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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1年第8期 | 鄞珊:燭燃燭滅
    來源:《四川文學》2021年第8期  | 鄞珊  2021年10月26日09:29

    白晝落幕,一街亮起了鱗次櫛比的燈火,我們以為萬家燈火就是如這個鎮這般的夜晚。冬夜,寒風驅趕著收工的人的腳步。一天勞作后的晚餐可以慢慢享受,燈火和炊煙、家里的雜語是冬夜的熱爐。

    吃飯的時候,冷不防半掩的門口被小心推開,有人站著,敲著手里的碗:阿嬸,給點飯吧。

    這聲音不用問就知是乞討的,隔三岔五,幾乎飯食時分都會有的。要飯嘛一般就是要點飯的,有時也給他一點錢——這里的乞丐叫“乞食”,顧名思義,很簡單。

    他站在門口,一根竹竿當拐杖,竹竿頂著一個麻布袋,就是他的全副家當了,他手里的碗伸進我家里,并且頂開了掛正門的竹簾。我們就看到他的碗和手,還有后面暮色掩映的影子。

    來晚了,我們剛收拾好了飯桌,剩飯已經放在后面灶臺上。外婆說:等一會。鐵鍋里的剩飯吃到后面差不多就涼了,何況已經洗干凈了鍋。外婆把裝盆里的剩飯又用個小鍋裝起來,開了風爐,把飯熱一熱。熱好了,倒在他碗里,他忙不迭地道謝:謝了??!外婆說,先別走,再加點蘿卜干吧。我忙往后面灶臺跑,幫外婆先把蘿卜干拿了一個,外婆撕開了一半,放在他碗里的粥上。

    加熱的飯,也把他的心頭給熱到了,他站在門口,有些眼淚汪汪說:你們真好!

    外婆受到鼓舞,“飯要趁熱?!蔽乙彩艿焦奈?。若吃飯時,他們過來要飯,粥是有的,給盛上一碗粥。有時他還不肯走,只有把盤里的菜分點給他,然后趕緊加快了筷子的速度。因為,一餐飯,有時會有兩三撥站住門口要飯的。再慢吞吞吃飯,恐怕菜盤里的菜都沒了。

    外婆不經受夸獎,夸獎之后的外婆,頭一下就變點大了,慷慨大方得意忘形,她不僅給飯,還拼命掏錢,看有沒零錢可以給,所有的口袋都掏遍,有點掘地三尺的坦蕩,一定要掏出一個鋼板給他。

    我們家還有些不要的舊衣服,特別是我們穿的,還完好的。帶著孩子的要飯者,我們會找出這些給他。外婆甚至會跟他搭訕,是哪個鄉,為啥要出來要飯。他們會如實告訴我外婆,他是哪里哪里的,有的甚至還拿著公社大隊的證明,有時他們是整個村都出來的。

    看著他跟外婆搭訕,他身邊的小男孩盯著我家里看,我突生悲憫,我在鉛筆盒拿出了私藏的一塊糖,“給!”他伸出手,抬頭看了他爸,接到手里,我告訴他:“要剝開紙,才能吃?!?/p>

    他怯怯地看著我,手里的糖攥緊緊的。

    家里要是沒啥東西了,我們吃飯時就得把門關住,不然他們站門口,弄得我們挺為難的,要知道,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盈余的,我們的日子也是在度量著錢、米、煤,有時緊巴巴了,還得艱難地熬過月底那一段時間。

    可是關住門,卻無法關住跟外婆要錢要東西的親戚,外婆周遭有很多雙向她伸過來的手,外婆好像是取之不盡的源頭。殊不知,她在竹器社領到手的退休工資,頂掉舊債,再除三去四,半個月基本是告罄了。

    我和外婆剛到家,阿城舅已經坐在我家里,我一看就來氣,我不跟他打招呼,我知道他算得很準——外婆每個發工資的時間他算得比竹器社都準,阿城也就三十來歲,長得人高馬大,種田插秧本是一把好手,可是既然是小城鎮上的親戚,理所當然的就該給他點什么,何況還是他至親。

    外婆是他姑媽,這便是外婆的義務了。外婆不給,因為十多天錢前阿城才來過。

    “你肯定去賭博了,賭輸了!”外婆一說就來氣了。一語中的,他的頭垂低了一分鐘,不語。外婆猜得沒錯。

    他轉而哀求說:“我賭錢的債得還清,還欠三塊五?!?/p>

    外婆今天拿了工資,光天化日之下的錢,是逃不過他的賴皮的。家里有錢,不給是不行的。外婆拿著包著的布包,走到房間,這么多錢是不能給他看到的,他會惦記著,好像別人家的錢他必須花掉才放心一樣。

    外婆拿了兩塊錢出來,豪氣地甩給他說:

    “去,這塊錢拿了,去還債!讓我知道你再去賭,我不再給你一個子兒的?!?/p>

    阿城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拿著了錢,心滿意足隨即連招呼也不打扭頭走了。

    隔天,阿城的哥哥阿雄也聞風來了。番薯養大的阿雄同樣五大三粗,一身力氣,他倒是能老老實實干莊稼活,可惜老婆生下第二個孩子就撒手人寰了。家里面少了一個干活的娘們,兩個孩子也沒人管,生活有一搭沒一搭的。嗷嗷待哺的孩子沒娘養是最令人心疼的,他來要錢,就是看著他家里面的情況,一般外婆都舍得給,可阿雄是不會拿去喂養孩子的,手里一有了錢就沽酒喝,經常喝醉打孩子。

    一看到阿雄,說來說去,從孩子說到莊稼,他是好好把莊稼伺弄的,這倒是讓人放心,可說到最后還是離不開這動作:伸手要錢。這下外婆啥話都不說,徑自掀開布簾回房間,一陣“沙沙沙”像老鼠翻東西的聲響,她走出來,拿著5塊錢來。再三叮囑阿雄:“看好孩子,不許喝酒!”

    阿雄的大兒子阿祥,才五歲,一個人拾荒,拾到我家門口來,在我們家不遠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希冀揀出能賣的東西。我跑回屋里告訴外婆:阿祥在那里!在垃圾堆里掏東西!

    外婆走出門,朝阿祥喊:“來,阿祥,過來!”阿祥怯生生不敢過來。外婆掏出一毛分錢,要給阿祥。

    阿祥知道“老姑”,不敢看我外婆,阿祥就是不敢來我們家。外婆走到垃圾堆去,低頭哄著他,問他話,怎么出來了?外婆跟他說了好多話,最后他拿了外婆遞給他的錢。

    阿祥5歲就自己拾荒攢錢,竟然攢了5塊錢,這么大的一筆錢還不懂藏在掖著,被他叔阿城知道了,阿城哄騙他:借阿叔一下,馬上還給你。阿叔跟你爸說好了。

    阿祥這么攢起來的5塊錢成功地進入阿城口袋。

    這個鎮里面是沒有圍墻的,消息似水流會滲到每條水源神經的末梢。我都瞪大的眼睛,我把自己的儲錢陶罐捂得緊緊的,藏到床鋪底下的舊衣服堆里面。

    外婆在家里發了很久呆。在阿城又一次來要錢之后時,對著他大發雷霆!

    那把老藤拐杖恰到好處地派上用武之地,這是戲曲里才有的拐杖,是佘太君端坐舞臺中間發怒之威,看來潮劇沒有白看了。外婆積聚平生的火力朝阿城開炮,敲敲地板,點點阿城的額頭。她丹田十足,咬牙切齒,眼里噴發出怒火:

    “這么個沒娘的娃!沒個人照顧,沒飯吃,你還拿他的錢!”外婆手里那把老藤拐杖,一句一敲地磚,我很是擔心這鋪地的紅磚不經敲,今天就是委屈地磚遭罪。外婆說到氣處,拐杖飛起,就快敲打阿城的頭顱!外婆這種楊門老太君的氣派,倒不是來自姑母的身份,而是來自平時被掏的腰包。

    “你還有臉見人!說!把孩子的錢拿到哪里去了?”阿城支支吾吾,平時伶牙俐齒的他此刻也不知他說的是啥,他不斷狡辯,聲音卻被外婆氣氛的話語和拐杖的敲擊聲掩蓋了。

    “我要把你老婆也找來!”外婆把阿城趕走了,這次他也甭想在我們這里掏出半個銅板。

    錢是甭想從阿城那里要回來的,早被他花掉了。我們安慰著外婆,母親也掏出幾塊錢,湊給了阿祥。阿祥可是比我還小的小表弟啊,我媽也心疼不已。

    阿城阿雄他們兄弟居住的大宅院,基本都是外婆他們娘家的人,里面有好幾戶他們的分叉,每家各占院子的一角,或是一兩間屋子。文嬸婆應該是他們的嬸子之類的血親。

    矮小的文嬸婆從村莊來,她每天起早貪黑,莊稼地里的,家里的,雙手從不停歇。文嬸婆來鎮里找我外婆,話題基本是阿雄他們兄弟倆。說起阿城和阿雄兩兄弟,文嬸婆直搖頭,都是三十左右的年輕漢子,就是這副德行!說實在話,阿雄就喜歡喝酒并且偷懶而已,還不像阿城那樣招搖撞騙違背良心。

    “最可憐的就是阿雄那兩個沒娘的孩子??!” 文嬸婆說到這一把鼻涕一把淚。

    在那個宅院里,還不是文嬸婆弄點吃的給這兩個孩子吃, 可氣的是阿雄,一點都不看顧孩子。只是文嬸婆自己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拔覄诼得?!”她總是不斷感嘆,有多善良就有多少掛心,有多少掛心就有多少負累。

    阿雄來跟外婆要錢,基本上沒空手而歸,阿雄就是眼睛小點,那眼睛還有膽怯的神色,特別是開口要錢的時候,話題總是得走過幾里路,才不好意思地進入錢的門檻。每次外婆都會叮囑他:知觀照孩子!有吃的要給孩子吃。

    母親也不忘給他錢,雖然他顯示出了更大表情的不好意思,甚至有點假惺惺的推讓,畢竟我母親是他表妹。我發現血脈的親與疏,極其有趣,一棵樹長出的枝椏,各自的分叉,隔一層就是一層的疏離感。

    外婆叮囑著要讓孩子讀書。

    阿祥這次到我家,卻是來送喜糖。

    從門口閃進來的阿祥,高大的身軀,卻有一副圓圓的透著稚氣的臉。他甚至不好意思跟我打招呼,一個微笑后就找我媽去了。

    這一閃的身影,我發現他竟然比我高很多,他從小學到初中竟然是一個身量的飛躍,就初一的男孩子,心智也跟身量一樣早熟。他要結婚了,跟一個大他三歲、比他一級的女孩子,阿祥帶著靦腆的神色,興奮地介紹自己的婚事。

    后來我看心理學,知道很多失去母親的男孩子,喜歡找比自己大的對象,并且更希望早點擁有家庭。越是缺乏的越是需要進行彌補。而那時的我們,對他匪夷所思的做法,帶著極其異樣的眼光。初一的男孩子,剛要上初二,就不想讀書,輟學結婚?只想擁有家庭的阿祥自是不敢與我們辯駁的。

    但他要把喜訊傳遞的第一個就是我們家,可惜外婆已經作古了?,F在輪到作為他表姑母的我媽是至親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掩飾不住的高興:“已經選好日子,下個月的初十,幾位姐姐和阿姑都要來喝我的喜酒?!爆F在他的喜氣沖出了心理重圍向我們招手。

    他的大婚是自己的安排,從下聘禮、到選時擇日,到喜席的安排。我沒想到他那么熟諳傳統的禮節,竟然頭頭是道。

    “我那女同學家,他們要我先通知我們這邊長輩?!彼荒芄芩膶ο蠼小芭瑢W”,這里沒有大城市“女朋友”的叫法。

    雖然阿祥讀書慢,且有一搭沒一搭的上學?!鞍⑾?,你比我小幾歲?”我不記得是2歲 ?還是3歲?

    阿祥有點虛張聲勢,他知道我們在乎他現在結婚的年齡,說:“我都16歲了?!蔽译S即回應:“不對的, 姐姐我沒那么大了??!”阿祥只好把年齡又往回走,說:“是15了?!?/p>

    我計算著也不那么吻合,只能算虛歲吧。鐵板上的事實,他自己有主意,他已經鋪展著自己前途:現在不讀書,結婚。他要在舅舅那里打工,他舅舅剛開了個手工作坊,生活好轉的舅家對他兄弟倆一直關照著。

    阿祥比任何人都提前到來的家庭一時安慰了很多對他童年充滿同情的親戚,這樣塵埃落定的幸福日子快得就像猝不及防雷陣雨。我外婆從沒想象到阿祥成家這樣令人寬慰的未來吧?

    我的頭剛長及外婆的腰部,外婆就一頭栽倒了。

    躺臥床上的外婆開始干癟下去,高大的身軀萎縮得像她母親。

    病榻上的外婆身體越縮越小,思維也縮回時光的那頭,夜晚她不停地敲著床鋪,敲得手都爛了。我匆匆起來,打開燈:“阿嫲,什么事?”我看著她,她神志清醒,眼睛有神,她說不出什么事。七十七年的人生有多少往事需要述說?多少結未曾解開?

    阿公阿嫲在客廳

    客廳通地塊

    通到后院花園邊

    花園開花白披披

    人人來到姆敢摘

    秀才來到摘一枝

    外婆在自己病痛的煎熬中收攏著人生之殘年,那樣的日子,她越來越退化,退化到只有人生的本能:吃喝撒拉。

    外婆在床榻上三年,她的靈魂被囚禁在這肉軀中,動憚不得。靈魂也漸漸暗淡,暗淡的靈魂很低,低得看到陰間的事物。

    生命的油耗完了,接受了洗禮不久,外婆的燈就熄滅了。

    父親借來了手推板車,外婆的身體被裹上了草席,像包裹搬到了板車上。父親用力推,我緊隨著,雙手把著外婆這個像嬰兒般的包裹不要掉下。

    父親和我用板車把生命潮汐已退的外婆推進外公那個祠堂里,都說人死前必須進祠堂,不然靈魂在外面游蕩無所依,要趁沒斷氣前就進入門檻。我和父親終于在黑夜里趕到了這個大公用廳。

    她放在臨時的木板上,我坐在她身邊,小祠堂堆滿稻草,屬于外公的那一角耳房緊閉著,門樓內的幾戶近親緊閉著門,唯恐死人的晦氣跑進去??膳f式的木門還是泄出一線屋里的燈光,我借著這點亮光念著手里的念珠,為外婆送終。

    外婆的身體只剩下點溫度,沒有氣息,生命的潮水退了、退了,她的痛苦也離她越來越遠了,最終回歸于安息。那個大宅院所有的人家都緊緊關著門,他人的生死別離卻是自己的恐懼和忌諱。外婆不時會回來跟看望這“門樓內”的三親四戚,可現在外婆的離去別說沒有人愿意陪伴,連看一眼都怕,像躲避瘟疫。

    父親叮囑我看緊外婆的遺體,不讓老鼠靠近,他必須連夜趕去異地傳報兇信。父親母親半夜三更分頭去通知舅父姨媽,病榻三年,雖然都是我們伺候著,可人一死,男女之別便分出來,她是屬于兒子的,我們得尊重屬于她宗祠的人,一切后事兒子說了算。

    現在只有我一人在她身邊,父親母親分頭去通知舅父姨母。

    我摸著外婆的身體,還有溫度。我跪她身邊,手里數著念珠念痛苦玫瑰經,我帶著念珠,剛才慌亂之中我還是記住這個物件,一路上把手里的念珠攥得緊緊的?,F在,各家躲進廂房里,天井連著大廳,四周空蕩蕩的,老祠堂改成的房子,一邊放滿稻草,梁上黑乎乎,特別是后院,有井,連接一片竹林,夜在這里體現它的幽深和驚悚味道。以前我晚間不敢進后面打水,而此刻,我一點都不害怕,我得看護好外婆,不讓擾亂的魔鬼和老鼠靠近。

    左邊廂房的阿嬸燈光還亮著,透過緊閉的門縫歪歪斜斜把黃色光亮隙漏了過來,讓我能看清楚外婆沉睡的身子——原來長眠就是這樣了。我知道,今晚過后,我就再也觸摸不了她,當她換上壽衣、整個成了硬邦邦的尸體,那不是她了。我念完了所有能念的經文,摸了摸發麻的腿,繼續念。

    外婆像睡覺了,我用手觸摸她的鼻孔,一直沒有鼻息,她沉沉入睡,就像沒摔倒前一般,那樣寬松的狀態?,F在夜越深,我念著經文,又再摸著她,她的手腳越來越冰涼了——

    我摸著她的頭,她的手,她的腳,這具熟悉身軀的靈魂即將離開我了。

    我從出生后便跟著她,她油亮的頭發、她的寬大耳垂、她手上的老人斑,她的大腳趾丫上的指甲裂痕我都熟悉,她的呼吸從什么時候變得喘重,伴隨著身軀的沉重,老牛越來越拖不動車的感覺。

    在這舊宅里,就在旁邊的廂房里,我跟隨在她身邊睡覺,半夜醒來,看著她熟睡的身軀,睡得那么沉,想她會不會沉進另一個世界醒不來。于是,我偷偷探外婆有沒有鼻息,沒有呼吸人便是死了——這是我最初始的科學知識。我害怕外婆離開我,即使我把手再三探她的鼻子,她依然睡得香,鼻息沉重地沖擊著我的手。

    現在,氣息和靈魂離開了她的身體,她真正要離開我了。

    此刻,寂靜的夜,我守護著她。

    隔天,她遺體僵硬。廳堂上人來人往,各色人等突然而至。

    過了這個黑夜,外婆的遺體便任由人們擺布了,人們給她換上可怕的壽衣:頭上扎著白帽子,身上整套白布衣,三年不著鞋子的雙腳給穿上了一雙布鞋。

    這不是外婆的模樣。

    她應該戴著她那頂羊絨編織的褐色帽子,帽子中間有個金燦燦的如意扣,這如意扣既能端正帽子,也映得外婆神采奕奕,讓我以為人一當上外婆便是這般穿戴。這種大白色寬布衣她沒穿過,外婆只穿黑灰色斜扣如意鈕的大同服,或是短袖對襟衫。她一直干凈利落,清清爽爽。生前她說話算數,現在連自己的身子都由不得她了。

    這個家族的小祠堂很快熱鬧起來。喪事是一門熱鬧的事情,有許多角色熱鬧登場了!

    大妗閃亮登場,一把掀開外婆的虛蓋著的壽被,大聲責問躺著的外婆尸體:你的錢哪里去了?!怎么剩下一點錢都沒有?!

    眾人皆肅靜,聲音全部回避。她是聲音足夠覆蓋整個祠堂,連同堆疊得高高的稻草。

    她怒斥外婆:你每個的退休錢,在哪里?我們過年還給過你四塊錢,這些年攢起來,這些錢都得多少?!錢都到哪里去了?!

    我那性格倔強的母親此刻一個字都不會說,只有垂淚!

    母親平日里的硬朗和心直口快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卡帶了。

    外婆臥床三年,作為兒媳的大妗來看過她一次,她在門口打住了,皺著眉頭說:“有股味道?!辈煌5赜蒙茸域屔⑽兜?,用手捂住鼻子,最終沒進里屋。站了一會就走了。

    外婆的床榻是有股味道,再怎么清洗,也無法消除沒曬陽光,屙屎屙尿的酸臭味。這股味道讓她退避三舍,再也沒來過,包括外婆一直惦念疼愛的孫子孫女。

    大妗繼續大鬧,整個祠堂安靜得很,外婆應該也聽到了,她的靈魂應該還沒走遠,會不會在梁上看著呢。

    阿連嬸偷偷地對四姆說:“她這樣,不好,不好的?!迸赃吰呃弦毯完悑鸩患s而同的眼睛瞄了過去。

    七老姨自是倚老賣老,自個兒喃喃道:我姐這輩子不用吃飯呀?!你告訴人家是不是喝西北風就能活呀!

    我看著母親流淚,我想沖過去,告訴她,外婆的錢是怎么花的!我的衣角被阿連嬸拉住了,昨晚她家的燈火亮著,她今兒才出來。她唯唯諾諾地說:你一直給外婆端屎端尿,阿婆知道,阿婆知道。

    唱功德戲的已經齊整,他們一幫人端坐靈堂前,開始敲起鑼打起鼓,就著幾盞拉得透亮的火油燈,一字一頓唱將起來:

    聽念三世因果緣

    因果報應非小事

    若人深信因果報

    同生西方極樂國

    父母一生深恩情

    兒女需要盡孝道

    不孝兒孫下地獄

    ……

    阿妗的聲音被他們洪水般的說唱漫過,熄滅在鑼鼓聲下。

    功德戲的男聲高亢,唱給死者聽?不,唱給生者看。

    功德戲的老者拖長尾音,顫抖著手里的長三弦:

    “今生——來世”

    領唱的中年男聲又突然飆起高音:

    養兒育女,備受艱辛;年老體衰,兒媳床前;子女成人,理應孝順。不孝不順——

    老者緊接著喊:

    “善報——惡報——”

    一整天的功德戲完,鑼鼓聲噶然而止!

    父親再一次去外婆娘家的村莊,阿雄家的大宅院里空無一人。

    父親邁進大門,左邊廂房找了幾間,右邊都坍塌了,院子里的破杉木椅斷了胳臂,和稻草堆一塊,看出已經爛了好久沒人理會。大廳沒門了,剩下了兩個凹槽。大院里本來住那么多戶自家宗族,搬進搬出,也有些非親族人家,后來幾乎都搬走了。但父親聽說阿雄一直都住這里,現在看這個荒廢的樣子,門都沒有,里面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天井里荒草叢生,油麻石的磚縫隙冒出蔥綠的草兒。父親猶豫再三,想往回走,可又躊躇,畢竟專門來了一趟,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被淹沒的老宅。即將離世的阿雄還能在別的地方嗎?父親不甘心被這荒宅所嚇退,只有順著花巷,一間一間黑暗的房子找。

    父親邊朝每間黑屋子找,邊喊著阿雄的名字:“阿雄——阿雄——你在嗎?”

    踩過一堆塊橫放的門板,走過五六間無人的屋子,后廂房那里傳來一聲極其低沉的回應。

    父親一喜,趕緊朝聲響的方向尋去。

    阿雄在黑暗的那頭,回應著父親的叫聲。

    父親的腳步聲漸近,黑暗的以漸漸明晰的視線迎接著他。大廳子后面,花巷右轉,后巷子的一頭?;璋档慕锹淅?,有床鋪,有臉盆,有人的生活痕跡。后廂房已經沒有房間的痕跡,只有屋梁和下面幾處象征房間的老杉木骨架橫斜著,靠著外墻。有屋頂的廂房,連著門的木板已經拆掉了,角落有一個床鋪,一個身影躺在那里——應該是阿雄無疑了。

    父親多年沒見他,現在親人已經不多了。輾轉而來的信息:阿雄病得快死了。別離是至親所牽掛的,父親輾轉找到這老宅,沒想到的竟是阿雄這樣一個人躺臥在這里!

    若死了怕也沒人知道的。

    父親心里面咯噔了一下,首先產生出這顧慮。

    見到父親,阿雄很高興,空蕩蕩的房子邊上有幾個空瓶倒在一邊,巷子一邊有個爐子,鍋碗瓢盆蕭條地躺在那里。父親皺了皺眉頭。雖然阿雄基本無法進食了,可這整座破落的院子里就阿雄這殘留的氣息在茍延著。

    有誰來幫忙你嗎?父親問。

    “我妹他們晚上會來一趟,看我有什么需要沒?!卑⑿壅f,“阿武媳婦也會來一趟?!卑⑽涫撬男鹤?,即是阿祥弟弟,阿雄也說不出他在哪里打工。兒子大了成了家總歸了卻一宗大事,至于兒子的家,他從沒建設,也就膽怯于索取。

    “不過,生病了兒媳婦有時回來?!卑⑿蹪M足地說。

    兩個老親戚,從共同的親人聊起來,回憶是一劑最好的安慰劑。

    父親刻意回避談阿雄的病情,阿雄撐起右手,用枕頭墊背,父親幫他把棉被也墊上,這樣可以坐起來說話。

    說到阿武,阿武媳婦,這些現在時不構成記憶,也平淡無可聊起。而漸行漸遠漸的阿祥卻是他繞不過去的話題。

    阿雄“唉——”一聲開啟了回憶的模式。

    “那時我被通知去上海,阿城和我同去,兩人咋就不曉得要求賠償呢!”阿祥在舅舅工廠做工,工廠業務擴大,他隨即被派到上海負責業務。后來自己單飛做生意,把舅舅踹了,正因為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阿祥卻再也沒有回來,據說在那里也有了女人,所有老家這邊的關系一直涼著,他不再回來了。

    “本來若是跟家人有正常聯系,失蹤也會知道的?!卑⑿蹏@息著。

    阿祥去收款時被對方預謀殺害后,一直都沒有人發現世界丟了個人。直到公安局破案后,通知到村里,作為父親的阿雄,在阿城陪同下,第一次上大城市,卻不知道是領阿祥的骨灰盒回來。

    已經過去多少年了??!父親也是道聽途說,才得到的第幾手的消息。這些口口相傳的消息,只能概括為:阿祥丟下老婆孩子一直在上海,阿祥死了好久都沒人知道。

    “我們在那里,就是不懂提賠償的事?!卑⑿圻€是這句話。

    “我和阿城回來后,很多人都說,應該要求賠償??上Я?,本來應該賠償好幾萬?!?/p>

    阿雄無不惋惜,這個賠償,按人們的說法,下半輩子夠吃夠喝的。想不到,兒子就那樣沒了,連一分錢都沒有。兒子生前也沒給他半個子兒,在老家的阿雄一直期待兒子在大城市的發達和以后的富貴,不知道他發達了沒有,哪想到人卻一下沒了。

    阿雄一直給村里的一家工廠看門?!翱撮T好,有地方住,有了工錢還可以喝酒?!爆F在喝酒跟以前不一樣,現在不愁肉吃的,養阿祥兄弟倆時,就是因為沒點下酒的菜,連顆花生米都沒有的酒直接進入腸胃,硬生生把胃腸給燒了。

    阿雄總結說:“就是那時候給搞壞的胃,現在就得了這絕癥?!卑⑿圻€是惋惜那時候酒中沒肉,連素菜都沒有,其實園子里的菜都在爛掉,青菜有什么稀罕?又沒有油。

    父親陪他坐了一會,環顧左右,怎么燒開水呢?想問阿雄要不要喝水,看到缺角的長木幾下面有熱水瓶,我父親問他:“這個里面有水嗎?”

    阿雄這才想起需要招待客人,不好意思地連連說:“你要喝水嗎?連杯水都沒招待你?!?/p>

    父親說:“不了,我就看你需要不,我幫著你?!?/p>

    阿雄看著熱水瓶說,也好。里面還有水。

    父親拿起熱水瓶,在木幾上拿了他的碗,倒出水,發現水都是涼了的。

    阿雄說,沒事的,這是昨天我妹過來燒的。阿雄湊過嘴,拿了過父親遞過來的碗,呷了一口。就沒再喝了。阿雄又感嘆表妹——我的母親走到太早了。

    人走著走著,發覺都走丟了。

    父親留下幾百塊錢給阿雄買吃的,晚上他妹妹會來一趟,讓她買些想吃的東西,話必須這么說,皮包骨頭的阿雄生命力那么堅韌,按科學說法,這么多天不吃東西都維持不了生命的。

    這老屋子,好像也等著他這盞將滅的燈火熄滅,然后可以徹底夷為平地。

    幾天后,阿雄妹妹來向我父親報喪。一座老宅終于在時間里被抹去,連同里面的人和事。

    【鄞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二級作家,《作品》雜志社編輯。從事散文非虛構寫作,作品發表于《散文》《青年文學》《小說月刊》《星火》《四川文學》等,被《讀者》《作家文摘》等轉載,出版《刀耕墨旅》《草根紙上的流年》等8部,散文《流水對賬》獲得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散文《在庵埠》獲得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散文集《草根紙上的流年》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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