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植展鵬:西沙手記(節選)

植展鵬,廣東廣寧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學員。著有長篇小說《政法委書記》《英海灘》,散文集《邊地拾遺》《三色年輪》等。作品多次在軍內外獲獎?,F居???。
西沙手記(節選)
植展鵬
秀 秀
永興島上的北京路,從頭到尾只有三百米長,算不上寬闊也說不上逼仄 ,聚集了許多人氣。樓房大都是新的,參差不齊,錯落有致,很有神秘感。兩旁的椰子樹,茁壯挺拔,和天空的綠連在-起,挺耐看。人若在樹下照張相,會光榮一輩子。街道的東頭直接牽著不絕的濤聲,西頭還是直接系著不絕的濤聲,如灼熱的時光,貫向海洋的深處。
我工作的“電視新聞中心”坐落在街道的中心,房子是租的,兩層。左邊是一家飯店,開了十幾年。右邊有一間“珍珠店”,二十平方米,開張不過三年,人來人往,生意呈上升態勢。玻璃柜臺里擺著珍珠、貝殼、海螺、手鐲、手鏈等手工藝品。白的如雪,黑的如墨,黃的如金,自然天成,抓人眼球,款式多達上百種,全都產自三沙。滿目的光澤,如姑娘的眸子,好看異常,惹人喜歡。
我經常去“珍珠店”閑聊,希望在游客身上找到新聞線索。店主名叫秀秀,二十歲出頭,四川人,長得很漂亮,但不是很喜歡我,因為我只看不買,有時還會以做免費廣告用完歸還為由,花言巧語地帶走幾條珍珠項鏈。
秀秀愛說話。她介紹店里的商品時,就像念臺詞似的,眼睛火辣辣地注視著顧客,仿佛在問“這樣介紹商品你滿意吧?”如果顧客挑了半天還是猶豫不決,她就會沉思片刻,語氣帶著成熟味兒,連連發問商品是不是出了問題,是不是她說錯了什么。聲音清晰如鳥鳴,臉上盡是殷勤和討好的表情。向我介紹自己的男朋友就眉飛色舞,滿臉的自豪。她說,男朋友像海鳥似的,常常突然飛來又突然飛走。她還說,男朋友下次見面要送她一條珍珠項鏈,珠子是南沙海域產的。我注意到,說這話時,她的頭會偏向門口,快速地向大街瞄一眼,一隊齊步走的士兵正好路過小店門前。
她的男朋友是軍校畢業的少尉,山東人,身材魁梧,舉止沉穩的海軍陸戰隊員。她說前幾天上東島收購珠貝,在海邊洗手不小心被水母蜇了,手指腫得紅蘿卜似的。這下嚇壞她了,男朋友提出見面,她拒絕了。她說,這手掌腫成這樣怎么能見他呢,讓他看見了肯定又說我不聽話隨便下海了。說著,伸出手讓我看紅得透明的手掌。我看著她細眉緊鎖的樣子,告訴她趕緊去看醫生。她拿起挖開一個洞的椰子,很驚訝地看著我,然后用塑料吸管把水吸進嘴里,接著,她怕男朋友擔心,打電話告訴他跟旅游團上東島看野牛去了。
秀秀果然上了東島,只是這時我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否知道。我之所以相信,是因為她在東島帶回來一盒野生諾力果。諾力果黃中帶著灰塵,看樣子是熟了掉地上的,降血糖的療效極好。我很想買下來,問她多少錢才賣,她說不賣,要送給家鄉得了糖尿病的三婆。我想這話是真的,因為她說是為了愛情才上西沙的。她還說,愛情不能當飯吃,她要努力地工作, 把三沙的海產品賣到四川老家去,賺到錢就買房買車,至少生兩個孩子。在我眼里,秀秀是個心直口快很有志向的姑娘。
那年春節初二,珍珠店照樣開門,但店里沒人。秀秀倚靠在門口的椰子樹上,身上穿著寬松的白色襯衫,不知是望天還是望著來來往往的軍車,目光呆滯,雙手時不時撩起耷落額頭的頭發,口中念念有詞。我說:“你的兵哥哥沒回來嗎?”
她搖搖頭悵然若失地說:“一年沒見他了,他上南沙啦,從西沙到南沙遙遠著呢,也不知他在忙啥,想想心里就累呢?!痹捨赐?,嘴也扁了,淚水差點落下。過了一會兒,她眉毛一揚又說,“今天客人少,我有空。你們得幫我一下?!?/p>
我說:“可以呀?!?/p>
她說:“我要當演員當主角?!?/p>
我驚奇得瞪大眼睛笑了。
她認真地說道:“和你開玩笑的,我當不了電影明星。我想請你們幫我拍個視頻,送給我的兵哥哥,我擔心他見不到我會分心。哦,你們別擔心,我付費的呢?!?/p>
事不宜遲。我和幾個同事共同策劃了一番,然后就在門口架好攝像機。我幫她看店,直到同事拍完視頻。我打開攝像機,翻到剛編輯完的視頻,是制作珍珠項鏈的一段:陽光無涯,三角梅紅如鮮血,化了淡妝的秀秀背靠菠蘿蜜,瞇著眼睛笑得燦爛,雙手靈巧地穿針引線,南珠項鏈上有一輪月亮。她右手舉起的一瞬間,我看到她掌心上畫著一只鳥,純白色的,指甲大小,展翅飛翔,美若海鷗。我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否收到了這段視頻,但我知道南沙還看不了微信。
我收下了秀秀送的一只花螺,那是上島以來第一次接受商家的禮物,也是見過的最大的一只海螺。那一天,強臺風剛過,浪濤還在海面上兇巴巴地吼。風一遍遍地敲擊門窗,甚至故意把陽臺上某個物件推倒以發出聲音。我無事在街上閑逛,試圖捕捉到臺風帶來新聞的 “苗頭”,但很不自信??斓匠燥垥r間了,我才吊兒郎當地返回辦公室。秀秀招手讓我進店里坐坐。游客上不了島,店里冷冷清清的,躥入店里的風在亂竄,掛在木架子上的船木手鏈左右搖擺叮當作響,突如其來的孤寂塞滿了屋子。秀秀神色溫和,將一只海螺推到我面前,說:“送你一件禮物留念,黃巖島海域產的?!?/p>
如此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接受,再三推托。
秀秀說:“你們讓我在公益廣告上露了臉,我的珍珠店出名了,我也跟著出名了,店里如今的利潤一下增收了不少,你們新聞中心功不可沒呢,作為報答你一定要收下?!?/p>
我拗不過秀秀,只好收下列入移交公物,放在辦公室里供人觀賞。我在花螺前徘徊?;菪螤罟之?,大如竹笠,光澤柔和,內殼澄亮如玉,有股特別的氣息彌漫開來,耳朵靠近便可聽到海風吹來的致敬。
記得上南沙采訪那天,我剛出門就被秀秀攔住了。她氣憤地說,你看看吧,這生意無法做了,有人以假亂真,把大陸帶來的養殖珍珠當三沙天然珍珠出售,賣三千元一條,害了顧客也敗壞了三沙珍珠的聲譽呢。
我說:“在哪家商店發現的?”
她柳眉擰成結,說:“東邊那家雜物店賣的,電視臺應該曝光他們的惡劣行為,還市場一個公道?!?/p>
我說:“你確定是假的嗎?”
她說,真的珍珠像七色彩虹,色澤多,不特別亮,太陽下面照時透明度較好,拿在手上滑爽清涼,互相摩擦會有風沙的感覺。假珍珠幾乎每顆一樣圓,指甲用力劃一下,沒有粉粉落下,表面鮮亮單調,幾乎沒有光澤。假的,百分百是假的。她聲嘶力竭,瓜子臉上盡是怒氣。說完,她把手上的假珍珠項鏈扔到我面前。
我替秀秀鳴不平,也對商人的不法行為深惡痛絕。但我覺得秀秀還應該到市場監督部門舉報。于是,我拾起地上的假珍珠項鏈,作為“曝光”的證據讓助手牛多多拍了幾個鏡頭。
一年后,秀秀隨丈夫去了趙述島。又一年后,秀秀改行當上了導游。
二〇一八年六月一場臺風剛過,我和同事上七連嶼采訪。此刻,臺風的余威還在,海浪如獅吼,虛張聲勢嚇唬人。
沙灘上,一群游人圍著一個人。我扒開人群發現是秀秀。一位年輕的女軍醫正在搶救昏迷了的秀秀。冷靜沉著的女軍醫伸出右腿,讓秀秀的腰肢貼在膝蓋上,雙手按其腹部,讓胃里的海水冒出來,然后嘴對嘴做人工呼吸。秀秀的頭部自然下垂,臉色慘白,雙目緊閉,脖子上戴著一條玉色珍珠項鏈。那是丈夫送給她的結婚禮物。秀秀脫險了。有人激動地比畫著說,為了搶救一個落水的游客,她差點被海浪卷走了。
遠方,天空陡峭,礁石列陣,海鷗帶著簡遠的風,翻飛的姿勢如律詩,簡直不要太浪漫了。那里,是秀秀丈夫日夜守衛的小島。
“虎鯊”
石鋒背著沖鋒槍,側身躺在沙灘上,雙目微閉,耳朵貼著沙子,凝神傾聽海面上傳來的漁船馬達聲,海風推動的細浪濺濕了藍色的迷彩服。他看上去二十五六歲,身體壯碩,濃眉大眼,面色黝黑,眼睛布滿血絲——這是長期海訓的結果。
我悄悄地用手提攝像機拍下這奇異的一幕,并連拍了幾個特寫鏡頭。他抬起頭朝我擺擺手輕聲說:“記者同志,這是訓練,用耳朵辨別各國的漁船,請不要拍照?!闭f這話時,他的眼神像匕首的鋒刃閃出一道銳光。
在三沙拍攝紀錄片《濤聲敘事》,指導員推薦我去采訪他。他是連隊的訓練標兵,入伍八年三次榮獲三等功,長期駐訓在趙述島。我感覺完成這次采訪任務難度不小,而且新穎的標題一時還想不出來。
他站起來,看了一眼天上刺眼的太陽,然后揮了揮手說:“走,我們到羊角樹下聊吧,那里涼快些?!彼巧綎|人,機靈健談,時不時蹦出幾句外語。
我笑了笑,說:“你真拼呀,訓練工作這么忙還學外語?!?/p>
他說:“哦,前一句是英語后一句是緬甸語,意思是‘你已經進入了中國的領海,請你們立即離開!’”
我驚奇地睜大眼睛說,你準備考研離開西沙嗎?
他注視著海面,說:“不!不!只要我沒脫下軍裝,這里就永遠是我戰斗的崗位?!?/p>
少頃,他帶著憂郁的神情,用手指指海的南面,說:“經常有外籍漁船闖入我國海域非法捕撈,我們的任務就是及時提供情報,讓當地政府組織民兵趕走他們。為了便于溝通,我正在學習英語、越南語、緬甸語、菲律賓語和柬埔寨語?!?/p>
我說,有難度嗎?
他霍地站起來說:“再困難我也要把它當作一場戰役攻下來?!?/p>
我用錄音機錄下了他的話。之后,我跟他一時無話。
無疑,他是我采訪過許多西沙人中最出彩又最神秘的一個。我和他交流,覺得在他身上可以挖掘出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新聞“寶藏”來。
跟隨他乘沖鋒舟繞著小島巡邏,是采訪他的一項重要內容。那天,太陽正在路上,藍天遼闊,無邊無際,波瀾不驚的海面安靜得失去了聲勢。我們準時到達了巡邏區,只見島上礁石屹立,林木茂盛,百鳥飛翔,一派海上罕見的仙境。這就是他和戰友們經常巡邏的地方,也是著名的海龜棲息地南島。沒有居民的南島海水碧藍、沙灘干凈,人煙絕跡,和趙述島相比,自是清靜冷落了不少。十年前,上南島繁殖產蛋的海龜不足五十只,原因是大量的海龜被外籍漁民偷走了,令人唏噓。如今,南島成了西沙軍民重點保護的小島。在島上棲息的海龜數量達到了一千多只。我興奮地站起來,但視線被礁石擋住了,根本看不到棲息的海龜。我問:“我們可以上島拍幾個鏡頭嗎?”
他說:“不可以,政府有明文規定,任何人也不能上去干擾海龜的生活。實在對不起你們??!”
我說,現在島上海龜的種類有多少?
他說:“具體的數量我也說不準,我只負責守護卻不能上島。其實我也很想每天都上去看看這些寶貝?!彼f這話時,滿臉是小心的笑容,眼角有幾分得意。
炎熱的一天,跟隨石鋒出海拍攝官兵訓練,回到營區我請他一起去大排檔吃晚飯。他帶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漁民。漁民是永興島人,在西沙長大,身上穿著紅色背心,高挽褲腿,腳趿黑色拖鞋??赡苁且姂T了記者的緣故,漁民臉上始終有一種無所謂的表情,和石鋒泰然處之的面部冷峻恰成鮮明對照。一問,漁民名叫邢鮑,中師畢業后在菲律賓教過幾年中文,回國后跟隨父親做了漁民,在一次出海捕魚中翻了船被石鋒救起,如今成了他的菲律賓語老師。晚飯沒吃完,石鋒就搶著買了單,說今晚有出海巡邏任務,說完就和邢鮑匆匆離開了。
早上,陽光總是極好。石鋒突然來了興致對我說:“我今天休息,帶你們出海兜兜風,肯定會讓你們拍到很多想要的東西?!背藳_鋒舟出海巡游,是一個多么難得的機會啊。我們一行五人,帶上特制的電燈,服了防暈藥品,穿上救生衣,面對撲面而來的藍色大海,向著浩蕩的遠方大聲歡呼。此刻,藍天上飛翔著無數的海鳥,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幻著奇妙的隊形。海浪如山丘般起伏,無數的漁船在身邊駛過。驚叫、驚呼、笑聲。石鋒雙手穩操著方向盤時不時回頭對我們微笑,像一個忠誠的哨兵引領迷路的孩子,他說:“你別激動過度啊,屁股下面就是上千米深的海溝,沉下去一點生還的希望都沒有了?!?/p>
他這么一說,嚇得我們都啞了,再沒有一個喊叫。牛多多臉色灰白,眼睛驚恐地盯著他,好像就要翻船犧牲在此似的。
他回過頭來輕描淡寫地說:“你們不要怕,我訓練時就在這里掉入海里,但我水性好,又穿了救生衣,一會兒就爬上沖鋒舟了?!?/p>
我對著大海放空。
他說,你們要像海里的動物,自己管好自己。說這話時,他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狡黠的神色。
馬達轟鳴,浪花飛濺,我們來到一片淺水區。這是一個美妙的海域,水深不到兩米,海水清澈透明,天空觸手可及,低頭可見海底生長著無數的海石花,五顏六色艷麗多姿,魚兒在石花叢中遨游。大家的目光都注入水里,陶醉在詩意般的景色中。
我蹲下身子把手伸進水里。石鋒說,快把手收回來!據我所知這地方死過好幾個人,都是因為碰上暗礁或漁網纏上螺旋槳被突然刮來的巨風翻船落水的。有人還遇到了海里不明動物的襲擊。
他的話一落,大家的歡叫戛然而止,像沖鋒舟的電開關一樣。
沖鋒舟滅了火,在海面上漂蕩,和它平行的還有海鳥和白云。突然,一條比沖鋒舟還大的虎斑鯊魚向我們游來,大家都大驚失色地站起來。石鋒把手指放在下唇噓了一聲,海面上像響起了槍聲驟然安靜下來,連他身上的對講機也不叫了。作為省電視臺的記者,我幾次上三沙,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鯊魚。
牛多多臉色蒼白地望著他。
他卻平靜地說:“大家都不要怕?;啧忯~通常不主動咬人,除非你侵犯了它的領地?!?/p>
牛多多哆嗦著說,領地是什么意思?
他說:“領地這個詞是我給它安的,實際就是鯊魚產卵的海區,誰要是占領了它就會主動向入侵者發起攻擊?!?/p>
他的話吸引著我。
他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沒人敢下這片珊瑚區偷盜,因此海面相對平靜了許多?!?/p>
我說,虎鯊也是有功之魚??!
他說:“是的。幾年前,這里被外籍漁民偷挖了不少的珊瑚,嚴重破壞了海底的生態平衡。所以這一帶是禁止捕魚的,也是我們守島軍民保護的海域?!?/p>
我問,這片珊瑚區有多大?
他說:“大約三百平方公里吧?!?/p>
同事輪番用攝像機 “掃射”海面。牛多多問,珊瑚礁的作用是什么?
他說:“珊瑚礁又叫 ‘水下熱帶雨林’?!?/p>
牛多多又問,禁止捕魚和保護珊瑚礁有什么關系?
他說:“哦,是這樣的。珊瑚上生存著一種昆蟲,有筷子大,黃色的,專門吃剛長出來的珊瑚,有幾種海魚專門吃這種昆蟲,如果把這里的魚都捕撈光了,這種昆蟲就沒了天敵,珊瑚就會被昆蟲吃光?!?/p>
我說,在這么惡劣的環境下,你們做了這么多工作,真是功不可沒啊!
他說:“功可不敢領,這是我們守島官兵的責任?!?/p>
我想贊揚他幾句,他卻轉移話題說:“現在珊瑚區越來越好了,主要體現在珊瑚越長越大,一年比一年多,連對產卵區很挑剔的虎斑鯊也來這里定居了?!?/p>
我說,抓到過闖入禁漁區的漁船嗎?
他說:“有。每年都抓不少,為了捕魚不顧一切后果的漁船為數不少,大都是外籍的漁船!”
對他來說,今天保護好珊瑚礁,就為了讓祖國的明天擁有更加富饒的海疆,造福于子孫后代。
海鷗在頭頂注視著我們,它們肯定不愿意我們待在這里。它們怕人,海里的動物也怕人。我由此推斷:人類肯定做錯了什么。
沖鋒舟拋錨在一片礁石區。風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不大不小,怪怪的,無影無蹤地徘徊。石鋒給大家分發了壓縮餅干,午飯晚飯一起吃了,這時已是傍晚六點多鐘了。防暈藥己經失去了作用。我視線模糊,分不出東西南北,礦泉水喝得小心翼翼,似乎不全然是水。牛多多躺下捂住頭,雙眼呆呆地瞪著藍天,好像等待著海鳥的撫慰。三個同事側躺著,不吃不喝,臉色發灰,目光暗淡地看著海水悄悄地送走驚恐。石鋒說,大家振作起來,吃點干糧,快樂的時光就要到來啦,不吃點東西到時連歡呼的力量都沒有了。說完站起來,在我的身邊豎起了那盞連接塑料棍的電燈。
連綿不絕的夜色,終于像軍用帳篷一樣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海面。突然間,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奇跡出現了——無數的魷魚紛紛躍出水面,閃光一樣跳入沖鋒舟。短距離的飛躍姿勢,由于速度太快一時難以名狀。淡褐色的魷魚,體圓錐形,尾端肉鰭呈三角形,大的有五六斤重,小的也有兩個巴掌大。不識人間的魷魚愚蠢,不知不覺地自投羅網。大約半小時,牛多多身上全被魷魚覆蓋了。三個同事半蹲半坐,屁股下全是通體蒼白十足舞動的魷魚。我用手提攝像機,拍下了奇跡的全過程。
牛多多精神大振驚呼道,快救命呀,我被章魚吞沒了。
石鋒笑道:“明天中午我請大家吃飯?!?/p>
同事大劉說,該給我們補一補了。
石鋒說:“魷魚有改善肝功能、恢復視力、緩解疲勞的療效。你們放開肚皮吃吧,但不準喝酒啊?!?/p>
我感嘆道,這地方真是老祖宗留下的福地??!
石鋒神釆奕奕地說:“是的!我守在這地方值吧?”
牛多多豎起大拇指說,值!太值了!
魷魚是不知死活的,把人間當成了向往的福地,前赴后繼甘當俘虜。一米多高的電燈靠舟上電池供電,默默地發著光,像忠誠的哨兵。僅三個多小時,估計就收獲了一千多斤魷魚。大家又是一陣驚呼,過后,石鋒帶頭唱起《西沙,我可愛的家鄉》。
月亮向大海傾斜,海面上灑滿了淡淡的月光。
我們的沖鋒舟掉頭回島。海鷗一路歡送,風浪越來越大,同事們都嘔得生不如死,乖乖地成了風浪的奴隸。我無法確切辨別行駛的速度和方向,只希望沖鋒舟快跑,能早早趕回趙述島。沖鋒舟在波浪中埋頭往前沖。石鋒對我們說,再往南走就是南沙了,那里的風景更讓人叫絕呢……他回頭的瞬間,在燈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他黑黑的臉龐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笑容里留著遠方的浪漫。
夜深了。小島上夜色飄動,濤聲懇切。我有氣無力地說:“專訪你的片子明天就弄好了,你認為取個什么名好呢?”
他思考了片刻,說:“就叫‘虎鯊’吧,我覺得這標題有點意思?!?/p>
柳紫虹
指導員把我們領進衛生所,對坐在凳子上看書的女軍人說,電視臺的同志要采訪你。女軍人像被海蟹鉗了一下手指般立刻站起來,小聲道:“哎喲,又要上鏡呀,我真不習慣呢?!币粏?,她叫柳紫虹,還是我廣州老鄉,博士后,駐島的輪值醫生,上島兩年了。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臉色黝黑,齊耳短發,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額頭有一塊拇指大暗紅色的疤痕,藍色軍服筆挺干凈,一看就知道是個經過風浪磨練的軍人。她向我行了個軍禮,用手輕輕捋了一下額頭上的頭發,然后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采訪我可以,但不能用‘推、搖、移’等特技鏡頭,旁白不能拔高。我上大學時當過學校的節目主持人,你們不要忽悠我?!闭f完微笑著,立體感的畫面一下子沖入了我的腦海里。她是樸實本真的女軍人呀!敬佩之情一下子涌上來。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說:“一定照你說的辦?!?/p>
衛生所很簡陋:一張桌子,一條雙人坐的木板凳,一張帆布床,戰備木箱子里放著藥品。桌上放著一本《海洋生物解剖學》、一本蕾均爾·卡森著的《海風下》。由此推斷,她不僅是個博學淵深的軍醫,還是一個有著文藝情懷的姑娘。我拿起《海風下》翻看,發現她寫在空白處的眉批,字跡秀麗,猶如飛行的小鳥。她說:“西沙讓我認識了海洋的奧妙和偉大,也是我主動上島守島的原因?!睙o意中,她的話讓我認識到自己所處的距離和責任。
跟她聊了很久,助手牛多多順利地拍了幾組鏡頭。我提議去海灘邊走邊聊。她站起來戴上軍帽說,走吧,小島太漂亮了,真正的美在室外呢。
太陽像往日一樣的大好,烏云不知什么時候被趕走了。海風在空中飄蕩,空氣完全失去了黏稠。她倚著椰樹,牛多多拍了幾個鋪墊性的鏡頭。她擺擺手說,鏡頭不要太虛,盡量回避戲劇性的銜接。說得多專業啊,我和牛多多面面相覷。采訪還沒結束,有一位戰士跑來報告說,班里有位戰士肚子痛,請柳大夫去看看。她對我說:“你看有情況了,今天就扯到這兒吧,以后有空我們再聊?!?/p>
傍晚,我們送柳紫虹出海義診。此刻,大海收起了白天的喧囂,海面像清場后的大舞臺,坦蕩還冒著余溫。幾十艘來自大陸的漁船無序而息,有的打著纜繩停泊,有的老遠隔水泊錨。船隊沒有醫生,漁民看病難。她說,上漁船走一趟得三個小時,危險也是有的,在漁船上,我被狗咬過手掌,被蜈蚣咬傷過小腿,我額頭的傷疤就是上船給漁民看病時不小心滑倒撞在桅桿上的。
到了海邊,只見海灘上停泊著一只小舢板,幽靜地拖曳著纜繩。柳紫虹說,居委會想得很周到,免費提供一艘小舢板,每次義診都有女民兵護送。
我說,軍民齊心協力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她點點頭說,你真的說對了。
她走到海邊向我們揮手。我立刻架起攝像機拉近鏡頭,于是鏡框里便出現了這樣的畫面:海水無語,月色濃濃,小舟滑行,柳紫虹的影子倒在水里,綽綽約約。
夜晚。月色暗淡。我跟隨她上無名島拍攝夜間 “戰地救護” 訓練的實況。由于風浪太大,登陸艇大幅度搖擺,攝像機無法架設,一夜過去了都沒拍到她在水里的鏡頭。她回到登陸艇后,疲憊地坐在甲板上,渾身濕透了。額頭上腫起了一個疙瘩。我關切地問:“你受傷了?”
她說:“搶救落水傷員訓練時碰到礁石,輕傷,沒事的?!?/p>
我說:“沒拍到你的技術動作,真對不起?!?/p>
她說:“對不起的是我,不該讓你們空手而歸。請你放心,以后還有機會嘛!”
望著她氣喘吁吁的樣子,憐惜的情感一下子就涌上來。多么堅強的女軍人??!
仲夏。正午。風止浪靜,柳紫虹在沙灘上給玳瑁做手術。這是一場特殊的“戰斗”——一只褐黃色玳瑁(海龜的一種),雙腿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平放在鋪了軍用雨衣的地面上。她給它清洗傷口、綁上止血繃帶,嫻熟的動作一氣呵成??此龑W⒓氈碌膭幼?,感覺她真心喜歡這件分外事了。她告訴我,這只玳瑁是從外籍漁船那里收繳的。這是一只有上百年的老海龜,價值十幾萬元,快要產蛋了,外籍漁民闖入我國漁場,目的是為了捕殺玳瑁獲取暴利??吹轿也话驳难凵?,她又說,給玳瑁包扎傷口我是有把握的,因為我做過幾十例了。玳瑁上百斤重,像聽話的傷員靜靜地仰天躺著,一會兒看著藍天,一會兒看著手拿手術刀的恩人。她站在玳瑁前,身子放松,面容淡定,好像搶救戰地傷員。我們的攝像機固定在一個位置上,始終處于拍攝狀態。海濤屏息,陽光多情。她手上的手術刀一頓一挫,如光芒游走,輕輕地割下了尾部腐爛的肌肉,接著又輕手輕腳地給它涂藥水包扎傷口。過了一會兒,她吐口氣說,雙腿恢復功能的問題應該解決了,但需要多少時間我也不敢下結論。玳瑁翻身這一刻,我看到它眼里流出了眼淚。玳瑁和人一樣也是有感情的,心里肯定有說不出來的話。手術結束后,柳紫虹招呼看熱鬧的漁民用軍用雨衣做擔架將玳瑁抬回衛生所。我說:“為什么不放生?”
她說:“玳瑁傷沒好,很難潛入大海,一旦游到公海浮出水面會被外籍漁船捕走,其下場可想而知?!?/p>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你想得真周到??!”
她說:“如今海上野生動物的處境十分惡劣,一不小心就會慘遭殺害,我們不得不提高警惕?!?/p>
我點頭表示理解。
她又說:“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海的兇險也照樣在暗處等待著它們?!?/p>
我沉默無語。
她說:“保護海上的野生動物,你們作為新聞工作者監督的力度要加大啊?!?/p>
我再次對著大海放空。
一天早上,柳紫虹出診回來發現玳瑁不見了。她十分焦急,先找守島的官兵,后又上居委會找島長,質問放在診所的玳瑁哪去了。島長一臉懵懂地搖頭。她把我和助手牛多多叫到診所,焦急地請我們幫忙尋找,說若發現有人故意藏起玳瑁,就立刻用攝像機把他拍下來在電視上公布于眾。找了大半天,終于在島東南邊找到了玳瑁。它躲在柳樹下,身子藏在沙坑里頭伸出地面,被眼力極好的柳紫虹發現了。一場虛驚。玳??s著頭聽島長的訓斥。柳紫虹笑得嘴都歪了。玳瑁被抬回診所,柳紫虹將它放入一只大木箱里。她指著玳瑁說,看你還怎么跑,傷沒痊愈,我是不會放你走的。她的話溫暖著在場的人。
放玳?;卮蠛D翘?,我們拍攝了現場。玳瑁被戰士用登陸艇放回深海。柳紫虹站在沙灘上,對艇上的戰士說:“……放入大海時,要雙手托著它的肚子,盡量不要用力搬動雙腿,以防再次意外骨折?!蔽蚁?,她是個有著博大愛心的軍人啊。
秋末的一天,為了補拍幾個鏡頭,我又去找柳紫虹。她已經離島了。指導員告訴我她回三亞了,趕去參加一個“海洋生物解剖”現場觀摩會。我打她電話說,要補拍幾個鏡頭。她在電話那頭說:“哎喲,我的記者同志,你們不要總盯著我嘛,島上還有很多無名戰士,他們默默地奉獻著青春,應該讓他們多多地上鏡頭才對??!”
黃島長
我們坐黃島長的登陸艇上趙述島采訪。
永興島距離趙述島只有八海里。由于風浪大,登陸艇像一條鯨魚在浪濤洶涌的海里穿行。我和助手牛多多吐得一塌糊涂,穿著救生衣癱在座位上,暈得頭都快裂了。島長黃子沙坐在駕駛位置上,雙手掌舵,迎著風浪臉不改色時不時回頭大聲道:“記者同志,上幾次西沙啦還適應不了,身體太差了,肯定沒當過兵吧!”
黃島長當過兵,脾氣很沖,做事不留情面。五年前我采訪過他,為了保護海底文物,他和自己手下的漁民打了一架,雙方都受了傷住院去了。為了弄清打架的原因,我采訪了現場的漁民。漁民告訴我,個別漁民置法規于不顧偷偷下海挖文物。對這種違法行為,黃子沙絕不手軟罰款處理,漁民還是不聽繼續下海偷挖,黃子沙一時火起跳上漁船,強行將康熙爺年代的碗呀罐呀碟呀統統扔回大海。于是,漁民就動了手,用竹竿打的,黃子沙的耳朵被打得又紅又腫。
晚餐是島長親自煮的,除了島上自己種的西紅柿,還有一道酸菜魚。牛多多的臉上有了喜色,只顧吃不說話。我舀了魚湯嘗了兩口,沖他笑笑道,這湯真好喝!他說:“這是海馬海參湯,補腎治頭暈。你們要多喝些!”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次日早上,我們約好上小島東頭看諾力果,但他失約了。他在電話里說出海了,去附近的小島看看。我擔心地說,一個人出海要小心啊。他說,沒有事。第二天居委會的人告訴我他是去給羊送飼料的。無名小島上放養著幾只羊,是試驗性散養的,大的幾十斤小的才幾斤,是研究所委托居委會管理的。他說,既然人家相信我,作為島長和居委會主任,我理所當然要負起這個責任!關了電話,瞬間,他駕著小舢板穿浪鉆濤的形象一下子闖入了我的腦海里。
他在電話里說,你們繞島看看風景吧,說不定遇上我的寶貝呢。我說,什么寶貝?
他說,我從大陸帶來的珍珠鳥。
他說,這些鳥怕人,知道人會把它們當作某種工具。
果然,我們在南邊的林子里見到他放養的珍珠鳥。由于早開機,攝像機又處于自動拍攝狀態,十幾只非常珍貴的珍珠鳥,便毫無覺察地進入了取景框。珍珠鳥大約五六克重,十五厘米長,嘴細長,身上有紅、黃、藍、綠顏色。有的倒吊身子,吸花朵上的露水;有的懸浮在半空,嘰嘰喳喳似乎有話要說;有的在樹梢上跳躍,盡情地享受著陽光里的每一寸光陰。它們似乎對自己的“新家”很滿意,飛起來發出的叫聲高低有序十分流暢,不用聽懂,便感到它們已經很幸福了。
珍珠鳥的叫聲讓林子變得輕盈,也讓我對小島上的生活充滿了迷戀。
傍晚,他約我們一起上海邊撿海螺,我們邊走邊聊。他說,居委會的工作很繁雜,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所以我不能每天都陪著你們,請你們諒解。這時,風輕浪止,大海像一塊巨大的藍布,在夕陽和海鷗的陪伴下,散發出淡淡的魚腥味。一排漁船??吭诤_?,整裝出海夜撈,燈光和人聲構成了一幅人與大海相守相愛的圖畫。黃子沙停下腳步指著“303”號漁船說,我下午上這船了,兩口子鬧離婚呢,我做了調解工作,三次上船了,說得上苦口婆心了,但成不成功還很難說。唉,現在的年輕人啊,吵兩嘴就說離婚,真是的……
夏末的夜晚,月朗風清,海風徐徐,居委會接到外籍漁船入侵中國漁場的報告?!鞍阉麄冓s出去,維護中國漁場的利益!”上級一聲令下,黃子沙便帶著十幾艘漁船,在月色彌漫的大海里高速前進。登陸艇由副島長駕駛沖在前面,幾個端沖鋒槍的民兵警惕地站在黃子沙的身邊。此刻的他身穿藍色舊迷彩服,腳蹬解放鞋,高挽褲腿,胸前掛一副望遠鏡,一副退伍軍人的模樣。方形臉黑得發亮,高聳的眉棱下,瞇縫而堅毅的眼神像刺刀的光芒。
登陸艇上,鮮艷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船隊行駛了五十多分鐘順利到達了目的地,黃子沙發現八艘外籍漁船正賊一樣偷偷下網?!安坏秒S便開槍,聽我命令行動!”黃子沙的命令給民兵下了行動的注腳。機會難得。牛多多將攝像機架在登陸艇上,自動拍下現場任何方向的細節,但他雙腳抖得很厲害。外籍漁船都是機帆船,噸位大,速度快,從何而來不得而知。黃子沙的隊伍把他們團團圍住,近得幾乎擦上對方的船舷。黃子沙用喇叭大聲喊:“……你們已經入侵了中國的漁場,請你們立即離開!”
接著,又用普通話和英語重復好幾遍。
錄制好的喊話反復在海面上散開。一艘鐵殼機動漁船,大概是領頭的,裝作聽不懂喊話,故意開足馬力朝登陸艇沖來。
副島長毫不畏懼地駕駛著登陸艇靈活地避開了。浪濤托起登陸艇的瞬間,一位民兵當機立斷把鐵鉤拋上漁船,登陸艇被漁船拖著急速向前行駛,海浪推著登陸艇嚓的一聲碰上了漁船。漁船頓時慢了下來,黃子沙和民兵迅速跳上去??匆姸藰尩拿癖?,鐵殼漁船立刻停船接受檢查。船主承認他就是領頭的,也是船隊的老大。之后,在“老大”的指揮下,八艘外籍漁船自覺地放慢速度靠攏在一起,船上的燈光全打亮。經過民兵的反復檢查,發現船艙里堆積著大量的海龜和只有幾厘米大的金昌魚。
燈光亮如白晝。集中坐在船板上的漁民,光著身子,臉目清晰,身上的汗光閃爍如鱗,看上去像是從海里冒出來的海盜。黃子沙打開喇叭重復了好幾遍預先錄制好的英語喊話,他們似乎沒有聽懂,歪著黑臉鼻孔朝天,裝出傻乎乎的神態。過了片刻,胸口長著黑毛、一身狐臭的船主站起來用英語說,他的船一直在公海上行駛,根本就沒有進入中國的漁場。
黃子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海圖,理直氣壯地說:“你看看吧,你現在所處的位置就是中國的漁場。你還狡辯!”
船主瘦削,矮個子,凹陷的眼窩、干癟的雙腮,從鼻孔噴出的酒氣讓人窒息。他看了海圖后翻了翻白眼裝聾作啞。黃子沙又對他說,我們一起進駕駛室看看你們的電子導航圖,再次確定你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船主雙手一攤翻了翻白眼搖搖頭。黃子沙生氣了,朝民兵使了個眼色,端著沖鋒槍的民兵朝他晃了幾下槍刺。他見勢不妙,閉著眼,摸摸褲襠,朝黃子沙假笑了一下,然后很不情愿地通知下屬把非法捕撈全部放回大海。黃子沙用海南話說:“這是中國的漁場,非法入侵捕撈,不聽勸告就要被扣留,所有人員都面臨著罰款和勞動教養!”
船主聽懂了并低頭用海南話表示認罪。
我一驚,問,他怎么會講海南話?黃子沙說,他們是有備而來費盡心機的,學會海南話是為了狡辯和冒充本地的漁船。
月色無蔽,濤聲從容。被清空的外籍漁船排成一字形慢慢駛離了中國漁場。月色中,我看到黃子沙露出了笑容。
夜深了,登陸艇像礁石一樣被海浪擺布來擺布去。海面上除了風,只有空空的月光。望著漸漸遠去的外籍漁船,我高興地拍著黃子沙的肩頭說,你真行,真是大快人心??!
他說,海上執法要嚴厲,更要有不怕犧牲的精神!
我說,你們經常出海執法就不怕發生沖突?
黃子沙說,不怕。我每年出海維護漁場不少于幾十次,這是我這個居委會主任和民兵的責任。如今海上執法越來越復雜,危險性也越來越大,但只要有法律依據,有強大的祖國做堅強后盾,我還怕什么呢?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閉著眼,扳響打火機點燃,猛地吸了一口,好像疲倦的漁船一樣開始享受收獲后的喜悅。
我詫異地望著他,他詭秘地笑了笑。
大?;蝿又薮蟮纳碜?,海鷗也趕來湊熱鬧。
我突然想起他左腿被外籍漁民打傷過,于是擔心地問,你愛人放心嗎?
他說,不放心,但她理解我,從不拖我的后腿!
黃子沙后來為了一只玉化硨磲和自己的親戚吵了一架,身為副局長的親戚吵完就憤然離島,說永遠也不認他這個表弟了。我從海上采訪回來,在居委會辦公室見到他。他告訴我,親戚從島上漁民船上購得一只一百八十多斤重的硨磲,求黃子沙網開一面讓他帶回大陸。親戚還特別強調硨磲制成標本放在客廳里,既好看又辟邪,定能保他官運順通。黃子沙堅決不答應,說國家的海洋法有規定,硨磲屬野生保護動物誰也不能帶出島,親戚聽不進去,于是雙方就吵起來了??此f話的表情很難受,我一時想不出說什么話來安慰他。我更擔心的是,這樣的事情以后還會發生……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