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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楊怡芬:里斯本丸(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 楊怡芬  2021年11月01日08:03

    楊怡芬,浙江舟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期刊發表小說一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離觴》,中短篇小說集《追魚》《披肩》。

    里斯本丸(節選)

    楊怡芬

    二〇〇四年,我研究生畢業回到家鄉,準備入職一所名字里有“海洋”的大學。

    有一些人很依戀家鄉,我算其中一個,其中緣由,在我是因為喜歡吃海鮮——內地即便能吃到海鮮,也沒有我要的鮮味。這個理由實在不上臺面,連我自己說了幾次后,面對別人回應的狐疑神情,也跟著狐疑起來。

    我學的是比較文學專業,考得翻譯資格證書,看上去像個很向往遠方的人吧?這年暑假,最后一次用父母的錢,我獨自跑去英國游玩——想看看那里的海和海峽,畢竟,英美文學是我的研究方向;我也想看看,那里的海和我們的是不是一樣。答案是,這海,好像都差不多嘛。往深了想一下,我對家鄉的海也沒有好好觀察,那就難怪我的答案如此淺陋了。

    語言不成障礙,旅行很是愉快,一邊走一邊嘀咕,大概這是最后一次模擬逃離了吧?旅行結束,回到家中,吃上清蒸梭子蟹,整個人才覺安泰。遠方只是偶然涉足之處,家鄉才是安身養胃之所,我如此安慰自己。

    對我這獨子,父母自然寄予很大期望,時刻準備犧牲他們的安樂來成全我的海闊天空,末了,我卻仍舊回到原點,說不定他們有些失落。好在這份教職,我完全是靠自己實力得來的,一點也沒讓他們費心。

    工作這一年間,我幫了地方政府外事活動幾次小忙,見識了各路人物,父母總算微覺欣慰。作為一名翻譯,為幾乎不能對話的雙方搭橋,連信佛的外婆都覺得這是很有功德的事情。我自己倒不是十分看重,不過是幫忙而已。內心里面,我對自己的評價,說實話也不是很高。不過,這也正常吧?傻瓜才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

    轉年暑假,我又想出游歐洲,正準備申請申根簽證的資料呢,市里外事部門又來找我,說有個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系列活動,想讓我去當翻譯。來訪的人中,有近九十歲的英國老兵和眷屬,還有幾個中文說得不是很溜的TVB明星。接著,他說道:“活動主場是在東極諸島,紀念里斯本丸沉船。那是個歷史事件,我會給你相關資料。小張啊,你好好準備準備?!?/p>

    我本想拒絕的,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接下去就是老老實實做功課。這一搜索,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原來,我們這個平淡無奇的海域,居然發生過兩起著名的沉船事件:一起是太平輪事件,一九四九年一月在白節山海域附近,太平輪與載著兩千七百噸煤炭和木材的建元輪相撞,近千人遇難;另一起就是這“里斯本丸”,一九四二年十月,它在舟山群島東極諸島海域被美軍潛艇“鱸魚”號發射的魚雷擊沉,死難八百多人,附近漁民救上了近四百人。再深入“探摸”了一下,我才知道這艘里斯本丸就是二戰時期被稱為“地獄航船”的日軍運送戰俘船之一 ——這“地獄航船”在二戰歷史上是個專有名詞,我頓時意識到此處偏僻海疆原來也是太平洋戰爭的戰場一隅。

    在我有限的文學閱讀里,并不曾讀到過與此有關的作品。歷史總是干巴巴的,我喜歡浸潤了水分的故事——即便明知它摻雜了虛構,或許還夾帶了作者的許多私貨。

    能近距離接觸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這機會難得。

    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從頭到尾參與了這個活動。先陪同東極諸島的漁民們去了香港,又陪同英國老兵和死難者家屬代表回了東極諸島,和幾位來探索沉船的TVB明星潛水隊員也混熟了。

    青浜島——東極諸島之一,是這次活動的長駐地。我住在酒店一樓一間面朝大海的房間,有道后門直通露臺。這里的房子依山坡而建,露臺如駐虛空之中,夜色蒼茫的時候,人在其上,恍如置身海船。

    夜風的涼爽,比之空調送的風,要好上百倍。有陸地上來的小兒到此,驚呼:“媽媽,這里天上有空調!”我當時聽了就笑著點頭,此話實在不虛。單說避暑,這里真是個好所在,尤其在夜間,凜然有秋意。

    我弄到一瓦罐本地土釀米酒、一大玻璃瓶楊梅酒,存在一樓大堂吧里。和店家熟了后,他又給了我一大玻璃瓶自釀的青梅酒,據說是用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給的威士忌泡的。

    配酒的菜,他也幫我想到了?!坝写髮ξr干,漁船上曬來的,鮮的啊,一吃就停不下來。還有鵝肝,我們舟山的白鵝也是特產啊,我會切好裝碟的,冷幽幽的,冰激凌一樣啊。我都放吧臺旁邊那小冰箱里了,冷凍格里有冰塊。小張啊,你盡管吃,吃完了我會補上?!焙芏嗄旰?,我結識了一位姓趙的杭州作家,他跟我說,他差不多隔年會回一趟東極,與當年來旅游時認識的店家聚一下,那店家會拿出他們家最好的東西來待他,當他朋友招待。其時,那店家也真認我做他的私人朋友了——“你把外國話講得跟我們土話一樣溜,了不起?!边@是他認我做朋友的理由。

    夜涼如水,露臺小酌,甚是愜意。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就悄悄邀請了TVB的明星大哥杰克、島上的老漁民阿卷伯伯、英國老兵佐敦爺爺?!耙撬恢?,就到我房間來,我們來點兒小酒配對蝦,還有鵝肝。反正我是不到凌晨一兩點不睡的單身夜貓子呢?!?/p>

    做他們的“喉舌”久了,漸漸地,他們也不和我生分,真就會午夜時分來我這里。我們一起坐在露臺上,喝著加了很多冰塊的小酒,輕聲說了很多話。

    如今距二〇〇五年又過去好久,當年還孤懸海外的舟山島,如今已有次第相接的五座跨海大橋。這天塹變通途的歲月滄桑,沒有淘去他們當時和我漫無邊際的那些閑聊,相反,在時光的打磨中,它們慢慢呈現出清晰的模樣。我就想,索性把它們當故事寫下來吧?

    我試試。

    故事先從飛機上說起。

    一 里斯本丸全球首度探究之旅

    二〇〇五年六月,在香港飛往杭州的航班上,杰克抱著船模,靠窗坐著。香港漸漸縮成彈丸之地,藍天漸漸鋪展成海洋,身邊杰西卡的體味漸漸濃郁,仿佛白桃氣息。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氣。

    “杰克,把你的泰坦尼克號收起來吧?”

    飛機正在爬升,座位前的小桌板都已經收了起來,杰西卡小聲提醒他,說的是英文。

    “它是里斯本丸啊?!苯芸嘶氐氖腔浾Z。

    “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泰坦尼克號》,男主角叫杰克對吧?你也是杰克,那么,它就是你的泰坦尼克號?!?/p>

    “帝國理工大學教的邏輯?”

    杰西卡笑著接過他遞來的船模,裝入腳邊的盒子,推到前座底下。在香港演藝圈,畢業于帝國理工大學算是履歷上光鮮的一筆。

    他們說得很輕,近乎耳語。機艙本就安靜,而他們這一行人又讓人矚目——雖然他們很習慣這種被注視的感覺,但總歸還是不自在。此前排隊過登機口那會兒,就有人認出了他們,隊形因此亂了一陣子。難怪,這是從香港飛往上海的航班,乘客大多是華人,說其中很多是TVB的觀眾,料想也不會過分。他們一行是TVB劇的大明星,杰克飾演過《笑傲江湖》的令狐沖,即便這已是多年前的角色,依舊讓人印象深刻,剛才就有人沖著他叫,令狐沖,令狐沖……

    他給了這個虛構的江湖英雄以肉身,還是他的肉身被這個江湖英雄所遮蔽?這是他發呆的時候會想的問題。他常會發呆。只有在潛水的時候,他全然放松。實在的肉身也好,輕盈的靈魂也好,下潛入水之后,都是自己的——他形神兼備。

    飛機還在爬升,杰克微微張嘴,以緩解耳膜那里的隱隱壓力。前座的阿歷克斯和莫妮卡也在輕聲說話,有幾個詞語在空氣中震顫著傳來,說的是潛水。此行,他們不是去拍戲,潛水探索沉船才是目的。杰克本想探身上去說,放心哦,我上個月去看過了,那片海域海水清澈,波浪平靜,潛水環境還是理想的。他動了動身子,整理了一下安全帶,最后還是沒起身,只回頭看了看隨行的拍攝人員。那些昂貴的水下攝像頭,他們隨身帶上飛機的,這會兒怕就是在自己的座位底下。

    他們此行的潛水名目是“里斯本丸全球首度探究之旅”,潛水隊的成員雖都是港劇明星,但他們此刻只是潛水隊員。對于潛水隊的專業水平,杰克毫不懷疑,他有潛水教練的資格。對潛水的投入程度,甚至讓他都懷疑,也許,拍戲才是他的業余愛好?

    他往前伸了一下腿,船模盒子也隨之深入前排座椅底下。里斯本丸,一九二○年建造,長約一百一十六米,寬約十八米,巡航速度十二節,歸日本郵船株式會社所有,一九四二年被日本軍隊征用來運送香港淪陷后的英軍戰俘到日本本土,途經浙江舟山東極諸島海域時,被美國太平洋艦隊潛艇擊沉,船上一千八百多名戰俘中,有八百多人在這次海難中喪生,其中第三艙里的兩百多名戰俘因無法打開頂蓋而隨船沉入海底。對了,它是個重七千噸的大家伙,再強的水流估計也不能讓它挪動半步,如果這次探索成功,他就能首次向世界公布它的水下影像。

    對背景資料,他的記憶力向來很好——他是藝人,熟悉劇情、記住臺詞都得靠好記性。他在船模第三艙中撒了些芝麻粒,一粒芝麻就是一個人。據說,他們都是皇家炮兵團的。

    這會兒,飛機已經完成爬升,恢復正常耳壓的耳朵特別敏感,他聽到了那些芝麻輕輕滑動的聲音。不過,也許只是幻聽。

    他微微搖頭笑自己。潛水多年,對于耳朵,他向來小心保護,可這回還是忘記帶上飛行用的減壓耳塞了。他的耳朵還捕捉到了右后方那位老人的自言自語,他說得很輕,可杰克還是聽到了。老人說的是,哦,約瑟夫,我來看你了。

    這約瑟夫,是這些芝麻中的一粒吧……

    里斯本丸是一尊海底棺柩。念及此,杰克后背一陣發涼。他往杰西卡這邊挪了挪,白桃清新甜美的氣息更濃郁了。

    這趟探究里斯本丸的旅行,是受一個香港二戰老兵的邀約,杰克在一起玩潛水的朋友之間發動的。這些天,他確乎把這次行程當潛水旅行來準備,這會兒,他才猛然想到,這也是一趟墓穴之旅。

    二 老兄,太平洋戰爭和你有什么關系?

    從香港機場出發的時候,佐敦就有些恍惚,大半是因為時差。前天,不,大前天,他還在倫敦附近的利普胡克小鎮。六月份,正是當地旅游旺季,他待在前院廊下的老搖椅上,隔著玫瑰花叢,看載著游客的車來來去去。一兩只迷路的蜜蜂繞著他的頭頂飛——萬幸,他雖然已經八十八歲了,但還有頭發。偶爾,他也幫游人指路。簡·奧斯汀的故居在那個方向。對了,??死麪柍潜ぞ褪浅@邊走。哦,天然溫泉嗎?請朝這里走吧。

    他的聽力沒衰退,思路也清晰,腳步依然矯健。有些黃昏,他會和妻子多琳走上二十分鐘,到一處小山崗,遠眺血色夕陽中的地平線。暮色漸漸覆蓋村莊山林,薄霧綿延伸展,猶如海面。多琳喜歡這種溫柔又殘酷的感覺——說殘酷,是因為眼見的一切即刻就要逝去。佐敦呢,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會出現那天黃昏的?!瘘S的海面上漂浮著真正的鮮血,他的戰友正在海水中掙扎著死去;有時候,他會看到自己的臉。

    他從來沒有將這些說給她聽。而此刻,他正帶她前往那片海域。他還是希望她有游客的心情。多琳坐在他身側假寐,機艙里冷氣很足,他把自己的薄毯子也輕輕蓋到她身上。他的兩個兒子,亞倫和理查,在靠窗那邊坐著,這會兒正透過舷窗看云海。他很想讓他們半拉下遮光板,讓多琳睡得更舒服些,他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大兒子亞倫已經五十八歲了,但再怎么樣,在他眼里還是孩子。

    戰爭結束后,一九四六年,他從日本的戰俘營回到英國,多琳還在等他。于是他們第二年就結了婚,次年,第一個孩子出生。他們養了五個孩子,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萬幸,戰爭并沒有打斷他正常的人生進程。

    過了很久他才知道,他們這艘船上最后活著從日本各戰俘營回國的,只有七百二十四人。好吧,也許得說,九死一生。竟然還有七百多人可以生還?!皯馉幘褪沁@樣,難道不是嗎?”

    ——說這話的人,好像很知道戰爭是什么。

    又過了很久,他們這些人才開始尋求互相聯系,其中也多虧熱心的作家托尼,他像尋找珍寶一樣,把他們從人群里打撈出來。托尼一定有些失望,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只想安靜待著,不想見從前的難友,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過去?!澳亲钚腋5?,因而也是最勇敢的?!蓖心徇@樣夸獎過他。

    何謂幸福?多琳和孩子們的幸福就是他自己的。他很幸運,多琳給了他一個穩定的港灣,穩定得足以讓他放心錨定自己。他很少觀察自己的內心。年輕時,努力勞作,滿足家人需求,每一天都滿滿當當,不需要多想;就是現在老了,他只要和多琳在一起,和她同悲同喜,也不用太多打量自己。說真的,即使面對鏡子中的自己,他也是飛快一瞥。我勇敢嗎?這樣的念頭一起來,他也飛快掠過。

    “你真是個黏人的老家伙?!倍嗔沼袝r候這樣笑他,把他一個人放在前院的廊下。他就隔著玻璃窗看著她在室內推著吸塵機走來走去,再隔著玫瑰花叢,看行人來來去去——他和這世界,總是隔著什么。

    那一天,他正對著街景發呆,郵差在他家門口停住了。郵差繞過玫瑰花叢,把一封信放到他手心里。是一封從香港二戰退役軍人會來的邀請信。

    信的開頭說,今年是紀念二戰結束六十周年。他在香港也生活過好幾年——他的箱底里還有幾件對襟襻扣的唐裝,單衫有,夾棉的也有;他知道六十是個很隆重的年頭。當年戰前他去過一個華人富商的六十歲壽宴,那場面,那排場,讓人難忘。那時候他想,人活到六十歲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呢,值得這樣?世事難料,很快他就明白,單是活著,就相當不易。

    信里又說,想邀請他和家人同去參加這個慶?;顒?。

    是慶祝還是紀念?他凝視這兩個單詞,越發不懂這信在說什么。那一刻,他想到了約翰。

    有一回,那還是年輕的時候,他在鎮上的酒吧和約翰喝酒。約翰是參加過諾曼底登陸的老兵,他要是一天不說諾曼底就難受。那天,佐敦在他說完諾曼底之后,說起了太平洋戰爭,他認為瓜達爾卡納爾島戰役的慘烈程度,比諾曼底更甚。約翰有點喝多了,笑著指著他說,老兄,太平洋戰爭和你有什么關系?瓜島也好貝里琉島也好硫黃島也好沖繩島也好,你都不在。那時候你在哪里?你不過是在日本鬼子的戰俘營里蹲著!

    他都忘記了當時是怎樣走出酒吧的。他善于忘記。

    如果他和太平洋戰爭沒有關系,那他去香港干嗎?他能收到這封信,是否就能說明他和太平洋戰爭還是有關系的?真的有什么東西值得他跨越大西洋和太平洋?

    猶豫著,他還是把信給多琳看了。多琳說她一直想去香港看看的,這回可是個好機會。多琳都這么說了,他還有什么好說的?接下去的聯系,也是多琳在出面,他還在猶豫,想著能有什么借口不去,直到多琳拿著香港方傳來的日程給他看,他才定下來。去,一定去,帶孩子們一起去,去親口說出一句謝謝。

    整個行程,香港不過是打個尖,青浜島等浙江舟山東極諸島才是目的地。青浜啊,他默念著那個島嶼的名字,在那里,他曾無限接近地獄,也曾無限接近天堂。

    一九四二年的十月二日——這是他事后知道的日子,從香港上船后,在暗無天日的底艙里,日期的概念已經漸漸消失。那天清晨,本該輪到他上甲板放風,可是,病弱的約瑟夫更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他讓出了這個機會。約瑟夫已經虛弱得爬不上陡直的梯子,痢疾折磨著他,他怕控制不住。雖然這樣的事情大家已經習慣了,可約瑟夫殘存的那點自尊,讓他又回到佐敦面前。

    佐敦是最后一個上到甲板的,久處昏暗,晨光也讓他覺得刺目,他瞇起了眼睛。沒等他適應自然光線,整條船就在他腳下突然旋轉了近五十度——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被美國太平洋艦隊一艘名叫“鱸魚”的潛艇發射的魚雷擊中。

    在一陣混亂中,他被就近趕入了第一艙。里斯本丸仍在移動,并沒有立刻下沉,日本人有足夠的時間來轉移戰俘,可他們卻將戰俘封閉在船艙中。拖延至次日上午船沉前夕,眼見被救無望,第一艙和第二艙的戰俘打破艙門跳海逃生,日本兵居然還朝他們掃射。在船尾的第三艙,艙門來不及打開就已和船尾同沉海底。這是很多年后托尼采訪他的時候,他們一起理出的事實。

    當時,佐敦只是站在甲板上,海天茫茫,意識也茫茫,在一片混亂中,他被就近趕入第一艙,眼看著艙門被油布加木條封閉。在一團漆黑當中,懷著日本人總不會把他們丟下的奢望,他們靜默等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這近二十四個小時的,又是怎樣隨著大家破艙而出。擁上甲板后,他怎么也沒想到日本兵還會拿機槍掃射他們,在驚訝和恐懼之中,他一腳墜入虛空,重重砸進海里。

    他們在海水里浮沉。不會游泳的,在水面上胡亂撲騰幾下就消失了。會游泳的又能怎樣?太陽落山之后,海水隨之冰冷,漸漸地,海平面那邊的晚霞也消失了,佐敦渾身哆嗦,手腳變得僵硬,劃動越來越吃力。頭上的天空旋轉而下,海水搖晃著上天。我大概就要上天了吧?佐敦幾乎要放棄艱難的劃動了,這個時候,有一雙手把他從上天的水流中拉了回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眼前是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婦人,她遞來一杯綠茶,水溫正好。她的身后點著一支蠟燭,跳躍的燭光給她鑲上了一個光圈。佐敦起身倚坐,喝綠茶,吃紅薯,身心飽暖。有這樣安定的暖意,從香港淪陷之后還是第一次。

    這溫暖,這么些年一直在心底保存著,在日本做苦力時,被別人嘲笑時,冰冷的感覺如同那晚的海水,可心底里一直有盆火烤著。人世間是有暖意的,他為這暖意掙扎地活著。

    多琳睡著了,頭靠在他胳膊上。佐敦努力調勻呼吸,聽著多琳輕輕的鼾聲,忍住了眼淚。

    《漫漫長路到蒂珀雷里》的節奏在他的心頭響起。當年,約瑟夫他們就是唱著這首歌曲,漸漸沉入海底的??粗麄內牒5?,除了在海水里沉浮的戰俘,還有日軍救援船上的士兵??春捅豢吹?,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在他和多琳有了兩個男孩之后,多琳每天的祈禱里,都會祈求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不要再有戰爭。不要有戰爭,這是天底下所有母親的祈禱吧……

    現在,該換作他的兒媳來繼續祈禱,可是,在和平年代成長起來的孩子,以為這世界的和平是天然的,就跟空氣和陽光一樣,是永在的事物?!安粫儆心菢拥膽馉幜??!眱合眰冋f,“你們盡管放心,可怕的二戰已經結束了?!?/p>

    佐敦是這樣回應她們的:“在一戰結束時,我們也這么想過?!?/p>

    這世上,必須有人記得戰爭,這樣才會明白和平不是天然之事。這是佐敦這幾年明白的道理,也是他此行要帶上兩個兒子的原因。

    得有人幫他一起記得約瑟夫,記得和約瑟夫一起下沉的那些年輕人——本來,他也該身在其中的。

    佐敦抬起手想拭淚,但眼角卻是干的。

    三 救人一命,天上一星

    青浜島的碼頭上,挨挨擠擠都是人?,F在已是旅游旺季的尾巴,可今天的人,比旺季最熱鬧的時候還多。

    海水碧透近乎青,正一潮一潮漲上來,藍紫中帶著翠綠,太陽底下,如液態的翡翠,閃爍有光。要是有大團的云朵移過來,遮掉了耀眼的陽光,這一片海面簡直就是春天的麥地。

    阿卷和另外四個跟他一樣老的老頭兒坐在一條長凳子上,一起望著海上越來越近的島際交通快艇,它犁開的白浪海路,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偶爾,他們的眼光會投向島的東北方向,在那一塊被喚作“夜桶”的礁石附近,是那條船沉沒的地方。

    六十三年前,一九四二年,那年,他們還只是十三四歲的孩子。那個年紀的孩子,最不把自己當孩子,他們常常會在私底下討論大人們的事?!八麄冋媸呛??!边@是他們最后的結論。

    這件事情也是如此。

    那是農歷八月的最后一天,太陽快升到頭頂的時候,他們這群孩子在半山腰玩藏貓貓,突然,聽到海上傳來一聲巨響。怎么回事?他們飛也似的爬去老黃胖山頂探察究竟,正好看到一股巨大的水柱直沖天上。一艘大船正在沉沒,海面上星星點點都是人,還有花花綠綠的貨物在浮浮沉沉,不遠處有艘軍艦——這年頭能大搖大擺大白天出現的,除了日本軍艦,還會有誰?落水的人中,有人向軍艦游去,迎接他們的是一陣掃射。那些人于是就轉頭朝島這邊游來。

    島上的大人們居然準備駕船出海!有的在大聲呼喚召集,有的已搶先搖著櫓朝沉船方向而去。他們是去救那些落水的人,還是去撈貨物?阿卷他們面面相覷,大人們怎么可以這么糊涂?日本軍艦就在不遠處啊,他們有槍!

    他們這幫孩子飛奔下山,到礫石灘涂那里,有的正好看見自家大人推直肋船入海,就翻身上了船。不管背后怎么嘀咕,到大人跟前,他們只有順從。阿卷看到父親的船已經駛出老遠了,他就站在灘涂上等著。

    從正午到日頭偏西,被救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他們下了小船,踉蹌涉水而來,渾身幾近精赤,在風中的一陣陣戰栗肉眼可見。阿卷心軟了。阿卷他們把那些可憐人帶到大廟安置,幫著運送熱水和吃的穿的,幫著打地鋪鋪被褥。

    自家的灶頭上燒著大鍋的水,火光映得媽媽滿臉通紅。

    “為什么要救他們?”

    “救人一命,天上一星?!眿寢屆χ褵崴ㄟM木桶,她只舀了半桶,防備潑濺傷到阿卷,“人命關天啊,這有啥好問的?”

    阿卷提著水爬坡,歇腳時抬頭看,天上已星辰微露。救了人,將來死后就會升天成為一顆星星。這可能嗎?

    在大廟門口,沈阿公讓他把水桶給更小的兩個孩子扛去,他讓阿卷扶一個救上來的人去阿波家住。

    “為什么要救他們?”阿卷又問。

    “救人就是積陰德,這福報,會讓我們的子孫后代過上好日子?!鄙虬⒐艘幌掳⒕淼念^,“這會兒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先去安頓這可憐人?!?/p>

    “我們會有麻煩的?!卑⒕砣滩蛔√嵝阉?。

    沈阿公眼神銳利地看過來:“麻煩?只要活著,就有麻煩。我們祖祖輩輩不怕麻煩,見落海人就救。你要曉得,這是天理?!?/p>

    沈阿公的眼里有星光。阿卷抬頭看天空,群星燦爛。星光下,阿卷扶了一個又一個渾身濕透的人,一陣陣寒意從他們的戰栗中傳到阿卷身上。阿卷的衣服也濕了,他聞了聞,滿是海水的咸澀。他們這一群大小孩,不管夜風吹著濕身子的冷,湊在一起,又嘀咕了好久。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媽媽還在等他們父子,她準備了熱水,讓他們擦了身子,又喝了熱茶?!斑@些可憐人,不救他們,他們就會被海水凍死?!眿寢寚@息著,看著阿卷。

    “有一天萬一我們落水,也會有人這樣救我們?!钡呐陌⒕韱伪〉募绨?。

    大人們都有一套自己的說法,放在哪里都不會錯。

    麻煩來得很快。第二天,日本人就上島來了,他們到處搜尋,帶走了那些可憐人,要不是一個翻譯攔著,日本人說不定就要動手報復。那翻譯說:“這里的漁民看到落水的人就救,從古到今都這樣。萬一看到日本人落水,一樣也救?!?/p>

    那翻譯把一樣的話說了兩遍,一遍說給日本人聽,一遍說給島上的漁民聽。

    “真的有過這樣的一個翻譯嗎?”

    “有的,真有的?!卑⒕砘卮鹞?。

    這是我在他們講述的故事中唯一的插話。

    一輩一輩,這里的漁民在海上見到活的人,必救無疑,見到漂浮的尸體,也一樣要撈起來,回島上好好埋葬。這是祖宗的教訓。大海無邊,生命至上。

    阿卷是在這些可憐人登船的時候才趕到岸邊的,他剛做了件十足給自己添麻煩的事情——他領著三個被救的人藏到了一個洞里。

    少年時的這筆亮色,常讓他感慨萬千,不僅僅是因為救了人,還因為這事情可以改變他的人生。沈老先生反復說過,救人的事情是積陰德,不可以拿出來到處宣揚,要是老是對人炫耀,那就會功德盡無。為這個,除了過年過節時偶爾和小輩吹吹牛,他也很少說這個故事。默默地做好事,會得到老天的庇護,讓他和后輩們得到平安的生活。沒有什么比平安更要緊,對吧?

    一個女子走到阿卷身邊,親切地稱呼阿卷伯伯。她叫香織,已經在阿卷女兒家的民宿里住了兩天,和家里人混熟了。她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卻是個日本人,這幾年一直在舟山一個島上的造船廠工作。這幾天她是來休假的,她說青浜島的風光像極了她的家鄉。

    “我們是在等一位里斯本丸上的幸存者嗎?”她帶笑問阿卷。她的笑容和她的語氣一樣親切。不知怎的,阿卷想,當年那些向掙扎在海上的戰俘開槍的人當中,有沒有她的長輩?

    阿卷回答得有些氣呼呼:“是啊,九死一生,活下來不容易?!?/p>

    可他看著香織的笑容,又不忍,軟了口氣說:“他是個快九十歲的老頭了?!?/p>

    香織喃喃道:“哦,是我爺爺那輩的?!?/p>

    香織打開她自己隨身帶的折疊凳,在阿卷腳邊坐下了。他們一起望向那艘船,它越來越近,船舷上的紅色船標都看得見了,犁開的海路也更闊更白亮。

    要是伊文斯也在那船上,該多好。

    伊文斯是阿卷領進海邊小頑洞里藏起來的三個人之一。他們三個之后被送出了島,輾轉到了重慶,又回了英國,抗戰勝利后,在英國官方大張旗鼓來報恩之前,已經邀約阿卷的父親和一起救過他們的人到上海、香港去相聚,這樣的謝意是那么真誠,讓人無法拒絕。伊文斯和他父母說了幾次,想把阿卷帶出島,去香港求學,可是阿卷父親卻認為,不該受人家那么大的恩惠,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母親也這么想。而阿卷自己,他不忍心離開雙親——也許,是他不敢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不確定到底是為哪樣。

    從少年到青年,阿卷一直想象有另一個自己在香港求學。他偷偷保存著伊文斯寄來的信和信封上的地址。有一天,阿卷在他床下那用破陶罐裝的鵝卵石底下找不到那信了,他的心一陣狂跳,母親卻在他身后嘆著氣說:“我拿來燒火了?!?/p>

    阿卷也不怪他母親。那年代,拿來燒火的,豈止是這樣一封信?

    生兒育女,出海捕魚,他復制父輩們的生活,本以為他的后輩也將這樣接續他們自己的命,卻不想,時代又變了。后輩們大多不以捕魚為生,他們想做的是旅游業,他們想要島外的人都知道東極諸島的種種好處。

    阿卷的女兒開了民宿,學著說英語。阿卷試著將小時候伊文斯教他的那些話說給女兒聽,女兒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她說:“天哪,你怎么會說英語?”

    “不,我不會,我就只會這幾句?!卑⒕戆胧堑靡?,半是悵惘。

    這會兒,阿卷默默地將這幾句見面問好的話復習了一遍。等會兒,他要去歡迎那位幸存者和他的家人。

    四 他代表戰俘回來了

    佐敦透過快艇舷窗,看越來越近的這個島嶼。藍天碧海中,南北走向的島脊山脈上,矮壯的黑松林如男人的寸頭籠罩其上。松林之下,滿山圓溜溜的水泥色巨石,像下一秒要滾下來似的,可六十三年前,它們就已在那里。岸邊的褐色巨礁,堆堆疊疊,也還在那里,這六十三年的人間風浪也沒掀倒它們。

    變了的是房子。如今依山而上的是一幢幢樓房,連綴縱橫,恍如野外宮殿。佐敦在腦海里搜尋,他一直記著當年被重新趕上日本軍艦時的最后一回頭:灰蒙蒙的天空下,低矮的石頭墻頂著干草頂,像隨時會崩塌飛散。

    這里真的是青浜嗎?六十三年里,這塊土地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啊。

    這一趟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從倫敦飛到香港,在那里停留兩日,參加紀念活動,去二戰老兵的墓地掃墓。翌日即飛往杭州,航程兩個多小時,機場落地后,一輛宇通大巴車接上他們,一路四個多小時從杭州開到濱海的車渡碼頭。汽車和人排隊登船,近兩個小時才過了海峽,到舟山本島西部的碼頭上岸,在島中心華僑飯店住宿一晚,參加了一場紀念東極漁民勇救里斯本丸沉船戰俘的記者招待會。今日早晨,又一個多小時橫穿本島,到東部碼頭乘船往青浜島來。這一路,雖然被照顧得很周到,中間也有在高速公路服務站和船上貴賓室休息,可到底是奔波的。接待的人一路說,再過個四五年,就會有跨海大橋連接本島和大陸,下次來,就會輕松好多。

    還會有下一次嗎?暮年之人,對下一次,總存疑問。

    快艇正在減速靠岸,大家都起身準備上岸,佐敦也扶著前座椅背站了起來。突然,船體一陣明顯晃蕩,佐敦很自然地平衡身體,盡量攤平腳掌,那一剎那,仿佛身處里斯本丸。記憶突襲而來,一團濃黑里,他聽到一個聲音在顫聲問他:你還活著???

    他一陣顫抖,多琳隨即緊緊扶住他。多琳在,一切都不用怕。

    船靠上碼頭了,他們攙扶著走下短短的船梯,站在八月閃亮的陽光里。海風拂面,有清涼濕意,風中還有照相機快門的聲音。他以為鏡頭對準的是同船來的那些明星,等他在碼頭上站穩,接過一捧花束,才明白自己才是焦點。他頓時窘了起來,多琳也是,她有意識地拿花束遮臉,腳下也快了起來。和他們一起來的另外兩位女士,她們的叔叔此刻正長眠海底沉船,佐敦覺得鏡頭應該多給她們才是。

    從四面八方來的視線壓力,讓他笑得十分尷尬。他想念自家長廊下的搖椅了。此行究竟為何而來?他代表沉船中的戰俘,也代表集中營的戰俘。如今,他這樣的殘存者已經是個位數了,那么自己的存在,已經是一個符號。

    快門聲更快速地響起。

    佐敦看到了快步向他走來的一位老人。他眉眼帶笑,即便七八十歲的年紀,也淹沒不了表情中的頑皮。佐敦沖口而出:“我認識他!”

    身邊的翻譯迅即將此信息大聲傳達。周圍一片掌聲。

    那老人微微皺了一下眉,隨即爽朗一笑,伸出雙手,一手攬著他的肩膀往自己身邊帶。他們肩并著肩了,佐敦雙手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又有很多快門聲。佐敦他們保持著這個姿勢,也保持著笑容。這笑容最終會呈現在一張照片里,佐敦想在笑容里灌注由衷的感激。

    身邊的老人很自然地把他推遠了一點,上下打量他,眼里都是贊許。

    佐敦指著自己說了名字,老人輕拍了一下自己胸口,說:“阿卷?!?/p>

    從他們剛才相遇起,除了翻譯,身邊一直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禮貌地和他們保持著距離,只和多琳小聲寒暄。此刻,翻譯為另兩位女士服務去了,她很自然地接近他們。

    她說她是日本人的時候,佐敦愣了一下。從戰俘營歸來之后,他不是沒有遇到過日本人,只是在這里、在這種狀況下遇見,他還是有些詫異。這個叫香織的女人會說嫻熟的英語,想來,中文也同樣流利。有了她,他們之間的對話流暢進行,甚至還來得及體會雙方言詞之外的暖意。

    唯一的一次停頓,是香織接了個電話。佐敦很久沒這樣聽大段的日語了。通往舊日世界的大門,仿佛經由這個電話,緩緩開啟。在日本戰俘營里,他們被迫學日文,能聽和說日常會話。他旁聽過守衛和家里人通話,言語中那種溫柔和暖意,常讓他深感困惑。這樣和善的人,轉身就會在戰俘面前成為兇神惡煞。

    很久之后,他明白,這都是因為戰爭。

    阿卷在說(或者說是香織在說),在一九四二年十月三日那天,他們三百多個戰俘被日軍重新帶上新的戰俘船的時候,他已經帶著另外三名戰俘藏到了海邊的一個洞里。

    “多幸運啊?!弊舳卣f。他知道這個故事。那三個幸運的家伙,幾個月后就經由重慶回到了英國,如果他是其中一個,那么,就能早三年多回家,就沒有在戰俘營苦熬的一千多個度日如年的日子——他曾以為那日子永不會到頭。一念及此,他的身體禁不住顫抖。

    多琳近身扶住他,輕聲問是不是需要休息了。多琳總能把他接回人間。

    酒店在半山腰,從他們的窗口望出去,是一座座獨立樓房的屋頂。佐敦再次在記憶里確認,六十三年前,這里大多是低矮的石頭墻、茅草頂的房子,漁人們都穿著寬大的衣褲,或黑或褐,和岸邊的礁石一樣。這個島和島上人的衣著,都變了。像阿卷今天穿的白襯衣,看著很有質感,無論放到世界上哪個角落,都是體面干凈的。這個房間也跟他在別處住過的酒店標房一樣,沒大的區別。

    在松軟的席夢思床上,佐敦很快睡過去,夢境在他最放松的時刻襲擊了他。里斯本丸的世界回來了。周圍一片黑,黑得見不到自己的手指??諝庵卸际桥判刮锏奈兜?,身子底下有潮濕的液體,那也是排泄物。悶熱,喘不過氣來,喉頭被堵住了,有人在摸他的脖子,不,在抹他的脖子……

    多琳推醒了他。多虧多琳,而且出于默契,她從不問他夢到了什么?!澳且磺卸歼^去了?!倍嗔战o他一杯水,堅定地說。她要證明此時此刻的世界安全無比。

    此刻,她拉開了窗簾,光線瞬間涌入;她還打開了電視機。電視上正播放新聞,聽不懂說什么,畫面是伊拉克的戰況。

    佐敦喝下一口水,看著電視屏幕上的美國大兵。很多年后,這個大兵如果還活著,他或許會在某處酒吧吹牛,他會說,我上過伊拉克戰場。他會吹什么牛呢?那里是沙漠,水少,他會吹他怎樣把配給的水利用到極致。

    這也曾是佐敦的困境。

    在里斯本丸,航程剛開始時,一切還算正常,哪怕飲用水不算在日常補給里,是獎賞品。起初,每日半軍用壺的淡水還是有的,珍惜著喝,也能對付。在海上過了三四天,補給就開始變味了,日兵士兵會惡作劇般將一桶淡水從艙口兜頭潑下,看著戰俘在下邊張口來接,他們則放聲大笑。有一回,戰俘們仰頭接這倒下來的水,入喉了才知是尿液,站在艙口圍觀的那些日本士兵哄堂大笑。

    渴比餓更難受,那種難受,沒經歷過的不能體會。

    近年,佐敦陸陸續續看當年地獄航船的資料,他讀到有人拿刀子割開剛死的同伴的喉嚨,取血喝,因為渴??吹竭@一段時,佐敦一陣惡心的同時,隱隱泛上來同情。

    “這是不可饒恕的?!弊舳剜?。

    不可饒恕的是誰?佐敦一遍遍問,他還沒尋到答案。

    五 這海底就是他們的家

    此地已近國際航道。臨近公海了,海面開闊,洋流莫測。

    杰克被此刻海的安靜鎮住了。海面平整如巨幅青色絲綢,連細鱗樣的水紋也沒有——海在屏息等他。

    在潛水工程船上,杰克盯著海水看了很久。

    杰西卡已換上潛水裝,阿歷克斯和莫妮卡正在幫她檢查。他們帶來了三套專業深潛裝備,計劃第一次由杰克、杰西卡和本地潛水員小陳一起下去。他們的裝備中還有制氧機和一條氧氣管道,緊急時可直接通往水底。

    小陳說,面上靜作不了數,水底下什么都有。杰克點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他第三次來到此處。第一次確實只是來看看,踩點的,第二次就在前天,剛到島上他們就忙開了,來來回回試了幾次,決定棄用輕巧的專業探測鉤,用沉重的鐵錨去抓住船身,潛水員再沿著這繩子一起下潛。等鐵錨好不容易照設想的那樣抓住了船身,他們卻看到水流把繩子繃得緊緊的,這種狀況,可以推測當時海底水流的湍急。猶豫到最后時刻,他們還是放棄了。畢竟,這是去往深海啊。

    今天,他們又反復觀察,最后還是放棄了團隊沿繩子而下的模式,改用獨立蛙人下潛。這樣更安全些,可以按每個人的狀況隨時上浮。

    小陳是當地人,一九九八年下水探尋過里斯本丸。當時他們分輕、重兩組潛水員,一組六人,他是組員之一。他們用漁船定位儀和從上海租來的海運船定位,用鐵錨鉤住沉船,順鐵錨下到船上,摸到駕駛臺。探索進行了四天,不是浪大就是繩斷,最后總算對里斯本丸沉船附近的狀況有了第一手資料。沉船在青浜島西北兩海里外,海域水深二十七米左右,海底泥質。傾斜度不明顯,船頭朝西北。頂甲板沒有淤泥,客艙之下都在淤泥中。頂甲板上有流網,客艙二舷處被厚厚的漁網罩住。潛水員在沉船里還探尋到了電臺無線瓷瓶、連接桿和大量電纜,回到拖輪后,又用絞纜拉上兩根直徑十厘米、長五米的紫銅管。那時候他們沒有水下攝像機,沒有留下影像。那年之后,再沒有人對沉船進行過探摸。

    說實話,當年有這樣的探摸結果,已經很成功了。今天,但愿能拍攝到水下的沉船影像。

    在聲吶探測器的顯示屏上,里斯本丸沉船的外形清晰呈現。整艘船平穩站立,只有船尾處稍稍傾斜;艦橋、指揮塔和船頭的旗桿都看得分明,船身周圍是成群結隊的魚群——想來船艙早已是魚的家園了。

    套好潛水服之后,杰克戴上面鏡,背上氧氣瓶,調節好呼吸管,檢查了背包上的浮力調整器和空氣壓力調節器。在穿好腳蹼和手套的時候,他最后確認了方位,東經一百二十二度四十五分五十五秒,北緯三十度十三分四十七秒,這是一九九八年探測出的定位,和這兩次他們用聲吶確定的位置無差。最后,杰克又在手上套上已經開機的小攝像機,小陳的手上是水下照相機。這樣的海域,帶攝影師下去也是很有風險的。

    入水之后,沉重的設備瞬間失去重量,水的壓力逼近耳膜。杰西卡在杰克的身邊,湊近他的面鏡微笑著打V形手勢,他微笑回應。說好的,杰西卡只是淺潛,她會在水下十米左右處停住,在那里觀察他。

    杰克和小陳往深水而去,光線遞減,漸漸地,連自己吐出的水泡也看不清楚了。到十八米處,他們看不到彼此,眼前只有純凈的黑。還要往下嗎?再垂直向下十多米,他就能站到里斯本丸的甲板上了。

    水里感受到的黑,有形狀,也有分量。黑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小陳碰了他一下。他感覺小陳在往上升,他也跟著上升了幾米。終于勉強可見不遠處的小陳,他朝這邊握緊拳頭,拇指朝上,那意思是催他上浮。小陳大力蹬水,快速上行,竟有些倉皇。

    杰克正覺吃驚,剎那間,腳蹼處一股水流像一雙手伸過來。再看自己呼出的水泡,它們沒有如常向上往水面上升,卻環繞到他身體四周,更有一縷往身體下方而去。

    下降流?洗衣機流?

    他們遭遇亂流了。

    杰克努力保持深而慢的水下呼吸模式。這么些年下水,他的呼吸方式已不會輕易因受驚而慌亂切換了。不能屏氣,不能用鼻子呼吸,初學者才要這樣反復叮囑自己。對于水下生存,杰克的身體已有記憶,就像一條魚。

    杰克摸到浮力調節閥,一邊操作,一邊繼續大力蹬腳。他遇到過比這強烈兩三倍的亂流,今天這程度,怎么樣都算輕的。它就像這片水域發出的一種警告,斜刺里推了他一把,并不是存心要來取人性命的。他穩住心神,勻速上浮,他不想自己的耳膜因突然變化的氣壓而受罪。

    他繼續上浮。在將近十米處,沒有杰西卡,也沒有小陳。

    呼出的水泡已經正常了,一串串往水面沖去。海水澄碧,視野寬廣,他的身下,一小群銀色的帶魚在扭身游動,頭頂正上方還有一小群半透明的海蜇,陽光浸潤的水色中,傘緣和觸手呈現出半透明的橙色——他得避開它們。帶魚游得慢,海蜇懶得動,也有游得快的魚,一閃,就從眼前過去了。它們能飛快地穿越中層水直達海底吧?杰克挺羨慕它們的。

    杰克往斜上方慢慢上浮,出水之后,環視青浜、廟子湖和東福山,再找到沉船附近的夜桶礁,以它們為坐標,他確定自己大概已經離開入水點兩三海里。那么,他遇到的就是洗衣機流,他剛被甩出來了。

    杰克還是沒慌。潛伴按規矩是兩兩出沒,一個不見了,另一個就會去找。小陳必定會來找自己,他現在只要努力浮在水面上就行。

    除卻身后那幾個山頭,海面蒼茫一片。人在此刻,孤獨又自由,是令狐沖的感覺。很多年了,這個角色還是會在某個剎那附身,也如身體記憶了。

    前日船靠岸時,幸存戰俘佐敦老人臉上的剎那失色,杰克正好看在眼里,他猜想,是老人身體上的一些記憶在襲擊他。對于身體的無意識記憶,杰克體會多多——也許,這是演員的本分,你總得一直體會。

    為了這次探尋,杰克做的功課不少,除了沉船的具體數據,有關遇難事件的始末他也看了。初學潛水的時候,他體會過種種水下的窒息感,也嘗過黃昏海水快速冷卻時的失溫初起癥狀。肉身脆弱,這兩樣一起遭遇,再強的漢子也敵不過。

    一大團云朵遮住了陽光,再加上身體處于失溫狀態,海水中的杰克有點發抖。好在這時候小陳出現了,他趕到后第一句話就是:“他們不想被人打擾?!?/p>

    杰克想了一下,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有人拜訪他們不好嗎?”杰克問。

    “如果你的家亂糟糟,你高興接待嗎?”小陳嘆道,“要理解他們啊,都六十多年了,這海底就是他們的家了?!?/p>

    杰克已經來過這里三次,和島上的人也有些交流。在島上人看來,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結束,即便死去了,也還是和人間的后代有密切的聯系。死去的人應有的體面,也是活人應該在意的。而且,那是一群被剝奪尊嚴、失去體面的犧牲者,對他們,更應該加倍在意。

    “至少,我們該鮮花祭奠一下?!毙£愓f,“可下一場活動才是鮮花祭奠,我想,我們亂了次序了?!?/p>

    那么,再耐心等等吧。

    原以為可以拍攝到的沉船影像,近期是不可能有了。海底的透光度、清澈度,和季節與洋流都有關系。對這塊海域,杰克還是不熟悉,還得好好相處。

    郁悶。要怎樣去面對自己帶來的這一隊人馬?

    六 他們是死兩次的

    下午三點前,他們乘船前往沉船所在海域。

    這次旅行,多琳隨身帶了包咖啡豆,還有小小的研磨器,理查還特意買了個旅行用的摩卡壺給她。佐敦午睡醒來后,多琳就遞給他一杯熱乎乎的咖啡,不濃不淡,還帶著點兒他們家前院玫瑰花的余香——多琳總喜歡在豆子袋里放進幾瓣玫瑰干花。平常,一杯咖啡下肚,午后的恍惚會即刻散盡,可今天并不奏效。也許應該來杯濃郁的綠茶,入鄉隨俗才好。

    走下山坡,到了碼頭,上船,見到了阿卷。他們擁抱、問好。佐敦依舊在恍惚中。

    阿卷的簡短英文問候有股濃郁的倫敦腔,這是那三個幸運的人在青浜島上留下的痕跡啊。昨天佐敦才知道,當年獲救的戰俘中,有人在島上留下了餐刀,有人甚至留下了珍貴的紀念戒指。一半是謝意——冒著日本人的子彈把他們從冰冷的海水里撈出來,這是多大的恩典;一半呢,大概是想在這島上留下痕跡吧——從地獄短暫回到人間的印記。

    那時候,佐敦什么也沒有,他近乎赤條條來到這個島上。他走的時候,還穿去了島上人給的一套衣褲——褲子足夠寬大,叫作龍褲。他這次來,帶來了一本相冊,他從出生到現在各階段的照片,還有全家福,都在里頭。在舟山本島華僑飯店的那場歡迎宴會上,他把它當作禮物送了出去,他說了很多感謝的話。

    他真的應該帶兩套來才對,不,得三套。

    不過兩三海里的路,船卻駛了好一會兒,說是沉船附近剛好有個旋渦,得避著走。

    “沉船附近常會有旋渦的?!狈g小張盡責地解釋,“這附近的漁民都會繞開,外鄉的漁民不知情,他們在這里下網,漁網都會被沉船上的桅桿啊啥的鉤住。所以啊,那甲板上一層一層罩著漁網呢?!?/p>

    風大,小張的聲音被吹得皺皺的。多琳讓兩個兒子來攙佐敦,她說:“我有點累,我得進船艙?!?/p>

    佐敦也想跟著多琳進去,可兩個兒子已經站到他兩邊,他被架住了。這兩具熱乎乎的身軀,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他有五個子女、十個孫輩、一個曾孫,四世同堂,中國老人對于完美人生的理想,他已經擁有。這一切,多虧那雙把他從海水里拉上來的手啊。否則,他也將長眠于此。不,他會連個長眠之地也沒有,海流會帶走他,魚蝦會蠶食他,浪頭會把他摔到礁石上。若是這樣,他還不如就和炮兵團們在一起。

    他本就是炮兵團的一員。一九三六年,他入伍成為一名皇家炮兵,隨即被派往緬甸。次年,隨部隊來到香港駐防,直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淪陷,他們集體進了戰俘營。一九四二年九月底,他們上了里斯本丸,十月一日,在這里和死亡遭遇。

    是的,不是和敵人,而是和死亡遭遇。戰爭的荒誕,是正常世界的人無法想象的,比如美國盟軍潛艇發射的魚雷擊沉了裝運英聯邦戰俘的日本船。佐敦看過一則統計資料,太平洋戰爭中,像他們這樣被盟軍擊沉的戰俘傷亡數量,和戰場上的傷亡相差無幾,甚至更多一點。佐敦忘記了數字,他一點也不想記住這個數字。

    船速明顯慢了下來,他們到了。沉船就在此處海面之下,他們將繞行三圈。高速運行時船舷邊擁簇潑濺的雪白浪花現在萎謝了,只留下短短的白牙似的一截。

    左手邊,小兒子理查緊緊抓住他,佐敦拍了拍他攥在他胳膊上的手,示意他松一些。理查總是這么敏感,像他,哥哥亞倫就淡定好多。亞倫松松地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他的右胳膊之下,用身體上的一股力扶著佐敦,他像他媽媽。佐敦調整了一下身體,讓自己更穩當地靠在亞倫身上。

    亞倫穩穩地幫他抱著花束。紅玫瑰和白菊花——在英國,一束紅白兩色的花就是死亡的象征,在此地也是如此嗎?佐敦一直相信人類的心意是共通的,除了對戰時的日本士兵和戰俘營地的看守——他們那個時候不屬于人類。

    船慢而勻速地沿著沉船繞圈。亞倫一枝一枝遞花過來。深紅色的玫瑰花瓣、酒杯的形狀、絲絨的質感、綠茶的清香,和他在自家前院手栽的一樣。他親吻花朵,拋向海面,風大,他得用力才能把花拋出去。這一朵,給約瑟夫。這一朵,給羅伯茨。這一朵,給麥克尤恩。他們這些炮兵團的年輕人,他們年輕的面容,佐敦還記得。

    當年《漫漫長路到蒂珀雷里》的歌聲,隔了六十三年,再回想,更覺恍惚?!八麄冋娴氖浅柘鲁恋膯??艙門封閉,艙底的歌聲,你們在海面上如何能聽到?你說過,當時風大,風聲也是干擾……”理查聽到父親講這事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他蹙著眉頭問過他。

    “可能就是因為風聲,風把他們的歌聲帶出來了?!碑敃r佐敦是這樣回答的。

    近年佐敦讀資料的時候,會特意留意這一細節,還真有人也說到這個。那么,是真的嗎?這是一首一戰時的英軍小調,炮兵團大多是加拿大籍的二十出頭的大男孩,戰前,平日聚在一起無聊時,大伙也會合唱這首歌,拿湯匙輕敲咖啡杯作伴奏?!奥L路去往蒂珀雷里,還有漫漫長路要走……”這句被反復吟唱,節奏鮮明,佐敦就是憑借它聽出了是這首歌?!叭サ夔昀桌镞€有很多路要走,但我的心已經到了那頭?!痹谧詈蟮臅r刻,這首歌如同圣歌,如同禱告。在無可逃脫之時,懷抱去見心愛之人的心情赴死,怎么也是一種慰藉吧……

    “我本應在其中……”佐敦轉過頭,對理查說,他覺得理查能懂。如果他此刻在海底,那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理查和亞倫,沒有他這一大家子;而這些,本應也屬于海底那堆白骨。這一刻,他們年輕的面容紛紛擁到佐敦眼前,佐敦腿一軟,仿佛看到白骨堆里的自己,他伏到理查肩上,哽咽不已。理查緩緩轉身,抱住了他。亞倫也緩緩轉過來,替他擋風。

    兩個兒子的體溫在一左一右溫暖他,佐敦掏出手帕,擦了眼淚。他這輩子,對于暖意總有無盡索求。

    佐敦看了看四周,大家還在往海面上撒花瓣,船還在繞行。不遠處,同來的兩位女士肩膀抽動。她們是來祭奠未曾謀面的叔叔的,帕特里克,佐敦記得他,一個特別靦腆的男孩——佐敦漸漸把底艙里的那些人都當成男孩,他在老,而他們永遠二十多歲。她們對佐敦說過:“見到您,我們也就見到叔叔了?!弊舳氐谝环磻窍敫嬖V她們,不,你們的叔叔沒我這么老,但轉念一想,她們說的也沒錯,如果他還活著,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

    有人記得,就沒有真正死去。梅特林克的《青鳥》里寫過:“死人活在活人的記憶里?!薄懊看文阆肫鹞覀?,我們又會醒過來,又看到你們?!薄拔覀兯煤芟?,就等著活著的人想念我們,把我們喚醒?!?/p>

    佐敦擦了眼淚,凝視海面。海底下的他們,想必也正仰頭看他。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喜歡讀《青鳥》,特別是第三場“思念之土”,他反復讀,熟到能背誦。

    這么多年海水淘洗,艙底的污穢都被洗凈了吧?被海水和鋼鐵封存的身體,會是怎樣的樣貌?這么些年,艙口還保持著封閉嗎?

    佐敦的意念在沉船里行走,他還記得通往底艙的路。如果艙門依舊密閉,他有力量去打開嗎?打開之后,海水無聲涌入,里面的世界會怎樣?是重新又被摧毀一次嗎?還是算重回人間懷抱?

    我本應在其中,我在的。

    從海上回來后,佐敦更見恍惚,連對多琳也覺得不甚真實。就像當年從日本集中營輾轉回到英國,在利普胡克的小火車站下車,多琳正巧在站臺上張望,他第一眼看到她,也覺得很不真實。他從日本啟程的時候,給多琳發過一封信,不敢確定到達的日期。多年后,他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有一回聊天,多琳才說,當年自從收到他要回來的信之后,她就天天往火車站跑,火車一天來四趟,她就去四趟,一直等到下車的乘客都走完。她說:“總有一天會等到你啊,不會錯過?!?/p>

    佐敦那段日子過得不輕松,畢竟,戰后蕭條,工作不好找。就是去酒吧放松一下,他聽到的也多是人家老兵在吹噓戰功,他算什么呢?越想越郁悶。多琳的這句話,就是連陰天里的大太陽。

    “怎么到現在才告訴我???”佐敦問。

    “有些話,晚一點說才有味道?!倍嗔者@樣回答。

    而直到四五年前,他才開口跟家人說出里斯本丸和集中營的事情。他不過才吐露了一鱗半爪,多琳就心疼到淚流滿面,他不敢多說了。即便如此,今天,多琳也沒有勇氣和他一起凝望海面,她把他推給了兩個兒子。

    當年從日本回國的時候,就有主事的人或明或暗地說過,戰俘營集中營甚至地獄航船的事,還是藏在心底最好,大家往前看往前走,別回頭。

    佐敦真是這么做的,但夢境他無法掌控。在夢里,他一遍遍回到里斯本丸,在惡臭和污穢中輾轉,醒不過來。幸虧有多琳,她睡得淺,會把他從噩夢中撈出來,但她也不要聽他說夢見了什么,只是一遍遍告訴他,都過去了,沒事了。

    怎么可能過去呢?戰爭一直在他的夢里,當偶爾有人祝愿他夢想成真的時候,他的臉色就會煞白。

    這么些年,他心懷感激地活著。為能和當年救他的人當面說聲感謝,他不遠萬里來到這里。而今天下午,他凝視海面,卻嘗到了僥幸存世的孤獨。佐敦捏捏自己的身體,他偏瘦,骨骼在失去彈性的肌膚下一握便及。

    自己的這堆骨骼,本應和海底下的同伴們疊在一起,獻祭給那場戰爭。那些倒在敵人炮火中的身體,與這些海底沉船中的白骨、在日本的戰俘營中受盡折磨死去的身體,都是戰爭祭桌上的供品,難道不是嗎?他們所受的痛苦,和死亡在槍林彈雨中沒有區別。不,還是有區別的,戰俘們失去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作為人的尊嚴——在進入戰俘營之后,他們的尊嚴已經死了。他們是死兩次的。如果硬要比較的話,尊嚴死去的感覺,是在槍林彈雨中死去的戰士感覺不到的。

    此刻,佐敦一根根摸著自己的骨骼,很想穿越回從前的那個酒吧,對約翰說這些話??上?,約翰已經去世了。像他這樣的二戰老兵,存世的已經不多,像他這樣來自戰俘營的老兵,就更少了。

    翻譯小張默默看著他。這個年輕人,好像能讀懂他此刻無聲的申訴。他向誰申訴?向約翰嗎?還是向那些讓他們盡量保持沉默的人?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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