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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孫睿:火車不進站(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 孫 睿  2021年11月02日08:33

    孫睿,祖籍北京,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二〇〇二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出版長篇小說《草樣年華》系列、《我是你兒子》《背光而生》等十部作品,多部被《當代·長篇小說選刊》選載。二〇一八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創作,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選載。獲二〇一九年《北京文學》優秀作品中篇小說獎,入選《小說選刊》二〇二〇年度短篇小說年選以及各類年選集。

    火車不進站(節選)

    孫 睿

    姜蓉蓉七歲前,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聽到家門口的火車道上,響起爸爸開的那趟火車進站的聲音。她家住在鐵路家屬區,和火車道一墻之隔?;疖囘M站前,會響幾聲喇叭。喇叭響后,用不了多久,爸爸便會走進家門。

    姜蓉蓉的爸爸是個“大車”,家屬區里的人都管火車司機叫“大車”。見到姜蓉蓉她爸,就會喊一聲“姜大車”。大,透著尊敬;車,透著重要性,掌管全車。

    這片職工家屬區住了百十來戶,能被叫上“大車”的就三位,姜大車是其中之一。坐“大車”旁邊的叫“伙計”,就是副司機,也是徒弟。車頭上貼著“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的標識,只有大車和伙計有權進入。姜大車開的是內燃機車和電力機車,高鐵和動車出現之前的主力車型。等“大車”退休,“伙計”就可以當“大車”了,然后會有新“伙計”出現。能進駕駛室,是份實惠的榮譽,意味著會技術,而且工資高。

    爸爸出車回來,就會給家里帶回外面的流行玩意兒。比如這次,爸爸帶回來的是兩把不銹鋼帶花紋的勺子?;y簪刻——也有可能是壓制的——在把兒上,美觀精致,拿著還不滑手。家里之前用的都是半長不短的鋁勺,不僅家里的勺子這樣,幼兒園的勺子也是這樣,外面賣豆腐腦的小攤兒上,用的還是這種勺子。攤主會將一捆勺子裝進空罐頭瓶里,擺在桌上,誰用誰就從里面捏出一把。罐里的勺子鋁面已經磨得發污,多好喝的豆腐腦用它吃,味道也會打折扣。如果換成爸爸帶回的這種勺,味道就會不一樣。拿在手里,用它喝什么,都是一種享受。這是一種生活的恩饋,是一種日常生活可以很美好的證明。

    姜蓉蓉拿著不銹鋼的勺去買“碗糕”?!巴敫狻笔沁@座北方小城特有的食物,全市少年兒童都吃過它。是當地食品廠做的冰激凌,一個球一個球的,裝在保溫桶里,被各個冷飲銷售點取走。誰要買,就用紙質小碗裝,一碗最多盛四個球,買得多就多盛幾碗,故稱“碗糕”。

    “碗糕”配小木勺,薄薄一片木頭做的,軟,不方便吃硬東西。剛盛出來的冰激凌球凍得瓷實,水多奶少,木勺戳不動。大家就從家里自帶鋁勺,只有姜蓉蓉的勺子是不銹鋼的,還帶花紋。厚厚的勺柄,不會像鋁勺那樣一窩就彎,握在手里又舒適,又安心。勺面能當鏡子,把自己和身后的世界都映在上面。

    大家沒見過這樣的勺子,競相傳看,從你的手到我的手再到他的手,忘了吃冰激凌。而當用它起冰激凌放到嘴里的時候,那感覺更是無可比擬。不銹鋼的材質完美傳遞了冰激凌的涼,放進嘴里的勺子,比冰激凌還涼。這個夏天因此而不再炎熱。

    吃完“碗糕”,姜蓉蓉驕傲地拿著勺子回家了。爸爸又出車了,不知道下趟會帶回什么。

    姜大車有一次帶回來的是字帖,歐陽詢的《九成宮》。號稱能萬次書寫,高科技布面紙,不用墨汁,蘸水就能寫,速干,干了再寫,省墨省紙,配筆配水盂,還送小筆架,附贈教學光盤。這一年,姜蓉蓉十歲。

    于是情況變了,姜蓉蓉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火車進站。一旦進了站,她爸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在家門口。她爸進門的時候,需要看到她正坐在上個月買的那張二手寫字臺前練毛筆字,這是姜蓉蓉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對于一個十歲的女孩,生活中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做,她卻被要求把自己挺得比毛筆還直,然后拿著一根同樣筆直的毛筆——剛適應拿鉛筆的方式,現在又要用另一種方式握住毛筆——用每寫一下都要弄濕筆頭的方式,將筆毛軟塌塌地落在紙上,力求寫出剛勁之感。她爸列舉了種種美好事情誘惑她把字寫好,諸如老師喜歡、給人留下好印象、能找坐辦公室的工作,姜蓉蓉并不為其所動,不覺得這些重要,她更愿意和那幾個同齡的男生去河套里玩——自打上了小學,就不愿意參加女生們的跳皮筋、十字繡等活動了。

    姜大車讓姜蓉蓉寫毛筆字,是希望她將來不要去開火車,當個“女大車”并不是值得自豪的事,而字寫得好,可以去坐辦公室。那張二手寫字臺,是姜大車送給姜蓉蓉的生日禮物。他覺得女兒十歲了,進入兩位數的年紀,不能再稀里馬虎,就去二手市場淘了這張書桌。此前姜蓉蓉寫作業就在飯桌上。姜大車雇了一輛三輪車把書桌拉回家。

    姜大車和媳婦都是工人身份,平時不需要寫字,家里筆和紙都很難見到。寫字臺和這套文房用品的出現,給家里增添了文化氣息。姜大車很滿意。他自己就是因為文化程度不高,十八歲去當“伙計”,把師傅熬退休,當上“大車”的。普通職工六十歲退休,“大車”都是五十五退,屬特殊工種,熬夜不說,車頭的輻射還大。姜大車師傅退休的時候,已經成了半禿。姜大車現在頭發還算茂密,但大便不規律,因為睡覺起床時間沒準兒。姜大車不想姜蓉蓉也走這條路——當然,姜蓉蓉不好好學習文化知識的話有種種從事其他工作的可能,姜大車首先想杜絕的就是這種可能??山厝匾稽c不念姜大車的好,她覺得這哪是生日禮物,明明是給生日添堵。

    此刻姜蓉蓉正在河套里和幾個男生烤鳥。鳥是男生粘的,他們在相隔十米遠的地方立起兩根竹竿,竹竿之間拴了一張網,像架起一張超大的排球網。然后跑到兩百米外,沖著網子的方向吹哨子扔石頭,驚動草窠里的鳥。鳥會往前飛,如果不拐彎,就會撞到網上。頭陷在網眼兒里拔不出來,坐以待斃。今天烤的這三只鳥,就是這么逮的。男生們管這個叫粘鳥,網子叫粘網。

    河套是一條河道。過去曾有一條波瀾壯闊的河流途經此地,因此河道寬闊,厚厚的沙土下面,還有大塊的鵝蛋形石頭,現在只有中間一條涓涓細流。兩旁的沙土上雜草叢生,也有人圈出一塊塊方地,種了玉米。河套的壩上就是鐵路,鐵路的另一側是鐵路職工家屬樓,從樓上能看到地里的玉米,所以玉米熟了,也不會少。去河套玩的孩子都被大人教育過:不要摘玉米,別給我丟人。

    鳥從粘網上拿下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網眼兒小,被套住的鳥,相當于被猴皮筋兒勒住脖子,用不了多久就會咽氣。男生從那條巴掌寬的小溪里摳出泥巴,把鳥裹住,像把餡兒包進元宵里,放進火里。河套太寬了,離家屬樓也遠,小孩點火沒人管。清明節的時候,大人們也都拿著盆來這兒燒紙,遠遠望去,河道里流淌著一條火河。

    烤鳥不是臨時起意,一個男生還從家里帶來鹽、孜然和辣椒末兒。姜蓉蓉積極幫忙撿磚,搭建爐臺。這是一個男生的主意,他說不光要放火里烤,再用煙悶一悶,能弄出熏雞的味道。姜蓉蓉第一次跟著他們這樣干,對能否達到預期效果存疑,男生說騙你干嗎!姜蓉蓉又撿來枯草,守著爐臺,拭嘴以待。

    這時候,她聽見火車進站的聲音?;疖囘M站前要發出信號,鳴笛一長聲。別的車也鳴笛,姜蓉蓉知道那不是姜大車在開。而這一聲,她聽得出就是姜大車那趟。姜大車按下的喇叭,姜蓉蓉不光耳朵里有反應,生理上也有反應,會讓她全身收緊。對于姜大車已經回來了這一事實,她十分篤定——不能靠火車的顏色辨認,因為下趟車是哪個車次,會是什么顏色,姜大車自己都不知道。姜蓉蓉來不及驗證磚膛中的烤鳥是否如男生們所說的那么好吃了,一瘸一拐地竄上大壩——蹲久了腿麻,向家跑去。

    火車站離姜蓉蓉烤鳥的地方只有一公里,沿著河套往前走,能走到火車站的背身?;疖囀菑牧硪粋€省始發的,途經本省,在這個地級市設有一站,終點是第三個省。姜大車開的只是從第一個省到本市的這一段,接下來那段,由終點所在省的鐵路局司機來開了。交班后的姜大車要去調度站點個卯,可以洗個澡,趕上飯點兒還能去食堂吃口飯,然后再回家。如果歸家心切,點完卯就直接回家了。從火車進站到姜大車進家門,快則十五分鐘。姜蓉蓉需要在這十五分鐘里,從河套的磚爐前,坐到家中的二手書桌前,并擺出一副在練字的樣子。

    書桌擺在姜蓉蓉睡覺的屋,臥室的門正對著客廳的門。姜大車進門了,看見姜蓉蓉真的在練字,竟有些意外。姜蓉蓉抬起頭,做出一副才意識到姜大車回來了的姿態,喊了聲“爸”。姜大車看見椅子背上搭著他給她買的那件紅色絨衣。

    姜大車摘下藍色包裹著紅色條紋的司機帽,掛在墻壁的粘鉤上,走到書桌前。

    寫一個我看看。姜大車說。

    姜蓉蓉把半濕不干的毛筆又蘸了點兒水,在布料紙上寫了一個“鳥”字。

    姜蓉蓉練得怎么樣,姜大車也看不出來,他要是懂書法,也不會去開火車了。

    把這個字的原型讓我看看。姜大車說。

    姜蓉蓉知道,姜大車的意思是說把字帖上古人寫的這個字找出來,對照著看。

    她不知道這本《九成宮》里有沒有“鳥”,有的話,一比,也能看出她根本沒練過這個字。

    我沒照著字帖寫。姜蓉蓉說。

    買字帖就是讓你照著字帖寫,自己瞎寫能練出來嗎?姜大車說。

    那寫字帖的人,不也沒照著什么,就自己隨便一寫就成字帖了嗎?姜蓉蓉說。

    姜大車拿過椅子背上的紅絨衣聞了聞,臉一拉,說,把手伸出來。

    姜蓉蓉每做錯什么,便會聽到姜大車的這句話。隨后就會是木尺子伴隨著姜大車呵斥的節奏,落在姜蓉蓉的手心上。

    這件紅絨衣是今年春天姜大車出車時,在外省的商場給姜蓉蓉買的,本市沒有這種樣式的。剛才姜大車開著火車即將進站之時,看見這件衣服出現在河套冒著煙兒的小磚堆旁,他想到那會是姜蓉蓉?,F在姜蓉蓉還給他演戲,并且狡辯。

    姜蓉蓉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以為打手是因為字沒寫到姜大車滿意,給自己開脫:我才練幾天呀,你寫一個試試。

    我都看見你在河套點火玩了,自己聞聞,衣服上還有煙味呢!姜大車去客廳拿尺子。

    姜蓉蓉扭頭聞衣服,真有煙味,熏鳥沒吃成,先給自己熏了。

    姜蓉蓉不得不伸出右手。

    那手。姜大車說。

    為什么?姜蓉蓉還舉著右手。以前每次打的都是右手。

    右手給你留著練字,左手沒用。

    姜蓉蓉垂下右胳膊,抬起左臂,掌心剛攤開,木尺子便落在上面。

    啪!

    姜蓉蓉和馬珂接吻的時候,左手一直緊緊地攥著。馬珂從姜蓉蓉的嘴里拔出舌頭,說,我都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你了,你還對我有所保留。馬珂的右手包裹著姜蓉蓉的左手,他想讓姜蓉蓉張開五指,和他的五指交叉握在一起,這樣他倆的十指就環環相扣了——姜蓉蓉右手的五指已經和馬珂左手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只是左手遲遲不愿張開。

    我不習慣。姜蓉蓉說。

    她越這么說,馬珂越好奇,想看個究竟。他總得清楚這個讓他交出初吻的女生是不是左手有殘疾,如果有,殘疾到什么程度,他好知道能為這只手做點兒什么,并為她付出更多的愛。馬珂舉起姜蓉蓉的左手端詳,沖向教室窗外的陽光,給手充當背景的藍色的確良窗簾在隨風擺動?,F在是午休時間,教室里他倆所在的這片后排區域沒有人,幾個同學坐在前排寫作業。春風和煦,陽光亮暖,姜蓉蓉的左手還是緊握著。

    我愛你的一切。馬珂說出這個年齡的男女生都無法拒絕其詩意的話。然后把頭湊向姜蓉蓉攥緊的左手,親了一下,聲兒還挺大。

    姜蓉蓉撤回左手,把臉迎上去,和馬珂的臉挨在一起,兩人又開始親起嘴來。他倆認為眼前的人,就是世界的全部。并不知道在五米之外,教室后門的外面,聚集了一群抑制著興奮與騷動的外班同學,正透過后門上方供老師檢查班內情況的觀察口欣賞著他倆的現場直播。本班同學對他倆近半個月如膠似漆的表現已習以為常,中午該回家吃飯的吃飯,該在教室里低頭做卷子的做卷子。同樓層的外班同學經過樓道時,剛剛發現這一幕,立即回自己班呼朋喚友,組團觀看。他們和姜蓉蓉馬珂一樣,都上初三,正準備一??荚?。

    姜蓉蓉和馬珂更不會知道,外班同學的扒頭觀望,引來了教導主任。后者一腳踢開教室后門,把他倆嚇一跳的同時,也讓他倆知道教導主任這個職位的工作職能是什么了。

    學校離火車站不遠,留神聽的話,還是能聽到火車的喇叭聲。若不留意,每天耳膜則更多是被上下課的鈴聲和老師訓話的聲音充斥。自打教導主任踹開門后——其實從容地從前門走進來也完全可以將馬珂和姜蓉蓉當場擒獲,“踹”的這一動作更像是對全校早戀學生的警示——姜蓉蓉就一直聽著姜大車的那趟車什么時候進站。終于在兩天后,汽笛聲如期而至。

    姜大車出現在學校,是在姜蓉蓉聽到汽笛聲一個小時后,想必是洗了澡。姜蓉蓉在教室的窗口看著姜大車走進位于對面平房的教導主任辦公室,著便裝,換下了司機制服。半個小時后,姜大車走出來,和進去時候的氣色不一樣,站門口頓了幾秒,仿佛剛剛結束長跑,需要喘口氣,緩緩。然后才離開。

    盡管姜大車總要出車,一走至少三天——連夜開到另一座城市后,可以休息一天,然后再把返程車開回來——不能及時到學校,給學校留的家長聯系方式仍是他的手機號。他們家奉行小事姜蓉蓉媽做主,大事姜大車做主的原則。吃什么、飯菜咸了淡了、在哪兒買肉、家里需要添什么了,這些都是小事。給家里掙錢和教育姜蓉蓉,是大事,歸姜大車管?;疖囁緳C的工作辛苦,掙得也多(相比鐵路其他崗位的職工),不在家的時候是多數,所以三年前,姜蓉蓉升入初中了,姜大車就讓姜蓉蓉她媽辦了停薪留職,一心管家,保證姜蓉蓉一日三餐準時及合理利用放學后的時間而不是荒廢在河套或別的什么地方。一個火車司機的月薪,足夠一家三口每月的合理開銷。李萍(姜蓉蓉的媽)每月的任務除了照顧姜蓉蓉起居,再就是要把姜大車帶回來的工資條上的數字和卡里收到的數額核對一下,然后取出姜大車下個月的開銷,裝進他的褲兜。七歲看老三歲看大,姜大車在姜蓉蓉三歲的時候,就覺得她將來可能比男孩子還不好管——剛上幼兒園就不好好坐著,前傾翹起椅子兩條后腿美滋滋地晃悠——不嚴點兒不行。姜大車是經濟支柱,話一出口,擲地有聲。所以姜大車真打姜蓉蓉的時候(小學前是打屁股,小學后是打手心),李萍也會識趣地回避。

    如果是無關緊要的事,姜大車接到學校的電話,通常就讓李萍去了。這次在電話里聽說是早戀,姜大車在駛離這座城市的火車上說:老師,我兩天后回去見您。

    姜大車沒想到姜蓉蓉不僅早戀,還成了校園一景,作為女孩子的爸,覺得很丟人。在教導處門口站定的那一下,是姜大車在勸自己別沖動,本來他想沖到姜蓉蓉的班里,不顧她已經過了十五歲的事實,把她按在課桌上照屁股一頓揍。同時,另一個聲音告訴他,要從長計議,當務之急是讓姜蓉蓉中考能考好點兒。姜大車深呼一口氣,邁腿離開學校。

    姜蓉蓉知道姜大車在家等著她,他會怎么做,姜蓉蓉想象不出來,也只能硬著頭皮回家。馬珂問姜蓉蓉要不要陪她走一程,姜蓉蓉怕姜大車出現在半路上,這兩天正是最要命的時候,低調行事為好。出了校門,姜蓉蓉一個人向鐵路職工家屬區走去。

    進了門,姜蓉蓉正要換鞋——她覺得無論一會兒姜大車怎樣懲罰她,她總得把鞋換了再進屋接受懲罰——姜大車突然從后面躥出,不由分說,抓起姜蓉蓉的頭發,上來就是一剪刀。

    姜蓉蓉感覺到自己的后腦勺輕盈了,梳著的馬尾辮瞬間散開,變成垂肩短發,少掉的那一捆頭發正被姜大車攥在手里,已經不再屬于她。

    啊——??!

    姜蓉蓉嚇傻了,淚如雨下。

    李萍聞聲從廚房出來,手上沾著面,剛準備搟面條??吹浇厝氐拇蟛糠诸^發到了姜大車的手中,趕緊擋在女兒身前: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李萍知道姜大車被叫去學校,不知道姜蓉蓉犯了什么錯,問過姜大車,姜大車進門后板著臉就仨字:不像話!

    越跟她客氣,她越不把你放在眼里!姜大車推開窗戶,把那捆頭發扔了出去。一撒手,像釋放出一股黑煙,朝四面八方飄散。

    姜蓉蓉靠在墻角哭得撕心裂肺。

    李萍轉過身,問姜蓉蓉:你干什么了,看把你爸氣的?

    姜蓉蓉抽泣得上不來氣。

    李萍心疼女兒,摟住她,又顧及丈夫,不宜過于親昵。李萍和姜大車在管教孩子上有默契,當姜大車唱白臉的時候,李萍決不能唱紅臉,否則姜蓉蓉見有人撐腰,意識不到自己的錯。但現在姜蓉蓉哭得太慘了,李萍作為母親,只能把她摟住。

    別看現在可憐,在學校瘋著呢!姜大車的每句話都如針刺,似乎犯錯誤的不是自己女兒,而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這種話也不像一個話少的人能說出來的,更像一個伶牙俐齒人所為。姜大車平日里話并不多。在車上,無須主動開口,徒弟會找話題聊天,他只需要嗯啊哦附和就行。在家,他只需要用表情傳遞所思所想便可?,F在數落起姜蓉蓉,素以工人階級自居的姜大車發現自己在如此情境下居然具備組織語言的能力,很是驚訝。

    說完,姜大車意識到自己的刻薄,對面畢竟是女兒。又找補:剪你頭發是為你好!頭發少了,你就不胡思亂想,別人也不胡思亂想了,還有仨月就中考了!

    姜蓉蓉面臨的嚴峻問題不是中考,而是沒了頭發怎么出門。姜蓉蓉泣不成聲,像必須咬牙完成一件任務一樣,嘟囔出:你這樣對我,就別怪我到時候怎么對你!

    說完,跑進自己房間,撞上門。

    姜大車沖著門喊道:我不需要你對我怎樣,我現在只要你對自己負責!

    晚飯時姜蓉蓉沒有出現在飯桌前。李萍已經知道事情起因,覺得多大的錯也得吃飯,要去叫,姜大車搖搖頭,說叫也沒用,過了今晚再說吧!

    晚上九點,李萍在她和姜大車的臥室聽到客廳有動靜,是姜蓉蓉出來接水喝,隨后又回到自己房間。李萍起身跟了進去,說,走吧,媽媽陪你出去修頭發。

    不用。

    姜蓉蓉關了燈。她往后一仰,倒在床上,腿蜷縮到胸前,臉沖墻,仿佛回到子宮里。

    李萍替姜蓉蓉關上門。然后在隔壁跟姜大車說:明天早飯你做,賠禮道歉。

    第二天,姜大車坐在那桌他試圖緩和父女關系而笨手笨腳做出來的看上去豐盛過頭的早飯前,翻看著從學校帶回來的中考考前注意事項。一個異樣物體突然從眼旁掠過。定睛一瞧,姜蓉蓉以光頭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姜大車強忍著拍桌而起大喝一聲你這是做給誰看呢的沖動,擠出一副和顏悅色,磕開煮雞蛋,三下五除二剝掉皮,遞到姜蓉蓉面前,說:吃完了早點兒去學校。他知道再硬下去,只能魚死網破。

    姜蓉蓉根本沒往他這邊看,自己倒了杯涼白開,沖著窗外喝。

    李萍從臥室出來,看到這一景象,趕緊打圓場:我去學校給蓉蓉請個假,先在家歇兩天。

    直接跟學校說我以后都不去了。姜蓉蓉開口了。

    你爸不對,昨晚他已經跟我承認了,今天特意給你做了早飯。李萍說。

    我這樣怎么出門呀?

    我只是想讓你的頭發短一點兒,是你自己弄成這樣子的!姜大車覺得要是比起狠來,還真狠不過姜蓉蓉,畢竟他是大人。

    你把我的頭發弄得跟狗啃的似的,至少這樣整齊點兒。

    快中考了……

    和我有什么關系?

    你不想上高中嗎?

    我想死。

    說完,姜蓉蓉又回屋了。

    下午,姜大車要出車了。自打姜蓉蓉早上回屋后,就沒再見過她,房門也鎖著。姜大車出門前還是跟姜蓉蓉打了招呼,說了軟話。里面沒動靜,姜大車只好先走了。

    三天后,姜大車帶著一頂粉色的棒球帽回家了。進門前已從李萍處得知,姜蓉蓉一直在家,沒去過學校。他當了快十六年父親,開了二十六年火車,這時才懂得,想像駕馭火車那樣駕馭女兒是行不通的。

    棒球帽掛在門口,若姜蓉蓉出門,摘下便可戴在頭上。掛了一個月,姜蓉蓉長出毛寸,無視帽子的存在,推開門,徑直下樓而去。

    這是姜蓉蓉一個月里第一次出門。此后也經常出門,但從未去過學校。李萍從其他家長那里了解到(這些家長也是聽他們孩子說的),姜蓉蓉會和同學在麥當勞肯德基等地方見面,同學把新發的卷子帶給她一份。班里已經不講新課了,去學校也是每天做卷子,在哪兒做都一樣。班里還有個QQ群,遇到不會的題,姜蓉蓉會在里面問,有人解答。老師也聽說了姜蓉蓉的情況,對她網開一面,即便連月缺席也會發她畢業證。有時候李萍還能聽到姜蓉蓉的房間里傳出笑聲,這個消息也讓姜大車安心許多。

    另一個讓人不安的消息是,姜蓉蓉和馬珂還好著。姜大車知道馬珂他爸,他和馬珂他媽離了婚,馬珂媽再婚了,馬珂歸他。他在家開麻將館,人不夠就湊一手,沒時間管馬珂。馬珂也不愛在家待著,打小就在外面瘋玩,練就了好身手,摸爬滾打足籃排樣樣精通,就是學習不靈。進入初二,馬珂開始躥個兒,半學期長到一米七五,一張精致小臉,身材瘦挑,兩條白腿細又長,穿著高幫耐克籃球鞋出現在操場上,成了全校女生議論的對象。如果是別的男生,姜大車的擔心還能少些,恰恰是馬珂,姜蓉蓉最不該和他走得近。

    姜大車在放學的路上等到馬珂,說想和他談談,馬珂大概知道姜大車想談什么,也只能同意。兩人在“仙蹤林”相對而坐,姜大車開門見山,大意是年輕人互相愛慕是美好的,但得分時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夕,現在他和姜蓉蓉更應該只爭朝夕,全力備戰中考,難道他們不希望對方有一個美好的前程嗎?馬珂說叔叔您說的聽上去全對,我好像聽明白了,也好像沒聽明白,您就說想讓我干什么吧!

    我想讓你別再和姜蓉蓉聯系了。

    馬珂真不和姜蓉蓉聯系了。二模之前,他有了新女朋友,也是姜蓉蓉他們班的。

    姜蓉蓉終于和姜大車說話了。

    馬珂說你找過他。姜蓉蓉說。

    我是希望你能考個好學校。姜大車說。

    姜蓉蓉說,既然你壞我的事,我也只能壞你的事了——我不會去參加中考的。

    姜大車說,不要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開玩笑的是你,生了我,讓我難受,我也不會讓你好受的!

    姜蓉蓉真說到做到了。一周后,中考報志愿,姜蓉蓉沒交志愿表。老師聯系了姜大車,姜大車出車在外,手機里說了幾個學校,讓老師幫忙填上了。一個月后中考開始了,姜蓉蓉絲毫沒有其他考生那些備考行為——削2B鉛筆、吃藥推遲例假、少吃西瓜免得腹瀉等。

    按列車營運表,姜大車返程的日子是中考的前一天,他打算就是綁,也要把姜蓉蓉綁到考場。結果列車延誤,半路修橋,火車多停了一宿。天蒙蒙亮的時候,通車了。姜大車以職能范圍內的極限速度,把火車往家開。每過半小時,就給李萍打一次電話,問姜蓉蓉起床了嗎。

    自打姜蓉蓉知道馬珂另結新歡后,每天悶在屋里,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也沒有笑聲傳出來了。事已至此,對姜大車和李萍而言,姜蓉蓉憋在屋里,總比她往外跑要安全。

    李萍早早給姜蓉蓉做了飯,還灌了一壺綠豆湯,等她起床,但始終沒聽到動靜。姜大車電話打進來,她如實匯報進度?,F在是家里發生大事的時候了,姜大車說了算,她按吩咐來。

    八點了,距離中考開始還有一個小時,姜大車遠程遙控,讓李萍去敲門,喊姜蓉蓉起來。李萍照做,但里面沒反應,李萍擰門把手,里面上著鎖。姜大車說那就一直敲,給她敲出來算!

    李萍連喊帶敲,周圍鄰居被驚動,來李萍家探訪。當得知是叛逆期的女兒不去中考后,隔著門幫李萍動員姜蓉蓉。

    姜大車給李萍打電話的時候,是徒弟在開車,現在姜大車坐回主駕駛位。這趟車規定的時速是一百二十公里,一般司機都會把時速卡在一百一十五,姜大車坐下后又將時速提高了五公里。

    電話這頭是李萍和鄰居們對著門大動干戈,女鄰居叫來丈夫,拿著鉗子改錐開始撬門。電話那頭是姜大車開著手機免提時刻關注現場動態,以極限時速離家越來越近。

    男鄰居因為對手的門不是自己家的,有點手下留情,姜大車沖手機喊著:使勁砸,砸壞了沒事,我請你們喝酒!女鄰居也給門里的姜蓉蓉做工作:自己出來吧,跟你爸賭氣沒用,門說話就撬開了!

    姜蓉蓉就是巋然不動。

    火車剛駛入市區,開始減速。徒弟在一旁納悶:師傅,沒到該減速的地方呢?姜大車說,一會兒臨時停下車。

    車停到了鐵路家屬區前,車頭正對著姜蓉蓉的窗口。鐵路和家屬區隔著一條馬路兩道墻,姜大車家在五樓,不被圍墻遮擋,剛好能看見火車道。

    窗外汽笛長鳴。姜大車在手機里說,我到樓下了。

    門還沒有撬開。

    姜大車說,我用喇叭喊她,你們告訴她,她不出來,我就一直按下去。

    果然,喇叭聲像防空警報一樣,劃過天空,風暴般襲來。

    職工樓的窗口紛紛出現了觀望者的臉,他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不知道這趟列車為什么不進站,卻停在這里怒吼嘶鳴,像頭憤怒的公牛。

    這時,姜大車的手機顯示“女兒”來電。姜大車斷了和李萍的通話,接進這個電話。姜大車上來就說:你出來我就不按了。

    對方說,姜叔叔,我是蓉蓉的同學,她讓您別按喇叭了。

    是個女生。

    姜大車說,你也在她屋里?

    對方說,姜蓉蓉已經在考場了,昨晚她偷偷來我家住了。

    姜大車沒明白這一行為的意義。對方又說,其實蓉蓉就是想給自己來參加考試找個臺階下,當著你們面兒,她不好意思走出家門說去考試,畢竟揚言說過不考的話。

    姜大車說,你怎么知道?

    對方說,我們都是這種心理,現在蓉蓉去衛生間了,她讓我給您打個電話。

    姜大車說,她連志愿都沒報,怎么可能去考試呢?

    對方說,她知道您給她報上了,我們班有群。

    姜大車說,我怎么相信你?你讓她說句話。

    對方說,那您等著,我進去找她……

    十幾秒后,姜大車在手機里聽到姜蓉蓉的聲音:你煩不煩??!隨后,電話被掛。

    與此同時,喇叭聲也在這座小城的上空消失了。很多市民都知道了,今天姜大車的女兒參加中考。

    姜大車改開慢車了。之前開T和Z打頭的“特快”和“直達”,因為那次事件,違反了鐵路司機行駛章程。慢車是民間的說法,官方管慢車叫“普客”,就是普通客車,沒有空調。

    一起跟著姜大車到了“普客”的還有徒弟和姜蓉蓉。徒弟轉崗是因為作為副司機,在正司機做出違背章程的行為時,沒有及時阻攔。姜蓉蓉是來上崗。

    那年中考結束后,姜蓉蓉上了技校。她考得很差,連技校的分都不夠。姜大車背地里給她安排好,報志愿的時候,電話里讓老師填了鐵路技校,該??梢云聘窠邮砧F路職工子弟,使得姜蓉蓉的學業得以繼續。

    上不上學,上什么學,對姜蓉蓉來說是一樣的,不過是找個地方再混幾年耗過十八歲,然后走向社會。姜蓉蓉也沒把工作的事放在心上,依然是姜大車暗中操持,當姜蓉蓉離開學校后,沒有讓她成為待業青年,直接去他那趟車當了列車員。十九歲的姜蓉蓉對工作沒概念,不是玩的事她都提不起興趣,但到了上班的歲數,也只能像到了節氣的農作物一樣,該長葉長葉該抽穗抽穗,該被曬被曬該挨澆挨澆。姜蓉蓉自覺蓋住腳踝內側的那塊文身——兩年前文的技校男朋友姓名的第一個字母——其意義已不復存在,無須被它拖累。

    “普客”每節車廂配一位列車員,姜大車在車頭,所以別人就把第一節車廂讓給姜蓉蓉。但是姜蓉蓉從沒去車頭看過姜大車,哪怕是長時間停車的時候。姜蓉蓉不去的理由是,車頭里有監控。姜大車說監控沒事,錄下來也不會每分每秒都有人檢查,姜蓉蓉又說車廂里事情多,忙不過來。

    倒是姜大車的徒弟常趁停車之機去姜蓉蓉的車廂,幫她干活。姜大車發現后,再停車的時候,他就先來到車外抽煙,往門口一站,徒弟也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往姜蓉蓉的車廂里鉆了。年輕人沖動,有些事情抑制不住,停過幾站后,姜大車再抽煙的時候,徒弟來到他面前,說師傅我去車廂里買兩瓶水,便又理所應當地進了后面那節車廂。徒弟再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兩瓶“脈動”,一瓶給了姜大車,說,師傅,喝水。姜大車沒接,說我只喝自己的茶水。徒弟有點兒臊。車啟動了,姜大車說你來開,我喝口水。徒弟坐到主駕駛位,姜大車擰開保溫杯,吹著熱氣,看著杯內,慢悠悠地說,我是個司機,因為出車,名正言順就可以不回家了,我知道不著家對過日子的影響,所以不希望女兒也找個司機。徒弟的臉紅了。姜大車說,你要是覺得將來沒把握換個更好點兒的工作,就別老去后面的車廂了。

    試用期一年,合格才轉正,姜蓉蓉很懸。姜大車煙酒糖茶化妝品買了不少,分發出去,想再給姜蓉蓉爭取一年的機會??瓦\段領導有點兒為難,一年里沒少接到姜蓉蓉那節車廂的投訴,要再有投訴,整個段里的獎金就沒了。本來工資就不高,獎金對誰都挺重要,大家私下反映過,希望在自己努力工作力圖多掙點兒提高生活質量的時候,不要被姜蓉蓉拖了后腿??蓪Υ按筌嚒钡呐畠?,一點不留情面也說不過去。多虧了姜蓉蓉自己替領導解決了這一難題。

    試用期滿,她主動提出不再干了。用她的話說,能堅持干滿一年,已是給姜大車面子?!捌湛汀钡奶攸c是見站就停,里程不算長,站多,每站上來的都是身上帶著汗味和土地味道的老農,只有他們坐這種車。姜蓉蓉很愿意說“老農”這個詞,無須其他描述,只此二字,經胸腔振動順嘴而出,便可發泄對該詞匯所指人員的怨憤。不講衛生,不守規矩,上完衛生間不沖水,只因為花了點錢買了車票,就覺得自己該被伺候著。穿著漏洞的襪子,隨便脫鞋,弄得車廂里跟鞋里一個味,掃地的時候也不知道把腳收回來點兒,還經常聽到“咳——呸”的聲音,隨后地板上綻放出一枚枚的黏稠花朵。給多少錢姜蓉蓉也不愿意伺候這些人了。

    如果不先斬后奏,姜大車肯定會“強硬”地把姜蓉蓉留在車上。這次姜蓉蓉學精了,人到了深圳后,才給姜大車和客運段報信,說自己以后不來了,這個別人夢寐以求的崗位留給真正需要它的人吧。

    姜蓉蓉是跟著一個男的走的。男人是她火車上認識的,在深圳做生意,來走訪客戶,系領帶??蛻羲诘目h城只有“普客”經停,他那天買的是站票,溫文爾雅,愛笑。姜蓉蓉查票的時候,他微笑著掏出票;姜蓉蓉每次經過的時候,他微笑著側身讓路。姜蓉蓉記住了他。他在車廂連接處抽煙,正趕上姜蓉蓉把一大黑塑料袋垃圾抬過來,他伸了一把手,兩人聊了幾句。下車前,互留了電話。當晚,姜蓉蓉在異地的鐵路公寓里正無聊的時候,領帶男的短信進來了,問姜蓉蓉在干什么,姜蓉蓉說閑得發慌,領帶男說稍等,客戶叫他馬上過去一趟,隨后聯系。第二天早上,姜蓉蓉醒來看到手機里有一條未讀短信,是領帶男半夜發來的,說不好意思,剛陪完客戶。這天是姜蓉蓉的休息日,姜蓉蓉起床后沒事干,就給領帶男回了短信,問他昨晚沒喝多吧。領帶男馬上回了短信,說喝多了,難受,吐得胃疼,現在還沒睡。又問姜蓉蓉,哪天回程,還坐她的車。姜蓉蓉說那趟破車,她能不上去就不上去,正想請病假歇幾天。雖然不暈車,老在上面工作,姜蓉蓉也快吐了。領帶男善解人意地問姜蓉蓉想不想換個工作。姜蓉蓉說她在鐵路公寓睡覺的時候,做得最多的夢就是自己不再是列車員了。領帶男說那你跟著我去深圳吧,我的公司在深圳,你來當銷售。姜蓉蓉問銷售是干什么的,要賣什么?領帶男說賣保健品,公司已有固定客戶,需要人手維系,不讓客戶流失,他這次來就是做這事的,公司人手偏少,他是副總,只能親自出動。姜蓉蓉想反正也不打算當列車員了,領帶男靠不靠譜,跟他去深圳看看就知道了。雖然遠,她很向往,覺得年輕人就得漂泊在外,離家越遠越可能發生奇跡。正好一年的試用期快到了,對姜大車,姜蓉蓉也算面子上過得去了。一年前,她以為自己的工作像動車上看到的那樣——不用打掃衛生,只負責檢票和整理行李架,掃地收拾垃圾的活兒外包給保潔公司——所以姜大車征求她的意見,說給她找了列車員的工作,問她干不干的時候,她一口答應??僧數谝惶恕捌湛汀惫ぷ鹘Y束后,姜蓉蓉覺得上了姜大車的當。

    得知姜蓉蓉已到深圳后,李萍問她——也是幫姜大車問——同行的還有誰,姜蓉蓉說都是朋友。李萍追問是什么朋友,姜蓉蓉沒再回復。姜大車讓李萍問清姜蓉蓉的地址,他下個月請年假,兩人一起去深圳看姜蓉蓉。等了兩天,姜蓉蓉沒回復。李萍把電話打過去,關機。她覺得姜蓉蓉不懂事,換了當地的號碼也不告訴他倆一聲。李萍還每天給姜蓉蓉的老號打電話,并發短信留言,讓她看到后給家里回復一聲。

    一個月沒有動靜。姜大車有點兒慌,跟李萍說自己右眼皮老跳,李萍也跟他交底,說自己昨晚夢見姜蓉蓉掉井里了,一個勁兒喊救命。姜大車問救上來了嗎,李萍說她想去救,急赤白臉往井口跑,一著急,醒了。姜大車說,咱倆還是去趟深圳吧!

    深圳潮濕悶熱的天氣讓姜大車和李萍站在車站廣場無所適從。他所在的車務段剛剛把中秋節的福利——兩條秋褲——提前發下來,因為用得著了,而深圳的人們還穿著短褲。陌生的景象,匪夷所思的口音,四通八達且寬闊的馬路,當這一切真實擺在姜大車面前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出發前的設想多么幼稚。他以為深圳跟自己家的那座城市差不多,就那么幾座半高的寫字樓,就那么幾條主要街道(每天至少都要經過一條),靠嘴打聽或靠貼尋人啟事,總能找到線索。眼前的深圳,大大超乎姜大車想象??晒┵N尋人啟事的電線桿和寫字樓太多了,多得讓姜大車不知道該從哪兒貼起。這套方案作廢了。

    姜大車為深圳之行準備的第二套方案,是去電臺和電視臺錄尋人啟事。錄是錄了,負責接待的人告訴他倆,電臺電視臺日漸式微,聽的看的人都少了,這座城市每天流動人口幾十萬,即便一天播出三次,連播三天,也如大海撈針。姜大車說那一直播行嗎,她是在這兒消失的。對方說抱歉,我們不是給您一家開的,電視劇我們都很少重播,老播您這個,我們用不了幾天就得關門了,建議您最好也報個警,找人警察比我們專業。

    警察做了登記,并給出兩種判斷。一是青春期叛逆,一個月不聯系家里是常有的事,等她混出個人模狗樣或徹底混不下去了,自己會聯系你們。二是參加傳銷組織了,這種情況常遇到,手機沒收,人被關小屋里洗腦。李萍問有沒有第三種可能,比如出事了?警察說概率很低,我們聯網備案的事件里,沒有你們說的這女孩。

    五天后,沒有任何信兒。姜大車和李萍又去了一趟派出所,接待的警察說有信兒自然通知你們,破不破案不取決于你們來多少趟。第六天姜大車和李萍坐車去了大小梅沙,浩瀚無邊的南海海岸線上,攢動著如螞蟻般密集的人群。姜大車都沒靠近海邊,遠遠地看著說,這么找沒戲,回去吧!

    在姜大車頭發從基本全黑變到黑白參半的時候,李萍接到了姜蓉蓉的電話,此時距離他倆從大小梅沙回來,剛剛過去兩個月。真被警察說著了,姜蓉蓉確實被帶去參加傳銷了。

    跟領帶男到了深圳后,有人接站,領帶男說是公司的同事,沒有直接去住的地方,先找了個大排檔吃晚飯。點了烤海鮮,還喝了啤酒。炎熱的夜晚讓人精力充沛,全身躁動,姜蓉蓉以為令人期待的“深漂”生活就此開始了。吃完飯,被領到一處民宅,說是員工宿舍。姜蓉蓉站在門口一看,客廳放著黑板,三三兩兩的人聚在角落聊著天,確實很像集體員工住的地方。有女員工,姜蓉蓉就放心了。

    女員工單獨一個房間,姜蓉蓉拉著行李進了女員工的房間,兩張上下鋪,一個大姐熱心接待,讓姜蓉蓉睡她上鋪,上鋪干凈。姜蓉蓉臨下火車時給李萍和客運段領導發了短信,發完手機沒電了,現在想充電。大姐說外面有插座,我給你充去。拿著姜蓉蓉的手機和充電器出去了。領帶男出現在半敞的門口,輕聲敲門,露出親和的笑,讓姜蓉蓉把身份證給他,幫她去辦暫住證,辦完就還她。姜蓉蓉掏給他。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火車,又喝了點兒酒,姜蓉蓉困了,脫鞋爬到上鋪就睡了。

    第二天,姜蓉蓉起來想看手機,被告知工作期間不需要手機,隨后男男女女一大桌開始吃早餐。姜蓉蓉從沒吃過這么難吃的飯,粥沒有粥味兒,像涮墩布的水熬的。主食是饅頭配咸菜,也不知道是幾天前的饅頭了,根本掰不開,只能用牙一點點啃碎。吃完,有人搶著刷碗,莫名其妙地積極。然后姜蓉蓉被熱心大姐叫到一旁,了解個人情況,了解完,另一個大哥又進來了解,問題都差不多。之后跟大家一起“做游戲”,都是些要靠多人配合才能完成的“游戲”。姜蓉蓉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知道這里的“游戲”都是什么人設計的,清楚自己被帶進傳銷窩點了。想出去,不太容易。下午和上午類似,換了兩個人向姜蓉蓉了解情況,姜蓉蓉說上午都說過了,他們說我們還不清楚,掌握每位員工的情況是領導層的責任。聽姜蓉蓉說完,他們又給姜蓉蓉講述了公司的理念和構架,實行五級三晉制,姜蓉蓉更確信這是傳銷組織了。她想等見到領帶男后要回手機和身份證,找個借口離開,“工作人員”卻以各種借口搪塞領帶男為什么沒再出現。

    也不是都關在屋里培訓,還要出去培訓,就是去別的窩點聽課,他們管這個叫“串門”。姜蓉蓉想找機會跑走,但是前后左右都是“工作人員”,訓練有素,不動聲色地把新員工團團圍住。姜蓉蓉并不甘心,時刻尋找機會。終于在一次聽完課“回家”的路上,姜蓉蓉留意到路旁的消防隊,繼續往前走了幾百米,路旁有花壇,她提出要拉肚子,實在憋不住了。大家便原地等她,大姐陪她往花壇走?;▔鈬N了一圈帶刺兒的柏樹,大姐穿著七分褲,怕扎腿,沒再往里走,姜蓉蓉一個人從柏樹間擠了進去,蹲下來,假裝解手。從柏樹樹腳的縫隙里,姜蓉蓉觀察著大姐。大姐一個姿勢站得難受,時不常倒倒腿,當換成背沖姜蓉蓉的姿勢時,姜蓉蓉站起身,拔腿就跑。姜蓉蓉從花壇的另一側小柏樹叢鉆了出去,想追上她,需要經過兩道柏樹叢。很快身后還是傳來“不要跑,等一下”的男聲,男員工們追上來。

    經過一家飯館,小工正坐在門口穿羊肉串,腳邊擺了一盆肉,一盤竹簽子。姜蓉蓉抄起一把竹簽子繼續跑,如果有人追上來,就把竹簽子戳在那人的臉上,她這么想著,離消防隊越來越近了。姜蓉蓉未經門崗的許可,攥著竹簽子跑進消防隊大院,停在院中央,窩著腰上下捯氣。追她的人站在門口看著。

    姜蓉蓉被“請”進值班室。了解緣由后,消防隊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派出所的車開來接上姜蓉蓉,姜蓉蓉帶他們去傳銷窩點。車開出消防隊大門的時候,那些“同事”已經不見了。到了小區門口,姜蓉蓉指著一棟樓說就這兒,警察讓姜蓉蓉帶他們上去,姜蓉蓉不敢,警察說有我們呢你怕什么,姜蓉蓉這才跟在警察身后,指著路,進入在此上了兩個多月班的“公司”。已人去屋空。

    姜蓉蓉去女生宿舍查看,床鋪都空了,唯獨自己的東西還在,打開包,手機和身份證也在里面。警察說趕緊用你手機給你爸你媽打個電話,他倆過來找過你。姜蓉蓉一愣。警察說派出所都有登記,姜蓉蓉已經算失蹤人口備案,現在可以銷案了。姜蓉蓉不想打,警察說必須得打,需要她父母聽到她的聲音,他們也要跟她的父母再次確認。

    姜蓉蓉當著警察的面兒,撥了李萍的電話。姜大車也在家,姜蓉蓉聽到了電話那頭的騷動,兩人的問題像泄洪一樣從電話這頭噴出來。姜蓉蓉忍住委屈,電話里佯裝輕松,輕描淡寫把這倆月的事一說,便把手機交給警察。警察例行公事做了回訪,又把手機還給姜蓉蓉,說行了。姜蓉蓉把手機放在耳朵上聽了一下,又交給警察,說我媽還有事找您。警察拿過來再聽。李萍有個請求,希望警察能給姜蓉蓉送到車站,看著她走上火車。警察說她要是不想回去,半路也有可能下車,她是成年人了,有人身自由,沒犯法,我們不可能派人盯著她。姜蓉蓉聽明白什么意思了,又把手機要回來,跟李萍說放心吧,她已經長心眼兒了,不會再被騙了,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在這邊不混出個名堂來就不會回去的決心。

    不行!姜大車在電話那頭喊道??礃幼永钇际情_著免提在和姜蓉蓉通話。姜蓉蓉這時候有意識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又是緊緊攥著。姜蓉蓉張開了手,也在電話這頭喊道:我就是不回去!喊完掛了電話。

    警察說你都是大人了,少讓父母操心,別到時候他們又來我們這兒找你。姜蓉蓉點點頭,請求警察給她送到火車站,怕那幫人跟蹤她。最快一班離開深圳的火車是去廣州的動車,還有票,二十分鐘后發車,姜蓉蓉趕緊買票上車。警察給她送到站臺,讓她轉過身,舉起車票,給她和車廂拍了一張照片,說這就算徹底結案了。

    姜蓉蓉留在了廣州,做啤酒銷售員,每天晚上五點上班。到了餐館,她換上“雪花”啤酒的衣服,露著胳膊和大腿,一副涼爽的樣子,向來此吃飯的客人推銷啤酒。工作地點在餐館,但和餐館不存在雇傭關系,工資是“雪花”發,跟推銷出多少啤酒有關。姜蓉蓉的競爭對手有很多,她們穿著“燕京”“青島”“嘉士伯”的衣服,也露出膚色深淺不一的胳膊和大腿,每個人走過來,都像走過來一個啤酒瓶。

    客人們不太知道穿“雪花”和穿“嘉士伯”的區別,點啤酒的時候,只會喊“服務員”。聽到這仨字,姜蓉蓉就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他們身邊,如果是點啤酒,就說現在“雪花”搞活動,買幾贈幾,讓客人感覺這么大的便宜不占可就虧了;如果客人是點菜或撤盤子,她也管,出現在客人桌邊的次數多了,建立了信任,說什么客人都信。當喝“嘉士伯”的客人想再加幾瓶的時候,姜蓉蓉就說沒涼的了。那什么有涼的呢?客人會問。姜蓉蓉就說,只?!把┗ā绷?。南方的夜晚,幾乎不存在喝常溫啤酒的人。因此“雪花”量走得大,姜蓉蓉獎金也高。餐館過了城管下班時間在街邊擺起大排檔,門前碩大一片空場,拉著彩燈,桌桌都有啤酒,盛況空前。

    有個三十多歲的客人因為老喝“雪花”,跟姜蓉蓉熟了。一次在他同桌去洗手間的空當,他叫姜蓉蓉再加四瓶。姜蓉蓉拎來啤酒,問都打開嗎,他說對,都開。然后問姜蓉蓉,推銷什么都是推,為什么推銷“雪花”?姜蓉蓉說因為“雪花”廠子離她家近,親切??腿藛柦厝?,東北人?姜蓉蓉說不是,挨著,離得很近??腿苏f自己是東北的,喝“雪花”長大的。姜蓉蓉說能聽出來??腿苏f坐下喝一杯吧,鄉里鄉親的。姜蓉蓉說上班時間不讓坐,就站著喝一杯吧,感謝一直捧場。兩人碰完杯,都干了??腿藛柦厝貛c下班,姜蓉蓉說要后半夜,看最后一桌幾點走??腿苏f改天中午,請你吃午飯,晚上你得上班。姜蓉蓉說等周日歇班的時候吧,平時中午都睡覺呢,缺覺??腿苏f可著你時間,留個電話。

    周末姜蓉蓉休息,真接到電話,她存的名字是“雪花男”。約的晚飯,睡了一白天,姜蓉蓉歇夠了,傍晚換上一件衣服出發。對方看到姜蓉蓉的時候差點兒沒認出來,說第一次看你穿便裝。姜蓉蓉自己說穿著“雪花”的衣服,怎么看都像一瓶啤酒。只要不穿那衣服,穿什么都像一瓶礦泉水,是吧?雪花男笑了,問今天還喝“雪花”嗎,姜蓉蓉說白的你能喝嗎?

    兩人要了一瓶四十二度的白酒。雪花男喝酒之前,來了一段開場白,說為了讓姜蓉蓉把酒喝明白、喝痛快,這幾句話他必須先說出來。他說約姜蓉蓉沒別的意思,就是親切,半個老鄉,自己是開燈具店的,要開第三家分店,缺人,想問問姜蓉蓉愿不愿來,她手腳麻利,人也敞亮。他還補充,自己已經成家,老婆是當地人,孩子三個月大,讓姜蓉蓉別多想。姜蓉蓉說賣啤酒和賣燈都是賣,賣燈能落個晚上睡整覺,也直截了當,問能給開多少。雪花男問姜蓉蓉現在拿多少,姜蓉蓉說了一個加上提成獎金的數,雪花男說薪水不是問題,我多給你點兒,湊整。姜蓉蓉說賣燈這么掙錢?雪花男說他是批發為主,走量。姜蓉蓉說萬一到她這兒批不出去怎么辦?雪花男說這家店設在新燈具城里,開在北郊,城市擴容后,北郊人口和企業驟增,還沒有成規模賣燈的地方。干這行業的人,都在這燈具城加開了分店,不掙錢大家不會這么干的。姜蓉蓉又問,如果開了倆月,燈具城關門了怎么辦?她還得重新找工作。雪花男說燈具城和商戶簽的合同是三年的,毀約有賠償。姜蓉蓉問了最后一個問題,萬一勝任不了,把她開了怎么辦?雪花男說每月的工資我提前給你,真把你開了,你也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找新工作。姜蓉蓉說你就不怕我拿錢跑了?雪花男說這才多少錢呀,店里每天流水比這多多了,你不能夠那么干,那不把自己弄低了嗎?姜蓉蓉說,行,喝酒吧!

    姜蓉蓉脫掉“雪花”的衣服和靴子,換上一套黑色職業套裙,踩上高跟鞋,出現在燈具城。雪花男每天傍晚會來收賬,看一下出貨情況,再打電話備貨。以前的老客戶如果住北邊,雪花男就讓他們來新店拿貨,交易完成后,雪花男還會請客戶吃飯,到了下班時間,也拉上姜蓉蓉??蛻舫院煤群昧?,一抹嘴就走了,雪花男還不著急回家,讓姜蓉蓉陪他再坐會兒,不多喝,就一人一瓶“雪花”。姜蓉蓉問他孩子那么小,怎么不著急回家。雪花男說家里亂,孩子發出各種聲音也就算了,大人也不消停,累一天了,不想回家再受罪。姜蓉蓉聽出這是家里有矛盾,不多問。雪花男喝了口酒,憋太久了,自己主動說,孩子一出生,家庭矛盾放大了。姜蓉蓉給他續上酒,聽著。雪花男說,南北方家庭差異太大,生活習慣、做事方式,都擰著。以前不那么明顯,相互還有客氣,沒必要改變對方。但孩子不能變成那樣,決不能讓孩子養成他們家那些習慣——我是這么想的,從他們家對孩子決策權一直占有從不撒手上,能看出他們也是這么想的。那就只能硬碰硬,碰了幾次,吵幾回架,都覺得婚姻是不是有問題。雪花男還想再來一瓶,姜蓉蓉說喝完杯中酒回去吧,早點回去問題能少一點兒。

    姜蓉蓉才二十歲出頭,不太懂雪花男遇到的問題,雪花男每次還愿意傾訴。終于有一天,雪花男說這種日子沒法過了,我和孩子她媽決定離婚,孩子歸她,我出撫養費。姜蓉蓉沒想到他們兩口子做事這么果斷。雪花男說在這邊做上門女婿,我不在乎,畢竟多年的事業在這邊,現階段只能在這邊發展。孩子出生后,爺爺奶奶一直想看,我沒讓他們過來,過來只能激化矛盾。我想的是哪天帶孩子回去,結果天天吵架,一直拖著,現在孩子準備留給她媽媽了。我一個人在這邊勢單力薄,孩子媽家一大家子人,孩子跟媽更合適。我得讓孩子跟爺爺奶奶見個面。孩子媽肯定不能跟我回去了,所以想求你個事,跟我走一趟,我怕路上一個人弄不了這孩子。

    姜蓉蓉找不出不去的理由?;藘商鞎r間在網上看怎么照顧嬰幼兒,當雪花男把孩子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她抱在臂彎里,另一只手托著小屁股,竟得心應手。

    如果沒有小孩,雪花男會選擇飛機,怕起降時候對孩子耳膜發育有影響(他每次都很難受,覺得孩子更受不了),便選了火車?;疖囃窘浗厝丶宜诘哪亲〕鞘?,但是不停。雪花男知道姜蓉蓉家在這兒,以前聊過,姜蓉蓉賣燈后,也回過家。雪花男說,我家的事忙完,你放幾天假,回家看看。姜蓉蓉笑了笑,說,再說。這趟車走的線路和姜大車那趟的線路一樣,經過鐵路家屬區。姜蓉蓉默默地看著自己那間屋子的窗口在眼前劃過。這間屋子一直空著,春節回來的時候,姜蓉蓉就睡在里面,沒變樣。李萍說廣州太遠了,咱們這兒也有燈具城。姜蓉蓉說那邊掙得多,機會也多,我不會賣一輩子燈。姜蓉蓉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李萍問姜蓉蓉什么打算,她同學都有當媽的了。姜蓉蓉說不著急,事業為重。同時心里對姜大車有些不滿,那時候不讓她談戀愛,現在又催她(如果姜大車沒有這個意思,李萍也不會這么問),一點兒不關心她在想什么。

    過了姜蓉蓉家,火車又開了兩個多小時就到雪花男的家了。姜蓉蓉抱著孩子下車,雪花男拉了兩個箱子在站臺上轱轆著走,姜蓉蓉跟在后面??斓匠稣究诘牡叵峦ǖ懒?,突然一個中年男人擋住姜蓉蓉的去路。

    嚇姜蓉蓉一跳。是姜大車。

    爸?姜蓉蓉喊了一聲。中考前后那段日子姜蓉蓉從不叫他,技校畢業了才慢慢恢復這個稱呼,也是能不叫就不叫。

    蓉蓉,去哪兒呀?姜大車一身司機服,戴著帽子。旁邊的站臺上停著他那趟“普客”,姜蓉蓉熟悉的綠皮火車。

    怎么了?雪花男轉身走過來,以為姜蓉蓉有麻煩。

    這是我爸。姜蓉蓉介紹著。

    伯父好!雪花男放下箱子,伸手要握。

    姜大車摘掉手套,跟他簡單一握,說,我想和我女兒單獨談談。雪花男說好,從姜蓉蓉手里接過孩子,單手抱著,另一只手推著兩只行李箱到一旁等。

    孩子是誰的?姜大車問。

    他的。姜蓉蓉說,說完意識到,姜大車更在意的是這孩子和她什么關系,便又補充,不是你外孫女。

    我想聽實話。

    你認為我就會撒謊是嗎?

    姜蓉蓉沒想到自己在姜大車心里是這種認識。又說,你想聽什么,希望我說這孩子是我生的?行,那我明告訴你,就是我生的,滿意了吧!

    這時候跑來一個女的,拽著姜大車胳膊說,干什么呢,快點兒,一車人都等著你呢!說完她才認出姜大車對面站的是姜蓉蓉,趕緊松開拽著姜大車的手。

    姜蓉蓉也認出了她,是列車上的推銷員,一起工作過一年。那時候姜蓉蓉就有點兒煩她。

    女推銷員說,喲,蓉蓉呀,變漂亮了,你怎么在這兒呀,不是去廣州發展了嗎?

    姜大車看了她一眼,她意識到自己話多了,趕忙閉口,說你們聊,我先回車上了。臨走還叮囑姜大車,抓緊啊,已經停車超時了!

    剛才姜大車的那一眼,是他平時看李萍時慣用的,是當家男人那種不可動搖的眼神。姜蓉蓉很難過。

    路過家門口怎么也不打聲招呼?姜大車還在對姜蓉蓉的行為表示奇怪。

    事沒辦完呢!

    帶著這么小的孩子辦事?女孩?有六個月了嗎?

    女推銷員走到車廂門口,列車員指著手表跟她說了句什么,她急迫地轉回身沖姜大車招手,喊著“姜師傅”。

    姜大車像轟蒼蠅一樣沖她一甩手,轉過頭的時候又瞄了眼另一側的雪花男,壓低聲音對姜蓉蓉說:

    別再被人騙了!

    那也比你騙我媽強!搞你的破鞋去吧!

    姜蓉蓉甩下姜大車,從雪花男手里抱過孩子,快步走進出站口的地下通道。月臺上陽光猛烈,她的背影很快融進地下通道的黑暗里。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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