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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文學》2021年第10期|沈念:故道之上
    來源:《青年文學》2021年第10期 | 沈念  2021年10月28日08:05

    沈念:一九七九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湖南省作協副主席。出版有小說集《燈火夜馳》、散文集《世間以深為?!贰稌r間里的事物》、長篇兒童小說《島上離歌》等。曾獲十月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張天翼兒童文學獎等獎項。

     

    編者說

    建設生態文明,關系人民福祉和民族未來,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重要內容。在當下,自然不僅僅只是文學寫作的一個題材,作家們還應該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本刊“心 連心”欄目鼓勵廣大文學工作者“深入基層、扎根生活”,創作出深刻反映新時代社會主義生 態文明建設的文學作品。作家沈念的《故道之上》,真實表現了母親河長江和“江豬子”江豚 的保護現狀,書寫了江豚保護工作者、志愿者們的酸甜苦辣、艱辛付出,道出了新時代可愛的 環保人建設美麗中國的雄心壯志。

    故道之上

    文/沈念

    倘若世上真有魔法,它一定隱藏在水中。

    ——洛倫·艾斯利

    雨后泥濘,原本崎嶇的路更加顛簸,皮卡車幾次打滑,沖不上一道小坎坡。司機車技雖好,但嘟囔著小埋怨:“今年無論如何,要花點錢把這條路修修了?!闭f到錢的問題,車上一片沉寂,突然看到幾只戴勝鳥穿林掠枝,不知誰一下就將話岔開了。

    管理站的老朱執意站在尾廂,不愿擠車里的座位?!傲晳T了?!彼p描淡寫。我幾次回頭透過后窗看他,雙手扣緊車頂扶欄,身體半蹲坐,屁股貼著小腿根,臉上神情淡然。他個子瘦長,在車的搖晃下,更像一根被大風甩動的樹枝了。

    平時他們就是沿著這條路到來的。從縣城到長江邊是兩個小時車程,渡船登島,乘車或騎摩托沿著被雜草遮擋的路披荊斬棘,跑上二十分鐘后到一個臨時登船點,有動力的小木船頂多乘坐六七人,還要在長江故道上行駛半個小時,無縫銜接,也要花三個小時到達這個被水雙重隔離的管理站。我沒想到,他們就這樣跑了好幾年。

    夏天暴曬,開闊的江面炙熱漂浮,手不小心觸碰到那些金屬物件,火烙般的燙手。管理站的房子是一長排,坐北朝南,青灰色墻身,藍色瓦頂,像根扁擔兩頭挑著火柴盒形狀的房屋,一間是多媒體會議室,一間是餐廳會客室。前坪周邊栽的樹還沒長高長大,太陽直挺挺地砸下來,風平浪靜,所有的熱度都反射到了刺眼的藍房子上。

    新躉船泊在故道的中間,去年底買的,舊的那條躉船年久失修,有一天突然說沉就沉了。藍房子建成前,大家的吃住都是在船上,夜間蚊子趨光,鉆進屋內,或者說早就潛伏在角落。老朱幾乎整宿不能入睡,雖然非常乏困,但經不住蚊子的輪番襲擊。裸露在外的皮膚,被叮咬得紅包腫痛,似乎不再是自己的手腳。長夜煎熬,直到天邊熹微,蚊群撤退,那些被拍死的殘尸落地,如滿屋星辰。老朱走到甲板上,精神恍惚,水面搖動,圓紅的太陽也變作不規則的形狀。這樣的夜宿體驗情緒十分糟糕,同行的老潘也經歷過一夜艱難,臨走時感慨,想不到平時這些江豚保護工作者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若換作是他,早做了逃兵。

    因為我們的到來,廚房里忙得熱氣蒸騰,傳話的人說,再過一刻鐘,就可以開餐了。上桌后,望著滿桌魚肉菜蔬,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食材都得靠他們從外面帶到島上,弄出這一桌飯菜,路途的麻煩可想而知。

    老朱年紀最大,卻選了進門的地方坐下,一聲不吭。大家七嘴八舌,他嘴角掛著微笑,是最好的聽眾。他一九六三年在縣城南邊一個小鎮出生,十四歲那年舉家搬到島上的向陽村,十九歲就在村里當上了民辦老師。時間最經不住計算,他的履歷告訴我們,他在這座江島上生活整整四十年了。早聽說了他的資歷老,我悄悄多看了幾眼,面相瘦削,兩鬢白發摻雜,藏著極大的隱忍與親和,薄嘴唇囁嚅卻少言寡語。因為瘦,法令紋像刀鏨出來的斷裂深谷,卻依然看得出老朱年輕時的英俊帥氣。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招工進了渡務所當輪機員,每天開著渡輪,不分陰晴雨雪,江上往來,獨釣四季。沖垮堤垸的洪水改變了這一切,村民全體移民,他的技術員身份被縣里的洪泛區管委會收編,后來下派到新成立的江豚保護管理站。聽到這個安排,老朱腦子里轟嗵地炸開了:“保護江豚?”他突然意識到,江豚是要消失了嗎?

    小吳站長讓老朱說說江豚,老朱放下筷子,發了一下愣。我看到他面前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水的邊緣向上彎曲,一個漂亮的彎月面。杯子旁是兩團凸月狀的水漬,互相推搡,又相互吸引。

    “那時候在江上跑船,經??吹玫浇i子,往后是越來越少?!崩现煺f。

    江豬子是當地人對江豚的昵稱,老朱說的也是實情。長江江豚種群數量在過去是走的一條持續下降曲線,一九九一年約2550頭,二〇〇六年約1225頭,二〇一二年約505頭。十年前,世界自然基金會(WWF)項目官員韋寶玉提供的數據被人當作“危言聳聽”,道出的卻是科研考察后的事實,那就是僅洞庭湖的江豚就以每年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減少,所剩不到一百頭。

    江豚會徹底消失?從過去駕駛渡輪時常能看到身影,到一個物種的滅亡,從同事們嘴里翻來覆去的“生態修復、遷地保護”,還有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專家博士們反映的情況,老朱過去從來沒想過這個看似簡單卻很復雜的問題。他睡在躉船上的某天夜里突然驚醒,盯著窗外,墨綠的夜空,深邃的世界一言不發。他的雙耳開始轟鳴,那是他的輪機員工作留下的后遺癥。渡輪是柴油動力,離他的駕駛艙不遠,在抗洪救災最忙碌的時候,他一天要在江上跑四十多趟。這一趟趟下來,他的耳朵里灌滿了風聲雨聲,以及人的喧嘩,汽車的轟鳴,最多的還是輪機馬達山崩地裂的聲音。

    聲音這些年并沒離他遠去,正如這一段江面,非常熟悉的風景,以至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他有時會茫然,像江面起霧時航標燈的隱約閃爍。原來在他心里,長江水域中的所有,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都該是和諧相處的。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遇到這個現實問題。老朱心里,眼前的江水之上,變與不變,也都是活著之上。

    一江水,一張總在變動的“風浪地圖”,老朱看了四十年,比看到妻子孩子的時間還多。有時一覺醒來,看到的世界不是東邊的日頭照亮的,而是閃閃發光的水倒映出來的。記憶像漣漪蕩漾開去,又從岸邊反彈回來,相遇撞出一個個水面凸起。老朱覺得自己就在這些“凸起”上跑來跳去,每天看著同一片江面,卻不會兩次看到相同的景象。

    一九九八年島上潰堤倒垸時,他必須守著渡輪,風雨中一趟趟把受災的人運出去,把救災的人送進來。他在疏散的人群中沒看到妻兒的身影,那種擔憂燒灼著他的胸口,是此生最漫長而難挨的日子。有鄰居告訴他,妻兒安全,只是房子垮了。與水為鄰的人經歷多了,房子再建,農田再墾,退水之后太陽照常升起??蔀暮笾亟◣捉浾撟C擱淺,政府刮起強勁的移民之風,人都要從島上退出來。他把家搬到了幾十公里外的地方,他的工作沒變動,還是守著這條江,還是在孤島和陸地、漂泊與岸之間穿梭來往。

    島更早之前與陸地還有條路連通,從一旁流過的水域是長江下荊江段,這段河道彎曲的歷史由來已久,河床少汊,河身像條肥胖的蠕蟲,三十多公里的幾字形河段,頸部距離卻只有三點五公里。我看過一張舊地圖,紅色標示的河段,特別醒目,像醫生在身體手術部位做出的標記。喜馬拉雅山頂的雪水,經岷江、大渡河、金沙江等水系的匯聚,奔赴數千里而至,水流也對這段彎曲不滿,在過去的百余年里,自然裁彎的沖刷、沖垸有過十余次。一九六八年聲勢浩大的一場裁彎工程,在兩年半后形成新的主航道,長江水流從那個叫上車灣的“頸部”酣暢淋漓地宣泄直下。島成了孤島,四面環水,也變成了一塊真正的飛地。舊的通道在這片水域留下了一條故道,經過人類的算法改造后多余的長江故道,地質衍變中的一次人工改寫。

    老朱用樹枝掃開幾顆石子,在地上畫出故道的形狀。故道長約三十公里,寬約一公里,東支寬西支窄,東支縱向長十六公里,西支縱向長十四公里,連接長江的西支串溝長兩公里,水位的同升同降就靠這條串溝平衡。洪水期,江水入故道,故道呈“冂”形,到了枯水季節,西支就不通江,故道像一個倒L形。高水位時江面大約五十平方公里,低水位時約三十五平方公里,江面以中線為界,北邊外側是湖北監利縣管轄水域,因為緊鄰一個叫何王廟的村莊,湖北人習慣稱呼何王廟故道。南邊內側是湖南華容縣管轄,因孤島命名,叫集成長江故道。故道成了一條獨立的水路。

    當年的那場洪災,過后的十余年時間里,有人陸續回來,島上到處是臨時搭起的棚子,溝汊里布滿地籠王、迷魂陣,養魚、養蝦,強橫的人圈地收割蘆葦,歐美黑楊、意大利楊突然遍布成林,魚類資源背后的復雜利益,三角債扯皮,誰也不愿走,誰也碰不得,縣里花大氣力整治勸導,矛盾重重,糾紛不斷,仿佛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不是所有的漁民都胡攪蠻纏,他們也活得艱難?!崩现焓嵌眠@種艱難的,長江流域捕撈實施地方保護,外地漁民禁入,于是一窩蜂擠去了洞庭湖水域,高峰期達到十萬漁民,天然捕撈量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不到兩萬噸,逐年遞增,到二〇〇〇年達到了八萬噸,過度捕撈遠超出了魚的再生能力。加上水質污染加重,魚也不如過去好吃,賣價上不去,漁民日常開銷增加,有的漁船路經蘆葦場上岸,一年要交蘆葦損失費一千二百元,加上船只污染費等各種費用,一條船沒三四千塊打不住。

    小吳站長是兩年前到的管理站,以前在鄉政府的七站八所工作,年輕愛學習,看問題能落到癥結上。他頗有心得地說,人與自然之間生發的矛盾,在水流之地演變成資源環境問題,不外乎可以總結為上游與下游、左岸與右岸、調蓄與泄流、防洪與灌溉、灌溉與養殖、行洪水力利用與航運等矛盾,這些問題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幾乎應有盡有,不同歷史時期都會遇到。

    水土流失、江湖淤積、竭澤而漁等引發的魚類資源萎縮,及江豚、候鳥生境變糟這些現實疑難,變成了曾經生長在這座孤島上的悲傷與哀鳴。小吳站長不是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轉過話頭寬慰我們:“歷史的問題,歷史也在不斷解決它們?!崩现焱蝗徊遄欤骸皻v史和人解決不了的,大自然會自我修正?!?/p>

    沒有風,水面上嘩啦作響,像浪與浪的撞擊。春天到來后,睡在躉船上,老朱半夜常會被同一種聲音驚醒。水的內部有很多聲音。但他認定聽到的是江豚的呼吸聲,嗞咝嗞咝,放松而遲鈍,噗哼噗哼,有時也會變得粗重而急促。從鼻孔噴出的水流,像一支支箭鏃射破夜空。他還認定那是同一頭江豚。他像中了邪那樣,半夜屏息凝聽那些動靜。有時他翻身下床站到船舷上探看,水面發出藍幽幽的光,看不到黑灰的鰭背劃過的痕跡,看不到拱出水面的驚喜,但那寬廣的呼吸如鐘表般響在耳旁。老朱跟同事說,怕是江豚到了交配的時節了。三月至五月是江豚的黃金交配期,肉身靠近、碰撞、分開,力與愛的聲響在水下像一面大鼓,聲波震動著水下的生物和水上的船只,讓人對這水下物種打開想象之門。

    江豚比人更早地生活在長江之上。長江的舞者,最古老的定居者,留下模糊的背影。古代關于江豚的記載最早是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出現的。說的是江豚出產于朝鮮沿海和長江流域鄱陽湖至洞庭湖一帶。在《魏武四時食制》中,江豚“常見首出淮及五湖”,可見曹魏時除長江流域幾大湖泊外,淮河中亦有江豚。江河湖泊的格局,在地理演變中發生了騰挪,與長江干流的隔離,最直接的結果是,江豚僅分布在長江中下游干流及仍然通江的洞庭湖和鄱陽湖中。江湖水文多變,江豚的命運無法改寫。

    沒有天敵,基因退化,居無定所;這種屬鯨目、齒鯨亞目、鼠海豚科,紡錘形身體,頭圓額凸、憨態可掬的淡水豚引起關注,和另一種在長江棲息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白鰭豚的消失有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湖北省嘉魚縣漁民胡家兄弟在洞庭湖口捕獲一條雄性白鰭豚。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接到信息,立刻派專家將這頭取名“淇淇”的白鰭豚運到了武漢。淇淇由此成為世界上第一頭人工飼養的白鰭豚,有人也稱它為“長江女神”。在很多人心中留下活潑可愛的印象的長江女神,在二〇〇二年七月十四日安然離世。淇淇的離世,實際上是敲響了白鰭豚存亡的警鐘。

    四年后的冬天,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長江漁業資源管理委員會和瑞士白鰭豚保護基金會合作,組織來自世界各國的四十名鯨類專家,開始了一次堪稱史上最大規模的長江淡水豚考察。他們從城陵磯出發,水上行船三十八天,行程三千四百公里,配備有世界上最先進的觀測設備。這次國際頂尖級的科考合作,擺在專家面前的一個殘酷結果,是零發現。人人都在追問,為什么會是這樣?但也沒人能站出來回答。專家們沮喪地離開,幾乎都沒人回頭看一眼身后的江流和湖泊。二〇〇七年八月八日,組織方正式宣告:長江白鰭豚“功能性滅絕”。美國《時代》周刊將其列為當年全球十大災難之一:“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種因人類活動而消亡的脊椎動物,也是近五十年來第一種滅絕動物?!?/p>

    老朱記得是春節看到的新聞,在鄉村辭舊迎新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像是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蝗蟲飛過,心中那片稻田頓時枯黃萎謝。有個在省城工作的學生見到老朱,問他一個問題,接下來江豚會不會消失?他啞口無言。還是學生說話了,嘆著氣說可惜了,這種在長江生活了二千五百萬年的唯一淡水豚幸存物種,已經列為了極危等級,說不定哪一天真會絕塵而去。老朱的肩像被一拳重擊,頓時低垂下來。

    老朱見識過水上的各色人等。天氣突變,渡輪暫休時,有些漁民的船會靠著渡輪避一避風雨,也邀請他進到艙里煮鍋鮮魚喝杯自釀糧食酒。那些年,他交的朋友里漁民最多。

    好幾年前,我偶然一次去洞庭湖走訪,認識湖上最后一位用鸕鶿捕魚的匡爹。他說年輕時在長江故道謀過生計。我問老朱對此人有沒有印象,沒想到他們還是比較熟的朋友??锏鶑男【团c父母以水為生,船是他流動的家。二十歲駕船順水漂到了故道,當過一年擺渡工。島上的人甘愿去鄰省的地盤,遠比到隸屬的華容縣城要便捷得多,匡爹那時還是年輕的小匡,每天駕船往返。老朱說,那時故道的水很清澈,漁民捕撈也比較溫和,按季節捕魚,去小留大,沒有迷魂陣、地籠王、高絲網。他印象中的青魚草魚動輒上三四十斤一條,鱖魚也捕到過八斤十斤左右的,那是鱖魚王,三角頭,怒目闊嘴,牙尖嘴利,無膽少刺,魚身青綠斑紋中浮泛著金屬光澤,里面的那一塊鱖花,其實是幽門盲囊,形狀燦爛,神秘討喜。后來河床淤積,有人搞網箱養魚,水里投的肥料也多起來,水面上總是浮著一股不清爽的魚腥氣味。再后來就亂套了,故道水深,魚也藏得深,有人用電打魚,大功率的設備,魚被擊中后翻著肚子浮上水面,大魚小魚白花花的一片。有一次,對面何王廟開了一艘圍網船,從江東邊往西邊拖,將半邊江的魚撈了個干凈。江豚保護區建立起來后,網箱養魚明令禁止,那些竭澤而漁的迷魂陣等工具都拆了毀了,水里的魚才有了安靜的生活。

    匡爹和江豚結過“梁子”。老朱咯咯笑起來,問我知道不。我連忙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說,匡爹在擺渡時經??吹浇喑扇旱刈分鸪鰶],并沒想那么多,有一次劃了一條小船捕魚,網還沒撒出去,結果船搖搖晃晃,他站立不穩,人又被網拖著,失了平衡,結果人仰船翻。他丟了網,游到小船旁,看到幾頭江豬子繞船游了幾圈,然后在水面上翻了個身遠去了。他跟島上的老班子說起這件怪事,江豬子是不傷人的,無緣無故的,拱他的船,是個什么原因。老班子告訴他,成群的江豬子吃魚之前都會將魚趕到一塊,趁魚群慌亂,它們就甕中捉鱉般捕食。一定是你撒網下去的那塊地方,正是它們也在捕食的地盤。江豬子聰明得很,你跟它搶吃的,它拱船嚇嚇你,讓你長長記性。

    “原來魚有刺?!边@是匡爹的口頭禪。他說自己搞清緣由后,再往后,知曉了江豚覓食的規律和秘密,捕魚也不往江豚出沒的線路上走了。那幾頭江豬子似乎也認得了他,還經常得意地在他的船附近出沒。

    江豚最喜歡吃二到三兩的小鯽魚、小鯉魚,還有毛哈魚、玉筋魚、銀魚等魚類和蝦。覓食時,它游動速度很快,潛水很深,一旦露出水面,發現小魚后會來一個猛沖,然后快速轉體,尾鰭擊打水波驅散魚群,然后繼續追趕獵物。它的頭擺動靈活,在細微的擺動中定位,而魚吞入嘴后,調整魚身,將魚頭正對咽喉方向快速吞下,有時也會吃入多條小魚后,再一次咽進肚中。吃飽后的江豚會浮在水中,緩慢地游動,享受美餐后的片刻休憩。安靜的時候,它發出很大聲地呼氣吸氣,從頭部的鼻孔里噴出很高的水浪。如果幾頭江豚集體捕食時,會擺開陣型,甩頭擺尾,成扇形包圍追趕。密集成群的小魚在被追趕時,慌亂中淺淺地躍出水面,像是向前翻滾的銀色浪花,閃閃奪目。老朱說的這個場景被我記住,閉上眼睛,眼前似乎有一塊銀布,在波浪般的抖動中甩出一顆顆閃光的星辰。

    水養活了所有漂在水上的漁民。每天看水的喜怒哀樂,浩瀚無邊,這也養成了漁民豪爽的性情,天不怕地不怕,水是他們的工地,也是他們的大床??锏嗄昵熬桶岬讲缮:?,靠幾只鸕鶿捕魚為生,和那些以非法捕撈手段打魚的漁民相比,他對水有著一種敬畏,這種敬畏也許就來自他與江豚之間的那次交集。長江故道的江豚保護區二〇一二年建立后,面積有二千七百多公頃,漁民也從那時起陸續去往他鄉。保護區兩年后申報升級成省級自然保護區,長江故道被確認為最適宜江豚遷地保護地。一江之隔,湘鄂兩地聯手保護江豚,老朱參加的第一次“打非撤違”專項整治行動,一千五百口網箱、十萬平方米網圍被拆除,捕撈漁民全部撤出核心區水域。波平浪靜,闃寂無聲,從此漁民在這片水域銷聲匿跡。

    一條漁政快艇從躉船??刻庱傔^來,接我們上船,往東支江面行進。我們要出發去看江豚了。船開動后,轟鳴的動力在水面留下滾動的白浪花。水和浪互相追逐、變形,風中傳來它們的快樂唱吟。聲音像是來自天空的云影,藏在水鏡里的波紋,又像是對命運深度的探測與呼喊。

    我跟老朱說,我兒時在家門口就見到過江豚。

    老家鎮上傍著的藕池河,最終也要流向洞庭湖和長江。船運來往,在一個小鎮制造著喧鬧和生機。父親的工作與田野有關,他跟運化肥的船舶回來,在飯桌上第一次說起乘船見到的江豬子一家三口。我起初以為是會游泳的豬,或是沒見過的魚,父親說是一種哺乳動物,學名叫江豚。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種有著三歲孩子智力,能微笑著在水中翻滾的動物,非豬非魚,頭部鈍圓,黑色光滑的滾圓身體,沒有一片鱗甲,長著短而闊的吻部、一樣長的上下頜,據說肉肥而濃腥。鎮上有些早晚在河邊散步的人、捕魚的人、運船上的人,在附近的水域看到江豚的身影,人們會用驚喜的語氣來講述所見。

    黑豬。白豬。

    黑白豬。

    江豚的脊背是青黑色的,在躍出水面換氣的瞬間,被光照透,散發出那種發亮的銀灰色。我們追著喊:“黑豬!”當它翻身露出白色的肚腹,我們又追著喊:“白豬!”那些少年結伴出游的日子,我們會沿著長堤尋找,晨曦和旭日、落日和晚霞在身前身后,河水如鏡,映現水上,油畫風景。我們的目光在水面上逡巡,等待一次拱出將水面撕開,等待一個優美的弧度連接過去與現在。江豚有時會跟在嗒嗒響著的機動船后追趕,船尾的兩道白浪里,黑灰色的身影愉悅地擺動著“丫”形尾鰭,連綿綻放的水花濺飛到半空中。

    我期盼鎮上有漁民能捕捉到一條江豚,至少這樣可以仔細看清全貌,但鎮上的漁民都不約而同地搖頭。他們像對待江湖神靈一般,早就立下了不捕殺不食用的誓言。外公那時在米廠當過磅員,家住在堤邊,漁民上岸買生活用品都會在他家門口落個腳抽支煙。他們和外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打魚的故事,我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漁民說,江豬子最有家庭責任感,小江豬子遇險,母江豬子不會拋下它離去,公江豬子會莽撞地嘗試營救。沒有人會去捕江豬子,聽說大湖上有漁民惡意捕撈江豬子后船毀人亡,也有人誤傷江豬子被認為犯了禁忌,都要燒香祈禱諒解,嚴重的會賣船改行。

    老朱說,世間行當,都有講究。起風變天,氣壓降低,靠增加呼吸頻率來吸氧的江豚會跳得老高,老班子把成群的江豬出水叫“拜風”。湖上的傳說眾口相傳,就成了一條隱形的規矩。以后漁民出湖,若遇江豚跳得老高,這就是報警,趁早收帆歇網,靠岸返航。江豚的出水習性,也讓它在長江、洞庭湖上被賦予了河神崇拜的象征意義。

    漁民對水的“敬畏”在后來的漁業生產中消失了。沒有節制的捕撈是常態,也是人的畸形心理。漁民喜歡用高絲網,孔細網密,連狹長的毛哈魚、油刁、沙鰍、蝦子、小黃古魚也有來無回。

    我有位在媒體從業的朋友,說起想寫一部漁民的故事,類似博爾赫斯的《惡棍列傳》。每一個漁民都是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有它的傳奇。我們早幾年一起走訪過許多湖上漁民,后來也有人投身江豚保護協會的志愿者工作。漁民也要生存,不是所有的漁民都是挖空心思的利益主義者。江豚保護中心聘請的巡邏員江哥也是協會的一位成員。幾次下湖,我坐過他駕駛的船艇,在長談時聽他講湖上故事。

    江哥十四歲就在茅絲鋪一帶的湖上捕魚,當時流行放卡子釣,削得又薄又細的竹篾片,一根篾片上插一粒發了芽的稻谷,魚上鉤咬稻谷,篾片就會張開,一下卡住魚嘴的魚就掛住再難逃脫,放一次可能收上來百多斤魚。二十幾歲,江哥改行販魚,每天下半夜就跑到漁民船上收魚,趕早送到南岳坡,當時的魚價格都是幾角錢一斤。在水上漂了幾十年的江哥也是洞庭湖的活地圖,哪片水域有暗礁,哪里要多高的水位才可行船,如同一本賬,了然于心。他還有個專長,一眼就能辨清常見魚種是家養或野生。有一年,他下湖回來,走過湖洲,看到幾個砍葦客抓了一只黑色的鳥,他從來都沒見過這種鳥,就從他們手上花錢買回來;請保護區的專家一對照,是東方黑鸛,一年飛來洞庭湖過冬總共才七只。黑鸛是被廢棄的絲網纏住了腳,受了傷,花了半個月治療,養好傷后放飛了。他也救護過淺溝困住絲網掛傷的江豚,幾年前到鹿角,還聽到漁民私下議論江豚沉尸的事。反復打聽才弄清楚,是一頭江豚誤撞高絲網,鰭纏在其間,不得動彈,困死水中,漁民怕追責,就用石頭綁住江豚沉到湖底,沒料石頭輕了,過了幾日,江豚浮了上來,像一塊刺眼的亮斑。

    長江十年禁漁前,迷魂陣、地籠王幾經打擊幾乎沒有了,但最怕的就是高絲網了。江哥過去一直有個心病,當地漁業隊在君山水域筑起來攔魚的魚堤,俗稱“壕壩”。長達十公里的土堤往湖心延伸,沒有合攏的口子,原本是東洞庭魚洄游的一條必經通道。壕壩一修,漲水時魚游進壩內,落水時“甕中捉魚”,那些長江天然繁殖的幼魚進不了洞庭湖,魚的洄游之路也被截斷。不僅是魚,漁民來往也須從此經過。那道布袋口中間深,兩邊淺,掛上麻籇,枯水季節,二十四小時可以不斷起魚。這條壕壩的水下巨網,直到二〇一二年才被漁政和江豚保護協會的聯合行動打擊取締。平常水面上只能看到大木樁,水下像一個大口袋,晚上看不清,槳容易被掛住。此前也常有漁員傷亡事故發生。有一次,一對從湖北過來販蝦的夫婦行船至此,船尾拖著砣砣籇,螺旋槳被網掛住,速度有些快,產生的力道大,一下子人仰船翻,夫婦喪身水中。

    非法捕撈放肆的年頭,也有人私下交易買賣江豚。江豚雖然不好吃,有惡腥味,但有藥用價值,江豬子油對燒傷燙傷治療效果很好??柯晠榷ㄎ坏慕?,過去在湖上跑的大船多了,遇到兩三條大船并行時,江豚會迷亂失去方向感,很容易被螺旋槳的大鐵葉片刮傷。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一二年,江豚數量日趨減少。當捕魚成為一個產業,尤其是枯竭式捕撈,人豚爭食的矛盾就尖銳起來?!敖嗟侥睦锶チ?,不能說不見就沒有了,死了也要有人收尸吧?”江哥加入了市江豚保護協會,成為第一批發誓保護江豚的十一個漁民兄弟中的一個。水上出沒,晝伏夜行,風險未卜,沒有誰敢打保票?!坝形kU才需要我們上??!”漁民兄弟沒讀過書,但懂理,大家東一句西一句,湊出一份“生死狀”——

    “我志愿加入保護江豚志愿者行動。在行動中,聽從指揮,團結一致,不違章,不喝酒,駕好船,穿好救生衣,確保人身安全。有難同當,生死與共,在巡湖過程中,若有人出現意外傷亡,所有人都應盡全力救助他并撫恤其家屬、子女。特立此狀?!?/p>

    江哥簽下“生死狀”的夜晚,回家的路上,頭頂星辰閃爍,腳下的路總有微光照亮。漁民上岸、轉產,那些離開的人都有了新的奔頭,但他知道這輩子不會離開從小就在一起的水,他在水上還將繼續曬著烈日吹著風淋著雨。水里不要再有捕掠濫殺了,應該只有生長。身份的轉換,漁民兄弟對生態環境保護的意識變得截然不同。有一天,協會統計出一組數字,把他們嚇了一跳?!笆陙?,協會巡邏隊直面危險,雷霆出擊。共巡邏1956余次(夜晚626次),打撈江豚尸體14具,成功阻擊電力捕魚等非法捕魚230多起,清除滾鉤11萬多米,清理迷魂陣、密陣1340多杠28200余米;參與人數1萬余人次,有來自全球各地的志愿者?!?/p>

    大家七嘴八舌,有唏噓、慨嘆,有驕傲、自豪。特別讓人振奮的是,科考數據顯示,二〇一八年長江江豚數量回升到1012頭。江哥感到胸中有一股游蕩的充沛之氣,潮濕的眼睛,模糊地浮現過去許多個記憶交錯、斑駁的白天黑夜。那些過去的時光,化成水中的一朵浪花與一片水波。水里有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他覺得對水,陡然多了許多別樣的期待與親近。

    夏日午后的恍惚時刻,小吳站長和我講起管理站的工作艱辛,路遠奔波、缺編少人手還是其次,最讓他揪心的是如何從求生存到求發展的轉變之難。原本要申報的國家級保護區,有人擔心保護區的約束性條文給地方發展限制太多,縣里突然變卦擱淺。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江豚保護是個生態系統工程,不是國字號,國家層面的資金和政策支持落不了地,管理和專業技術人員的能力提升不上去,做不到深度管護,故道的遷地保護已經有了影響力,好風憑借力的機會一錯失,保護工作難免如蜻蜓點水。

    上船后,水面陣陣清風漾過,泛著銀色的粼波,長長短短,層層遞遞,像是沒有盡頭的搖曳稻浪。小吳站長的江豚憂思,仿佛是把平靜的水面打開,讓人看到一個個小漩渦在越來越快的加速中撞得水花飛濺,融合成一個大漩渦。

    “不是每一次都到看到,下午天熱,江豬子更愿意待在水下?!毙钦鹃L給我們打預防針,提醒減慢速度,“江豚有時只是淺淺地躍出水面,露出一個月牙狀的背影。故道核心區水域的江豚從最初的4頭,遷徙、繁殖到了32頭。12.5公里長的核心區兩頭有大攔網,這個面積最大可承載100頭江豚生養棲息?!?/p>

    “故道水域也許是江豚的最后一塊凈土,如果作為長江生態系統的旗艦物種,在這里得不到生存的支撐,有一天也就不能支撐人類的生存?!?/p>

    “江豚種群數量的減少,會使其發生近親繁衍而失去適應性,走上滅絕之路?!?/p>

    從輪機員變成江豚保護工作者,老朱接待過許多水生生物的研究專家,專家說的話,他都記在心里。流域環境變化、氣候監測、工業污染、基因變異、采砂破壞、食物鏈……過去從來沒聽過的這些新詞,老朱裝進腦子里。他把它們看作是水的呼救,一個物種面臨消失前的呼救。他常常會緊張,這種緊張卻讓他懂得平庸的生活里總有些事情的意義不一樣。

    天空中耀眼的蔚藍,在水上投下一塊塊移動的影子。船上的幾雙眼睛像雷達儀探測著水面上可能出現的異常,心是吊著的,連呼吸也不敢大聲。有人說,看見江豚會帶來好運。岸邊高大的樹冠,在水面倒映出多姿多態的樹影。跑了接近半小時,應該是快到東支的攔網位置了,一無所獲,小吳站長指揮駕駛員掉頭,降低引擎動力,減少聲響對江豚的刺激。江豚是靠聲吶信號來探測環境和捕食的,它發出高頻脈沖信號就能回聲定位,這種定位既模糊又清晰,而發出低頻連續信號也是時間連續信號,聽上去像是小羊的咩咩聲,又像輕柔的鳥鳴聲。

    故道在很長的年月里沒有了江豚。江豚數量的減少,過往人與水的生態紛爭,似乎讓遠游的江豚遺忘了這里。保護區建立后的規劃設想逐步落地,航運、采砂、捕魚等人為活動禁止,水環境向好,萬事俱備,只差江豚。中國水生所在二〇一五年的三月和十二月分別從鄱陽湖和天鵝洲保護區捕撈四對八頭江豚遷入故道保護區。這次跨越湘鄂贛三省的江豚遷地保護,在國內首次實施,從捕撈、體檢、暫養、運輸到釋放全流程,都制定了嚴密的預案和實施前培訓。參加江豚遷地保護的人,有中科院水生科學研究所的專家、研究生、漁民和各地保護區的工作者。

    老朱這位旁觀者和見證者,聽著“遷徙”途中的故事:圍網時不可圍捕五頭以上的群體,拉網要上寬下窄,抬運江豚的網架,前后兩側要分別留置側鰭網洞和尾鰭口;車上要不停給江豚降溫,半小時計數一次呼吸頻次,幫江豚調換姿勢;特制的水箱避免碰撞擠壓,身體的一半置于水中,一半外露水面;運輸車上配備有海綿、擔架布等,前有警車開道,后有應急備用車……

    首批從鄱陽湖來到故道安家的四頭江豚雌雄各半,年齡最小的三歲,最大的十二歲。老朱現場看到它們沿著斜斜的滑道游向水中,對這片陌生的水域,江豚像是充滿好奇的孩子,在疾速的游動中翻滾跳躍,濺起的水花落入水中,向外送出一圈圈美麗的漣漪,那拱出水面的光滑背脊,在陽光下如黑金般奪目。

    那些日子,老朱從專家的嘴中對江豚的棲息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江豚約五歲達到性成熟,妊娠時間超過十二個月,壽命在二十歲左右。江豚的交配是從追逐開始的,雄豚翻滾、側游、仰游,尾隨在雌豚的腹部及尾鰭前后,水面水花四濺,波浪涌動。身體的碰觸、親吻,兩頭江豚腹部相對,靠近生殖裂,愛的前戲結束,激情時刻到來,雄豚在相伴游動中完成結合儀式,這時的水面卻變得異常平靜,兩分鐘后,交配結束的江豚緩慢浮上來,深深地呼吸,又依依不舍地離開。

    專家還津津樂道江豚的分娩過程。接近分娩期的雌豚的呼吸頻率會短且急促,食欲減退,常平靜地停在水面,身體左右輕微晃動。分娩前一天,雌豚的陰道口會有乳白色液體流出,分娩時刻,雌豚會在水中急游、翻滾,然后停下來,過幾分鐘再次急游。每次急游都伴隨著用力,幼崽被擠出體外,會向上游動,雌豚在朝相反方向游動時拉斷臍帶。幼崽順勢沖出水面,呼吸第一口大自然中的新鮮空氣。這個分娩過程持續時間一般有兩個小時。

    第二年八月,故道有一頭小江豚出生,這個幼小生命的到來,在老朱心里,就像是自家添了新丁般的喜悅。他那些天的巡湖一次也不落下,想看看那對江豚母子的模樣。老朱最先看到一大一小兩頭江豚相伴游動,沒過多久,小江豚頑皮地趴到媽媽的背上,露出水面呼吸時,像是一艘潛艇浮上來,有時它們會游到靠近岸邊的淺水處,母豚身體側向一邊,露出另一邊的鰭肢,小江豚則乖順地貼向腹部,這是母豚的哺乳。從望遠鏡里看到這一幕,回到站里,他繪聲繪色地講述眼睛記錄下的情景。此后每次遇到江豚,他會讓駕駛船的同事將發動機關掉,讓船隨水漂動,不去驚擾它們原本擁有的自由。

    折返時,小吳站長示意我們密切關注靠南的水域,隱約會有江豚浮上來換氣。江上天氣突變,從遠處看到幾團烏云追趕著,烈日漸漸沒了光澤,烏云幾乎在眨眼之間,就籠罩在故道之上,風拍打著水浪,我們的船艇大幅度地左右搖擺。大雨說下就下,噼里啪啦,參與到風浪的混戰之中,浪向遠處奔跑,像一片片青色屋脊向前推動,然后多米諾骨牌般倒下。這時,被雨水淋濕的江流上,一片斑點飛濺,雨聲喧鬧,浪尖皴染著水面的一切,即使有江豚浮出來,我們也無從真切地看清它的樣貌和動態。

    船艇在狂暴的風雨中緩慢地返回管理站駐地。雨終于停了,我們卻到了該離島返程的時間。下雨的間隙,遠處的江面卻是半江晴日半江風雨,漣漪在雨點里蕩開。在長江故道尋訪江豚而不遇,或者說是擦肩而過,調皮的水中精靈故意玩起躲迷藏,小吳站長似乎比我還遺憾?!敖嘣?,這片水就有了生命?!边@是他最樸素的心愿。五年時間,遷地而至的江豚開始把這里當成了家,繁衍、生息,江豚的數量在增長,故道的水像是有魔法的水,江豚是水中的魔法師。但到一定的量,管理站成員的專業能力挑戰也會更大。小吳站長還有一個生態旅游的品牌設想:到長江故道望江豚、觀候鳥、看麋鹿、覽長江、游濕地。但縣里決策層搖擺不定的態度依舊困擾著他,地方經濟發展與保護區升格之間微妙的矛盾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他知道,前進路上的阻難和塹溝,還需要時間跨過。

    我加上小吳站長的微信,看到他在朋友圈抒發胸中“塊壘”,大概是壓在心頭太久了,也可視為一個基層自然保護區工作者的吁求:

    又要提到江豚保護了,與湖北監利保護區相比,可能他們在晉升國家級保護區所做出的努力得到了市縣領導的認可。很多工作邁步推進,甚至有些工作受制于我們的被動配合而擱淺,而集成江豚保護晉升工作卻被非專業人士打入了冷宮,理由是怕環評影響到核電項目的發展。據我所知,江豚遷入保護區時就已通過縣政府、核電項目指揮部等相關部門一起報批省環保廳,一方面說明遷入江豚并不制約核電發展,另一方面如有制約也是生態優先、環保先行的原則。

    撐開“長江大保護”這把保護傘,相信也沒有誰會無視長江生態發展的旗艦物種江豚的存在。南京市國家級江豚保護區就處于市中心,不但沒有遏制經濟發展,反而成了帶動經濟發展的一個杠桿。更何況我們直線距離有十六公里之外,與其把集成江豚保護區作為飛地邊緣化,不如發展強大,把濕地、麋鹿、江豚保護打造成為城市名片,得天獨厚的濕地,兩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以及我們的母親河。多么珍貴的自然資源啊!就沒有人惋惜嗎?(我要噙著淚水感慨。)

    雪藏在湘鄂兩省交界處的天然濕地,會“鹿”死誰手?還是有慧眼識“豬”的領導來發現這塊寶地呢?!

    小吳站長的憂慮,是面對現實,也是面向未來。那天臨別時,我與他說,專業的人先干好專業的事,生態的恢復和保護是一條沒有盡頭也是越走越寬闊的路,與地方發展的矛盾在時間里終將獲得消解。我握著那雙生著硬繭的手,似有一種信任與期許的力量在傳遞?;囊爸?,水是孤獨的風景,但因為有了水中精靈江豚,這種孤獨被涂上了豐富的色彩。

    老朱還有六年退休,退休后還會不會返聘繼續干下去,他并不知道。但每次巡湖見到“微笑的天使”江豚,他會感覺到特別開心。如果不是因為到了管理站,不是與故道江豚那么多次的親密相見,不是看到那些紛至沓來的人投入到江豚保護中的深情,他不會是今天的他,不會認識到另一種生命的珍貴。漁民上岸,就地保護,減少人的活動干擾,江豚的生境已然比過去好了很多。保護江豚,既是為了保護這個可愛的物種,更是為了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環境。老朱與身邊朋友說到母親河長江與江豚,眼睛里自然就會散發出許多自信的光芒。這種光芒是因為他已經改變,也是他在改變著自己。

    那天離島上岸,老朱跳下車,微笑著打完招呼就一個人往前走了。有人輕聲驚呼,月亮升起來了。半輪月兒掛在半空,素白而沉靜。西落沉入地平線的太陽,還留戀著它的戰場??吹嚼现毂幌﹃柪L的背影,我想起留在孤島上的小吳站長以及管理站工作的每一個人,都是披荊斬棘的哥哥,他們的寂寞和堅守,會被時間記住。

    我沒來得及問老朱的家離此地的距離,他已經走到遠遠的前頭去了。他往前走的公路兩旁,是齊膝高的青青稻田,而我們身后的故道之上,躍動著一根根金線似的光。人和水流,還要繼續在廣袤大地上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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