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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常捍江:坡底的風(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 常捍江  2021年10月15日08:38

    【常捍江, 1958年生。先后在《人民文學》 《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黃河》《山花》《延河》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近二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集一部?!?/span>

    坡底的風(節選)

    常捍江

    呵呵呵,呵呵呵——

    近段時間,常樂海老人,常坐在常玲妤家大門口笑。笑聲不寒不溫,不急不緩,保持著初春時節,槐樹泛綠,碎小葉片表面跳蕩著的那一種溫度。凡笑聲響起,常玲妤就曉得:是二叔到了。到了不往大門里走半步,只在大門外壁靠左一塊門墩石上坐下,慈眉善目看街里,呵呵呵,呵呵呵。那時刻,常玲妤總要捧一碗開水,里面放一塊白冰糖,送到二叔面前。二叔只接碗,不看常玲妤,喝水,還不耽擱,呵呵呵,呵呵呵。

    起初,笑聲響起,有人扛鋤,牽牛,從常玲妤家大門前走過,就會扯開嗓子說,樂海爺,你是笑我嘞?不扯開嗓子,常樂海老人聽不見。自然,也有稱呼樂海叔、樂海哥的。無論稱呼怎樣變換,常樂海老人聽到問話,一律作惱回復說,你有甚笑頭嘞,正經做你的營生去!

    慢慢,人們咂摸出笑聲深處的一點滋味兒來,就沒有人再發疑問了。原因簡單通暢:不愿攪和在常玲妤家搬遷補償的是非里。

    常玲妤,獨生女,從幾十里外另一個山村里,招贅來一個半座山壓不出一個響屁的女婿。

    從老輩人起頭,申柏巖村里,所有夫妻,都怕生不出兒子。生不出兒子,叫無后,無后,就沒人養老,就沒留下個根兒。對祖宗,對自己,對村人,都是虧欠事。顏面喪盡,低人一等,這一輩子,甚至下一輩子——閨女們,都要遭小看,遭擠對。遇上村中某人心情惡躁,煙火苗絲絲縷縷在頭頂心飄搖、飛竄時,當面,或背后,無緣無故被罵:絕后戶,斷根貨,孤老人家——想和對方對罵,沒法對罵,人家都說的是事實呢。氣破肚,白氣破,沒地方申冤屈。因此,即便在計劃生育最嚴厲年代,某一對夫妻,雖已生出五六個閨女,被處罰得家徒四壁,只要沒生出兒子,就還要生。老輩人手里,生育十幾個閨女,到老婆絕經,還是沒生出一個兒子的夫妻,不計其數。結果是:老婆想給自己和自家男人爭氣,沒爭成,反損傷了身體,五十或五十幾歲就去世了。老輩人為補救這種遺憾,選擇三種途徑:一、抱養。二、過繼。三、招女婿。所謂抱養,就是把別人家男猴兒,嬰兒時期,就抱到自己家當親兒子養活,及至成年,結婚生子,和自家親生兒沒什么區別。族人,村人,都認可。過繼,有兩種,第一種,挑選家族,親戚家一個男猴兒,認養成兒子,口頭或書面約定:男猴兒成年后,給男猴兒娶媳婦,男猴兒作為回報,負責養老,以及百年之后,睡在養父足頭——就是安葬在兒子應當安葬的地方,俗稱頂門子。第二種,臨終時,從家族,或親戚中,指定一個晚輩,口頭或書面約定,遺產全部給這個晚輩,這個晚輩負責破土、頂門。所謂破土,就是:開鑿墓穴時,第一個拿镢頭刨土,起碼刨三下。申柏巖村有這個講究:只有做兒子的,才有資格在給父母刨挖墓穴時,第一個拿镢頭刨土。招女婿,就是招一個女婿上門,口頭或書面約定:女婿生出的兒子,要有一個隨岳父姓——給岳父頂門。相當于說,這一個隨岳父姓的兒子,百年之后要安葬在岳父家祖墳里——睡在岳父足頭。在申柏巖村里,招女婿非親非故,最容易遭擠對,擠對主要來自:女家伯伯、大娘、叔叔、嬸嬸——晚一輩里,也有人想擠對,但不露面,只是遠地里眈眈地注視著。人說一個女婿頂半個兒,但女家伯伯大娘,叔叔嬸嬸,甚至晚輩里躲在遠地里眈眈虎視著的某個人,或某幾個人,一致以為:上門女婿,就是一片剛從豬腔子里掏出來,熱氣騰騰,沒防著,一失手就掉在灰土地上的豬肝;或者,就是一撮灰不溜丟,或黑不溜球,唱戲才用到的人工制作的胡子,豬肝貼不到羊身上,戲子的胡子假安著,上門女婿頂多就是:一坨子供一朵花兒開花結籽的牛糞,或豬糞。恨不能把這坨牛糞,或豬糞一家掃地出門,堂前屋后,院里院外,一切破鞋爛襪,甚至腳印,都清理得干干凈凈,只把房產、牲畜、金錢,甚至搟面杖菜刀等等留下。尤其,常玲妤家媽患絕癥臨終時,當著常玲妤和家族中幾個主要成員的面,要求常玲妤的爹常樂仁:我閨女成年后,招女婿上門,給你頂門、養老。相當于,一個外姓人,臨終要求:再招進來一個外姓人。立足起勢,就是要照護閨女,輕薄老常家族中人了。遭嫉恨、擠對的種子,早早埋下,還施肥,灌溉,等著春風開墑發芽生長了。

    十幾天前,鄉工作組來申柏巖村宣布:申柏巖村整村搬遷。搬遷的方式是:一、貧困戶,原住地住房拆掉,復墾,搬遷往縣城,入住國家統一建造的易地移民集中安置小區。二、低保戶,原住地住房拆掉,復墾,國家出大頭,各戶出小頭,在縣城由政府劃定的幾個居民小區內,買房居住。三、普通住戶,原住地住房拆掉,復墾,國家按照原住房面積,也適當按人口,給予數額相當的拆遷補助,然后在縣城由政府劃定的幾個居民小區買房居住,或自行買房居住,都行。常玲妤家三叔常樂書,找到村干部鄉干部,口頭要求,也書面要求:常玲妤家現居住六間磚瓦房,有三間是他家的。如果拆那六間房,其中三間房的補償,應該補償給他家。這一要求,像抗日戰爭年月遺留在村中某一個墻角下的一枚日制舊手雷,被一只過路的地鼠或野兔觸發,轟一聲爆炸,雖然沒有炸傷人,但地動山搖,足以震驚整個申柏巖村人。甚至,申柏巖村人臉上,瞳孔上,都有了被爆炸震裂的裂紋——一縷一縷有血絲。二十幾年前,申柏巖村人親眼目睹:常玲妤一家——常玲妤的爹、常玲妤家男人,推倒祖先留下來,搖搖欲倒,低矮昏暗,入深不過一丈二尺的六間土坯房,建造起六間高挑明亮,入深接近兩丈的磚瓦房。

    關鍵的問題是,常玲妤家拆房建房時,常樂書揭瓦、搬磚、挖地基,都參加了——豈止是參加,還都挺賣力。沒有要求過:六間房里有他家的三間。

    申柏巖村人私底下,都開始議論這件事。

    明擺著,是訛人嘞!是和玲妤家媽斗氣嘞,玲妤家爹活著時,他怎就不說那種話!

    要是有個哥哥或弟弟,玲妤家爹就是不在世了,玲妤家三叔也不敢說那種話!

    好像是,玲妤家爹過世時,說過要過繼人家三兒的話!

    胡說嘞,誰見來?他找出一個證人來!

    就是胡說嘞,他準不敢當一村人的面說那種話!

    埋玲妤家爹,破土都是人家玲妤破的嘞!

    可恨煞,常樂書老夫妻兩個的幾畝口糧地,一年到頭,都是常玲妤家男人耕種收割嘞!問問常樂書兒女們,多少年,哪一個回村里來種過一天地,收割過一天莊稼?耕種收割成習慣,都覺著人家猴兒是應當應分應盡的義務了——哪里只是欺負?是明擺著仗上他當頭兒的兒女們的勢力,想要搶人嘞??匆姵鰨湫铝g磚瓦房,能補償近十萬元票票嘞,把眼睛急紅了。人說貓急了上樹,狗急了跳墻,就是這意思——常樂書就是貓急了,狗急了。

    有人罵上了。不過,罵歸罵,終究沒有人敢明明亮亮,到大街上,或當面,敞開了指責常樂書一句。甚至夫妻間,兄弟間,妯娌間,鄰居間,正議論、責罵得熱鬧呢,看見常樂書瘦小羸弱,顫顫巍巍走過來,立刻就轉變話題。

    常樂書有四個兒女,三男一女,兩男一女在縣政府大院里上班,另一個兒子,有一點單?。涸卩l初中當校長。說到底,申柏巖村男女老少,都有一點敬畏常樂書。當然,敬畏歸敬畏,不代表沒有人私底下偷偷摸摸攪和進他家族中的是非里——隔壁愛管閑事的躍成奶奶,搖搖晃晃,摸黑閃進常玲妤家大門里,把常樂書向村干部鄉干部提要求的事,向常玲妤通報。常玲妤正給自家男人縫補一只爛襪子,眼睛有一點近覷,一張胖臉緊湊在電燈泡跟前,還要把一只爛襪子緊貼住鼻梁。白晃晃針尖,就在鼻梁上下游走。眼看就要扎住鼻梁了,偏又悄無聲息飛竄得遠離開鼻梁。躍成奶奶把臉湊到常玲妤臉跟前,神色慌張和常玲妤說悄悄話,常玲妤手不停,只是淡笑說,躍成奶奶,你倒吃過黑夜飯啦?我還沒顧得上做嘞。就說就比劃,針尖就在躍成奶奶鼻梁上下飛竄,躍成奶奶不得不左一下,右一下,躲閃。躍成奶奶八十幾歲,耳朵有一點背,常玲妤不比劃,就不能讓躍成奶奶聽清楚自己是說什么。常玲妤說話,從來柔聲細氣,自小就那樣,沒有高聲大氣說話的習慣。

    躍成奶奶躲閃得煩躁,生氣說,我和你說要緊事,你管我吃沒吃黑夜飯做甚嘞!我問你,你爹臨咽氣,和你說過要過繼你三叔家三兒的話來沒有?

    常玲妤搖頭,隨即又搖手。躍成奶奶當下就齜牙咧嘴說,個沒德性的貨!

    不是罵常玲妤,是罵常樂書。

    常玲妤放下爛襪子,摟抱住躍成奶奶,嘴唇到躍成奶奶臉上啄一啄說,我曉得躍成奶奶是怕我吃虧,可是你想,我三叔,四十幾年前——我還不滿五歲,就和我爹要求:要把他家三兒過繼給我爹。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爹就坐在我家舊房子里炕頭上,我媽就在我爹腳跟前給我爹縫褲腳,我媽當下就哭了。實際是,我三嬸害病,花銷大,我三叔養活不了一家人,是要我爹替他養活嘞——躍成奶奶憤然接口說,哪里是四十幾年前,是五十幾年前,你還沒有出生嘞。你媽生出的猴猴兒,都是哭一聲就歿了,生一個,歿一個,你三叔就和你爹提要求,要讓你三嬸給你爹生一個兒子。那時刻,你三嬸剛嫁過來沒幾天,還不曉得能不能生育,當著你媽的面就那樣說,是財迷心竅,明欺負你媽少言寡語善良嘞。不是你三叔欺負你媽,你媽不會只活五十幾歲就歿了。你媽生那種賴病,全是被你三叔氣的。你媽前后一共生育過八個猴猴兒,其中五個是小子??煳迨畾q上,老天爺爺開眼,讓你媽播弄住個你。你媽——沒兒的娘,一輩子就受了這個節制,一輩子被人欺負了,還不能明天地里吵嘞鬧嘞。干憋在肚里,不生那種賴病,你想,能嘞不能嘞?

    你爹臨咽氣,真沒和你說過,要過繼你三叔家三兒的這種話?

    常玲妤搖頭又搖手說,真沒有!

    躍成奶奶就又齜牙咧嘴說,個沒德性的貨!我饒不過他去,我要他死!

    大門口忽然響起常樂海老人呵呵呵,呵呵呵的笑聲。笑聲不寒不溫,不急不緩,一脈溪水,在平展展山溝里,小鵝卵石間,慢悠悠運行。常玲妤眼圈泛紅,阻止躍成奶奶繼續往下說,說,躍成奶奶,快不要說了,你說一回,我心里難活一回,黑夜還做噩夢。說完就攙扶躍成奶奶出門,順手把院里、大門口的電燈都開亮。不只是為躍成奶奶開燈,也為二叔常樂海開呢。躍成奶奶一只腳跨出大門外,一只腳還留在大門里,又回臉叮囑常玲妤說,這一回,無論如何你得和你三叔爭——不能讓你三叔得逞。你三叔得逞,你就太對不住你媽了,你媽在陰曹地府,也要沒明沒夜哭天抹淚嘞。一眼看見常玲妤家二叔常樂海,端坐大門外左側門墩石上,立刻就轉換話題說,想借用你家一個簸籮,你家還用嘞,沒事,沒事,我重找別人家借去。沒搭理常樂海,搖搖晃晃走進黑暗里去了。

    常玲妤轉身回屋,給二叔送出來一碗白冰糖水,然后就開始抹眼淚。在當院里抹,進茅房里抹,回到家里,就趴在炕沿上嗚嗚咽咽哭泣,還低聲呼喚說:媽,你手里就遭欺負的這股風,一直刮到我手里,還在刮,甚時就刮過去了嘞,你說!怕大門外二叔聽見,伸手抓襖襟子堵嘴,一眼看見自家男人坐在炕沿上傻愣愣看自己,就一把擰住自家男人腰窩里一塊皮肉,用力擰,說,躍成奶奶的話,你可是都聽見了,怎就連一個響屁都不放嘞?自家男人覺著疼痛,只是齜牙咧嘴,沒躲避,沒吭聲。常玲妤就一直擰,自家男人就一直齜牙咧嘴,一直沒躲避,一直沒吭聲。

    夜半時候,常玲妤沒睡著,曉得自家男人也沒睡著。想起吃黑夜飯前,平白無故擰自家男人腰窩里皮肉,擰那么長時間,有一點后悔。就搭話說,嗯嘞,你也沒睡嘞?

    唔。

    想甚嘞?

    甚也不想。

    甚也不想,怎就不睡嘞?

    唔。

    唔甚嘞?我問你話嘞!

    能唔甚,唔我男人家的,沒本事照護你照護這個家。

    誰說你沒本事來嘞?誰說你照護不了我照護不了這個家來嘞?

    實際,躍成奶奶就說過類似的話,甚至說得更深重:你男人,沒一個男人的樣樣,你跟上他,就是跟上一個氣悶心,這輩子,受罪了。申柏巖村人說氣悶心,就是說窩囊廢。常玲妤覺著躍成奶奶是挑撥離間呢。甚叫個男人的樣樣?甚叫個氣悶心?誰家男人還不就是個那樣樣?能吃能受,能生兒育女,能掙得錢來,能養活了婆姨猴兒們,能供得起猴兒們上學,還不就行了?一想到能生兒育女這回事,常玲妤臉上,立刻就覺著潮熱,婆姨媳婦里頭,常有人說她男人起早搭黑在地里受上一天,黑夜做那種事不行,常玲妤從來沒覺著自家男人不行——呀呀呀,行得厲害嘞!

    自家男人說,能有誰說,我自家說自家嘞。

    常玲妤說,你照護不了我,我是被誰打來嘞,還是被誰罵來嘞?你說!一年到頭,咱家的地誰作務來嘞?咱家的幾頭牛,誰放養來嘞?咱家三個猴兒上大學的學費,誰掙來嘞?我三叔家幾畝地,又是誰作務來嘞?你說!問你話嘞,你怎的不吭聲?

    還不就是個受,誰還不會受?你三叔欺負你,實際是欺負我,一年到頭,我在他家地里幫他做營生,他坐在地頭樹底下歇涼涼,一邊喝著白冰糖水水,從沒說過要我也歇一歇,從沒說過要我也喝一口白冰糖水水。倒像他是個地主,我是他雇下的長工——男人家,只會個受了,旁人就看不起,就要想法法欺負嘞,你三叔就是個愛欺負人的人。我老家那個村里,我家一個嬸兒,因為一輩子沒生育,受家族里人擠對,欺負,沒想到你家這個村里,也有愛欺負人的人嘞,真是奇怪——愛欺負人的人,不欺負人,就不能活了?

    你爹甚時說過要過繼他三兒的話來嘞?

    甚時也沒說過,說過還安頓我:他身后,我給他破土?

    噢,那就是專門尋找行行道道欺負人了嘞!

    他欺負,白欺負,頂屁用,氣死他。我爺爺當年娶過我奶奶,我奶奶好幾年不開懷,就遭我爺爺的弟兄們欺負過。后來我奶奶一股氣生下三個兒子,他弟兄們就都秋后的茄苗兒一樣,蔫兒了——你不要說是只會個受,受和受也不一樣,旁人受,一年到頭,就是個地里頭受,受死受活,剛剛填飽個肚。輪到花錢,還是個貧困戶,低保戶。我男人受,我倒想掙個貧困戶,低保戶嘞,人家肯給嘞不肯?這還是沒本事?本事再大些,也像我三叔那樣,一輩子盡想著貪人家便宜,搶人家便宜哇?你聽說沒聽說過:五十幾年前,我三叔在公社供銷社當會計,貪污公款,被人家四清工作隊清查住攆回家的事?

    聽說過,怎?

    他想法法欺負人家公家了,結果是,誰欺負了誰來嘞?你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樣,有那樣樣兒本事,才覺著是個有本事嘞?

    不和你說了,你想故意氣我嘞。氣死我,你想好活,只怕好活不成嘞——我猴兒們待見我,只要我猴兒們待見我,你,你三叔,你村里人,誰欺負我,我都不怕。將來,我猴兒們會讓他們曉得:欺負人,白欺負。在申柏巖村里,我無親無故,孤孤單單,就活我猴兒們的一點勢——話沒說完,就哽咽起來了。黑暗里,用手掌抹淚,用被角擦手。

    常玲妤不吭聲,好長時間不吭聲。一方面慪氣自家男人:好好地說話嘞,你就哭,你是哭甚嘞?男人家真是沒一個男人家的樣樣,難怪村里人要看不上你呢。另一方面,自家男人一哭,正好兒勾起自家的心病來了:三叔——包括村里其他人,欺負自家男人,其實是欺負自己呢。爹常樂仁在世時,自家男人就沒人敢欺負——委屈:爹不足六十歲就病病歪歪,差不多自己每次從學?!h城回家,都聽見爹念叨:我就要隨你媽見閻王去了,你再一回從學?;貋?,就見不上你爹了。后來才曉得:爹身上的病痛,實際沒那么嚴重,是爹心里老是怕:閨女考上大學遠走高飛,剩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大半輩子刨鬧,刨鬧下個難活相。怕家族中有人再糾纏:過繼一個兒子養老、傳宗接代。這種糾纏,像一個鬼魅影子,糾纏了爹幾十年。二叔常樂海悄悄告訴爹:表面看是家族中人糾纏,實際是老三常樂書背后煽風點火呢。爹不信。病病歪歪和自己說,你再一回從學?;貋?,就見不上你爹了。全是裝呢作呢,目的只有一個:攔累住閨女不出門。為照護爹的病痛,也為爹養老,自己高中沒畢業就輟學回村招上門女婿。人家有本事的,能說會道的,又能受的男人,哪一個肯到深山老林里這個野豬多,人跡少的小山村做上門女婿啊。自己除了眼睛近覷,論長相,論身材,論智商,在申柏巖村婆姨閨女們堆里,都是占上份兒的。村東頭五猴兒叔家閨女兔娥則,身材、長相、智商,都不如自己,眼睛也近覷,和自己是同年級同學,人家當年考上師范??茖W校,現在在縣城一所初中當校長。自己這輩子,單憑自己的力氣,只怕刨鬧到老,也趕不上人家——自家猴兒們都爭氣,將來在外面扎住根,肯定能拖帶自己脫離開這個處處遭擠對的村子。委屈得厲害,都不敢吭聲,只要吭聲,就要哽咽起來了——無論如何沒想到,有這樣一個三叔,母親、自己,都得受節制。爹,你只管你自己了,撒手離開人世,留下你女兒受節制——這股風快些刮過去吧,刮過去了,家里就安寧了——隱約有一點驚訝:明擺著是盼三叔早死呢!出一身冷汗,又安慰自己:我早一天搬離開這村子,不是一樣樣能安寧了?黑暗里,瞪大雙眼看房頂,房頂上有一個圓圓的亮點,是街里的路燈光從窗戶頂沒遮擋住的窗玻璃上,滑溜進來了?;镞M來就不想離開,就趴伏在房頂上,靜悄悄窺視、竊聽常玲妤夫妻倆的言行。

    自家男人的哽咽聲終止了,常玲妤伸手想撫摩自家男人的身體:可憐煞,出門在外,跟上自己受許多節制,人家在自家村里時,還用受這么多節制嗎?是自己沒本事照護好自家男人嘞。手指尖剛觸碰到自家男人的被角,連忙又縮回。生怕自家男人再哽咽起來,甚至放聲號啕。自家男人就這個德行,你不體諒照護他,也就一天一天過下來了。一旦開始體諒照護他,就可能招引得哭哭啼啼,該起床不起床,該吃飯不吃飯,使嬌撒潑起來,要長時間滾趴在懷間,得像打哄剛斷奶的小猴猴兒一樣打哄著——哪個女人受得了。

    嗯嘞,我想你!黑暗里,自家男人突然低聲說——怕甚就來甚!暴風驟雨的前奏。

    呸,這種時候想,有甚用,我心里貓抓一樣難活煞,哪有那心情——說不準,我二叔還在咱家大門外坐著嘞!你說,我二叔對咱們家這房子,是甚個想頭嘞?會不會和我三叔是一樣樣想法?語氣冰涼,堅硬,如隆冬時節還掛在樹枝上的凍柿子,極力想轉移自家男人的念頭。往黑暗里響響亮亮呸一聲,不是呸黑暗,是呸自家男人的那一個念想,算是故伎重演了。很多時候,她呸一下,再語氣堅硬說幾句不相干的話,自家男人就不聲不響稀松了,過一會兒就呼嚕聲響起。今黑夜,呸過了,問過了,在心底顫顫巍巍苦笑,只怕笑出聲,招引出自家男人的膽兒來,連忙抹一把淚,把臉縮進被窩里。

    自家男人的一只大手掌,已覆蓋在常玲妤肚腹上,慢慢往腹股溝移動。那手掌粗礪,滿是小針刺,稍一動,肚腹上皮膚就麻酥酥生痛。莫名其妙,常玲妤憐惜這種痛——主要是憐惜那一種粗礪。沒有那一種粗礪,她這個家,就可能滾跌進貧困戶,低保戶,這兩條淺淺的壕溝里。常玲妤不喜歡那兩條壕溝,首先是,三叔不喜歡那兩條壕溝,常冷言冷語詛咒那兩條壕溝里的人家。自己家要是跌進去,三叔豈止是冷言冷語詛咒,往壕溝里扔石頭,土塊,甚至吐唾沫,潑茅糞,都是可能的。實際上,三叔是眼紅滾跌進那兩條壕溝里的那些人家呢。

    不過,常玲妤今天不想憐惜那一種粗礪,就是這種粗礪,才招引得三叔欺負,要是細皮嫩肉,像李副鄉長的那一雙小手那樣,再給三叔兩個膽,三叔也不敢欺負。二十幾年前,常玲妤家剛蓋起新房,正是李副鄉長來申柏巖村蹲點的時候。三叔在自家大門口遇著李副鄉長,李副鄉長還在大門里呢,三叔就點頭哈腰,涎皮涎臉嬉笑。不止是和李副鄉長涎皮涎臉嬉笑,在街頭巷尾遇著,也和常玲妤那樣嬉笑呢。常玲妤不愿意回想了,一回想,三叔涎皮涎臉的那種嬉笑,就在眼前忽閃,忽閃得常玲妤心尖尖上肉痛——最痛的是:自從李副鄉長提拔,調走,常玲妤在街頭巷尾,就再沒有看見過三叔的笑臉,哪怕是一點點淡笑呢。常玲妤推擋自家男人那一只粗礪的大手,推擋不過,就用力掐一下,再推一把,同時響響亮亮往黑暗里呸兩聲:呸,呸。說,我問你話嘞,你聽見沒有!自家男人沒回答,粗礪的大手再一次覆蓋在常玲妤肚腹上——哪里是覆蓋在肚腹上,是直接就要往腹股溝那里覆蓋。常玲妤急躁,連續沖黑暗里響響亮亮呸,呸,呸。吼喊說,我乏,困,你曉得不曉得嘞,今黑夜要命呀!同時,一雙手在被窩里亂抓撓。從沒有過的情況,今黑夜發生了,三叔點頭哈腰,涎皮涎臉嬉笑的樣子,在房頂上那一個圓圓的光點里忽隱忽現跳動。常玲妤不想看見三叔那張笑臉,更不想讓三叔那張笑臉看見:這種時候她和自家這樣一個有著粗礪的手掌的男人親近。

    呸,呸,呸,呸——你瘋啦,聾啦!我心里麻煩得死嘞!常玲妤低吼說。

    自家男人像是真瘋了,真聾了,整個身體已都覆蓋在常玲妤身上。豈止是手掌粗礪,整個身體,甚至呼出的氣都粗礪,粗礪得常玲妤整個身體,鼻腔,都刺痛,刺痛到龜縮住身體,屏息斂神不想反抗,不愿反抗了。就嗚嗚咽咽哭說,你急甚嘞,急甚嘞,遲一陣陣讓你做這種事,你就不能活啦?還是我就死了嘞?哭聲讓自家男人稀松了,軟塌塌返回到自己被窩里。

    你三叔欺負我,你也欺負我,你三叔欺負你,你活該嘞!我高興!

    常玲妤嗚一下,就大聲哭起來了,就哭就說,我哪里是欺負你,是心情不好——是想和你說,我猜想,我二叔和我三叔不一樣,是想幫咱們,每天來咱家大門口坐,就是想擋住我三叔,不讓我三叔進咱家里來搶咱家的財物。雙手左右開弓,抹一回淚水,繼續說,我問你,是想考一考你,看你懂得不懂得我二叔,感恩不感恩我二叔。那一天我二叔和我悄悄說,不要怕,你甚也不要怕,有二叔在,天塌不下窟窿。我二叔和你這樣說過嘞沒有?嗯嘞——話還沒有說完,不說了,也不哭了,自家男人的呼嚕聲已繁繁鬧鬧響起:

    噗噗噗——噓——

    噗噗噗——噓——

    唉,是個沒心沒肺的仇人嘞。

    常玲妤正做早飯,就聽見村東頭有馬達聲轟轟轟響,響得越來越迫近,偏一下停止了。跟著就是腳步聲繁繁雜雜響,房背后有腳步聲繁繁雜雜響,大門外也有腳步聲繁繁雜雜響。

    自家男人不曉得甚時候已出門做營生去了,掛在房檐下的鋤頭、镢頭,都不見了。

    呵呵呵,呵呵呵。二叔不寒不溫的笑聲,也在大門外響起。

    常玲妤端一碗白冰糖水,送到大門外。二叔只接水碗,不看她,接過去水碗,只是一只手舉著,目光追隨紛紛亂亂向村東跑去的人影,滿目慈祥,呵呵呵,呵呵呵——

    常玲妤說,二叔,村東頭怎的啦?踮腳直脖,瞇縫雙眼向村東頭張望,隱約張望見一個高大的影子,一個低矮的影子,高大的影子在前,低矮的影子在后,都悄無聲息的不動,四周圍一圈黑布——實際是看熱鬧的村民,圍堵在周圍,越來越稠密。

    常樂海說,呵呵呵,呵呵呵,動手啦!呵呵呵,呵呵呵,動手啦!

    常玲妤說,誰和誰動手啦?

    常樂海說,呵呵呵,呵呵呵,你三叔。呵呵呵,呵呵呵,你三叔。

    常玲妤腦子里嗡一聲響,丟開二叔,向村東頭飛跑。只擔心:自家男人被三叔打了。斷定,假如三叔動手打自家男人,自家男人都不曉得舉起雙臂招架。

    大事小事,三叔你怎樣欺負我都行,但不能當著一村人的面,欺負我男人。我男人綿綿善善,一年到頭給你家做營生,沒吃過你家一口飯,沒喝過你家一口水,欺負他,沒人性。

    張全,你只管好好的在地里做營生,可千萬不要這時分回村里來啊,惹不起,咱躲得起。咱家的房子該怎樣補償,自有村干部鄉干部做主嘞,不是我三叔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我爹沒兒子,只我一個閨女家,那又怎樣嘞?國家吆喝男女平等,生男生女一個樣,吆喝了幾十年了,問問申柏巖村里七八歲十來歲的猴猴兒們,哪一個不曉得。就憑三叔你一個人,那吆喝說不算數就不算數了啦?怎的,三叔你比村干部鄉干部——比國家政策還牛嘞?

    張全是常玲妤家男人的小名,常玲妤人前人后從沒呼喚過,只呼喚,嗯嘞。今天在心底里呼喚,是覺著昨黑夜有虧欠:只顧發脾氣嘞,不好好做夫妻,讓自家男人受節制了。其實自家男人心心里也不好活嘞,深更半夜,就讓他好活上一陣陣吧,是怕甚嘞?

    常樂海坐在原地,用聲音追趕常玲妤說,你不用和你三叔接口,有事你就和你強則哥說,我和你強則哥把你家的事說過了。你強子哥當過村長,懂些政策嘞,不會讓你吃虧的。

    常玲妤早跑得沒影兒了,一口氣跑到黑布跟前才看清楚,是黑壓壓的人群。撥開人群,擠進人群最里層,一眼看見高大的影子,是一輛挖掘機,挖掘機高舉著臂膀,像一個人高舉著臂膀想打人——低矮的影子,是一輛推土機,推土機像自家男人的樣子,龜縮在挖掘機后面。挖掘機鐵腳板底下,一小團影子在動,把眼睛瞇縫成細細一條縫隙,才看清楚,是三叔蓋被,鋪褥,枕著一個大枕頭,橫躺在當道上。一顆瘦小頭顱,暴露在被外,背脊后被角,已緊貼住挖掘機的鐵腳板。村長常海中正蹲在三叔臉前,和三叔說話。常玲妤雙膝一軟,差一點跪在地上,心尖尖上肌肉,像被小老鼠咬了一口,刺痛了一下:三叔,大伏天地里,潮濕潮濕,你八十三歲的人了,招這種罪——招罪事小,要是傷風感冒了,引出其他要緊病,何苦來。你想要甚要吧,即便我猴兒們要在外面買房,我也不和你爭斗,幸虧夜黑夜沒下雨。倒也暗舒一口氣:自家男人不在場。往四周圍瞅一眼,強則哥——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像是強則哥,也站在人群里,就又踏實了許多。從人群里退出,想從強則哥那一邊的人群外,往人群里擠。一方面,和強則哥說話就近些。另一方面,讓三叔能看見:我和我強則哥挨近著嘞。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強則哥當村長那陣,正是李副鄉長來申柏巖村下鄉蹲點那陣,強則哥常陪李副鄉長在自己家吃飯,睡覺。那年月,強則哥指定:自己家定點接待下鄉干部,包括吃飯,住宿。申柏巖村女人堆里,論俊俏、窈窕,持家干凈、利索,常玲妤都占頭一份。又窗明幾凈,新蓋起六間房,猴猴兒們又都在外面上學。是下鄉蹲點干部們最好的落腳地。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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