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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張暄:一墻之隔(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 張暄  2021年10月14日08:48

    張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文學獎項。

    1

    我們這棟高層,兩梯三戶。東戶180平米,西戶120平米。我家戶型最小,90平米,夾在中間,南北不通透。

    東戶,住三口人。一對看起來還算年輕的兩口子,一個小老太太。沒有孩子。

    女人夠漂亮,皮膚光潔,面容沉靜。不是典型無爭議的漂亮,就是耐看,讓你眼睛不想逃掉,隨后還想回味的那種。

    卻也夠冷。兩個人在電梯里見面,想著是鄰居,我神情中自然要流露打招呼的樣子,她沒有絲毫迎合,我只好把微微牽扯開的面部肌肉收斂。出電梯時,她會停留腳步讓我,仍是面無表情。我便釋然,還好,沒冷到趾高氣揚目空一切讓人心生激憤,便忍不住扭頭再去看她一眼。

    夏天,她有時穿裙子,有時穿褲子。她穿褲子,尤其穿九分小西褲,讓我覺得褲子在她身上最像褲子。臀型美麗不消說,關鍵是,臀部以下,褲子與大腿不太體貼的間隙,一路向下越過膝蓋之后的漸收漸緊,西褲本有的干練,在她身上呈現出別人沒有的悠閑和慵懶。悠閑慵懶的意味一路向上,越過不大引人矚目的上身,和她面部的沉靜融為一體。胸微鼓,因為穿寬松的T恤,看起來很平。個子不高,一米六吧,短發齊肩。

    和教研組同事聊天,不小心聊到女人。大家就紛紛說自己心目中的美女形象。我說,我喜歡王珞丹那種,還從手機里翻出王珞丹和樸樹合唱《清白之年》的視頻給他們看。陳老師恍然大悟:哦,你喜歡平胸女人。她這么一說,還真是!也就是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的鄰居很像王珞丹——王珞丹比她甜點。

    老太太丑,瘦,低,幾近侏儒。面部皺巴成一顆核桃。她們剛住進來,我問老婆,你說小老太太是女人的婆婆還是媽媽?老婆說你傻啊,那么丑的女人,能生出那么好看的女子?

    然后盯住我,說,好看吧?我說,還行。老婆微咪眼睛,還行?又補一句:你說啥叫好看?

    擱十年前,我會趁勢接一句“你才叫好看”。如今早沒了這興致情懷,就沒吭聲。

    不是腦袋的儲庫里沒了這句話,也不是從里面搜不出來,是不能說,不好意思說,說出來,鬼都不信,只能像諷刺。

    老婆又說,就沒見過這家男人。我說是。老婆又說,難道她還沒結婚,看著年紀也不小了啊。我說你關心那么多做什么?老婆說,兩口子不就是沒事說些廢話嗎,哪有那么多正經話!然后嘆了口氣:反正你是和我越來越沒話了。

    這是個新樓盤,為早點結束租住的日子,拿到鑰匙后,我們立即開始裝修,沒等甲醛散干凈,就迫不及待住了進來。沒多久,東戶開始裝修,陸陸續續大約有半年時間。像所有無聊好奇的鄰居一樣,他們開著房門的時候,我不止一次進去看里面的裝修格局和進展。

    他們大概是很有錢的,那么大的房子,安裝了中央空調。地磚墻磚,是冷冷的暗色調,以一種我羨慕又不能接受的高貴距離感閃著幽光?;氐阶约杭?,看著不大的廚房不大的衛生間里我和老婆精心挑選的乳黃色瓷磚,會暗暗慚愧自己眼界真低。

    第一次見老太太和女人,是她家裝修結束進家具時。正好碰到了,我就跟著抬家具的工人往里走,還假模假樣搭了一把手。包裝箱落地,里面站著一個女人,一個小老太太。

    看到女人的那一刻,我想躲閃。我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穿的邋遢。她的精致,驚著了我。女人對我的闖入,沒表現出任何異樣,目光只是看著送貨的工人。倒是小老太太問我是誰,我朝門外努努嘴,示意我是隔壁鄰居。老太太說,鄰居好啊,好親戚不如近鄰居。女人微微蹙了下眉。

    包裝箱拆開,是沙發。以我裝修房子時走遍家具店的經驗,如果她家真有錢,那種雕花的紅木家具,正好配得上她們闊大的客廳。卻是布藝的。工人三下兩下擺好,倒也可以。工人臨走時,把包裝沙發的紙箱收拾起來踩扁,要順便給他們捎到樓下。老太太一把抓?。哼@些我們不是都掏過錢了么?一個工人沒好氣:愿意留著就留著。

    老太太討紙箱的時候,女人又微微蹙了下眉。我不能再以看家具的名義偷偷瞟她了,轉身離開。她倆都沒朝我客氣。

    又過了兩三個月,時令快到冬天,小區剛供暖。有人敲門,打開,是老太太。她問我家里暖氣怎么樣。我說還行。她說她家暖氣怎么是冰的。我問她交過暖氣費了么,她說交過了。我突然想起,交過暖氣費后,還得讓物業的人把外面閥門給打開,就告她。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在門外,我在門里,我一只手還握著門把手。本來話已說完,老太太的眼睛卻透過我身體和門框的縫隙往里瞅,一副不愿離開的樣子。她抬起臉,眼睛咕嚕轉了一下說,我能不能摸摸你家暖氣?

    這個要求讓我很不舒服,可還不好拒絕,畢竟我去過她家,還不止一次??赡菚r她家還在裝修啊,亂糟糟的,多踏進一只腳少踏一只腳沒啥區別。而我家,畢竟已經住人了。

    我放開門把手,閃出一個身的空隙來,半允許半拒絕的意味。她就進來了。我指一指門口地下,示意她換拖鞋。她說,還得換這個啊,那不看了。然后退了出去。我舒一口氣,沒等她利索扭身,嘭地關住了門,聲音大小正適合她聽。

    以為她們這就住進來了,因為那個女人,我還有一點小小的愉悅和期待。直到第二年春天,快停暖氣了,她們才真正住進來。我想,真是有錢折騰的,不住交什么暖氣費!

    卻仍舊只見她倆,沒見有過男人。

    之后,在電梯里,我常常能見到女人,卻沒說過一句話。

    西戶沒有裝修,也沒有住人。

    2

    我老婆是高中物理老師,我是初中語文老師,我倆不一個學校。

    同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可朋友們說起這個,總覺得很搞笑,似乎男人教高中教物理、女人教初中教語文才是正常。

    她還是班主任,每帶上一屆學生,從高一到高三,再輪回,周而復始。除了上課,還要早出晚歸看護學生自習。我光代課,比她閑很多。

    兩個老師,文理兼備,兒子成績卻一塌糊涂。她當機立斷,在兒子初中三年級前半期,托了一個學生家長的關系,把他送到另一個城市的某所中學,那種“中考加工廠”性質的學校,一個月回來一次。

    不久,我們就見到了隔壁男人,個子也不高,褲縫筆直,體型微胖,戴個眼鏡,一臉嚴肅,年齡看上去比她稍大。

    男人一回來,來他們家的人特別多,大多是晚上,很多人手里還拎著各種有精美包裝盒的禮品。老婆說,肯定是個當官的,沒準在外地工作。我說,也許是大老板,現在當官的哪敢明目張膽收禮。老婆說,那你就小兒科了,有敢送的,就有敢收的。不過你也說得對,我們班那些家長,經商的比當官的還有派頭。

    時間長了,我大致掌握了男人回來的頻率,也基本一個月一次,一次住兩三天。比我兒子強,他最多能住一天,剩下的一天,浪費在路上。

    一天晚上,我清理家里的垃圾。我通常的習慣是,把掃地、抹桌子清理出的各種垃圾和廚房的廚余垃圾歸攏在一起,一個袋子裝了先拎到門外,第二天早晨上班再拎到樓下。那晚,因為垃圾袋破了一條口子,我怕東西往外溜,就把袋子放在一個方便面外包裝箱里。第二天早晨,我發現方便面箱不見了,垃圾袋被擱置地上。我有點生氣,想肯定是負責清潔樓道衛生的老頭把紙箱拿走了。我想,拿就拿吧,你好歹給我把垃圾捎下去啊。我只好一只手拎起垃圾袋,另一只手護著那條口子,小心翼翼拿到樓下。

    又過幾天,發生了同樣的事,我更加生氣了,想,哪天遇見了老頭,必定得說說這個事。

    再一再二我覺得力度不足,強迫癥似的,我專門騰空一個還有用的紙箱,第三次把垃圾袋放在里面。第二天出門,果然!證據確鑿了,不,是理由充分了。我正式決定,哪天告誡一下這個老頭。

    正想著這個事,電梯門開了,老頭提著水桶和拖布站在電梯里。我把手中的垃圾袋往上提一下,和老頭說,以后你要拿紙箱,好歹給我把垃圾一起扔掉。

    老頭沒吭聲,沒理我,出了電梯,開始用拖布拖樓道。那桶水黑乎乎的,已經臟得不成個樣子。我想他是心虛了。

    下了樓,往垃圾收納處那邊走,卻見一個小老太太踮著腳尖,趴在一個大垃圾桶上翻揀什么。她腳下,已經放了幾個金屬的塑料的礦泉水瓶和飲料瓶,一個瓶子沒擰緊蓋,還往外淌著液體。旁邊,一摞被踩扁疊放的紙箱。

    最上面的那只,一看上面印刷的字樣,就知道是我昨晚扔掉的,因為那是我們學校訂閱學生習題集的紙箱,搬家時候,我找了幾個來歸置東西。

    往旁邊另一只垃圾桶扔我的那袋垃圾時,我看清了老太太面孔,居然是我那鄰居。

    顧不上生氣,首先是驚詫——她家那么有錢,干嘛撿這個,太違和了吧!她也認出了我,卻沒有我想象中應有的羞愧,只是沖我笑一下,讓面部團團皺紋的線條發生些不規則變化,算是鄰居間低頭不見抬頭見般的打招呼,和“丟人”二字丁點關系都沒有,然后兀自繼續翻揀。

    又過了幾天,有一天中午老婆進門,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嗎,隔壁的那個小老太婆居然在小區里撿廢品,她家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

    我說有錢沒錢不是明擺著的嗎,沒錢能買那么大的房子,搞那么好的裝修!老婆說有錢撿什么廢品!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話,因為老婆說出來了,我就說,你管人家!

    終于有一次,我捧著紙箱出門時和她正面相遇。老太太一點也不害臊,說,紙箱給我吧。我說,里面還有垃圾呢。她說,我給你下樓扔掉。我趕緊抓住機會:以后我紙箱里有東西,務必一起扔掉。老太太沒說話,接住了紙箱。

    我有點后悔,如此生硬地支使人家倒垃圾,總是有點那什么,畢竟她還是鄰居??捎窒?,你拿了我紙箱去賣錢,順便給我扔掉垃圾,這算公平交易。再想,人家不拿你的紙箱,你還不是連紙箱帶垃圾一起扔掉?這樣糾結了幾個回合,最終還是覺得,既然你拿我紙箱,就得給我倒垃圾。把垃圾丟下光拿紙箱,擱誰都要生氣。既然擱誰都生氣,就證明我沒錯。

    這話說過后,果然管用。只要我把垃圾放紙箱里,必定紙箱與垃圾一起消失。

    有個幫你倒垃圾的人,挺受用的,幾乎等同于雇了一個專項仆人??上Ъ依餂]那么多紙箱,所有的飲料、方便面、快遞等外包裝盒,甚至鞋盒,都被我這樣用掉了。

    樓宇的負一層是地下室,負二層是地下車庫。當年買房時,地下室和房價一樣貴,買房子已經吃力了,地下室就沒作考慮。地下車庫的車位也貴得離譜,我和老婆都騎小電動,短時期內沒買車打算,車位自然更不會買。有一天閑得無聊,心血來潮,突然想下負一層和負二層轉轉看看,就摁了電梯里那個我從沒按過的數字。

    先到負二層,下面陰沉沉冷颼颼,光線既暗,還是聲控燈,一個人在下面,還有點毛骨悚然。趕緊順消防通道樓梯上了負一層,轉過樓梯口,腳步聲把聲控燈驚亮,我一下子看到鄰居小老太蹲在地上,旁邊一大堆廢舊瓶子幾乎成山?;璋档臒艄庀?,她活像一個既老且丑的女鬼。

    老太太也嚇了一跳,定下心神看是我,問,你干啥?我說,不干啥,轉轉。她看我幾秒,低下頭,繼續往一個大尼龍袋里裝瓶子。這時,聲控燈又滅了,我倆陷入黑暗中。我趕緊運氣咳嗽一下,結果,我的咳嗽聲和她的咳嗽聲同聲發出,燈又亮了起來。我為無心形成的咳嗽二重唱不舒服了那么一下。

    她起身,推開旁邊一扇門,好家伙,雖然里面沒亮燈,但借助外面的燈光可以看出,門里的空間比我家客廳都大。里面,堆了小半屋子她撿來的那些東西。哎呀,這個世界向誰去講理,花那么多錢買那么大的地下室,原來供她干這個!

    一天晚上,我又騰空一個紙箱,正好老婆下班回家。她看到我手里端著的紙箱和垃圾,說:你呀,就是浪費,不能像人家一樣,攢起來賣錢?

    我沒理她。她也只是這么一說。

    后來早晨上班,幾次在樓道里遇見打掃衛生的老頭。我知道誤解他了,可覺得并不需要和他道歉。倒是他主動和我說話,言談的內容,就是說隔壁小老太如何惡心,因為經常在樓道里堆積整理她撿來的各種廢品,把樓道弄得臟乎乎臭烘烘的,害他在我們這個樓層,總得多浪費一些時間。他還往消防通道樓梯那邊指了指,我過去才看到,在樓梯的拐角處堆滿了各種東西,一直綿延到下樓的兩三個臺階上。老頭說,她再這樣,就要和物業舉報。又感慨,現在的物業,欺軟怕硬,啥事都不敢管。

    老頭說的并非誑語。自從她們住進來后,我們這個樓層確實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周六下午和晚上沒自習,這是高二學生一周僅有的休息時間,也是老婆休息的時間。我們會一起去購物,或者去不管哪方父母家,有時在家里大掃除。那天晚上,我們從岳父家回來,本來我已經不想動了,可老婆要我和她一起收拾屋子。她和我不一樣,對這套新居還有熱情。

    快十一點鐘,活兒接近尾聲,當時她在客廳做最后整理,我在廚房擦洗灶臺,突然她打開門,招徠我到客廳里,卻不說話,神秘兮兮的樣子。我兩手滴著洗潔精泡沫,走進客廳,隔著防盜門和墻壁,一下子就聽到了哪里有人在大聲爭吵。稍一辨別,是隔壁。

    聲音三個,兩女一男,都很大聲。為了聽清楚,老婆居然輕輕打開防盜門推出一條縫,把耳朵塞在縫隙里。我扒開她,也試了一下,并不比在家里聽得更清楚。她家防盜門很高端,隔音效果好。后來,來回尋找位置,發現我家小臥室效果更好,因為這里與她家客廳只一墻之隔?,F在的建筑,都是框架結構加砌塊,砌塊我見過,中間是空的。

    爭吵很激烈,都在控告、指責和申辯。三個人中,小老太聲音最高,中氣十足也毫不示弱,她吐字的速度和說話的頻率,遠超于另外兩個。那晚,我聽得最清楚的是小老太的一句話:我不會花你們一分錢!之后,她嚎啕大哭起來。再之后,是男人的勸慰。女人再沒吭聲。

    那么沉靜的女人,居然也會吵架,也要吵架。我心里泛起一股復雜的感情。有詫異,有憐惜,還有一點點幸災樂禍。

    3

    有熱心公益的居民(我認為是好事者),給樓宇住戶建了一個微信群,彼此招呼加登門拜訪,每戶都有人被拖到群里。

    這個群還是有點用處的:停水停電,群里會發公告;誰丟了東西,可在里面發尋物啟事;誰家不明漏水了,會有樓下或隔壁鄰居提醒。還有監督職能:誰往電梯里扔了垃圾(也許是不小心落下的,卻沒再管顧),會有人拍照警示;誰初一十五在樓道里燒香燒紙錢,有人會以消防的名義提出警告,說話粗點的,甚至直接開罵。

    按照群主要求,群里每個人的昵稱,必須修改為姓名+單元+房號+手機號。大多數人用的還是自己的本來昵稱,有的手機號還不公布。但單元和房號,大家還是配合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那次吵架后不幾天,我看到隔壁女人也入了群。她的昵稱是姍兒。這個名字挺好,般配的感覺,就像我的學生們做選擇題,幾個近義詞,只有一個詞砌到句子里最合適。頭像是一個歐洲女人,看著眼熟,好像哪個女明星。

    我試著點她頭像,朋友圈里有設置,什么都看不到。

    我便在心里視她為姍兒。我老婆不在群里,仍叫她“那女的”。有時加個定語,“隔壁家那女的”。不厭其煩時還會說“隔壁家那年輕女的”,我都想提醒她沒這個必要,我絕對不會稱那個小老太為“那女的”。

    一天晚上,大概快十點了,我在家無聊刷抖音。再過一二十分鐘,老婆就要回來。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她,姍兒。

    她說,我家跳閘了,您能幫我合一下嗎?我忙不迭說可以可以。

    她用手機的手電筒幫我照明,我跟著她進家。因為夜晚,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她家客廳窗戶很大,幾乎落地。窗外,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投照在闊大客廳,淹沒了她手機的燈光。所有的家具,各就其位,默然不動,影影綽綽。

    集線箱在廚房碩大冰箱的后上方,我讓她搬來一個凳子。脫了鞋,踩上去,因為隔著冰箱頂部的距離,手仍舊是夠不著。我問她家里有棍子沒,她遲疑了一下,說沒有。我想了想,問她搟面杖有沒有,她拉開櫥柜的一個抽屜,取出一根搟面杖來。我從她手里拿過手機,左手照著光,右手持搟面杖把集線箱的透明蓋子挑起來,然后瞅準總開關那個跳閘,用力按下去,客廳的燈光刷地亮了。我松了口氣。

    當時站在凳子上用力,為保持穩定,我身體貼著冰箱,左肘支在冰箱頂部,下來才發現,肘部和胳膊上沾滿了上面集聚的塵垢。也是,冰箱那么高,平素任誰也不會上去清理的。

    我跟她到客廳。她看到了我胳膊上的灰塵,讓我去洗漱間清理一下。我說不用,一會兒回家洗洗就好了。她轉身去那邊拿了一塊毛巾,毛巾雪白,我都不好意思接。她直接拿住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拿著毛巾給我擦,她的指頭好柔軟,我不知她看到我臉紅沒有。毛巾污了,胳膊上的印跡卻沒完全擦去。她微微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笑。

    我說,那我走了啊。她說,稍等,又轉身去了一個屋,拿了一條煙出來給我。我一看是“中華”。

    但我們沒有推讓爭執。她慣常的沉靜表情,讓我明白這事不由分說不可拒絕,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對震懾,我訕訕地拿住了。拿住想說點什么,“謝謝”已經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那一瞬間,我知道這個詞語極不合適,就沖她笑笑,轉身,出了門,順便把門給她帶住,門鎖在身后咔嗒一響。

    這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和老婆說,短暫考慮后,還是決定不說,便把煙藏在了我衣柜的衣服下面。不放心,又往里塞了塞。

    剛把衣柜的推拉門合嚴,老婆就下自習回來了。我平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和情緒,突然想起胳膊上的污漬還沒洗掉,就直接過到衛生間洗漱池那邊。老婆也沒多看我一眼,像往常一樣到臥室去換睡衣。

    我突然很感激她現在的不多看我一眼。

    晚上靜下來,我才意識到,這是我小半生以來擁有的第一條“中華”煙。

    第二天,我把煙拿到了學校,鎖進了教研組辦公桌抽屜里。我抽煙不多,學校也禁煙。每次上衛生間,我都會取出一支在里面抽掉。這條煙,我足足抽了兩個月。越到后來,越舍不得抽。但終于還是抽完了。

    這件事情,尤其她柔軟的手指,讓我有了那么一點心猿意馬。隨后幾天,在電梯里還遇到過她一兩次,但她依然是我之前見到的素常模樣,沒有表現出絲毫親近,就像那晚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那種親近,是我所期待并想來也正常的。她這樣子,繼續扼殺著我預先準備出也覺得應該準備出的熱情。

    有時,電梯門已經合上了,又被人從外面打開。這種時候,通常是她。所以后來電梯門的開合,很是讓我快樂。因為是早晨,除了有紙箱時的那種例外,通常我手里會拎著一包垃圾。在給她讓開位置的同時,我會有意識地把垃圾往身后藏藏。我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倒垃圾,不是居家生活中最平常的事嗎?

    4

    一天晚上,很晚睡不著覺,翻看手機時,心中突然涌起一個念頭:加她微信。

    這個念頭一旦發生,就不可遏制了。又怕唐突,輾轉反側,手指都觸到了群里她的微信頭像,又忍心縮回來。最終,心一橫,點了,備注里,我寫明是她隔壁鄰居。

    她很快就驗證了。驗證那一刻,我突生悔意,因為,畢竟已經那么晚,都快凌晨零時了。

    我說,你好。她也回,你好。我說,沒事,就想和你道個晚安。

    打出這幾個字,我很滿意,不虧不欠不負也不過,剛剛好,能代表我此刻所有想要表達的東西。如果她能做閱讀理解,她就能夠明白。

    她半天沒吭聲。

    我就有點急,覺得自己大概還是過了,我有資格道晚安么?便開始不安,手指趕緊動起來,補救般地加了句:抱歉,打擾了。

    她很快回過來:挺好的。晚安。

    “挺好的”,而且“晚安”——她這句話,讓我入睡又推遲了倆小時。

    最初的試探過去后,我們很快熱烈起來。我都記不清是如何趨向熱烈的,是哪些話真正起到了推進作用。那晚之后,我們幾乎每晚都聊,通常從十一點開始,那時,老婆已經睡下。最初的時候,一次說三五句,十來八句,逐漸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能聊兩三個小時。每晚十一點,我就上床,再不像以前那般拖拖拉拉,生物鐘自動調整到了一天中最興奮的模式。

    微信里的她,和我在電梯里遇到的她截然不同,熱烈,奔放,大膽。所有的話題,她都敢聊。每一個話題,她都是帶動者,我只能盡己所能亦步亦趨跟隨。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個既聽話又勤奮的學生,始終開動腦筋發動神經努力跟著她的思路節奏不掉隊。偶有神來之語,她都像老師一樣給予我鼓勵和夸贊,讓我學習的興頭越來越高,進步的決心越來越大。水漲便會船高,默契時,彼此的妙言妙語,會層出不窮,節節攀升。

    在這種逐漸深入稠密的聊天中,我探清了我們話題的雷區:所有與她個人、家庭、過往相關的一切,我都不能問。所以,我始終不知她的年齡、職業、學歷,還有,她老公到底是做什么的。甚至,我還發生過一絲懷疑,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她老公?

    只有一次,我談到了自己兒子及他目前的狀況,看出她似乎也有了那么一點興趣,就順勢問到她有孩子么。一行字迅速跳出來:所有貪得無厭的人都會斷子絕孫。

    這句話惡狠狠的,嚇著了我。有那么幾分鐘,我都不知如何接話。我警告自己,以后再不要問這些我本來早已給自己規定好不問不能問不必問的問題了。

    我向她坦白一切,我喜歡向她坦白,似乎只有坦白,才配得上她對我的這種情誼。我把我能想起來的一切事都告訴她,她也聽得津津有味。包括我和老婆的工作和生活狀態,比如,我和老婆分房睡,因為她睡眠極差,聽不得一點響動。而我早晨喜歡睡懶覺,她六點就得出門去學校,這樣,她一起床就要吵醒我。所以,分房后,我倆都樂得自在。但兒子回來,我們又必須合床,因為只有兩個臥室。

    我畢竟是語文老師,遣詞造句功夫可以,起承轉合,對照呼應,或比或興,偶爾還來點春秋大義。

    我還注意到了另一個狀況,就是自那次吵架后,小老太有時在她家,有時不在她家。小老太在時,樓道里就會臟亂差,環衛老頭就會逮住時機和我發牢騷。

    之前,我會附和老頭幾句?,F在,因為不知那個時分她是否會恰巧出門,擔心被她聽到,所以有時只是點頭,或者干脆默不作聲。我能判斷出,她肯定是厭惡小老太的,但她們畢竟是一家么,我知道“鬩于墻外御其侮”的道理。

    無論小老太在與不在,都不妨礙我們每晚十一時開始的聊天。

    我曾經說過一句話,一度被同事視作名言:你和誰廢話越多,你們關系越近。我倆什么都聊,聊電影,聊歌曲,聊明星,聊八卦,聊過往,聊吃喝玩樂如果氛圍剛剛好,還聊性,遣詞造句打擦邊球,模棱兩可,似非而是,言此意彼,都明白,還都不說透。有一次,聊得正開心,我突然想起我那句名言,同時,懲罰似的,也突然想起老婆那天在廚房里和我說的話,“反正你是和我越來越沒話了”,心中便一凜。

    卻也只是一凜,食指點按手機的速度并未減緩。

    她知道我是老師,有時就讓我講學校的故事??蓪W校那么乏味,幾乎沒什么故事可講。

    她說,同事也行,有意思的。

    我在腦海里搜索了一圈,每個面孔浮過,都像我們校慶時全校老師合影上的模樣,一本正經又索然無味。

    高中時幾位老師,突然從心頭浮出,就給她講了這個:

    我們當年學校,有兩個說話狂悖的老師,一個是錢老師,教我語文,一個是古老師,教歷史,沒教過我,但他的奇談怪論廣為流傳。那時瓊瑤熱還沒消退,學生們尤其女生們都愛看,錢老師就勸誡:你們啊,不要讀瓊瑤之流的小說,告你們,全是他媽騙人的鬼話,說什么女學生愛上了男老師,我他媽教了三十年的書,就沒見一個學生愛上我!古老師說話更口無遮攔,是想說啥話就說啥話不顧后果還很污的那種。比如,一個女生遲到了,他會罵道,來這么晚,生孩去了,還是刮宮去了?古老師只佩服一個人,錢老師。錢老師,誰都不佩服。古老師每次贊嘆錢老師,買一送一似的,還要順帶罵一個別的大家公認的不錯的老師。有一次,他編排當時最好的物理老師姬老師——姬老師四個女兒,都上了好大學,清華南開復旦那種,被全校傳為美談。古老師這么罵,你們女生啊,不要一天老坐在那里死學習,坐啊坐啊的,最后坐得和姬xx (他才不會叫他姬老師呢,喊就喊名字)的閨女們似的,一個比一個屁股大!

    她在那邊連發三個笑出淚的表情。

    突然啟動了我大腦微妙復雜的運轉機制,“四個大屁股閨女”就跳到了眼前。

    我借機夸了她一句:你身材真好。當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學霸。

    她沒接我這茬,說,這個古老師生得早,擱到現在,早被家長干掉了。

    我說:是,我們現在對學生打不得罵不得。

    她說,你讓我想起了我的一個老師: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姓馬,語文老師,女的,三十多歲。一天下午發練習冊,當時我和同桌聊天正聊得開心。有本練習冊沒寫名字,那其實是我的,但當時因為聊天太開心了,就沒注意。馬老師說要是這本練習冊還沒人要,她就給撕了。同學都在笑,我也跟著笑。過了一會,仍沒人認領,她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書給撕了,撕了好幾半。就在那時,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的書啊。盡管身為班長,始終全班成績第一名,我還是沒志氣地哭了。馬老師很不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悲哀地想,晚上借同學的再抄一本吧。到了家沒忍住,告訴我媽了。我媽一聽這還了得,一把抓起我就去學校了。馬老師態度很差,覺得自己撕書沒錯,因為她提前警告了,而且,之前一再強調所有書本練習冊上必須寫名字。我媽就去找了校長,校長還算講理,最終讓馬老師道了歉,賠了我一本新練習冊。當時,我覺得我媽形象老高大了,但從此,我的噩夢也開始了。四年級時候,學校每個班要自己刷墻圍子,那時候也沒班費這一說,都是讓學生回去跟家長拿東西,比如這次是拿油漆。我爸在蘇化上班,隨便在單位拿點就能給我交差,可我爸偏不,他覺得老師就不該把這種事推給家長,結果全班就我和另外一個一直不受待見的女生沒拿。然后,我倆就被馬老師罰刷墻圍子。我記得那是一節下午的自由體育活動課,別人都去玩了,我倆蹲在教室地上刷墻。所以我一直恨自己懦弱。后來五年級時候,我們班有個女生跟馬老師對罵,我崇拜死她了。

    最熱烈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發幾句大膽曖昧的話。她通常沉著淡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給我可乘之機,也不授我以柄。

    終于有一次,一行字飄過來:開始總是分分鐘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它不會消減。

    頃刻間,我體會到巨大的溫暖,飄過去的字卻是:這話真好。

    她說:莫文蔚的歌詞。

    溫暖陡然降溫。然而依舊很好。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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