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5期|黃立新:高山流水 心印了然

黃立新,筆名犁心,中國作協會員。四十年前開始當汽車司機,后轉行從事別樣職業。曾任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長。出版有散文集《日暮鄉關》《大漠無痕》《天涯何處》《遙遠的向日葵》《長路當歌》;詩集《犁心集》《沉香》《行者》《心印》《云門》,草書自詠詩《梵音集》等11部。詩集《沉香》,散文集《日暮鄉關》曾獲云南省第四屆、第五屆文藝創作基金獎。
高山流水 心印了然
黃立新
人生苦樂皆短,倏忽一逝,便到耳順古稀之年?;叵胱约汗P耕不輟四十余載,寫過的文章不計其數。所寫涉及山水草木、禪意道心,人物評說的種種;或景語心語、出深入淺,皆成文章,少有難言之詞,亦無惶恐之心。但要提筆寫這篇文章時,卻生出幾絲惶惑來。之所以惶惑,一則來自為華兄頗具影響的緣故,要寫這樣一位蜚聲中外的大收藏家,收藏界之集大成者,影響中國收藏界十大人物,被譽為收藏界的“風向標”,名家書畫的保護神,中央電視臺曾以他的收藏故事拍攝了《不朽的傳承——記收藏大家高為華》,后又牽頭拍攝了大型人文紀錄片《高山流水》,這部以他收藏傳奇為主線的紀錄片,在第十六屆世界民族電影節上獲得最佳紀錄片獎,他被授予“國際文化大使”稱號;這些年,為華兄受聘或擔任的頭銜之多、藏品之多、朋友之多,人脈之廣、影響力之大,再加上人格魅力、鑒賞力,以及清高低調的為人行事多元復合集于一身的特質,很難一言以蔽之。二則是多年來寫為華兄的各種文章頗多,具有紅墻刊物之稱的《中華英才》就破天荒的以十個整版全面報道了他的收藏故事,再寫恐有錦上添花或拾人牙慧之嫌。是重提中國十大收藏家之一的話題,還是再說一個守著清貧又富可敵國的收藏家的故事?是敘述年少時因為偶得名畫便萌生收藏的回憶,還是欽佩終其一生對收藏的堅守與執著?是驚訝被譽為收藏界風向標的獨具慧眼,還是羅列他的各種榮譽、頭銜,獲獎的種種?這些角度都只是一個側面,是單一視覺的發散,似乎不足以涵蓋為華兄的立體性和多重性。三則是為華兄一直視我為知己的緣故。人海茫茫,過客匆匆。盲龜浮木之緣相遇極難,歷久如初亦難,要成為知己則更難。我與為華兄相識甚早,一見如故。從此十多年任時光流逝,歲月不凋,見與不見如在。如此一種既兄長且知己的緣分,時間驗證,愈久愈真。因此,既是知己,所寫當是直言。寫什么都覺實難下筆。
這是辛丑年端午節,為了卻一幫朋友的夙愿,就相約去大理看望為華兄和他的蒼海藝術館,去作藝術時空的穿越。我又一次體會為華兄人與藏品兩兩合一的狀態。為華兄是主角時,旁征博引,藏品的出處來路、淵源脈絡;其流派形成、風格特征、畫風流變、技法師承,娓娓道來。鑒賞力和來龍去脈的熟知,以及獨到的詮釋,深入淺出、游刃有余。眾人一時間會忘記藏品的存在,被他的磁場吸引。為華兄講著自己與藏品的奇遇故事,為了名畫變賣老宅也在所不惜,寧肯賣血也要志在必得的決絕時,完全進入了自我沉浸狀態。而藏品是主角時,為華兄默默立于一旁, 靜聽藏品與觀者之間的無聲對話。讓藏品以自己的方式與觀者感應。此時的觀者與藏品,藏品與為華兄,便形成一種景中境,極具象征意味。我忽然想,為華兄更多時獨自與藏品獨處是什么樣的情景?這當是另外對應狀態的合一。與別人不可訴說的種種情愫,隱痛、遺憾、心酸,欣慰在上心?!藏品在,人在;人在,藏品亦不在?藏品藏到深處人孤獨,還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從為華兄以“高山流水”作微信名,并又作為央視拍攝關于他與收藏的紀錄片片名的用心,此中有真意,不言但深知。
晚餐時,我在與為華兄舉杯對飲的剎那,早已想寫為華兄的心愿,一下就被幾杯老酒點燃。
借著酒興,我心有感慨:有的人將收藏當作一種愛好,此者之多,蕓蕓眾生,莫之能數,樂趣、把玩。有的人將收藏當作聚富生財的門道。此者亦多,趨之若鶩、集萃聚寶,增值為要。有的人將收藏當作一種境界,因寄所托、自有所附,精神居重,此者少有。有的人將收藏視作生命,畢生傾其所有,嘔心瀝血、在所不惜,此者罕矣,為華兄如是。
收藏價值與生命意義,這是大命題。不是簡單的一篇文章可以論說清楚。
眾人離席時,蒼山洱海,云舒云卷,一束慈光斜照。蒼山峰色,洱海波光皆在把酒臨風的當下入情化境。我獨自憑欄,面朝洱海側耳傾聽。但洱海無波且太遠,想諦聽波濤聲有無激蕩起幾層靈感也無奈;我轉身回望蒼山想極目探問,蒼山通體肅寂,十九峰玄靜沉隱,如一幅水墨大畫,欲問卻無語。也許是眼前的山水過于寂遠闊大,思緒被大象無形虛化,無法感通關于收藏之輕與生命之重的命題。為華兄將收藏融入生命意義,這當是由逐漸而有的意識到自覺的過程。收藏一旦上升到這樣的層次,便是超越了精神寄托。藏品也便不是簡單的藏品,已經附了生命的符號,具有特殊的價值和重要意義。為華兄是如何完成這種由收藏之輕到生命之重的轉化呢?這樣的一種輕重的嬗變和承載的歲月,其間的初心堅守,曲折艱難,心血付出、悲歡離合,家國情懷、行藏之道、人品風骨,氣格境界的交疊支撐,融匯注入,才使得為華兄半個多世紀的收藏,精、尖、稀、真、妙的藏品,如在如如在,如不在,只有融入生命才真正存在。
追溯為華兄的收藏之路,便會驚嘆于一份可遇不可求的宿緣。年少時節那幅將被付之一炬而悄藏于牛棚的名畫,不過是觸碰隱于潛意識最深處的那根心弦罷了。但這起于偶然的一藏,隨后一發不可收。從無到有,萌生初心,一生堅執。但這似乎更像緣分所致,冥冥之中的命運注定。此后便一生悲欣交集,終未解脫。
人生原來就有許多偶然。只是有人錯過,有人接緣,區別只在一念??少F之處是在于為華兄能夠將這靈光閃現的一念變做入后的百念千念,念念即來終于成“家”。
收藏的水很深,一般人不敢輕易趟入。如果隨便收之藏之,或好壞兼在或真假難辨,但得有心理準備,損益得失皆無礙。收藏有的停留在了把玩的層次,小藏即安,得一份存在感。有的是停留在了積累變現的層次,在不斷地滿足自己的心理價值感。這樣的收藏,雖然有區別,但都人是人、收藏是收藏。停留在形神分離的狀態。一般人,要么出于愛好,尋找一下感覺。也許淺嘗輒止地淡出,也許由此及彼轉換。要么財力雄厚,集寶以聚富。無所謂得失。大千世界,蕓蕓眾生,能成為收藏愛好者已經很好。而要真正成為收藏家的當是鳳毛麟角。為華兄從“愛好者”到“收藏家”的蝶變,是經歷了一種日積月累的脫度和化出。不僅僅是量的積累,而且是質的提升。不是自封而是公認。不僅僅是真的、精的、獨絕的藏品集萃,蔚為大觀,更是精神品質境界的蘊涵升華。不僅僅是不斷積淀廣博知識和豐富經驗之后的獨具慧眼,一旦鎖定目標就志在必得,甚至可以將祖上留下的老宅變賣湊錢,可以表明即使賣血也在所不惜的決絕,對于收藏的“慧眼”和癡心可見一斑。
許多收藏家都“以畫養畫”,形成所謂的“良性循環”。一方面在轉手或拍賣中擴大影響,打通人脈。另一方面以此“增資擴股”,聚集財氣。在收藏界,此為有收有散的法則,本屬常道,但為華兄不屑。不少道中之人或界外人士甚至好朋友,曾在各種場合,多次善意相勸,但為華兄不為所動,我行我素,置許多的誤會、質疑而不顧,對藏品用一種非常道的方式加持呵護。精收大藏,以為藏,愛不釋手。他寧愿住著不到一百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的簡居陋室,寧愿享受一種粗茶淡飯的清淡,也絕不轉手升值變現。如此的堅執,世人多難理喻。為華兄內心深處是怎樣的玄思,是珍視,是不舍,還是另有所寄所托,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真“如人飲冰,冷暖自知”?;蛟S在他說過的一句話里略可找到點答案:“藏品一旦在手,就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就像自己身上的骨肉,怎么忍心割舍?”
這一將藏品視若“骨肉”,也就將藏品注入了生命元素。藏品與人的難舍難分,幻化合一之后所賦予兩者的一種特質,便具有超乎尋常的意義。于藏品是復活,為華兄是“命根”。因而,他也就藏之愈多,責任愈大,負擔愈重,唯恐閃失。這無疑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困惑。這是各種因素交織出的困局,如一張有形無形的網,不斷消磨他性格中的清高和矜持,以及他從來以誠相待的善良之心。這張大網,網得他有點心力交瘁又無可奈何。這一矛盾糾結,不是因為有人說的“富可敵國”的藏品越來越多的負累,不是因為隨著聲名遠播,使得國內外收藏者以及各種朋友慕名而來的應接不暇,也不是其“風向標”的影響力被頻繁邀請去各地參加收藏活動的疲憊,更不是這些藏品如何有一個合適安身的歸宿的焦慮。為華兄的矛盾糾結,或許是在于他終其一生都割舍不掉的家鄉情結。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這方山水,對于為華兄來講太重要。衣胞之地,收藏夢緣起之地,生活工作之地,有朝一日的宿歸之地。不一而足的種種,實在有多重的掛礙。又加之這方山水的歷史文化的厚重悠久對為華兄的養育滋潤之恩,總想回報的夙愿使然。一縷剪不斷的鄉愁永遠縈繞在他的心頭,牽絆日久,勒得心疼。這樣一種鄉愁,舍不得離不掉的堅執,體現了為華兄的一顆不被世俗浸染的文心安放,也保持了一個收藏家的風骨精神的矜持。但也使得他眼中只有故鄉的山水。這也就不可避免地要被這方山水所困。這是情懷之困、鄉愁之困,只是有可承受之輕還是可承受之重的區別,并不存在什么對錯之分。
這多年,面對諸多的誘惑和誠邀,承諾可以贈豪宅,深圳、杭州、成都等城市的大企業為他建博物館,承諾可以支付巨額資金以養藏品,承諾可以由他提出任何條件,但他都一笑置之,終不為所動,就想留在這方山水之間。就盼望能夠在家鄉有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哪怕是方寸上,一個不大的博物館??蛇@一簡單而小的愿望,一等就是好多年。原來信誓旦旦的承諾成一言空許,良好的愿望至今也沒有變為現實。但他的性格里的堅韌、執著,不事權貴,與生俱來的傲骨,再加上后來的文學滋養和閱世的磨礪變作的清高,低調而不低眉,清高而不視高。不愿繞彎兜圈,總是仗義執言,幫朋友熱心真誠,不計得失的優點,一直幫助他在曲折坎坷中不斷前行。他不同尋常的思維,說局限也好,說執著也好,說獨立獨行也好,說不諳世事也罷。反正不管世人如何理解,他都安之若素。
由此看來,所謂的世間法,不僅是一法。有良好的愿望,有一顆善心,有獨特的資源就行得通。所謂的世間法,當是因緣和合之法。天時地利人和大聚合,缺一不可。為華兄不是獨孤之求。其路漫漫,途窮機緣現。這無疑是可拭目以待的。
其實,不論經歷什么風雨磨礪,經歷多少榮耀輝煌,還是視藏品如骨肉如生命的合一,或者是十年前為華兄的這些藝術珍品屬于我們的民族,屬于我們的國家,不屬于我個人,我現在只是個臨時保管員角色。最后都將還原為一種大自在,藏品的自在,人的自在。這當是由獨上高樓的望盡,到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驀然回首、九九歸一的自在。這樣的自在,是大情懷,使命感與大愛之心兼在的自在。
這不是所有收藏家都可以達到的領悟。一定得具有超越與復歸的智慧,才能到達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