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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1年第10期|宋長江:認識那個叫荷兒的
    來源:《廣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 宋長江  2021年10月19日08:07

    那個叫荷兒的女子,是酒桌上認識的。我請客,請的是賤猴。

    賤猴姓侯,叫侯立,我的初中同學。我考上重點高中后,二十多年了,跟他無來往。他讀的是職業高中,學廚師。聽說他讀到第二年,父親遭車禍身亡,事故處理以及善后賠償等諸多事務,亂了家里正常的生活節奏,誤了他兩個多月的課。那段時間,他母親安排他蹲守在他父親遺留的建材商店里。等善后處理有了眉目,他母親才想起該讓他上學了。這時的賤猴,已懶得上學,磨嘰了幾天,說,沒心情學。他母親以為,父親突然去世打擊了他,屬于精神問題,便不再強求,或出于無奈,答應他休學一段,把商店維持到年底,等把欠款收回來再說。后來賤猴酒后吐真言,說他母親是藏了心眼的,想借他父親的死,以孤兒寡母的凄態,讓那些常年欠款的客戶產生憐憫之心,把陳年舊賬統統收回來。效果不錯,到了年底,收回了百分之九十。他母親心滿意足,決定關店,讓賤猴繼續上學,并準備花點錢,給賤猴轉個好一點的學校??少v猴寧死不念,非要繼續經營商店。據說,他跟他母親陸陸續續要回來三十萬,起碼有二十幾萬是經他的手,一次幾百幾千用手指“點”回來的。他曾毫不掩飾地感嘆,說點錢點得他熱血沸騰。那時,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售價不過十萬。三十幾萬,絕對大款。問題是,他要繼續經營商店,所有親屬包括他母親并不看好,一是他正處于求學階段,哪有不上學的道理!二是商場如戰場,借父親的死,索要外欠款跟正常經營純屬兩碼事,他小小年紀,哪有經驗去拼殺?為此,他母親跟他大吵一場。他也放了狠話,說不需母親幫忙,也不讓親屬插手,他自己干。他母親一氣之下,真就放手不管了。沒承想,商店竟然被他干大了,原先二十幾平米的小門市,僅用六年,干成了五百平米的商場,接下來不到五年,商場又干成了商城,他搖身一變,成為東城建筑裝飾材料商業城的大股東,據說他自己的資產數千萬。于是,關于賤猴的傳奇經歷,被編排成各種版本在東城流傳。商業城的巨幅廣告上,印上了他的畫像,黑色西裝,紅色領帶,原本不算周正的臉、面部的疙疙瘩瘩,都被修理掉了,變得堂堂正正、氣宇軒昂。

    每次看到那幅巨型廣告,我恍如隔世,心生怪異感,但絕無羨慕。我接收到的信息,幾乎都是他的負面傳聞。他經營建材商店期間,經常把商家發來的貨“跳樓”(指在商業交往中,把對方發來的貨,以低價出手,套取貨款據為己有),被法院傳喚成為家常便飯,領著“情人”東躲西藏,等等。再后來,他“掛斗子”(指無資質的建筑商,采取掛靠有資質的建筑商承建工程的行為)參與房地產,謎一樣成為商業城的大股東。謎的背后,誰能說得清藏有多少骯臟的貓膩!所以,我始終對他不感冒。偶遇初中同學談起賤猴,我公開說過,我跟他不是同路人,三觀、性格,迥異也。據說這話傳到賤猴耳朵里,他大罵,他郭凱東是個啥鳥?給我來什么之乎者也,也,也他媽個蛋蛋棍兒!

    我聞之,繼續我的不屑。我心里清楚,我是個被初中高中同學邊緣化的人,從不參加同學聚會。外表看,我混得一般般,窩在一家遠郊的企業里,搞我的產品設計。都說人挪活,樹挪死,在同學眼里,我能在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待二十年,許是沒啥能耐,不然,也不會跟同學疏遠。有一次,在一個非同學關系的婚宴上,我與賤猴意外相遇,賤猴以“自知之明”的姿態繼續表達他的“不屑”,調侃說,我和你不是一個道上的呀。我也清楚,賤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們這些有了大學文憑的所謂知識分子,說我們酸、迂腐,還清高?!扒甯邆€蛋兒!”賤猴忍不住嘀咕一句,被我聽見,可我并不接他的話茬兒。我從不承認自己酸腐,要說清高嘛,骨子里的確瞧不起賤猴這樣的所謂大款,有點牛逼錢了,不知怎么嘚瑟,喝三吆六的,脖子上掛大金鏈子,穿那種短款的黑色貂皮衣,活生生一頭狗熊。所以,我倆偶遇,誰也不想巴結誰,連個電話號碼都懶得留給對方。

    這是以前,我跟賤猴之間的真實狀態。

    去年,我買第二套房,委托一家裝修公司“大包”。即便是大包,家里也得有人照應,我忙,妻子是警察,比我還忙,她就把監工任務落實給了她父親。老丈人是退休老警察,幾十年磨出的職業臉,多多少少殘留些威嚴。他一揮手,說,沒問題,你們忙你們的!

    裝修公司配的浴缸運到后,正趕上妻子前來“視察”,她不滿意,要求調換,裝修公司領班不答應,說用什么品牌,協議中寫得清清楚楚,要想換,行,得賠償他們的損失。妻子說,你們也沒安裝上,只是拆了包裝,能有什么損失?領班說,運費呀,工時呀,因為延期造成了其他工種無法銜接呀,損失大了。妻子剛要發火,老丈人使個眼神,不讓她說話,回身對那個領班說,好,我都給你賠,要多少給多少,不過,你們都給我算準了,改日我去你們公司結賬。說著,一揮手,喝道,滾,馬上!

    老爺子的臉,冷出了威嚴和不可冒犯。裝修公司的人忽然明白了,這個穿舊警服的老家伙,是個老警察。為避免與客戶發生進一步沖突,怕被大老板罵,領班退了一步,把“球”踢給了我妻子,讓她自己去選,并答應從已經簽好的協議里剔除這筆費用。就這樣,妻子獨自去了商業城,看中了一款浴缸,下訂單交了款,留了我的姓名和電話,并給我下了指示,說第二天是大禮拜,她有公干,叫老爺子休兩天,讓我在新房等著驗貨。

    第二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那頭開口就嚷,姓郭的,聽出我是誰了吧?我一時無法確定,更反感電話里“你猜猜我是誰”的小把戲,所以不回答,也不問,就那么默默聽。說話呀!對方問。我繼續沉默。我說郭凱東,你也真夠可以的哈,你酸不酸我就不計較了……我這才聽出像賤猴,便失語,有點蒙,又疑惑。我是侯立,咋了,聽不出來了?我終于確認,電話那頭是賤猴。絕對是個意外。

    什么事?我不冷不熱。賤猴說,我剛才發現,你訂了我家的浴缸。營業員說是個女的來訂的,是你老婆吧?還是小三?嘿嘿,要是你特意讓你老婆來買東西,你躲著,我可就真生氣了!你瞧不起我無所謂,我既然看見了單子,上面寫你的名,是你老婆買也好,是小三買也罷,裝作看不見那不是我侯立的性格!這樣吧,念同學一場,給你個進貨價吧。

    我徹底清醒,浴缸是妻子在賤猴那個店訂的。我的反應比較快,到了這份上,又是自家人“主動”與人家“來往”的,就不能不知趣兒。于是,我也沒稱呼賤猴的姓,也沒叫他的名,更不好意思叫賤猴,直接說,呲,什么小三,我像你了!家里裝修我插不上手,都包出去了,我也不清楚我老婆什么時候去訂的浴缸。賤猴打斷我,別解釋,別解釋,越解釋越黑,我太了解你們了!這樣吧,這套浴缸是配套的,你老婆大概不懂,只訂了浴缸,如果衛生間不配套,就白瞎了我的浴缸了。我都給你配上吧。我弱弱地說了聲,那就謝謝啦!

    這就算答應和同意了。我放下電話,忽然忐忑起來,我不想跟賤猴打交道,也怕賤猴殺熟,更怕惹妻子不高興,因為我不清楚妻子究竟是怎么跟人家訂的,定的是什么價格,都配上套,又是多少錢,但我又不想在賤猴面前表現得那么不“丈夫”。果然,說給妻子聽,她哼了聲,說,商家套路,你呀,瞧好吧。告訴你哈,我不滿意的話,沒二話,退!

    我心虛,打哈哈說,不會套我吧。妻子還算大度,她總是在我窘困時放我一馬,說,你愛面子,答應就答應了,咱也不差那幾個錢,配套就讓他配吧。又說,當時賣貨的推薦,要給整個衛生間配上,我沒答應,一聽價格,就知道砸人。哎,我怎么沒聽你叨咕過什么賤猴。我想了想說,我和他沒來往!妻子說,聽聽他這名!等著吧,砸你個啞口無言。我佯裝不高興,你怎么以名取人!妻子說,這種惡名,無緣無故得不來!我繼續替賤猴辯白,說,你知道賤猴是誰嗎?就是商業城廣告牌子上的侯立。妻子略略打個愣,商業城的?她職業性思考片刻說,這個侯立,我記得我以前見過,想不起在哪了。哎,怎么叫他賤猴?我說,上初中時同學起的,那時都小,他好動,發賤,尤其對女同學。妻子又哼了聲。也許廣告牌上的侯立與我口中的賤猴反差太大,她不好再給予什么評價了。哼一聲就算是結束我們的對話。其實,我也不想跟妻子為這事再計較,我永遠計較不過她。我討厭賤猴,也隱隱擔憂賤猴借此敲我一竹杠,在結果不明朗的情況下,不與妻子計較是最佳選擇。

    然而,我和妻子的判斷嚴重失誤。賤猴派人送來的配套產品,包括座便,包括洗面臺,包括花灑,包括墻地磚,包括集成吊頂,都是品牌,質量沒說的,搭配效果堪稱完美。我得承認,以我們兩口子的審美標準,親自去配套選購的話,絕對達不到如此效果。關鍵是價格,干活師傅給評估了,說整個衛生間,同樣的品牌,一套下來,就價格而言,起碼省了萬八千。

    萬八千?我起初不信,偷偷去市場做一番考察,果不其然。我就不能無動于衷了,不能不領賤猴的人情了!便決定請賤猴吃個飯,得了便宜,再不哼不哈,那不真就應了賤猴的“酸腐”一說!他可能再外加個“摳門”。于是,我給賤猴打電話,正式邀請他吃個飯,我怕我們兩人吃飯尷尬,讓他找幾個朋友,說,找個三四個吧。賤猴哈哈大笑,沒客氣就答應了。我當時并沒領悟賤猴的笑,事后想想,賤猴是笑我小家子氣,請個客還給客人規定人數,既酸又腐??磥?,自以為聰明的我,也有大腦短路的時候。

    賤猴嗜酒如命。傳說他發家的法寶之一,就是喝。商人嘛,吃吃喝喝是常態。為此,我拿了一瓶五糧液,一瓶衡水老白干。我雖然不能喝白酒,以我的酒桌經驗,這種搭配,基本上能把客人喝投降。

    我原以為賤猴能找老同學或他的同行,沒承想,他竟然領來兩個陌生女人。賤猴解釋說,喝完,讓MM陪咱去K歌。我并無KTV的計劃,既然客人提出來,我也不好駁面子,何況,K歌也是我的強項。

    兩個女人都比較順眼,一位三十歲左右,長發,一位四十歲左右,短發。賤猴也不掩飾他跟兩個女人的親密,尤其對那個長發的,擠眉弄眼,身子時不時貼上去。這個女人,清瘦,冷艷,高胸,五官精致。我也看得出,賤猴有意把年齡大一點的安排給我,介紹時還特意說,荷兒,你可得把你郭哥陪好哈。我說,你是客人,把你陪好就行了。賤猴嘿嘿笑,搖頭晃腦說,那應該是你帶個妞兒陪我才對。

    我差一點被賤猴套進去,急忙嘻嘻哈哈搪塞說,下次,下次。其實,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擅長,我也不是沒有關系密切的女朋友,我是不想讓自己的女朋友們與賤猴對飲,賤猴的品位不夠。也就是說,我把這次喝酒,定義為“一次過”,并不想通過這次喝酒,跟賤猴把關系緊密了。

    喝酒不是我的強項,尤其是白酒。我讓叫荷兒的女人陪賤猴喝白酒,我自己要了一瓶白葡萄酒,說,顏色都一樣,見諒哈。哪知,見了白葡萄酒,兩個女人都要喝。尤其是荷兒。賤猴不高興了,逼我喝一杯白酒,說,就一杯,不然你這客請得沒味了。無奈,為了省下的萬八千塊,我倒了一杯白酒。等到了KTV,我直接倒在了沙發上,說暈。

    郭哥,荷兒和聲細語說,唱唱歌,酒就消了。賤猴趁機說,我這老同學,混了這么多年,竟混了個暈酒,太沒勁。

    我最終還是被歌癮喚醒。屏幕上正在播放《把根留住》,我拿過麥克風,絲毫不差地接上了……萬涓成水,終究匯流成河……我純正的腔調,把三個人鎮住了,鴉雀無聲……像一首澎湃的歌……我竟然情不自禁站起來,一邊唱,一邊繞過茶幾……留住我們的根……

    呵,你行呀凱東!賤猴叫了一聲。放心吧,你的根留住了!對不對?他問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齊聲喊,對!我放下麥克風,感覺酒勁放出去不少。荷兒評價說,郭哥唱得有味,有童安格的味。這時,賤猴的長發女人不知何時坐在了賤猴的腿上,正在喂賤猴蘋果。我和荷兒對視片刻,荷兒對著我嫵媚一笑。賤猴說,荷兒,別閑著。荷兒又給了我一個微笑。賤猴說,真他媽的能裝,你們就裝吧。

    我自我感覺是裝。我挺喜歡荷兒的笑,假如荷兒主動,我不會拒絕。這場面我見過,我不想在賤猴面前表現得太色。另外,荷兒的矜持,也讓我放不開。荷兒的笑臉加笑眼,無疑顯露出她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不過,很快我又發現,荷兒的眼珠子靈動,透著一股子難以察覺的精明,這也令我有所顧忌。

    實話實說,這種喧囂場合,我并不陌生。雖說平日光顧不算頻,以我的人脈,總有請我的,只是我不張揚,跟誰玩不跟誰玩,心里有數。如此慎重,原因僅有一個,就是妻子韓子君。我不是怕老婆,而是不想給她找麻煩。所以,我在KTV經歷過的陪唱女,都采取“過眼煙云”的心態,從不刻意去“混熟”。此刻,讓我困惑的是,這兩個女人,是賤猴的朋友?還是賤猴請來陪吃陪聊陪唱的小姐?若是專業陪唱的小姐,我不拒絕,也無須用心,“過眼煙云”嘛,“一次過”。我不拒絕這種生活,時髦的說法,這是當下時尚的生活方式。我的這些個想法,賤猴并不清楚,賤猴以為我是個書呆子,天天待在遠離城市的設計室里,兩耳不聞窗外事,吭吭哧哧掙那幾個辛苦錢,土包子一個。吃飯的時候,賤猴為了顯示他見多識廣,還發表一通啟發式的演說,說GDP都是女人刺激出來的。他賤猴永遠總結不出這樣的經典臺詞,鸚鵡學舌罷了。一個靠賣建材和裝修材料起家的小土豪,別指望他說出真理。不過,有一點我不否認,娛樂餐飲業所營造出的燈紅酒綠,的確能夠成為一個地區經濟發展的晴雨表。

    我給郭哥唱個歌吧。荷兒不失尷尬地站起來,說,《網絡情歌》。

    賤猴和長發女人正在昏暗處,沉浸在卿卿我我和摸摸搜搜的氣氛里,對荷兒的話似乎沒聽到,而我卻被荷兒略帶沙啞的中音勾住了魂兒,她獨特的嗓音,比原唱波拉更有味道。茫茫網海我是一條魚,萍水相逢你和我相遇……茫茫網海我是一條魚,你我的緣分不期而遇……我沉下心品著。隨漸進的節奏,荷兒的身子開始搖擺,都擺在點上,仿佛醉在歌里?!W絡有甜也有苦,網絡那邊有個你……我突然覺得,這個荷兒,矜持歸矜持,也算是性情中人。果然,荷兒邊唱邊踱到我身邊,伸手拉我起來。

    啪,包房的燈被關了!應該是賤猴干的。我不能再裝了,站起身,隨荷兒走了幾步,舞動著。荷兒主動抓我的手,繞上她的脖頸。一起唱,荷兒說。于是,我和她唱:彼此付出真意,愛的世界里只有你。

    抽煙?回坐沙發上,為了掩飾體內的亢奮,我遞給荷兒一支煙。荷兒沒猶豫,接過,變戲法般,甩手變出火機,為我點燃。

    功夫。我感嘆。我確定,這兩個女人,是賤猴花錢請來的小姐,是賤猴的“老相識”,并非朋友。接下來,我的預感進一步得到證實,荷兒站起身,笑一下,又背對我,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感覺得出,荷兒踮起了腳尖,并沒坐實,屁股輕輕浮旋于我的大腿根部。賤猴和長發女輕浮的嬉鬧聲,瞬間被我排斥在外。不過,很快,我雙手托住荷兒的屁股,示意她不要扭動。荷兒回頭,我微笑擺擺頭。荷兒會意,給了個笑眼,順勢站了起來,坐到我身旁,端起啤酒杯,說,郭哥,那我們喝酒。我就忽然有了感覺,這個荷兒,貼心,得體。我喜歡這樣的女人。再看長發女人,竟生出厭煩感。

    K歌臨結束,我想在結賬時,給兩位小姐一人一百小費。賤猴大方,掛上麥克風,就掏出兩張大票,高喊,拿著!隨后說,凱東,賬不用你算哈,我有卡,我是這里的VIP,五五折。我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以為賤猴喝醉了,說,這哪行,是我請客……賤猴拍拍我肩膀,說,給我點面子吧,咱聚一次也太不容易了,二十年了。我確定他沒醉,便隱隱覺得這個賤猴,還他媽的挺仗義。這時,荷兒小聲說,侯哥真是這里的VIP。我忽然真誠起來,說,賤猴,那我欠你的。賤猴瞪了我一眼。我馬上意識到,我不應該在兩個女人面前叫他賤猴。

    出了包間,我想,是不是額外給荷兒一百元小費?我知道,這樣的女人是希望額外得到客人小費的,比如荷兒坐在我的腿上,假如我的手深入一些,荷兒就可以得到額外的小費。額外的小費,往往取決于客人與女人之間的親密程度。不過,我一直很規矩,荷兒也沒表現出格外的欲望,該不該給呢?當著賤猴和長發女人,怎么給?猶豫著,已經出了大門,分手時,我看見了荷兒的表情,她沒有像長發女人那樣職業化地打招呼,拜拜什么的,而是目光幽深,默默注視我的離去。

    摳門。我替荷兒罵了我一句。

    還是那句話,過了就過了,過眼云煙而已。

    云煙尚未散盡,我在府后街早餐店與荷兒意外相遇。也許是頭天晚上相識地點和行為曖昧,四目對視,都有些慌張和尷尬。郭……荷兒張口想喊郭哥,哥字卻沒喊出聲。我說,你也吃飯。顯然是句廢話。我舉著托盤,上面是一碗八寶粥,一個茶雞蛋,一個花卷,外加一碟小菜。我遲疑,是坐在荷兒身邊,還是尋其他的空位。荷兒不失時機,給我一個笑眼,同時把桌子上屬于她的菜和飯往她那邊攏,我就不得不坐在她對面了。

    你吃得挺少。我說。荷兒說,早晨吃不下。你家住附近?荷兒問。我說,不,路過,這挺干凈。

    與昨晚那個穿著時尚,透著精明的荷兒比,此刻的荷兒,除去那張笑臉和笑眼,整體狀態陳舊了許多。牛仔褲,暗白色蝙蝠衫,面色灰,無一絲血色,短發有些張揚。荷兒見我打量她,好像知道我的關注點,用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順手遞給我一張餐巾紙。謝謝。我快速將茶雞蛋剝了皮,整個兒放進嘴里。這么急。荷兒說。之后低下頭,翹起小嘴,喝一口粥,不緊不慢的。

    我被蛋黃噎了,腮幫鼓起,臉憋得脹。荷兒說,先喝口粥,順一順。我看看表,說,來不及了,我怕趕不上通勤車。在哪上班?荷兒抬頭問。我想了想,啊,開發區。噢,荷兒低下頭。

    昨晚與荷兒相識,算是逢場作戲,我是不走心的。尤其對娛樂場合的女人,我一直保持謹慎。謹慎是習慣性的,與妻子有關。

    我妻子是刑偵大隊副大隊長。關于妻子的身份,我對外極少說。我的許多朋友并不清楚我妻子是警察,更想不到,全省警界赫赫有名的“刑偵女杰”——韓子君,就是我老婆。偶有知道我妻子是警察的,我都解釋說是機關內勤。從女兒上幼兒園起,我就養成了這個習慣說法。過去的小學中學同學,因為平日聯系少,多數都在不知之列。我繼續以往的經驗,對荷兒這種女人,絕不會報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工作單位。我的單位,并不在開發區。我不得不處處防備。沒辦法,警察出身的岳父,從韓子君干上刑警,尤其破獲幾起轟動全省乃至全國的惡性案件后,護衛外孫女尤為上心,不但把外孫女接到身邊,幾乎做到寸步不離,直到上寄宿初中才放手。從岳父默默的行為里,我品出了作為警察家屬的高危性。我也清楚,韓子君送了不少罪大惡極的犯人上刑場,其中不乏犯罪團伙,嚴防報復,是一個警察家里沉重的心理負擔。尤其對我女兒的保護,幾乎成為重中之重。當然,也包括我。對此,韓子君在家里從不提這個話題,剛當警察跟我戀愛時,她曾開過玩笑,用時髦話講,她隨時隨地為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而犧牲自己。盡管后來她再沒說過,但她的行動,無疑詮釋了這句看似空洞的話。

    郭哥,荷兒說,侯哥說了,哪一天再跟你聚聚。顯然,荷兒是沒話找話。我說,好啊。說完,我用餐巾紙擦擦嘴,站起身,說,我晚了,我得走了,你慢吃,便匆匆走出早餐店。我原本想叫她一聲荷兒的,雖然我也知道,混在KTV的陪唱女們用的都是假名,荷兒,的確挺好聽,也挺別致,但我沒叫。出了店,我忽然冒出個奇怪的想法,荷兒是單身女人。另外,荷兒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的。那么,我基本上就為荷兒下了定義,她絕不僅僅是個陪唱陪喝的,肯定也是陪睡的??隙ㄅ阗v猴這種人睡過。想到賤猴,我舒了一口氣,人情還上了,也了卻了一份心事。還是那句話,跟這種人,過了就過了,包括荷兒。

    我得承認,我的生存狀態看似挺灑脫,其實內心十分困惑。困惑的感覺是過了四十歲之后慢慢滋生的。也許是安逸了,不用拼命奮斗了,生活的大道幾乎是筆直的,閉眼走也走不歪。那么困惑什么?說不清。我喜歡我的工作,公司有我的股份。這一點,外人知道的并不多。一年收入二十幾萬,在我們這座四線城市足夠炫耀??晌也混乓?,也不敢炫耀。炫耀原本是人的本性,這點本性卻被我無形中給“規范”了。一是性格因素,二是警察家屬因素。不過,我有我的社交圈,我的社交圈,像雨水滴在盆子里,大界不外溢,盆內的圈子由雨點兒大小決定,高低不一,卻很少交叉。自從與賤猴搭上后,我才恍然,高中同學加上初中同學,好像被我遺忘了,或者說,我被他們遺忘了,可聯系的人寥寥無幾,尚未形成圈。外界看,是我有些孤僻,實際上,我忙得不亦樂乎。我的這種狀態,在互不交叉的圈子里,往往被認定我這個人沒什么能耐,為此我時常有些不甘。但想想妻子和女兒,又覺得這樣也不錯,家人安全決不可忽視,該犧牲的必須犧牲。有一次,在公共場合,我親耳聽到有人罵韓子君,說她是個狠角兒。我忍了,估計他或他的家人被韓子君處理過。我聽得最多的,還是對韓子君的褒獎,說她是個疾惡如仇的警察。我也忍了,說話人我熟,忍住了即將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韓子君是我老婆。朋友圈里,對我知根知底的人是黃大先。大先的老婆藍藍是韓子君的同事,許是我們兩人都是女警察家屬,角色差不多,交往相對密切,公開場合往往相互掩護,配合挺默契。

    一個周六,大先請我陪他去應付個酒局。他在電力系統工作,參加客戶宴請的頻率比我高。他之所以請我這個局外人陪,是為了避開自己的同僚。行業間的貓膩,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參加這種宴請,我是沒有心理負擔的,吃好喝好,哼哼哈哈調節個氣氛,就算完成任務。至于他們之間的貓膩,我不聞不問。

    因為堵車,我沒能按時到達酒店。等我走進包房,圓桌幾乎坐滿了人,沒等我說聲抱歉,大先站起來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郭工。我連連擺手,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眼睛在尋找自己的位置,并直接奔向空閑的座位。坐下才發現這個座位幾乎就是正座——東道主唐經理的右邊。唐經理的左邊是黃大先。

    落座后,我情不自禁掃了一眼在座的各位,目光和神態同時一愣,荷兒?

    斜對面,荷兒的笑臉和笑眼,正對著我。唐經理捕捉到了,問,你們認識?荷兒說,嗯,我們喝過酒。唐經理說,你們倆既然認識,坐一起,別隔那么遠。他站起來,似命令口氣,表情又似曖昧,對荷兒說,你,過來!又把我身邊人支走了。我沒想到,荷兒沒半句推辭,爽快坐在了我身邊。

    唐經理給大家斟酒,先給黃大先,接著給我,我用手捂住酒杯,說我不能喝白酒。黃大先附和說,他的確不能喝白酒。唐經理拿出無奈的樣子,那你喝什么酒?荷兒小聲說,他喜歡喝白葡萄酒。唐經理馬上說,呵,挺了解呀,上白葡萄酒!我不好意思了,說我喝瓶啤酒吧。唐經理說,啤酒一會兒喝,上白葡萄酒!

    這是一次相對沉悶的酒宴。我不懂他們的業務,盡管酒桌上沒談業務。他們要么是為以往的交往不順,用請客來化解情緒,要么就是為未來合作,用酒局來鋪墊。令人疑惑的是,她荷兒算是個什么人?看穿戴,完全是個訓練有素的白領。我就搞不懂了,難道她是唐經理的下屬?

    唐經理祝酒時,先一一介紹在座的各位,介紹荷兒時說,荷兒是他朋友,還開玩笑,說是他為數不多的美女朋友之一,之一哈。強調之一后,獨自哈哈哈笑了笑。他挺會自嘲。其他幾位,也是不搭界的朋友。唐經理情緒高昂,說,我們這叫“混搭聚”,是廣交朋友的最佳組合,以后相互多多關照。經唐經理這么一說,我對“混搭聚”這個詞便有了深刻感悟。的確,社會上正在流行這種聚會,這叫適應社會發展需要,把不相熟的人結交成一個“鏈”。比如我和荷兒,通過兩次喝酒,就算“鏈”上了。這個“鏈”,似乎動搖了我的“過眼煙云”。

    席間,我忍不住小聲問荷兒,你做什么工作?荷兒顯然早有心理準備,馬上說,保密!又是一個笑臉和笑眼。我知趣,不再問。荷兒舉起杯,和我碰一下,說,郭哥,我們有緣,喝酒。

    酒局結束,荷兒上了唐經理的車,臨上車前,跟我擺擺手。黃大先說,你行呀!我解釋說,以前在酒桌上見過一面,姓什么都不知道。黃大先齜牙一笑。我說,真的。黃大先說,我信,咱兄弟誰不了解誰?你是有賊心沒那個賊膽呀。之后,又說,他唐經理就喜歡熱鬧,拉拉扯扯的,什么人都搭擱。

    我渾身不自在。有賊心沒賊膽,對我是貶義。他倒不一定是特意貶我。也好,這個定義總會起到掩飾真相的作用。真相是,在感情方面,我并非白紙一張。起碼我在大學期間,交往過女朋友,屬于那種深度交往的女朋友。最隱私的情感真相,往往起到安撫劑的作用。一個人若沒有極具隱私的情感秘密,在這個喧囂的社會上,活得一定不平衡。

    黃大先開車送我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大約是晚上八點。大先說,韓隊在家。我抬頭望,窗戶亮著燈。我說,難得。大先嘿嘿一笑,我家那位估計也在家,拜拜。

    進了家門,我問,吃了嗎?卻沒得到回應。走廊墻壁掛鉤上,也沒她的警服,僅有一副亮錚錚的手銬懸在那,特明顯。

    遷入新居后,這副手銬一直掛在這個位置。這是老丈人的吩咐。他的意思我懂,這叫無聲的警示,警示貿然闖入者。比如小偷,估計進門看見這副手銬,會立馬溜走,絕不會多耽擱一分鐘。門廳掛手銬,起初我是反對的,韓子君也不同意,進門見手銬或者槍械擺在明面上,好像給家庭生活蒙上一種暗示,好像與正常家庭不一樣,好像難以過普通人家的生活似的。為了給老丈人面子,韓子君說,先掛些日子,等老爺子忘了這碼事再說??蓵r間久了,老爺子忘沒忘我不知道,反正我跟韓子君已經熟視無睹了。

    我里里外外找韓子君,空無一人。顯然,韓子君臨時又有任務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是因為韓子君夜里外出,這對她是常態,去哪都有專車接送,沒什么擔心的。而是荷兒——荷兒的名挺清脆,荷兒的笑眼笑臉總在眼前晃蕩。當然了,晃蕩歸晃蕩,僅僅是個無法回避的心思而已。這個心思可以有。那個所謂的“鏈”,也只是說說而已,我絕對沒當真。

    韓子君是后半夜回來的。開門動靜挺大。我睜開眼,她正在脫外衣,手槍放在床頭柜上。我判斷,今晚的行動應該是大事,不然她很少配槍親自出馬。對于她的行動,我早已養成習慣,她不說,我不問。

    韓子君上了床,掀開我的被子就躺了進來。也沒顧及我是不是睡了。她沒進她自己的被窩一般分兩種情況,一是預計今晚出警概率低,二是想跟我親熱親熱。當她的肌膚觸到我的時候,我想到了第三種可能,觸碰我的是一堵涼墻,她想借我的身體取暖。我也不說話,伸出雙手,把她的身體側翻,捂住了她的雙乳,讓她的背貼在我的胸上。

    累。韓子君說,像是自語。累是她的口頭禪。做刑偵,不累那就怪了。我不接她的話,手下滑,褪下她的褲衩……她默聲配合我,偶爾的主動,好像是在釋放身心。完事后,默默一動不動,極有可能有了片刻的昏睡意識,隨后喃喃道,早晨別叫我。之后掀開被子,挪進她自己的被窩。

    早晨醒來,屋子里已經沒了韓子君的影兒。這種情況并非一次。多少回,我是數不清楚的。為此,她說過,你呀,只顧自己睡,沒心沒肺的。我不承認。我是想為妻子做早餐的,只要她在家里。但我也確實無法適應她雜亂無章的作息時間。從這個角度講,韓子君也盡量不打擾我的睡眠。作為警察男家屬,韓子君深有體會地表示過,說我也不容易,她的特殊工作遮蔽了我自身本應發射出的光,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務,包括洗衣做飯,包括針線活,包括擦地板搞衛生,幾乎都被我承擔。

    大約一個月后,一天早晨,按照韓子君頭天晚上臨睡前的吩咐,為不影響她睡覺,我悄悄起床,免去做早餐可能帶來的動靜,簡單洗漱后直接下樓,去了早餐店??熳叩降甑臅r候,荷兒的笑眼笑臉突然躥進我的腦門子。踏進門,包括排隊取餐,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四處張望。我得承認,這個荷兒,似乎不是“過了就過了”,并非“過眼煙云”。我立刻提醒自己,遠離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挺神秘,挺復雜。于是,努力回到原有的思維,過了就過了,過眼煙云而已,努力阻擋這個叫荷兒的女人再次入侵我的大腦。

    一日,顧原年的電話突然而至。凱東,晚上聚一下。

    你過來了?我問。顧原年說,咱倆心有靈犀呀,不用廢話。我笑笑說,什么時候到的?顧原年說,前天。我說,忙,沒時間找我?顧原年說,準確。

    好了,晚上我請你,幾個人?我問。顧原年說,不用你破費了,晚上直接到……紅居軒。紅居軒?我嘀咕,思考紅居軒在哪里。顧原年哈哈大笑,沒聽說過吧?我說,真沒聽說過。顧原年說,活力商業街A區,3棟。

    活力商業街,是東城新開發的商業區,號稱AT區,是年輕人創業和生活的圈子。我雖然不算年輕,也常常會被朋友請去吃個飯,享受一下時尚。我也知道A區,可我根本沒聽說過什么紅居軒。來了就看到了。顧原年的口氣藏了謎。

    這個顧原年,大學畢業后走后門留在了省城,就職區政府。在學校時,他是個不安分的主,三天兩頭曠課,誰也說不清他究竟干些什么。畢業時,他竟然毫無障礙地拿到了畢業證和學位。有好事的同學查看了他的成績單,所有掛科考試全部過關。有人說他買通了相關老師,考前就獲得試題,由此,對他嗤之以鼻。我個人跟他的關系還算不錯,原因很簡單,他常常在我陷入經濟危機時,借給我生活費。畢業后,我們幾乎處于失聯狀態,時不時聽說,他跳槽了,又跳槽了,跳槽成為他的代名詞,久而久之,我麻木得不再關注他。前年去省城辦事,另一個大學同學請客,把他喊來了,才得知他在一家大型外企做高管,年薪一百多萬。我不吃驚,當面說,對你,這不算多。我說的是真心話,年薪一百萬,在那家外企絕對是高管的尾巴。

    我來到A區,順利找到了3棟。印象里,這棟四層獨樓一直空閑,起碼有兩三年了,與左右早已開業的商家比,顯得寂寞,甚至破敗,仿佛被遺忘了。我站在樓前,卻沒看見紅居軒招牌,樓體的邊緣鑲嵌著裝飾燈,暗藍色的光,與整個商業區耀眼的燈光比,突顯安靜。正疑惑,才猛然發現大門上方,一束橘色光,照映三個小字——紅居軒。紅居軒三個字,小到與龐然的樓體不協調。這是什么鬼地方?

    走進去,頓開眼界。這是一家酒吧。中西合璧的酒吧。投資人竟然是顧原年。也說不清為什么,瞬間生出兩個字——服了。在東城投資,他事先未露一點點信息,開業了,也不大張旗鼓宣傳。隨即又生出四個字——不同凡響。鬧市區里,門外一個靜,樓內一個雅!這棟四層獨樓,被他改造成兩層,毫無壓抑感,柔黃和淡藍色基調,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一場開業盛宴。一眼望去,賓客有百八十人,都很陌生。沒有包房,整個大廳被桌椅自然分割成不同的獨立空間。我一時想象不出它的經營模式。這場宴會,是自助。

    顧原年作為主人很忙,他跟我握手后,說了句,自己人,隨意哈。再沒機會交流。我端著高腳杯,四處張望,想尋個熟悉的人,竟然沒發現。于是就上到二層,終于見到一個熟人——韓子君的同事,市局的徐處長。穿西裝的徐處長問我跟主人的關系,我說是大學同學。徐處長就說,你們都是出類拔萃的。我說,別,我可比不了他們。徐處長輕輕給了我一拳,說,假,裝。

    說我假和裝,我是從內心討厭的。尤其出自他徐處長的口??傆X得是對韓子君的某種暗示,他也許知道我們家的經濟實力,暗示與韓子君有關。其實沒半毛錢關系。不是說韓子君有多么廉潔,我家的積蓄,那是靠我的股份積累起來的。當然了,家里購買房子什么的,也借了韓子君不少光,社會上總有給她面子的。一套房子與行價比,省個幾萬也是事實。家里裝修,賤猴還給我面子呢!這是一個講面子的社會,誰能置身在外?

    我不想跟徐處長聊,借故再次下到一樓。意外的是,我看見了荷兒。她坐在西邊的沙發上,邊吃邊跟身邊的人聊天。假如她不是坐在那里吃喝,她的裝束很容易混同于服務員。我下意識轉身,我在考慮是不是要跟荷兒打招呼。我進一步定義,這是個復雜的女人,哪都少不了她的影子。我決定,不打招呼了。過了就過了,少接觸為佳!

    其實有那么一瞬間,我給了自己一個贊。我是一個完全能夠掌控自己的人。

    角落里有一長桌,一頭暫時無人,我便走過去。剛坐下,耳畔傳來鋼琴聲,多數人都去圍觀彈鋼琴的美女了。這是一首《鼓浪嶼之波》。雖然眼前不見大海,我的腦子里卻被大海的海浪輕輕拍打,竟然全身心被海浪包圍,高腳杯里的紅酒都忘了喝。

    郭哥!荷兒的笑眼和笑臉,突然挺在眼前。你也過來了?我拿出意外的樣子。荷兒說,我早就看見你了。說完,坐在我身邊。你和……荷兒想問什么,我馬上明白了,說,我是顧老板的大學同學。你是……我問。荷兒說,朋友請我來的。你一個人?我嗯了一聲,說,都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荷兒眨了一下眼,口氣頑皮。走,我們上樓上坐坐,這有點鬧。我說,不去了,我正準備走呢。其實,我想到了徐處長,我不想在這種場合讓他看見我與女人私聊。我也想走。荷兒說。我無退路,說,那就一起走吧!

    顧原年正在門口送客人,發現我要走,說,人多,實在關照不到,改日過來細聊。他看到了跟在我身后的荷兒,問,你也走?荷兒點頭說,我也改日再來。

    看來他們之間熟悉,不像特熟。從顧原年的眼神里,感覺他并沒看出我跟荷兒也是熟悉的,僅僅是同一時間告辭的兩個人而已。這也不錯。我竊喜。

    打車走吧。我主動提議。荷兒什么也沒說,隨我上了出租車。出租車走了百八十米,我突然決定,要跟荷兒聊聊。那個“過眼煙云”似乎已經飄走了。我們去如意咖啡坐坐?我說。好呀!荷兒好像對我的提議并不意外,甚至在她的預料之中。想到這,我的臉驟然發熱。得承認,面對荷兒,我有點亂心。

    郭哥,喜歡喝什么?荷兒主動問。我說,拿鐵,你呢?荷兒說,摩卡。她喊服務生,又加了一盤干果。

    等咖啡的時候,荷兒說,你先坐,我過去打個招呼。她指了指遠處另一桌,那里坐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磥?,她是這里的?????Х群透晒蟻砗?,她馬上回到座位,說了聲,不好意思。我跟服務員說,再來一盤新鮮水果。荷兒問,你想吃?我說,不,給你點的。她抖了一下肩,開心說,謝謝你的美意。之后抬頭跟服務員說,不要了,我今天水果吃得超量了。

    我忽然覺得,我跟荷兒之間,即便不說話,也無距離感,應該有得聊的?,F在,如此鄭重其事約人家,聊什么呢?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哪的人,多大歲數,具體做什么工作,個人愛好,等等??蓮埐婚_口。我突發奇想,我跟她,相互之間關于個人問題什么也不問,還能促成朋友,那是一種多么奇妙的境界。隨后便否定了,世俗世界,怎么可能!弱智!我為我天真的想法而自嘲。

    最近見侯哥了?荷兒問。

    我跟賤猴的關系很尷尬,怎么回答?這時,外面走進來兩個顧客,其中一人跟荷兒點點頭,呼一聲,哎呀,剛才還在紅居軒!荷兒微笑點頭。我終于找到話題,問,你認識顧老板?荷兒問,哪個顧老板?我說,紅居軒。她說,不認識,我認識大堂經理,是大堂經理請我去的。你那位同學,牛呀!

    怎么牛?

    想法挺獨特。荷兒說。名字洋不洋土不土,不讓喝白酒,只讓喝罐啤、紅酒、洋酒。他說他要打造東城唯一一個中西合璧的酒吧。他的經營理念還是挺符合中國實際的。我忽生好奇,問,你研究經營?荷兒哈哈笑了,研究,什么都研究。哎,那的白葡萄酒你喝了嗎?我說,沒來得及喝。荷兒說,給你要一杯幕斯卡?我擺手,不不不,一杯咖啡我都怕晚上失眠。荷兒說,我習慣了,夜貓子,早晨一般起來很晚。

    你們也不容易呀。我無話可說,隨口感慨。荷兒臉上表情頓時無了動感,也就僅僅一瞬間,不注意是很難察覺到的。她立馬喝了一口咖啡,說,都不容易,我喜歡自由自在。

    我發覺,我們的聊天,銜接得并不融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意識差異。我終于忍不住,問,你不是本地人?荷兒答,不是。我問,一個人?問完就后悔了,怕這個問題引起潛在的遐想。假如她是個風塵女,似乎意味著我有那個想法了。

    荷兒抬起頭,笑眼注視我,沒有馬上回答。隨后低頭喝咖啡,撿了一粒干果,說,你也沒脫俗呀!她一針見血。我的臉熱了。荷兒說,我能看錯嗎?她瞇了我一眼。我問,看錯什么?荷兒說,第一次見面,我可把你排在俗人之外,你和他們那些人不一樣。我說,不會吧。荷兒聲音很低,說,看出來了,你的確是俗,場面上都是裝的。說完拋給我一個媚眼。我不承認我俗,但表現得夠俗,無法辯解,只能無可奈何搖了一下頭。荷兒開心笑了,繼續壓低聲音說,俗,人就應該俗一點,只是,別和他們一樣的俗。我抿嘴,露出笑意。這個荷兒,很會說話,沒讓我尷尬。

    荷兒接了一個電話,她站了起來,想避開我,馬上覺得不妥,又坐下,把身子往后仰仰,說,那么大聲音干什么,我聽得見,你說吧。其實里面的聲音并不大,我根本聽不見。荷兒啊啊啊應著電話,好好好,最后說,我想想,一會兒我給你電話,就掛斷了。郭哥,喝呀。荷兒說。我實在找不到話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說,我晚上很少喝咖啡。荷兒說,那少喝,你別有負擔,我晚上回家沒事,喜歡跟得勁兒的人聊聊天,我一個人,也怕寂寞。

    這是荷兒在回答我之前的問話。臨到我無語了,此刻唯一可接的話,就是“我陪你”。這個陪,意味著什么,我展開想象,極有可能她會邀請我去她的家,或者出去開房。我真的尚無這個心理準備。盡管已經有了想法。

    她見我窘,繼續壓低聲音說,我們好像有緣分。眨了一下眼又說,我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記住了,你我若要交往,成為朋友,必須沒有心理負擔。我看人,應該不會錯。說著,又給我一個笑臉。

    我竟然發現她眼里的亮光。是淚光?心不由得動了一下。我判斷,她不可能是個三陪女。所以,我發自內心說,我們好像很有緣分,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荷兒抹了一下眼角,說,我也真心希望有個好朋友,其實我沒有真正的朋友。

    我似乎信了她的話。這種人,行走在各種社交場合,接觸男人無數,也不大可能動真情。我說,我這個人沒什么能耐,跟他們比,我是甘拜下風,平庸平庸再平庸,也不知能不能幫上你什么忙。荷兒夸張說,俗,不過,看來我沒看錯人,好朋友不一定非得幫什么忙。

    我是俗,急功近利似的,被她看穿。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人家觀點明確,再提幫不幫忙,我就真是俗到家了。何況,人家是干什么的都沒弄清楚。于是我問,老家在哪?荷兒歪了一下頭,調皮地說,俺倆要是交朋友,我有個條件,我不想告訴你的,你不要問,關于你,我也不問,我只憑感覺。行嗎?行就跟我拉鉤。我瞬間興奮起來,這種小兒科的把戲,我喜歡嘗試。甚至感覺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其實,正符合我意。盡管,以我的經驗斷定,這種男女關系,結局都不會好到哪里去,可我想嘗試。

    結束的時候,我掏錢算賬,荷兒告訴服務員,不收他的。這時才發現,服務員跟她很熟,說了聲,我聽趙姐的。

    噢,她姓趙。我想。

    我們是一個方向吧。荷兒提議打車走。我猶猶豫豫點了頭。她邀請我去她家坐坐怎么辦?實話實說,假如她請我去,我不想拒絕。然而,她沒有。也就是說,完全沒按我的預想就分手了。

    荷兒先下的車,高高興興跟我拜拜。坐在車里的我回頭望去,荷兒返身往回走??磥?,荷兒并不希望我知道她的準確地址。

    回到家,我隱隱感覺少點什么,快睡的時候,恍然發覺,我們談了這么久,話題那么深入,竟然都沒提醒對方留個電話。那么這一切就是一張白紙,空談。也許這就是她那種女人的處事方式吧。熱情,可以無界限空聊,解悶兒嘛,但絕不輕易敞開大門。

    有緣無分吧。我想,也許是件好事。是的,過眼煙云,過了就過了。我安慰自己。安慰那顆躁起的心。

    沉寂已久的賤猴,突然要回請我。我個人認為,我們之間的人情算是扯平了,再交往,必然進入一種循環狀態,陷入深度交往,那是我骨子里不情愿的。賤猴補充一句,那個荷兒,上次,你還記得吧,她也參加。

    我答應了。以我過往的審慎態度,我是不會答應的。我可能陷入中年危機的潛意識里。所謂可能,是我并無危機感。那是什么?我說不清。

    請客地點,安排在賤猴位于郊區的別墅。其實,說是別墅,也就是建于山間的二層小樓。裝修材料多是他自己商場積壓的,不過,經過高人設計,也算是物有所值,比起當地農民自建的二層小樓,上了若干檔次。所以,賤猴還是十分自豪的。我卻在心里嘲笑,我見過的別墅多了!他的,馬馬虎虎。四周環境的臟亂差,鄉道旁的糞坑散發的臭氣,基本上抵消了別墅的雅致稱謂。也罷,人家熱情好客,權當再一次領情吧。

    賤猴請了八個人,加上賤猴老婆,正好十個人。意外的是,八個客人,都不是夫妻,并且相互都不熟悉。除去賤猴兩口子、我和荷兒,私企老板占三位,另三位,一個是賤猴手下的什么董事,另兩位是女士,其中一位應該是稅務局的小干部。不確定,我也沒問。要說熟悉,我跟荷兒最熟。但我和荷兒之間并沒表現出特熟。其實,我們兩人事先并沒商量,卻很默契,沒一句聊到過往。也許這就是緣分吧。

    開席,荷兒竟然拿出一瓶白葡萄酒,說讓大家嘗嘗。我清楚,荷兒是為我帶來的,瞬間溫暖無限。賤猴斜眼瞅我,意味深長,說,荷兒行呀!不過,得先喝我家的小燒,純糧的,不上頭。為了對主人表示尊重,我主動說,我嘗一口白酒再喝。賤猴拍一下我肩膀,這還差不多!又對其他客人說,我這老同學,光研究學問了,和你們不一樣哈,別挑他禮。

    喝白葡萄酒的時候,我小聲對荷兒說,謝謝。荷兒當然明白謝什么,給了我一個笑臉加笑眼。她始終沒解釋這酒是特意給我帶的。

    也許是賤猴媳婦第一次見我,問,你媳婦是做什么工作?我笑了笑說,四十就內退了,她自己都說不清她這輩子是干什么的,哈哈哈。我應對這類話題,依據場合不同已應對自如。喝酒!我就把話岔過去了。

    其間,荷兒離座出去一趟,賤猴也跟了出去。我心里多少有點小別扭。就再一次懷疑,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腿碎_始玩麻將時,荷兒說要提前回去。我知道荷兒是自己開車來的,她說是借朋友的車。我趁機說,我也有事,搭她的車走。賤猴很給面子,說,那你倆先走吧。隨后,給了我一個嘟嘴的表情。我理解他的意思。就理解為曖昧吧,我跟荷兒的曖昧。

    途中,我問荷兒,荷兒,你跟賤猴的關系處得不賴呀。這是我第一次明確稱呼荷兒。荷兒扭過頭,給了一個笑眼,繼續開車。我立刻意識到,她一定認為,我這是嫉妒。我的臉又熱了。過了一會兒,荷兒說,生意,生意伙伴。我問,你也做生意?荷兒笑了,不做生意怎么活呀!我徹底蒙圈了。我想問,做什么生意,可想起荷兒曾經說過的話,便忍著閉上了嘴。上次在咖啡店,荷兒說過,她不想說的我不問,并且拉了鉤。我心里再一次想笑,盡管是小兒科的把戲,既然有約,那就繼續玩吧。

    對縫。沉默了一會兒,荷兒突然說。噢。我矜持著,堅決不問對什么縫!我想恪守約定,表現男子漢的風范。這么想著,同時也確認,我是有企圖的,企圖和荷兒進一步交往。我側過身子,默默注視她。

    坐坐?你要沒事的話。荷兒好像清楚我的企圖。我馬上回答,好,去哪?

    你說。荷兒說。我想,荷兒把主動權給我,是對我們之間關系的默認。我倒犯愁了,不得不考慮避諱,我預感,這次單獨聊與以往的聊應該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去咖啡店吧,顯然錯過可能的機會;去酒店開房吧,是不是顯得我這個人目的性太強。我猶豫著,顧慮著,我真的想到了妻子韓子君。

    荷兒說,怎么,沒地方?那我們還是去如意吧。

    好好。我連忙說。

    荷兒撲哧笑了。你笑什么?我問。荷兒突然吹了聲口哨,我挺喜歡你這個樣子,像個大男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怎么成了大男孩啦,我可比你大十多歲吧!我笑得挺開心,說,你可真幼稚呀,不,不是幼稚,是單純。你這樣可是容易上當的。荷兒哈哈也笑了,咱們倆呀,什么也別說了,我交定你這個朋友了。上哪去,你聽我的?

    我點頭。荷兒什么也沒說,直接把車停在一家賓館門前。這期間,我們沒有任何對話。我相信了緣分。

    我們在賓館待了五個小時,最后是荷兒讓我先離開賓館的。荷兒說得很貼心,說,你是有家的人,回家吧,別找麻煩。我是四海為家,可以住一晚。

    我差一點哭了。我說,我下去把賬結了。荷兒制止說,賬我結,你直接走,我不想給你帶去麻煩,你懂的。我當然懂。我掏出五百元,放在床上。荷兒說,完了,完了,挺好的事情,讓你給辦糟了,辦俗了。我說,別跟我爭,我先走,你休息吧。拜拜。荷兒雙手一攤,晃晃頭,表示無奈,說,我們留個號碼吧。記住,別寫名字,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我理解。在我們纏綿的時候,荷兒把話說得很清楚,她是單身,需要一個可靠的伴侶。前提是,誰也別給誰添麻煩。還說,這個社會太復雜,人啊,無論地位高低,無論窮富,能遇見一個可心的伴侶,做喜歡的事,足矣。哇,我竟然遇見個有思想有品位的女人。對我這樣的男人,這叫中了大獎!

    荷兒從包里拿出一部手機,輸入了我的號碼。她的包里好像還有兩部。我想問,馬上意識到,不該多問。

    夜幕緩緩垂下,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氐郊?,我暗自佩服荷兒的精明。她不黏人,許是刻意不給我找麻煩。果然,韓子君見我進屋,說了聲,回來挺早。聽口氣,顯然高興,別無他意。

    韓子君的態度,給了我一個暗示,今晚都回來早,夫妻生活應該搞一搞了。但我清楚,給妻子交公糧的任務,怕是無法完成了。就說,賤猴家的酒,像他媽的有毒,頭疼,難受。說著,也不洗漱,直接上床。韓子君不高興了,說,那個賤猴,以后還是少理他,別看他是什么董事長,可以想象,不是什么好鳥。我佯裝醉酒,含含糊糊說,咱別、別那么說人家,對咱,不錯,就行。韓子君說,我也是聽你說的,我的判斷不會錯。我擺擺手。韓子君說,我給你倒杯水?我又擺擺手。韓子君說,以后別逞強,沒酒量就別嘚瑟。

    我打起呼嚕。在韓子君尚未上床的時候。當然是故意的。

    我輕易過了一關。不過,難以入睡。我在想,荷兒,知性,也神秘。我又回到了謹慎的思維里,我周圍的許多例子證明,與女人相處,起初都是挺知性的,混熟了,都本性暴露,想久處都難。所以,我提醒自己,必須謹慎,韓子君可不是省油的燈。假如我被抓住把柄,她能一槍崩了我和荷兒。

    感覺身上被輕輕蓋上了毛巾被,突然有些心酸。這個荷兒是不是應該離她遠一點??珊蓛旱拈_誠布公,以及對我們之間關系的定位,極具誘惑力。何況,我們之間是留了電話號碼的。假如是昨天,我們之間可以說沒任何牽扯,可今天,性質完全不同。我不找她,她難道不找我?

    她需要男人。

    出乎預料,整整一周,荷兒沒一點動靜。又過一周,還是沒動靜。她是不是等我主動找她?她會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只占便宜就拜拜的人?她是不是有許多像我這樣的男人?主動不主動,令我十分糾結。我原本不是個磨磨嘰嘰的人,之所以糾結,潛意識里有個說不清楚的東西在作怪,那就是荷兒的身份背景模糊。到了第二十天,我終于坐不住了。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到這,我撥通了她的電話。

    郭哥。荷兒的聲音依舊很甜。我舒了一口氣。怎么,嘆氣了?荷兒問。我說,我不放心。荷兒說,明白,等我不忙的時候,我約你。拜拜。我說,嗯。

    我戀戀不舍,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但不得不放下電話。片刻,電話又響了。是荷兒。我馬上接聽,叫聲荷兒。叫得有點靦腆。郭哥,我有個小請求,別生氣哈。荷兒說。我的興奮點立刻被點燃,你說。嗯,荷兒拖著長音。郭哥,你把我的電話刪了,明白嗎?我很男人地回答,不明白。荷兒解釋說,我們以前說好的,不問。讓你刪,對你有好處,見面時我再解釋。

    我想到了“小兒科”,那就繼續“小兒科”的把戲吧,于是乖乖說,好,我刪。我聽到了荷兒滿意的笑,這就對了,我的號碼用腦子記。我也笑了,你這是考驗我嗎?嗯。荷兒說。如果哪一天我查看你手機,里面有我的名字,我們的關系就結束了。真的,我不會害你。愛你!拜拜。

    我關了手機,心里美美的。美過之后,我突然明白了,荷兒不是在開玩笑,她肯定遭遇了麻煩。我們相識半年多,我到目前為止也不清楚她的職業,僅憑判斷,她的社會關系復雜,這種神出鬼沒的女人出點麻煩也太正常不過了。刪!她的確是好意,我同時提醒自己,要小心謹慎。

    我做到了。荷兒的號碼熟記于胸。不過,意外的是,整整一個月,荷兒杳無音信。我堅持不問,繼續“小兒科”的游戲!

    下了通勤車,步行千余米,才能到達我居住的小區。馬路上的車,排成長龍,幾乎停滯不前。我走到小區大門,一輛警車鳴了一聲高調短笛,從車流中橫殺出來,停在大門口。開門下來的是韓子君。

    韓子君上下班很少坐警車。她有不掛公安標識的專車。下車后,她跟司機揮了一下手,扭頭便看見了我。我對她點了一下頭,她對我眨了一下眼,都想笑,卻都沒笑出來。下班時間,我們兩口子同時出現在小區大門口的概率幾乎為零。

    進了電梯,韓子君突然說,你以后少跟那個賤猴來往。我問,怎么啦?韓子君并沒回答,打開房門,疾步走進衛生間,褪下褲子坐在了座便上,才說,吸毒,被抓了。

    我對賤猴吸毒似乎并不意外。你們抓的?我問。韓子君說,不是,是緝毒大隊抓的,我們配合了一下。我是聽匯報,說有個外號叫賤猴的,是什么商業城的老板,不是他還能是誰!我問,重嗎?韓子君說,我也不清楚。

    你知道他吸毒?韓子君提上褲子問。我說,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這時我忽然想到荷兒的杳無音信。難道她與吸毒有關?我問,抓了幾個?韓子君說,我也不清楚。

    吃飯的時候,我試探性問,能不能先把他放出來,讓他少遭點罪。韓子君當即回絕,說,也不是我們辦的,就是我們辦的,我也不想把他撈出來,吸毒這東西,還是戒了好,也是為他好。我沒轍了。韓子君警告我,這種人,狗改不了吃屎。他絕不是第一次吸毒,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少搭理他!嗯。我答應著。我知道賤猴這人不靠譜,少接觸是對的。我也不想給韓子君找麻煩。韓子君是個什么人,我當丈夫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開始鬧心。我承認,鬧心不是為了賤猴,而是荷兒。為此,我第二天就去了早餐店,接著,晚上又去了那家KTV,想“偶遇”荷兒。然而,并不見荷兒的影子。

    荷兒是詭異的。作為警察家屬,我深知這個時候給她打電話,絕對是鋌而走險。但我無法無動于衷!于是,我想到了公用電話。我打上出租車,到了一個繁華的街道,尋到一部公用電話,我為自己設定的劇情是,一旦掛通了,聽見荷兒的聲音就掛斷,以免節外生枝。

    竟然打通了!我心跳加速。然而,無人接聽。我放下電話,判斷,荷兒可能因為吸毒被抓了。僥幸的是,并無警察“守候”手機。

    我快速逃離了電話亭。

    鬧心!繼續鬧心!我似乎進入無法自控的狀態,只要有時間,我就溜到早餐店,期待巧遇。最終,在第四天,奇跡出現了。我有意走入早餐店的后街,這條街應該是荷兒那天下車后回家的方向。就像神靈起了作用,無意間抬頭,發現四樓一戶人家的窗口伸出一個頭,正在抖落床單。是荷兒!而這時,荷兒也發現了我,愣在了那里。我釋然地對她露出微笑。荷兒左右望了望,盯住我,繼續呆滯著。過了一會兒,荷兒也露出笑臉和笑眼,兩個手指放在嘴上,又擺了一下,示意不要喊她,走開。我心領神會,果斷走開,甚至沒回頭。走了七八十米,我才忍不住回頭,見荷兒給了我一個飛吻。

    我沒有回吻?;匚鞘遣幻髦堑?。心卻豁然爽亮!荷兒的確有事。我為我們之間剛剛所有的表現,即默契程度暗暗點贊。我甚至認為,我們是神交的典范。我有足夠的耐心繼續跟荷兒之間的游戲。但,并沒排解鬧心的感覺。人到中年,過得忙碌,也雜亂。工作得心應手,忙和亂大多體現在應酬上。應酬,已成為國人生活的一部分,深入人心。據說,幼兒園的孩子也參與其中了。這叫必修的生存本領,省不得。社會學專家對這種現象稱作“浮躁”。想必專家也難免吧。浮躁就浮躁吧,一個形容詞而已,作為當事人,心甘情愿領受這個詞,其中不乏享受和滋潤。我抑或如此。家里、單位、包括社會交際,順水順風,鬧心的事并不多。要說鬧心,唯有這個荷兒,讓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還是我嗎?

    晚上見個面吧。賤猴電話里的口氣冷冷的。我噢了聲,竟然失語。

    西西酒館,六點。電話斷了。這可不是賤猴的行事風格!

    西西酒館是個小酒館,處于一條偏僻的街上。我突然想,令我鬧心的,不僅僅是荷兒,原來還藏著賤猴。他可能知道了我老婆是韓子君,怪我沒幫他一把?我不由得心虛。從他被關押的時間上判斷,他是通過關系提前出來的。商業城堂堂董事長,這個關系他應該有。

    小包房里,除了賤猴,沒外人。賤猴竟然獨自先飲上了酒,臉和脖子通紅,看都沒看我。我本想說幾句場面上的話,比如,哥們受罪了什么的,卻被他的表情和態度噎了回去。我就有點尷尬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一想,我也不欠你的,你拿出這個德行干嗎!我什么也不說,冷臉坐下。

    我他媽的就不明白了,你他媽的怎么……不是,她他媽的……你他媽的怎么就沒吸?賤猴突然開口罵上了。我丈二和尚,以為賤猴在戒毒戒出了毛病。你這是罵誰?我不高興了,問。我平日對賤猴客氣歸客氣,那是場面上的事,如此不講究,我是準備回擊的。剛想主動反擊,賤猴卻說,罵誰?罵那個小騷片子唄!我他媽的再碰見她,我廢了她!

    哪個小騷片子?我問。哪個?荷兒唄,你裝呀?

    荷兒?我一驚。賤猴結結巴巴問,你,你沒吸?

    吸什么?我明知故問。還吸什么?還裝!荷兒沒給你吸?賤猴問。

    我立刻明白了,荷兒是販毒的。我搖頭。哎,我他媽的就不明白了,她他媽的為什么不給你吸!

    我呆若木雞。賤猴瞟了我一眼,像是發泄完畢,語氣上忽然緩了,瞪著眼珠子問,郭凱東,你真的不知道她販毒?她真的沒給過你?我繼續搖頭。我繼續陷入荷兒怎么會販毒的思維里。

    啊啊,賤猴用酒杯敲擊桌面,提醒走了神兒的我,我這才緩過勁,對著賤猴眨眼。你真不知道?賤猴繼續問。真不知道。我的無辜表情大概說服了賤猴,他整個人處于狐疑狀態,一句話也不說了。最后,像是自語,這個小片子,他媽的,我也夠意思,我硬是沒說是她供的貨,她得領我這個人情,可她媽的,她失蹤了。我就奇怪了,她為什么不給你吸,你倆挺那個呀!

    我沒跟賤猴計較他媽的他媽的。他賤猴目前糾結的不是荷兒供給他毒品,讓他進去了,而是糾結荷兒為什么不給我毒品。是呀,她為什么不給我吸。為什么認識這么久了,她一點風聲也不露。難道她知道我老婆是警察?想到這,我幾乎崩潰了。假如荷兒是有預謀的,她最后會坑我個天翻地覆。

    賤猴突然問,她電話關了,你知道她住在哪吧?我說,不知道,我從來不聯系她。賤猴說,不可能呀!我知道她有好幾部電話,我看看你手機,有沒有她。

    我說,這樣不好吧,這是隱私。接著說,不過,這一次我可以給你看,做人要有底線。賤猴說,狗屁底線!不看了不看了!

    賤猴真就沒接過我的手機。我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賤猴抬頭仔細打量我,嘴里罵罵咧咧的,似乎是在琢磨,我究竟是哪種人。我想,他媽的,她給不給我吸,跟你有什么關系。這樣一想,我假裝來了情緒,說,你別他媽的他媽的,你找她干什么?她強迫你了嗎?

    賤猴把酒杯一礅,我不平衡!

    我分析他不平衡有二,一是他沒供出荷兒是上家,應該領情的荷兒卻聯系不上了,二是荷兒為什么不誘惑我吸毒。是呀,她為什么不讓我吸?

    不行,我挖地三尺也得把她摳出來!賤猴恨恨地說。

    我不語,進入悵然狀態。我必須告訴荷兒,防范賤猴。

    我趁著夜色趕往后街,發現燈是亮的。但看不見屋里的情況。我不得不走得遠一點,遠遠瞭望,還是看不見人影。我犯了核計,這個荷兒,神出鬼沒,我是不是就此離她遠一點。因為現在已經確認,她販毒。販毒可是要殺頭的呀!以我的智商,我還沒蠢到自投羅網的地步。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郭哥,半小時后,你去品尚酒店331,我在那等你。荷兒的聲音。我問,半小時?你現在在哪?荷兒說,我在家。不方便就算了。我說,我去。我決定去,是因為她的“不方便就算了”。途中,我似乎又后悔了,我再一次想到了游戲,那就冒一次險吧。我承認,冒這個險,無疑是荷兒的誘惑、女人的誘惑。也想到了冒這個險值不值。在沒有得到答案的情況下,我一意孤行,無法中斷這次冒險。

    我敲了一下門,門立馬打開。迎接我的是笑眼、笑臉。荷兒的眼睛好像有血絲,擔心啦?我微笑,不置可否。其實,我的笑一定是苦笑。荷兒說,你都知道了?我問,知道什么?她做了個吸食的鼻音。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我問。荷兒說,侯哥進去了,你不會沒聽說。我說,賤猴出來了,剛才約我喝酒,他正在找你,你得防著點。

    對不起,之前我沒告訴你。荷兒說。放心,他找不到我,別問我為什么。我無語,或者說我不知如何表達。荷兒又說,我看見你站在我樓下……我沒事,我不是毒梟,我是偶爾倒騰一點,掙點錢。這次我準備洗手了。不過,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和賤猴來往,不然,你會很麻煩。

    我幾乎要流淚了。我給了她一個擁抱,說,你不要再干了。荷兒緊緊摟住我,點頭,隨后,把我擁倒在床上。

    人生就是這樣無奈,有了感情和肉體的瓜葛,仿佛就像打了撕扯不開的結,也許一生都無法破解。

    不要再聯系我。臨走,荷兒叮囑我。

    已是深夜。韓子君沒睡,好像在等我。她問,喝酒了?我說,沒酒味吧!韓子君說,臉怎么紅了?我這才感覺臉有些脹,說,血壓高吧。韓子君說,你快量一下,特勤隊的老秦,前幾天腦出血,差一點沒了。我說,他肯定是沒休息好,你們呀,太玩命。

    為了表示對妻子的關愛領情,我坐在沙發上,把血壓計拿了出來,結果是,低壓85,高壓138,脈搏93。你的血壓正常。韓子君說,不錯呀,脈快了。我說,走急了。韓子君坐到我身旁,說我也測測。結果是,低壓96,高壓155,脈搏88。你的血壓異常。

    你們呀,不異常就怪了。我說。起早貪黑,沒個規律。韓子君嘆口氣,快了,我也該休息了,不行換個位置。我搖搖頭,你就不該跑現場,坐坐攤,指揮調度一下就行了。韓子君再次嘆氣,人手不夠呀。

    我明白,不是人手夠不夠的問題,而是她韓子君太優秀,太顧及名聲,太認真了。韓子君曾說過,像你們這種人,混得自在,當初我要是不當警察多好呀!這話我從不當真。我也清楚,你不讓她參與案件偵破,等于要了她的命。一接手案子,她就像打了雞血。

    忘了跟你說了,那個賤猴放了。韓子君突然說。我哦一聲。替他說情的人不少。韓子君繼續說。都當董事長了,也不知自律,沒文化!這種人狗改不了吃屎。

    我抬頭,瞥了韓子君一眼。我明白了,警察極有可能會跟蹤賤猴。荷兒跟賤猴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荷兒怕是插翅難逃了。瞬間,我脊梁骨躥進一股冷風。抓到荷兒,意味著我可能被牽扯進去,盡管我沒吸毒,更沒參與販毒,可我是她的“情人”!我陡生不安,隨即是恐懼。這是一場禍,荷兒是一顆隨時能引爆的炸彈!

    我有些神情恍惚了。

    我決定停止“游戲”!這也是荷兒對我的忠告。忘了那個荷兒!

    隨后幾天,我出了一趟差,去了一趟北京。在北京,約見了幾位老同學,開開心心,似乎真的把荷兒忘記了。我確定,我是可以忘記荷兒的。我又一次暗自稱許自己,我是一個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人。許是為了彌補對韓子君的愧疚,我為她選了一件真絲蝙蝠衫,暗黃色。這是韓子君喜歡的色調,休閑或換裝偵查時喜歡穿的顏色。

    果然,韓子君當天就穿上這件蝙蝠衫,還拿出墨鏡試戴了一下,摘下墨鏡后,給了我一個鬼臉。于是我斷定,她今天有特殊任務。

    韓子君回來的時候,我似睡非睡,隱隱約約聽到韓子君在陽臺打電話,僅僅幾個字,把我驚出一身冷汗。韓子君問,確定?……叫荷兒?大名?……需要人手我安排……她跑不了!

    荷兒暴露了,找到她只是時間問題。我相信,經過韓子君的手,荷兒無處可逃。

    無疑,我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我沒有在家吃飯,趕到早餐店,期待再次遇見荷兒。這是經過一夜的思想斗爭,決定再冒險一次,告知荷兒,讓她離開東城。結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違法,是犯罪,是飛蛾撲火。但是,她沒讓我吸毒,我甘愿再冒一次險!即便鋃鐺入獄,也在所不辭!何況,抓不住她,我也安全。

    我孤注一擲,決定再次動用公用電話。盡管這個時候她的電話是不安全的。

    意外,電話竟然通了。對方不說話,但我聽出了荷兒的氣息聲。

    我,我說。她說,知道。我說,荷兒,確切消息,你被警察盯上了,你馬上離開東城,越快越好!把手機毀掉!說完,我感覺到了心臟怦怦跳,果斷掛了電話,溜進一條胡同。

    韓子君臉色灰暗,把門甩得很響。她遇到難題了。我甚至判斷,工作不順,出了意外。我也想到了荷兒。咋了?門也沒惹你!我抱怨口氣,試探性問。韓子君沒接我的話,卻問,做飯了?我說馬上做,誰知道你回不回來。說完起身去了廚房。

    韓子君的手機響了。我側耳偷聽。韓子君態度生硬,說,別吞吞吐吐!……我不信是巧合。據鄰居說,昨天還在,那個交代的人根本沒機會通風報信……對,我懷疑我們內部出問題了。

    我的手有些抖,甚至無法控制。韓子君吼了起來,面廣一點,高鐵、民航、高速路、國道,我把我們的人都撒下去了……我睡一覺,兩小時后,我們見……不僅僅是配合你們,這也是我們的責任……客氣!

    韓子君收了電話,來到廚房,說,我先睡一覺,一小時后我起來吃飯。

    韓子君具有說睡就睡的功力,堪稱一絕。到了時間,不用喊,百分之百醒。老丈人曾經說過,子君天生就是干刑警的。一個小時后,我已經備好一碗牛肉湯和一碗大黃米干飯,外加兩個小咸菜。我看著韓子君吃,快吃完的時候,問一句,有任務?韓子君頭不抬眼不睜,嗯。

    韓子君一夜未歸。

    第二天,我感覺自己走路有點飄。我甚至預感,荷兒是逃不脫韓子君的手掌的。我完蛋了!中午,我正在單位吃飯,大先媳婦藍藍給我發個微信:姐夫,晚上給君姐備點好吃的哈,那個賀小荷被君姐親自抓到了!外加一個跳躍的表情包。

    我瞬間頭暈目眩,無法咽食了。

    漆黑。我一凜。竟忘了開燈?我懷疑,剛剛是失憶還是瞇了一覺?我馬上確認,我絕對沒瞇。那么進屋時,為何不開燈?我竟然給不出答案。

    我癱坐在沙發上。是的,我被恐懼籠罩。我有些惡心,想吐?;丶仪?,我在朋友的酒館喝了一點白酒。起初,我想一醉方休,可理智提醒我,不能喝醉,要保持清醒。醉,是解決不了那個不祥的預感的。今晚,或明天,我要面對一個無法躲避的人。是的,是韓子君。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罪行。

    我打開了燈。鏡子里我是陰郁的。那是我嗎?我眨了眨眼,是我。我不想看他。我倒在床上。對荷兒的審問,自然逃不過一個問題:你是怎么知道消息逃跑的?荷兒為了保命,會坦白,會說一個叫郭哥的人電話告訴她的。哈哈哈,韓子君的丈夫!我想到了妻子的絕望和憤怒,甚至想象她掏出手槍瞄準了我。開不開槍,我尚無從確定。有一點可以確認,妻子會因此受到牽連?;蚪导?,或免職。妻子是無辜的。她做夢也想不到,她的丈夫能給她挖了這么大的坑!

    我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恐怖的危機。危機的結果,我無法預測?;橐銎屏?,甚至是牢獄之災。我不寒而栗。我無路可逃。我的目光在房間里無目的游移,當我看見走廊墻壁上的手銬,默默起身,摘下來,給自己銬上。我決定,韓子君回來時,以我的這般態度,請求饒恕,任由她處置。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我再一次坐在沙發上,腦子翻江倒海,捋不出頭緒。絕望再一次油然而生?;橐隹隙ńY束了,工作肯定沒了。忽然,感覺燈光有些刺眼,甚至難以忍受。我站起身,把燈關了。屋內再一次漆黑一團。窗外,遠處高樓的燈光閃爍。這個燈光已熟視無睹,今天看,是那么明亮、刺眼。我腦子靈光一閃,假如韓子君還能考慮我是孩子的爸爸,為不影響孩子的前途,她可能放我一馬,那就是不報案,但依據韓子君的性格,我們之間從此會格格不入。那也無所謂了,這恐怕是最好的結局。不,沒有這個結局,我立刻否定了。審訊荷兒,不會是韓子君一個人。

    我又一次絕望。我閉上了眼睛。我認了,這些惡果都是自己找的。我不是一個完全能夠掌控自己并有著足夠智慧的人!我睜開眼睛,目光停留在手銬上。

    開門聲驚醒了我。

    叭!韓子君打開了燈。你給我熱一下水,我洗個澡!口氣是興奮的。你怎么睡在沙發上?韓子君問。我從似睡非睡狀態中驚醒,不由自主掩飾一下袖口,想遮住手銬。然而,手銬是無法遮住的。抓到了!那個叫荷兒的!韓子君興奮不減。我嗯了一聲。想進一步掩蓋手銬。

    韓子君一邊脫鞋,一邊說,我原以為她突然逃跑,是內部有人通風報信,差一點委屈了我的同事。韓子君掏出手槍,放在桌子上,繼續說,這個女的,真可惜,長得挺漂亮,也年輕。韓子君興奮的時候話多,尤其在破了案子后。

    韓子君來來回回走,繼續說,這么漂亮的女人販毒,真不知怎么想的,還寧死不屈的樣子。我忽然清醒并確定,第一波審訊,荷兒沒有供出我。我急忙尋找落在沙發上的手銬鑰匙。

    韓子君扭身脫衣服,發現我手腕上的手銬,一驚,你……我慌慌張張說,這個東西別、別掛那了,閑著沒事,無聊,玩了一會,就睡著了。

    韓子君說,你小孩呀你,玩什么不好玩手銬!你是不是有??!

    我說,有病,我有??!

    夜里,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敲打著窗玻璃。

    我毫無睡意。黑暗中,我瞪著雙眼,呆呆地盯著窗簾縫隙。玻璃上的雨水,模糊成動態的圖案,圖案不斷地變換,可無論怎么變,都似荷兒的影子……

    【宋長江,遼寧丹東人。曾在《中國作家》《江南》《大家》《長城》《小說月報原創版》《長江文藝》《小說界》《青年文學》《清明》《山花》《百花洲》《廣州文藝》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兩百余萬字,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海外文摘》等轉載。先后出版小說集《靈魂有影》《或為拉布拉多而痛》《后七年之癢》。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其電子小說《破解五小姨死亡之謎》等十部?!?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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