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5期|周李立:云在海那邊(節選)

周李立,女,出版長篇小說《所有與唯一》,小說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門》《透視》《歡喜騰》等。獲漢語文學女評委獎、17屆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及雙年獎中篇小說獎、儲吉旺文學獎等?,F居北京,任作家出版社編輯。
云在海那邊(節選)
周李立
……
長途汽車終于從偌大的停車場緩緩駛出,淺灰色的積雨云在天空中向后退去了。她看著車窗外,站臺上有幾個穿著臃腫而神色麻木的旅客,像是等了太久的車而忘記了自己要去哪里。他們也同樣看著她,她認為他們看著她,緩緩扭頭,目送她乘坐的這輛大客車越行越遠。這讓她感到一種身為先行者的優越,于是剛剛的心神不寧便云開霧散。她開始詢問他關于旅程的細節,要走多長時間,回程的車票有沒有預定,以及他們會在海邊做什么。
他給她的答復是他們需要坐一夜的汽車,黃昏出發,第二天清晨到達。至于回程車票的事,她不用擔心。他們不能去游泳,因為天氣太涼,不過光是看著海,就很讓人滿足了。
黃昏退場,夜幕籠罩,長途汽車駛出城市。這時節荒涼北方的郊野,遠比漫長的旅途更讓人感覺乏味,于是車內乘客多數都昏昏沉沉,顯得精神不佳。她打量著他們,覺得他們暗沉的穿著和膚色實在令人同情,她仿佛遺忘了自己也身處一輛通宵行駛的長途汽車上,而置身事外地思索著人們為什么要辛苦地徹夜奔波——如果不是那個目的地氣象萬千讓人趨之若鶩,就一定是為生計所迫。然而,她都不是。她因久坐而僵直的雙腿,之所以要承受這些不適和痛苦,是因為他跟她在一起,不,他帶領著她,去一個她沒有到過的地方。
她絕非不切實際的女人,她所有暢想都有根有據;他也絕非夸夸其談的男人,他的木訥與驕傲讓他擁有誠實可靠的品質。所以,在這兩點前提之下,她閉上了眼睛。她在腦海中繼續描繪他們正在向其進發的那個前景。她帶上了新的睡衣,為不顯得太隆重和刻意,她已經將它洗過一次,晾干后又洗了一次。她放棄了有花邊的款式,放棄了大紅的顏色,她最終的選擇是純棉的、淺藍色。她按照自己對他的理解來推測他會如何看待這套睡衣,結果當然令人滿意。
睡衣帶來的聯想很快讓她也跟隨著車上眾人沉沉睡去。如果此時車上還有精神矍鑠之人,也肯定不能分辨出她和其他神情麻木的乘客有什么區別。他們都同樣因為滿懷著對生活的向往,才不得不囚困于眼下小小的座位上。
汽車在途中停過兩次。晚間的高速公路休息站遼闊無人,孤獨的仿佛探照燈的燈光,被朦朧的霧氣籠罩。而乘客們在去洗手間還是繼續夢境的兩難抉擇中苦惱之后,最終大部分人都下了車。兩位司機一手拿著紅牛飲料,另一手捏著煙,在停車場不停地伸懶腰。
她下車之后便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但空氣相當清新。她要再回到汽車上時,才會聞到密閉的車廂內其實早已充斥著腐濁的睡眠的氣息。旁邊的高速公路上,隔很久才有汽車飛速駛過的聲響。
他拿走了她的水杯,但回到車上時他告訴她,休息站也沒有熱水了。不過他們只需要再堅持幾個小時,等到了威海,便可以吃飽喝足,眼下只是旅途中常見的小小的不便。
她的睡意仍然朦朧,因為她從未這樣在車上熬過夜,而且她冷得夠嗆,但她仍朝他微笑。之后他們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準備繼續行程。然而沒過多久,她就因為停車而再度驚醒。她發現他們的車停在了另一個休息站。他頗有經驗地告訴她,司機需要換班,而他們自上次停車以來,已經持續行駛了三個小時了。
她十分驚訝,因為她確信自己只睡著了不過幾分鐘。但時間顯示,他說的是對的。
汽車再度出發后,她睡不著了,眼看著很快天色就逐漸亮起來,仿佛是他們一直在朝著光亮的方向走,而不是因為時間流逝,光明自然地蒞臨人間。她不停地抹掉車窗玻璃上的霧氣,看窗外的樹上掛著越來越多的綠葉。就這樣,汽車駛進一座尚未從黑夜中清醒過來的城市。而他正好在汽車臨近站點的幾分鐘之前醒來,他的生活節奏就是這般完美無缺。
“我為什么沒有看見日出?”她問他,她眼睜睜看著天色從沉重變得輕浮,仿佛入得人世便迅速失足的姑娘。她忽然記起他提到過的日出,她想起自己竟然從未見過日出,也從未見過海。前者或許是因為她沒有留意過,或許是因為城市和小鎮都不適合見識日出,后者則是因為她的小鎮遠在內陸,時至今日她待過三個地方,小鎮,上大學的省會,以及北京,都與海隔著山、隔著水。
“大概天氣原因吧”,他一醒來就迅速進入日常狀態,并不像人們通常那樣,會在睡夢與清醒的交界處長久徘徊,“有時候多云天氣,云擋著太陽,就不容易看到日出,而且可能方向也不對,太陽應該從那邊”,他指向另一側車窗,“你一直看著這邊?!?/p>
她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欽佩起他的博聞多識,他博聞多識又從不炫耀,眼下這是多么罕見的品質。
“等到了我海邊的房子就好了,明天早上,我們也許能看見日出?!彼f著,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車窗外。
蘇醒的城市里零星有了車輛和行人,但周末的早晨總是比平日姍姍來遲。
走出汽車站之后,他們坐上了出租車。她感覺他們正在往城市的邊緣前進,果然沒過多久,她就看見海了?;疑难竺姹人胂笾羞€要廣闊無數倍,她不知道海水是否就該是這個顏色,或者也是因為天氣多云的緣故。她不想顯得太激動,稍稍看了幾眼后便扭轉了視線,只用眼角余光去看。
出租車內播放著威海的城市廣播,關于一個黃金賣場大促銷的廣告。廣播中的女聲不厭其煩地念著各種商品的價位,價位多數以八或九結尾。隨著他們沿海岸越走越遠,廣播中的雜音越來越多。司機在那個女聲完全聽不清的同時摁掉了開關。車內安靜下來。她這才發現他們已經身處曠野,幾乎是曠野……
“我們要去哪里?”她當即問他。
“傻瓜,當然是去我的房子那兒?!彼爝^手來,握住她的手。
“我以為在威海?!彼懬拥貑柕?,同時想起某些網絡新聞,孤身女子被取腎、拐賣、哄騙進傳銷騙局,她一時怨怒于自己的風險意識啟動得太遲了些。她還想起父母對外面世界的警惕,她曾以為都是空穴來風,可如今她已經在一輛陌生的出租車上,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了,不,他們已經開出城市了,她在陌生的曠野。父母會怎么看待她的處境,該是身臨絕境吧?
而他呢?天吶,她對他其實算不得知根知底地熟悉,她忽然意識到。她的確與他戀愛了三個月零九天,這太短暫了,根本不足以了解他內心的黑暗與陰影,就如她的父母總是聲稱那樣,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面。
“當然在威海,這里也是威海,是威海市的轄區?!彼f道。
司機也忙不迭地說,“那里當然是威海,只是我們威海人都不怎么去那兒,那地方一是外地人多,二是生蠔多?!?/p>
她花了些工夫理解司機的口音,并不難懂,但需要適應。況且她的注意力也亟待集中,這樣她便難免露出迷茫的神情來,或許還有幾分驚恐之態。
“嘿,你怎么了?”他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試圖把她喚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思緒已經飄飛到太遙遠而兇險的地方去了。
她做出吞咽的動作,但干渴的身體并沒有給予她能夠下咽的津液。好在這工夫讓她定下神來,不然還能怎么樣呢,她已經身不由己了。
“剛剛走神了”,她笑起來,盡管仍然冷得發抖,她強作鎮定地說,“我以為我們就在威海市內?!?/p>
他也笑起來,似乎終于對她放了心,“海景房怎么可能蓋在市內呢?”他的口吻在嘲笑中帶著愛撫,“你看那邊,是不是,還不錯?”
他指給她看的是海岸上幾棟造型似船又像蘑菇的房子,顯然設計師過分自信于自己的別出心裁。房子一閃而過,接著進入她視野的是稀疏的行道樹,已經沒有行人了,海依然不緊不慢地蕩漾著微微的波瀾。
“還不錯”,她告訴自己要鎮靜,她想起大學時有位老教師稱贊她“每臨大事有靜氣”,但她知道自己如何慌亂,只是她的木訥讓她很多時候都來不及將慌亂表現出來罷了,她鼓起勇氣問他,“還要走多遠?”
“快了,正常的話,不到一個小時,最快的一次我四十分鐘就到了?!彼p松地說笑著。
“你每次都這么走?”她已經感知到這旅途的漫長和目的地的偏遠。她不能相信他時常為之的這種辛苦的行程怎么還能帶給他身心暢快的愉悅。她寧愿在博物館無所事事地發呆,哪怕之后她總是會因為自己空空蕩蕩的大腦又度過一無所獲的一天而無比懊惱。
“當然,不然還能怎么走?”他說,“坐飛機的話只會更麻煩,路也更遠,可能過幾年會建高鐵站,當時他們是這么說的”,他聳聳肩,“我也不知道?!?/p>
“這地方怎么可能建高鐵站!”司機插了話,似乎高鐵站的話題戳在他的痛點上,讓他按捺不住。
“也許吧,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彼叫撵o氣地回敬司機。
“他們?”她很困惑,不知道這個“他們”是否是他的同伙?
“嗯,就是賣房那些人?!彼f。
她看見后視鏡里司機古怪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和無知,又似乎幸災樂禍于某樁必然發生的羊入虎口的事件。她不想費心去猜測這笑容的含義了,但這的確令她很不愉快。疲憊和喪失的睡眠也加重著她的不適。她感到自己全身心都無力自救了,不管是讓她心懷恐懼的不詳之事,她都無力去挽救了。
出租車就在她準備放棄人生的時候,停下來了。眼前并沒有大海的影子,只有咸澀的空氣還在提醒她,他們仍然身處離海很近的地方。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與北京自己居住的小區十分相似的小區門口。圓拱形的大門上,細小的發光燈管纏繞出的字,在大白天已經灰撲撲的,看不清楚。所以,她沒有看清小區的名字,但她猜想在夜晚那些字會亮起來,到時整個大門和小區都會大不一樣。
他的視線不停在她的臉上和那幾個模糊的字跡間跳躍——他在等待她的贊美。
她迷惑于眼前密集的樓群,并在走進樓群中去的時候,想起他們坐了一夜的大巴車和一個小時的出租車,為什么卻終究來到一個和北京地鐵終點的出租房何其相似的地方?
“整個小區都臨海,附近沒有別的住宅,不過以后會有商業,還有醫院和學?!?,他帶領她往小區的腹地邁進。
一條筆直的水泥小道伸向她幾乎看不見的地方。小道兩旁仿佛填字本一樣安頓著相似的樓房,都只有七八層高,像是設計師在電腦上用復制、粘貼的操作就完成了全部的設計。
他一直給她介紹著這片土地上的各種事情,她幾乎聽不進去,因為他的口氣并沒有多少變化,很沉悶,他就像她小時候在課堂上背誦某篇極其無趣的課文時那樣,不求甚解。
她猜想他說到的有關醫院和學校的一切,其實也是賣房的那些人告訴他的,她懷疑他自己其實也不相信他們的話,然而他依然口若懸河,似乎他這樣說出來之后,那些醫院和學校便會真的存在。
沒有醫院和學校,沿途她甚至沒有發現一家小賣部,不,一個人也看不見。小區內的綠化帶都裸露著灰白的泥土,像剛剛生產過的女人般腹中空空,又奄奄一息。
“這里沒有人嗎?”她終于戰戰兢兢地問他,聲音比她自己以為的要洪亮得多,被海風吹刮得很遠。
“人不多,但還是有,大部分人都只是來這里偶爾住住”,他說。她忽然明白是四周太安靜,所以他細小的腔調聽起來也洪亮了許多,“就像我這樣?!?/p>
“可是,我怎么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彼哉Z。
“夏天人會多一些,暑假嘛?!?/p>
“圣誕?還有春節呢?”
“哦,那不會,因為”,他遲疑了一會兒,說,“這里沒有暖氣,再過一段時間,就沒人來了?!?/p>
“為什么沒有暖氣?”
“因為,我想,離城太遠吧,不過沒關系,這個季節,沒有暖氣也可以?!?/p>
“哦,天吶”,她終于克制不住輕聲抱怨了一句。在她的暢想中會欣欣向榮的旅程尚未開始,但已令她疲憊不堪。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落魄得可以,臉色發黃——看他的臉色,她就知道自己的臉色了。
這時,他告訴她,他們已經到了。
眼前是一棟灰色外墻的普通住宅,外墻沒有任何色彩修飾。走進門洞,迎接他們的是陡峭的樓梯。墻面看起來已經不新了。有長年的蜘蛛網盤踞在樓梯的扶手之間。
不過她很快就不必忍受陰森的樓梯間了,因為他打開了三樓一扇深藍色的防盜門。
他的房子有小小的兩個臥室,其中一間內有一張簡易的床鋪,床單被打理得很平整,看起來很干凈。另一個臥室內只有靠墻碼放的幾個整理箱——既像是剛剛搬來還沒來得及打開,又像是預備馬上搬走。
客廳的家具倒很齊備,有四人的餐桌,沒有扶手的餐椅。電視機的插頭落在地上,因為并沒有開通有線電視服務。沙發是整套房子的靈魂,它橙紅的顏色就像是蒞臨這套空寂住宅的不速之客,她感到自己也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她出發前尚顯得十分隆重的打扮,經過連夜的旅行,自然已經慘不忍睹。她也知道自己身上鮮藍色的外套和白褲子,只會映襯得臉色更暗黃、黑眼圈更濃重。
她對著浴室的鏡子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些,不過在意識到除非能睡夠八個小時之外她對自己別無他法后,她就不再看鏡子了。
她來到客廳,他正彎腰駝背地試圖打開兩扇推拉窗。冷風隨即像急不可耐的男人似的闖進來。
她繞過傲慢的沙發,走到窗前,確實,她看見海了,盡管被前方幾棟相似的樓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但那么遼闊的海,還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小角施予了他們。
她看不到沙灘,所以不清楚那兒是否有游人。她搜尋了很久,才在前方某棟樓下看見了兩個人影。海浪的聲音聽起來若有似無,遠處還有一些嶙峋的小山頭,像畫框一般將視野中的景象與除此之外的那個世界,完全分割開來。
“很安靜,是不是?”他欣喜地詢問道。
“真是……太安靜了”,她實在感受復雜,只用“安靜”來形容根本不夠,“也很不一樣?!?/p>
這天上午他們睡了一小會兒,醒來后他告訴她,他們得簡單應付著吃些東西了,“應付”是因為附近沒有餐館,也沒有超市。
他打開了另一間臥室里的其中一個整理箱,里面裝著可以久置的方便食品——方便面、火腿腸、餅干和水果罐頭。她驚訝地看著他熟練地撕開方便面的紙蓋,拉開水果罐頭的金屬蓋。方便面散發的味道在饑餓的人聞來,非常具有誘惑力,然而很快,這種誘惑力就會腐敗掉了。她從中吃出了咸澀的味道,她安慰自己這是海水的味道。隨即,她從他遞給她的一杯開水中弄明白,這里的自來水是咸澀的。
她覺得這一切都尚能忍受,直到下午偏晚時,她發現他們已經在房子里無所事事了很長時間。他一直在手機上看一些古怪的時事新聞,而她的機已經提醒過她五次——流量并不富裕。她得節省著用。她想提議他們出去走走,但瞥見窗外賣力地飄搖著的樹葉,她知道外面正狂風大作,那一角的海面也比上午時更為波濤起伏。
他也許是意識到她的沮喪了,他放下手機,拉著她坐在沙發上。
他們喝著不新鮮的調配果汁,聊著不新鮮的話題。很快她就發現,他實在對此難以為繼。被冷落的委屈遠比糟糕的食宿更令她沮喪。她盡力忍住眼淚,但不幸失敗了,就像在很多事情上一樣,她總以為自己會做得更好一些。
“哦,你怎么了?”他詫異的樣子,她此前真是從未見過。
但她說不出話來,她只是覺得哽咽,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這只是脆弱時刻的小題大做,她極力說服自己,于是就這樣終究忍住了啜泣。
她將這無聲的哭泣歸咎于沒有緊閉的窗戶,讓自己受了風寒,他相信了。他在她徹底平靜之后才緩緩地開始說話,就像他嫻熟地拉開水果罐頭的拉環一樣,云淡風輕。
他的父母生前被迫買下了這套房子?!笆堑摹?,他說,“被迫,我知道這聽起來像天方夜譚?!钡斔麄兡没丶抑挥袃身摷埖恼J購合同的時候,他知道這就是現實,現實就像既定的命運一樣,你拿它有什么辦法呢。
“只要想想公司里多少人從出生就跟我們有了不一樣的命運,你就能理解了。我接受我已有的東西,不去想我沒有的東西。我覺得人就得這樣,何況這里沒什么不好,它終究是個房子?!?/p>
她陷在沙發深處,兩腳都不能落地,好像在水中飄搖,一塊塊地打撈起破碎的自我。她試圖將那個自我拼湊起來,而他正在她眼前像山崩似的一塊塊坍塌?,F實的一切為什么都與她的期待背道而馳呢?
“我有時候周末會來這里,整整打掃兩天,之外什么也不做,你看這地板,其實是我上次來的時候用抹布擦過三遍的,但海邊仍然有沙子,現在地板上就有一層沙子,也許我還應該再擦一遍?!?/p>
“不,我看不見沙子”,她說,“我近視,灰塵什么的,我也看不見?!?/p>
“看不見最好,模模糊糊的人會容易幸福。我覺得你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很踏實。你明白那種踏實的感覺。當我在這里,把所有東西都打掃干凈之后,我就特別踏實。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比這種感覺更幸福。我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我還可以看見海。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看見太陽從那邊升起”,他模糊地指著一個方向,她覺得他根本就沒找到窗戶的方位,“升起來,那個時候,哦,請原諒我這么稱呼你,我的寶貝,你就會忘掉今天的小情緒,你會理解我說的話,你一定會的?!?/p>
他纖細的聲音仿佛在她耳邊一直鳴響的三角鐵,她漸漸覺得耳朵里充滿了某種液體,耳膜內持續轟鳴。
他告訴她,他的父母正是因為遠沒有他這般的灑脫,所以他們在不得不為一套遙遠的房產掏空積蓄之后,便陷入沉郁,不能釋懷,身體每況愈下,并相繼去世。他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回老家
辦了兩場葬禮。
她在想,當他的父母在老家,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的時候,令他們耿耿于懷的一定是一年前那次海灘之旅。他告訴她,他們一生節儉,極少遠行,當只需要九十九元花費的海灘之旅的大巴車,開到縣城招攬生意時,他們以為撿了個大便宜。
她想,也許他的父母當時喜氣洋洋地給兒子打過電話,遠在北京的兒子的存在,足以填補他們在任何方面感受到的挫敗——他是榮耀的象征,她知道,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作為一種象征在小鎮被熟人們回憶,仿佛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而只能成為回憶了。兒子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趟兇險的旅程,正如她在此行之前也從不會料想到她會來到這樣一個不毛之地。兒子對父母的晚年生活盡力給予了鼓勵,畢竟聽上去,“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是多么令人欣慰甚至鼓舞的主意。老兩口在啟程時刻也許并不歡欣鼓舞,但想到這是一種新生活的姿態,他們也默默給自己鼓勁,畢竟兒子已經開始掙錢了。
天色才剛剛有些暗淡時,她就去換上了那套淺藍色睡衣,她幼稚地以為這樣的話,時間便能更快前行。他沒有評價她的睡衣。這一天他已經說了太多的話,于是不得不多喝一些果汁。果汁喝光之后,他打開了啤酒。這是他們第一次喝酒,她喝酒的理由跟換上睡衣一樣,只是以為這樣時間便能更快前行。
……
(全文見《大家》2021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