這樣吧,你和我去拜訪幾個大客戶,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連續幾天,朱會飛和老金在大客戶家門口等了又等,在酒桌上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幾乎把一生的好話都給說盡了?;刭e館時,老金滿身酒氣醉眼惺忪,來回數著街上的門牌號。橫過馬路時,還差點被一輛車速過快的大貨車撞飛。
老金回到白芒古鎮,睡了兩天兩夜。一早醒來,他打起精神,準備出門上班。右眼皮突然跳得厲害,手一摁就穩,一松手就跳。老金的心里咯噔一下。民間有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說法,不會這么玄乎吧?
鏡子里老金面部瘦削,皮膚灰暗,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許多。他的目光穿透水龍頭滴下的水,像凝視著一場未知未覺的先兆。
是月底了,他看完辦公桌上一大堆報表,批完各種票據,一上午呼啦啦就過去了。他和王富貴到外面吃午餐。王富貴把五花肉吃得滿嘴流油的樣子,老金看得一臉羨慕。
老金伏在辦公桌前做了個夢。夢見年輕時的他和春華,在田野的陽光下奔跑,春華笑得很燦爛。他好久沒見她這么笑過了。
醒來后,老金覺得口渴,從桌子上拿瓶鐵罐可樂喝。易拉環太緊,他沒拉開。他用膝蓋夾緊,手腳齊用,猛一拉——砰砰砰!轟隆??!噼里啪啦!轟隆??!噼里啪啦……
無數聲巨響,差點把屋頂都震翻了。老金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可樂,易拉環開了,可這響聲不至于這么大吧?還循環連放?聲音好像不對???
出事了!他大喊一聲,拔腿就往廠房那邊沖去。包裝車間已被滾滾濃煙覆蓋,火苗躥出兩米多高。車間玻璃幾乎全被震碎,方圓百米之內都有震感。
兩三個被燒熏得滿身焦黑的女工,從車間里扒拉著沖出來。因為恐懼,渾身像篩子般劇烈地顫抖。她們跌跌撞撞地跑到老金面前,雙手死死地扯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她們驚恐地指著火光四起、濃煙滾滾的車間,嘴唇抽搐地說出兩個字:
春華!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